谷豆五年前考进了武汉大学,这是她妈生前的最大愿望,毕业后能留在武汉自然也是一家人的意愿了。能进方今天的方达公司,是缘分又不是缘分,这个小小的谜团很自然地成了傅北洋内心深处的病。这个女孩突然出现了,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不准确说是出现在以他的朋友方今天为中心的圈子里,这使他于惊喜之外更有一层深深的类似心疼的遗憾!他很在乎这个,太在乎了,几乎不能自抑。
离开武汉前,他在晚餐桌上很随便地提到这个问题。
谷豆冲他一笑,说傅伯,到海南我就告诉你。
现在他们刚从沙滩散步回来,就坐在傅北洋海滨的别墅里,阿姨端进水果盘和咖啡,放在茶几上,静静退出去了。谷豆赤着脚在客厅里跑来跑去,仍是大惊小怪地说这问那,外面若有人听,一定会以为这里有一房间的快乐小女孩。傅北洋靠在沙发里,浅含笑意的目光追着她小巧好看的脚在地毯上方飘游,心却再次跑得很远很远。
一会谷豆窜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那短暂的一刻,傅北洋恍然有种连空气都陡然消失了的感觉,心里一阵发慌。
谷豆出来时手里拿着两本有毛泽东头像的红日记本,一眼望去,那破旧就显示了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是显而易见的。她已没了刚才的欢乐与喜悦,脸上是沉静认真的表情。傅伯,她声音很轻地说,这是妈妈留下的,记着她下乡的全部生活,她是在医院给我的,说让我了解一下她的过去,还说这事让不让方伯知道也由我自己决定……她忽然哽咽起来:妈这一生太苦,我不是说在生活上,是说她的感情,我想妈的感情又真又纯,它不该在人世间默默消殒,应该让方伯知道——傅伯你是方伯的朋友。你看了也就是方伯看过了,你会将真情告诉他的是吗……说着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冲进房间去。
这是一个只属于那个年代的少女独有的心的海,一只忧伤的灵魂在海中漂游,支撑着她使之不至于沉没的,是那叶正颠簸于浪涛之上的寄寓着她的全部情感的小舟——浑然奋然且万般艰辛地操舟搏斗于大海中的,正是方今天。那个年代没有爱情,只有被虚假的政治与革命彻底压抑着的情感波澜。周兵兵只能把少女的心念寄诸笔端。
日记里满篇都是她对方今天的怯怯爱慕,鲜活丰满曲折有致,不泛出自灵魂深处的铭心刻骨痛彻肺腑的呼号。少女的文字因匆忙仓皇躲闪而显得相当粗疏,但那份真情却如啁啁啼啭的小鸟满纸飞扬,顷刻就能将人紧紧攫住,令人无法躲过倾天而下的情感泪雨。
显然,动人心扉的少女情思、撼人心魄的单方面情感对话,方今天一丝儿也不曾觉察。
那时他们下放在一个公社,周兵兵和傅北洋同在一个生产队,方今天却在几十里之外;当然经常也能见见面,没事时窜着队走亲戚似的会会老同学新朋友也是常事。方今天因为吹拉弹唱能说会道且仗义执言而名扬方圆百里,每一个知青都知道他,他是相当多的女孩追逐的目标。最美丽而且最文静的周兵兵的爱他没法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历史的大错。
日记里也不时提到傅北洋,但那不过是比较好的同学关系,这一层是显而易见的。
周兵兵家里很穷,父母关系很坏,战火常常殃及她和弟妹,下放后和家里的关系基本上就是名存实亡了。她身体羸弱,沉落在没有归期的生活底层却又感情无所附着,因孤独及失望而起的某种莫名期待在扭曲的日子里悠悠荡荡——终于落进对她关怀备至的大队书记铺设的网里……日记记录了她后来终因生活与精神的无望,自然走进书记大家庭的大致过程——后来的丈夫就是书记的儿子。下乡后期知青已作鸟兽散,各忙各的招工进城去了,而看上去无望回城的周兵兵有这样一个结果也算是攀了高枝。当时傅北洋感觉到了她的选择,但无力扭转,背负着沉重的情感包袱默默离开了那个大队。
当年她不时被接进书记家吃饺子,留给傅北洋的感觉就是心灵正被撕扯和绞割;现在日记像一面镜子,让他照见自己在兵兵心目中的地位与形象,相似的感觉出现了。这感觉带来的痛楚彻底毁灭着一个男人的自信与自尊,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人世间一只最微不足道的小虫豸。
谷豆回到客厅时傅北洋正望着窗外的夜色发怔,见她走到身边,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坐下,沉默了一阵说,我找到方达只是想代妈看看方伯在怎样生活。
傅北洋点点头,似是表示理解。
谷豆拿过日记走进卫生间,一张张撕下点燃,投进一只瓷盆里。傅北洋跟进卫生间,静静地站在身后看着。她说,傅伯你看了等于就是方伯看了,是不是?妈的心愿也就了啦。妈说这东西不值得留在世上,我烧掉该也是妈的意思,是不是?
十来分钟后瓷盆里只剩下一堆纸灰。谷豆仍呆站着。
傅北洋说,豆豆,我回饭店去了,你也早些睡吧。
谷豆转过身说,傅伯别墅里不是有许多房间吗?
他说还有些事要处理,并说明早他还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