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一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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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离开海南的前一天夜晚,傅北洋和谷豆都没再提及有关日记的任何事情。

    在海南时,一天下午他们去海边游泳,躺在沙滩上的阳伞下,他注视着向大海冲去的谷豆的背影——深色泳装将她洁白如雪的身体衬得分外炫目;先是圆圆的膝盖在他眼前晃动,转眼她面向大海奔跑了,那对白皙的腿弯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惑人的光泽,纤巧的脚踝在绵软的沙上起落跳荡,挑起一溜金色的沙砾,使人觉得海是因她而活,甚而进一步联想生活的意义全都潜藏在她这样的青春的身体中。

    后来在阳伞下交谈时他们插进了这样几句简短的对话。

    豆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谷豆只是衔着吸管一个劲笑,傻乎乎像一个不知愁滋味的中学生。她说你好累啊傅伯,你看上去真是好累好累的样子。我可从没想过“以后”这些事情。

    他勉强笑了笑,沉默一会说,有机会去国外你去吗?比如,美国,澳大利亚,或者欧洲?

    谷豆挑起眼角看他一眼,神情认真了些,抿嘴想想道,这很难讲,如果真有机会,我会认真考虑的。

    傅北洋把视线投向海深处,看上去像是在聆听什么,末了说,如果你来傅伯公司工作——想过这样的事没有?

    谷豆慢慢摇头:目前还是想呆在方伯的公司里,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可能是受妈妈的影响。也许——肯定也会有呆够的那一天,我不知道,那时也许我会想另外的事情,比如出国呀,或者到傅伯的公司也未可知——她冲他笑一笑,说,傅伯这我真是说不清楚的——你怎么啦傅伯?

    傅北洋脸色灰白,向后躺在沙滩椅上,微闭着眼睛轻轻喘气。没什么豆豆,心脏不太好。

    事后分析起来,他的感觉中,这简短的随意对话其实如一声罕有的闷雷,将蛰伏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活活闷死。真的,他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最大愿望:谷豆能永远在他的视线之内——这甚至比公司能不断增加财富还重要。一方面他很清楚这不是一种健康心理,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克服这种心理冲动,他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他感觉到有什么在啃噬着他的心,那是一种怨怼,甚至可说是忌恨。

    他想,这些其实全与方今天无关。可是怎么会——与他——无关呢?

    方今天!

    傅北洋驾车走汉口沿江大道,从抚顺路弯进去,插进长春街一条小巷,选一处勉强能停车的地方把车停好,然后下车在小巷内步行,同行的有一位公司女职员。

    他们走进一间低矮破旧的砖瓦房,这是周兵兵母亲的家。

    还没完全适应室内的黯淡光线,他就听到谷豆的一声唤,接着手就被她拉住。方今天也在屋里。老人病了,很重,大家都是来探望的;但如此突兀地相遇于这样一个场合,对傅北洋方今天来说仿佛都有一个秘密不意被人揭穿的尴尬;至少傅北洋是这样——照常情,方今天和谷豆一起来应该喊上傅北洋,尤其是谷豆刚刚才同他一起从海南回家;另一方面。他傅北洋是怎么会突然同一个陌生人来到周兵兵母亲家的?

    半失明的周母是一个倔强的老太太,倔强到冥顽不化的地步。她拒绝看病,更不愿意去住院治疗,吃力而且坚定地说,不靠医生,这一辈子不也过来了吗?说完不顾虚弱地几乎是大笑了一气。方今天是第一次见周母,他在脑子里迅速把她与记忆中的周兵兵作了一番比较,结论是,强悍的母亲只可能育出柔弱的女儿。二十多年来傅北洋虽也是第一次来周家,却对周母的倔强早已熟视无睹,他不想让老人知道自己是谁,同时心下在想另外的事情:豆豆确实与方今天亲近些。

    黄昏时分,女职员拦的士回公司,谷豆则留下看护外婆,方今天、傅北洋离开老人驾车往江边选了一家清静的小餐馆。

    对面坐下后,方今天瞄了傅北洋一眼,心里说,这个傅北洋是怎样一个复杂的家伙啊,他听傅北洋说,外祖母脾气很不好,孤僻,只喜欢妈妈,连舅舅小姨们的往来都很少,这些年几乎就是一个人过来的。奇怪的是,许多年来总能得到别人的暗暗接济,后来还老是有人来看望她,帮她料理一些事情,并且自称是妈妈同学的妹妹。谷豆差不多认为这是个谜,读武大这几年几乎每个休息日都过江来,想碰碰这个善心人,却总未如愿。现在这个谜算是揭开了。

