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6日 星期四]__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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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惊喜地说:“你怎么来的,你到哪去了,我正在找你呢。”

    她说:“我去找人的,找啊找,找了好多地方,突然就看见你,刚才你太危险了。”

    我不好意思:“是啊,我还从来没这样昏过头。”我正眼打量,她的杏眼里还留着许多

    惊恐,使她平添了一种婉约之美。我从没见过比这还要无邪的眼睛,我想我们这个都市里再

    也找不到这样的眼睛了。它黑白分明,闪出一种清纯的光亮,把那张鹅蛋脸整个地照亮了。

    她身上满是清新的山野气,她的举手投足,话声笑语好像都同城里人不一样,是那些天天逛

    商场,涂化妆品的人不可能有的,好像同我在书法中追求的东西暗相通。我发现自己已经神

    思遐飞了,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是紫玲的气韵,多少是我的想象。

    我问她出来有多久了,她那个地方远不远。她—一回答了我。她说,她那个地方离南京

    不近也不远,通过她的描述我仿佛看到了她的水乡,那是黄宾虹笔下的山水画,又具有苏东

    坡黄庭坚的韵味,水蓄藏于山间,屋居于篷下,烟云蒸腾,山岚涂墨。那里的女孩子都是水

    漉漉、亮晶晶的,她们在山里水边劳作,身上寄附着山鬼的野魂、可是她讲到当前的情况却

    让我吃惊。“现在我们好多人都出来了,有些村子的女孩子差不多走光了,到南边去,到大

    城市去,到北京上海,只剩下妇女在家。听说有一个画家来,他10多年前来过,一直记得我

    们这个地方,他想再画些女孩子,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很伤心地走了。”

    我也叹口气,说:“现在哪里都在变,叫人高兴,也叫人失望。”

    “我到南京快半年了,还是不记路,到处是高楼大厦,好像都差不多,只有这个地方记

    住了,和别处不一样,摸到这里就认识了。”

    我推起车子,和她一起慢慢走。天已经有些暗了,冬天就是这样,白天是兔子的尾巴。

    我问:“你说出来找人,找什么人呢?”

    她似有点害羞:“是找村上的一个哥哥,他出来已经有两年了。”

    “村上一个哥哥,”我重复了一遍,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了哥哥的含义。“那你为什么

    就在南京找呢?”

    “他来信就说在南京打工,两个月前,有人还在南京见过他。他曾经对我说,他喜欢南

    京的山水,和我们家乡有些像。我想我会在南京找到他。”

    她的眼里有一种柔弱却又坚决的神情,我甚至有点嫉妒,被这样的女孩子孜孜不倦地寻

    找是多么幸福。她差不多可以说是当代的孟姜女了。我想她和那个护士小姐不一样。在我眼

    里,她成了我精神王国中的某个图腾。

    前边是一个开放的小公园,虽然幕霭徐徐地降临,我犹豫一下,还是停了车,果决地引

    她走进去。园中也有一潭水,但覆盖了落叶,木好分辨哪是水面哪是地面。我说小心。她哦

    了一声,却只顾自己走,一跳一蹦,像山野的鹿。我刚走到水边,她已经跳在一块水中的石

    上了。我说,过来呀。水边有一块平卧的卵石,我想找一样东西垫了让她坐,她却早坐下了

    ,我说冷吧。她说,不冷。

    四周是直立的松柏,传来两声归鸦的鸣叫,水叶下偶有气泡,不知是不是鱼。她讲了不

    少她的故事:“我们那个地方特别野,小时候男孩女孩都在一起玩,大了突然分开了,再长

    大了,又想在一起,却吵吵打打好热闹。哥哥是几个山村最大胆最灵气的。山里来了野猪,

    毁坏好多庄稼,哥哥就说打野猪。他同几个小伙子夜里上山,蹲在山石后面,我夜里怎么也

    睡不着,就偷偷起床,同邻居一个女孩摸上山去。哥看见了我们,哄我们走,说你们怎么来

    了,猎猪是男人的事。我们不肯定,坐在石头上用背对着他们。后来他们软下来,我就把布

    包兜底一翻,苞米棒劈里啪啦倒出来。哥他们的眼睛都亮了,说妹子送好吃的来了。他们折

    了干树枝,燃起火,烤苞米了。我们只顾说笑玩,苞米都烤焦了,大家才想起吃,新嫩的苞

    米真是好吃。我一看,哥的嘴边全黑了,脸上也有黑的。我笑他,他干脆手抹了黑灰,把脸

    都涂黑了,找笑得肚子都痛了。他就抓住我,往我脸上涂,起先我不让,后来我自己涂。大

    家都涂起来,都是脸上一道道黑,在月光下唱呀跳呀,玩疯了。把猎野猪也忘掉了。我们一

    起跑到山下的水边,用水洗脸。哥蹲下去把睑埋进水里,呼噜噜响。我走过去,扑通一声,

    从后面把他兜底翻进水里。”

