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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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的武汉,雨丝很细很密,飘在脸上凉凉的,在几分提神醒脑的效用。方今天原是很喜欢中秋前后的雨天的。无月的晚上打着雨伞散步,偶尔把伞晃开,让雨丝飘洒在脸上脖子里,正沿着物理或是音乐滑行的思路就会因微凉的刺激而跳荡,瞬时变得更加鲜活。

    这类小情趣没人知道,他是以一个艺术家的嗜好将它作为小秘密保留在生活习惯里的。但情趣多会因生活而变,尤其是——初级商品社会不需要情趣。这几年他早对这类与效益无关的劳什子不感兴趣了。散什么狗屁步噢。

    现在这样的天气在马路上这样行走,他恍惚里有种久违了的感觉。路上的行人气色都很好,步子也轻快;据说这几个月股市行情特别不错,连退休老人、卖菜妇女、下岗职工也会都在参战,大家排着世纪末的队存款开户以求一搏,而且听说是果然账上的数字在剧增。人人都疯了,所以气色也好。方今天不炒股,虽有物理脑袋对这事情却是不大理解,日夜操劳做生意做到头两手空空负债累累,炒那么两下子却是能发财,真是怪事。发谁的财啊?记得一次生意饭局中,一个发誓不再人股市的老股民说,别看他们现在笑得像朵花……他这样说着,而且冷笑。那冷笑意思明显,方今天当时很理解,现在反倒不理解了——以他一个落拓潦倒而且无望者的眼光看,这些人多么愉快哦,成功全部写在脸上,真是令人忌妒得发疯啊。

    这忌妒又引起了他的深深的自卑。

    从广西带一两百万回来,心情稍稍好一点,虽说填那个大坑没指望,自己的小日子总是能混得下去了。不意却又收到深圳法院开庭传票,请他下月五号到庭应诉。他紧张地想来想去,一晚上睡不着。

    两千八百万既不能拖也不能赖了——当初泰国N公司的事傅北洋只是口头说了说,并无文字协议之类,如今想赖账把大南海拖进来打巨额贷款官司扯歪皮显然不现实,到期还钱(或地皮加抵押物)已成定论。明天期限就到,银行的那支笔只一划,他方今天的几年拼搏及全部梦想就会像泡沫一般消逝。

    他已经看出这之前傅北洋是不会出现的了,小林的一些话在脑子里不停地转。但幻想还是存在,他电话找陈行长说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筹到一点款子把贷款利息还掉一部分,能否稍稍延缓还贷期限?他是想暂缓还深圳老马的芯片款,去深圳打官司也不还;而这里的巨额贷款若能拖一下说不定还能起死回生——他下意识里还在盼着傅北洋带着好消息从天而降。

    陈行长笑道,方总还能筹到一笔这样大的款子吗?该不是宋过说的那笔越南货款吧?方总,款回来了,银行有权要求你合作哩。

    方今天猛然汗一炸,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怎么忘了账号早已冻结,带回的汇票不再出得来这样一件事呢?而且怎么忘了宋过这样一个可能有双重间谍身分的家伙还在身边这样一件事呢?

    他说,陈行长,我在吃官司,您不能扣下广西刚汇来的七十五万,现款我也不可能给您,我在吃官司。深圳的传票已经来了,我要上法庭了。

    陈行长说,这笔巨款方总就不会吃官司吗?

    方今天一下跌坐在转椅里,失神地听着话筒里的忙音。

    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天不出门不见人。

    事实上方达有限股份公司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钱拿回后,宋过立眉竖眼要走了他为芯片生意筹措的那三十万,外带这笔生意理论上他该分得的利润,以及这几个月来应发给他的收入(方今天想不把,宋过就笑着说那咱们哥俩就只好动刀子了);谷豆从广西回来后就没来上班,说身体不好想先休息几天。其他人则是早已先后离开公司。方今天坐在办公室不吃不喝无思无想,只一个念头不停地转:这间办公室孕育过方某的梦想和希望,现在该永别了。

    下午五点整,大都市以它特有的无言方式宣布,方达股份有限公司从此消逝;同一时刻,方今天低头在大班台上吻了一下。轻轻掩上办公室的古铜色门,悄然离去。除了身上的五十六元钱及家里那几架蒙着薄尘的书,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了。

    自那次打了老婆后就再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办公室里。现在办公室已无权居住了,今晚去哪里?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麻木空落的脑子里始终有个感觉,现在最需要的是温情——以前这份温情世上有两个女孩能给他,一个是谷豆,一个是小林,两个女孩施予的温情类型自是不同,但给他的幸福感却是没有差异的。然而谷豆已因了“被出卖”离他而去,此刻想到她,除了那份钻心的疼痛与愧疚外还能期望什么?但是小林就可能吗?一想小林,一种神经质的敏感又将他深深窒息了:一个世上最穷的穷光蛋,还有什么权利渴望温情呢?

    方今天在江边码头旁的堤坡上坐了很久,而且生平第一次开始品味自杀两个字的含义。

    围绕这两个字,他想了很久。

    乐观的生性拒绝这样两个字的诱惑。我还有书,有专业,他脑子里忽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很执顽,也混有几分悲怆与无奈。我不是商人,不是儒商,不是拥有数千万的款爷,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一介书生,不过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应用物理方面的专家。可是谁更伟大?想到伟大这样吓人的字眼,他不免又在心里讪笑了——谁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啊。

    ……江轮的一声笛呜惊醒了他。短短几个小时,他似在生死里轮回了一番,形象些说是他有种大病了一场而后死里逃生的感觉,而且想,这是不是佛说的大死一回方能悟道?那么我到底悟到什么了?

    方今天什么也没悟到,再聪明他也得如牛反刍般回头咀嚼这三年的生活方能有所领悟啊。但感觉的东西已经有了:“全没了”方显现最干净的本质。比起下海前,现在的一无所有是不是更显干净?干净得如同中刚从母体剥离,一个赤条条来到人间的胎儿。那么,这是否就是开始呢?

    导师的话忽然跳进脑海:才四十多岁,干什么都不晚啊。

    他觉得原来的某些东西回到了身上,是类似振作与信心的东西——好长时间以来,振作与信心被扭曲了,变成了贪婪与奢望——现在他甚至觉得它们正悄悄向自己走近,而且发出一种渐强渐快的声响。他很激动。

    只是激动而已。思想跳回现实,方今天又看到什么了?遭人讥贬的方今天的自尊心,终身无法躲避的债务。这是些无论是数学还是物理都无力挽救的东西。他垂着头,闭上眼,让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这时直觉说:他现在应该是回了。他猝然一惊,站起身来。是的,傅北洋现在肯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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