    方今天故作随意地问傅北洋这雷锋的事是不是他做的,傅北洋也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是个感情一旦积淀在心底就不允它轻意化解的人。下农村时他比兵兵返城多,记得有次回汉帮周兵兵带双手做的棉鞋给周母,临离开时周母拉住他的手问,北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那次确是打摆子刚好,因为没地方看病,冷冷热热颠来倒去搞了将近二十天,回汉时自然是脸白如纸身轻如燕。周母说你下午再来一次,我还得准备点东西带给兵兵。结果他五点多钟去取东西时,桌子上放着一大海碗鸡汤;那时吃肉鱼豆腐全要票,周母把家里那只母鸡杀了。傅北洋没说什么,一坐下就头勾在桌面呼里哗啦吃喝,泪水却如雨一般悄悄往下落。那时每次到周家,周母好像都是把他当作兵兵的“朋友”看待的。

    傅北洋怎么忘得了这些事呢?回城后,特别是兵兵父亲去世后,他总是设法让人给孤傲的周母带去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发达后更是不一样了,公司办公室差不多定期有女职员去周家看望。傅北洋还打算给她买套好点的房子,可接连两次去谈这事的人都摇着头回来,说老太太说她死也要死在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平房里。这一切全都是保密的,傅北洋不愿暴露自己是幕后者。

    这些方今天当然全都不会知道。

    话题由老人而豆豆,由豆豆而周兵兵,由周兵兵而走进往事的回忆中,进而又情不自禁地叹唱起无常的人生来。岁月无情,人生苦短,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啊。两人都落进感伤的湖里,一任思绪在其间漂流。他们慢慢喝酒,喝得很多,让话题顺遂着异异同同的思路扯来扯去。

    傅北洋喝一口后,嘿嘿嘿笑着说,今天,听说你决定离开研究所下海的时候和几个初中同学大醉了一场,而那次我在国外没赴会,是吧?

    方今天说,是啊酒是好东西,好东西,男人不能没酒啊。北洋,咱俩碰一下。

    傅北洋就碰了一下。可你为什么骂我呢?你骂我不过就是弄了几个臭钱,没什么狗屁了不起,你要想赚你也能。你说傅北洋是个满身铜臭的家伙,你是这么骂了吗?

    我骂你了吗北洋大老板?方今天笑着说,我为什么要骂你?臭钱也真是没什么了不起,我原先就是这样想的,现在不大这样想了。其实能赚钱也是很了不起的,不是谁都能赚到啊。现在衡量一个人能力的最直接标准就是能不能下海弄几个,这个精神如今我是吃透了,如此我是当然佩服你,五体投地,我怎么会骂你呀?说着他咕咕咕笑起来。却又补一句:其实我做梦都在想总有一天我的财富会压过你傅北洋,你信不信?

    傅北洋哈哈哈笑起来。但眼里却布满阴郁。

    喝了几口茶后方今天忽又显得情绪有点消沉了,说起了他的生意,说芯片发往越南已经十天了,那边的款还没一点动静。又说开发区项目的施工进展倒顺利,就是垫资的先期投入差不多了,可北方星公司那边的款还一分也没划到洪友运的办事处未,再拖下去资金就会出现缺口,很让人担心。

    没料到傅北洋说起了不着边际的话:你总是什么都想要着——以前也确是什么都要到了,从传统意义上说,同学里你可是最为呼风唤雨得心应手的角色——什么场合你都是主角。可在商品商场做生意,得量体裁衣才是,不该忽略了对自己实力的估计。

    方今天镜片后的眼睛吃惊地大睁着,嘀咕说,我什么都想要吗?这点酒还不至于使他迟钝,他分明感觉到傅北洋的话里有些味道,而且他怎么忽然说到我醉酒骂过他?

    傅北洋面无表情。他在想刚才进屋时方今天和谷豆同坐在一条长条凳上的亲近情景——而且从海南回汉的第二天谷豆就迫不及待地回方达上了班。那种心里正被什么啃噬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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