    我忘情地看着她,她的脸庞在暗色中慢慢地迷朦,她的声音和晚风调皮嘻笑。我已经不

    在听她讲什么了,她故事的内容在我的听觉中漏过去,像细沙在筛子中的筛选去掉,留下的

    是她的声音她的感情,牢牢地嵌在我的记忆的屏幕上。

    “连着两天我们都这样闹,到了第三天,野猪出来了,一下我们都呆了。一个小伙子拿

    起猎枪,没想到浸了水,打不响了。真是危急,野猪的牙齿白晃晃的,哥一下跃起来,抓了

    一把钢叉,冲了上去……”

    我的目光溜到她的手上,我发现她的手长得很大,不由抓了过来,放在我的手掌上,指

    对指,掌对掌,两人的手对贴在一起,我说:“你看,这里超出,这里也是你长,你的手都

    要比我大了。”

    她也看,看了笑,说:“从小干活,手不大抓不住柴。”

    我摸着她的指头,一个个地捏,好像鉴赏家在欣赏十根玉牙。她的指头颀长而有力,指

    肚一边有半硬的皮,而指背上却光洁滑腻。她也不动,由着我捏摸。

    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难以言说的情感,但还是放了她的手,说:“你都到哪些地方方找

    了?”

    “什么地方都去过,他在乡里学过木匠,有人对我说很可能在装潢公司上班,我就瞄准

    装潢公司找。可是,找了好些个公司都没见着。”

    我同她一起考虑,她的情哥可能在哪里,我说南京的装潢公司有公家的,也有私营的,

    有大的,也有很小的,至少有上千家,盲目找一个人确实太容易。我沉吟一会说:“我可以

    帮你一起找他。”

    “太好了,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她伸出手,似乎想抓我的手,其实并没有。“我地

    方不熟,你对南京熟,一定能够找到他。”看到她欢喜的模样,我又生出一点妒意,后悔自

    己不该承诺,但说了就必须去找。

    我说,我们找一家地方吃饭吧,我请你。真的?她说,我的肚子真有点饿了。

    我们出了公园,走不多远,进了一家小餐馆,里面很个净,服务小姐倒上茶水.递上菜

    单。她喜欢吃鱼,能把鱼刺吃得干干净净,每根小刺都银白透亮。她还喜欢吃野菜,比如芦

    蒿,她说这东西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咬一口就香到心里。有意思的是她不吃猪肉,一盘水煮

    肉端上来,她筷子都不挟一片,我说,早知道我就不点了。她说你可以吃。

    吃过饭,我们要了茶水,又说了许多。后来她忽然想起,说:“哎呀,我要走了,我的

    表姐在等我呢。”我们才起身。她说了一个地方,我用车子送她。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腰

    上,那个部位就非常的温暖。她说,她的一个表姐在南京结婚了,让一个小间给她住,她不

    能回去太晚,不然他们要不放心。

    我把她送到一条巷子,她下车,对我说再见。我停在那里,看着她一点点走远。她一边

    走一边回头,月光中她挥手的姿势优美轻柔,像是在水潭里甩动水波。我看出她的意思,是

    说你怎么不走,还不走?

    我刚想发动车子,却见她转过身跑回来了,这让我吃惊非常。为什么呢,她遗忘了东西

    ,还是要给我一个感情的补充,就在她回跑的过程中,我的思绪在银褐色的夜空中飘舞。看

    上去,她的动作好似电影中的慢镜头。

    她到眼前了,气略有一些急,我的眼光落到她的耸起的胸前。她说:“你不要忘了,一

    定要替我找哥。”

    我失望了,她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略一停歇,说:“我承诺的,就一定会做。”

    她又一步一回头走了,我停了车不走,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我回过头,忽然看见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是宝马,我心里一阵紧张,路灯恰

    好照亮了牌照,果然是周欢的号码,我记得的。他停在这里有多久了,是偶然路过,还是跟

    了我的铃木一段路?他分明把这一幕全看见了。

    宝马车无声地起动了,一溜烟就不见了。我还朝前方看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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