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部 [1994年1月13日 星期四]__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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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瓶子的一双小眼睛紧紧盯住老赵,只怕有个疏忽。老赵不先看盘,打开茶缸,放进

    龙井茶叶,她立马就把茶缸接了去,嗲声嗲气说我来,大家看她粗阔的后背一扭一动,不由

    又笑。她却不察觉,回来放了茶杯,恭立在一边,一只肥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背上,说:“你

    看还能买?”

    老赵不回答,端起杯子,慢慢呷,说:“不着急,好像在炎夏一样,心静自然凉。”这

    话我相信,老赵是个坐定即静的人,到了夏天,不管天有多热,就是不打空调,他也是长裤

    一条,而且裤管从不卷起来。

    瓶子还是不放心,再问:“你看老庙还能买了?”

    老赵说:“我看可以买。我已经下单子了。”

    瓶子大惊失色:“你已经买进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

    老越说:“买进也不见得是好事情,说不定是买一根绳子上套,也说不定是买进一场刀

    光血灾,怎见得就是好?”

    瓶子嚷道:“老赵,我是拜你为老师的,你可不要吓我。你买股票就同神仙一样,还会

    有错?”说着就去填单子,“错了我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你在我不怕。”

    老赵笑笑说:“那好。只怕是空话,到时候连菩萨都喊不应了。”他坐下总共不到半个

    小时,就起身了,瓶子问他,不再看看吗。他说:“我有事情,这里随它怎么走。”

    我不说老赵有他法,但是今天的情况就是怪,从他走后老庙就不安生了,上窜下跳,吓

    得大户室中买它的人个个都心惊肉跳,如果老赵也在场他的表现会怎么样呢?或者说他在场

    的话,老庙还会这般彻底地洗盘子吗?

    大震荡是从上午10点50分开始的。当时丽亚又买进3万股老庙,均价是9元3角4分,而此

    时已上升到9元5角8分,走势很漂亮,成30度的斜势徐徐推进,大户室中的人都有些兴奋,

    但有界龙的前车之鉴,哪敢忘乎所以。瓶子说,老赵还是有眼力。六爪和老婆分家以后,一

    直小心翼翼,除了一千股陆家嘴之外,基本空仓,他的帽子压得很低,盖住了眉毛,他仿佛

    就躲在他的帽子底下,一声不响。

    我记得就在跳水的前两分钟,我的手机响了,我一听是紫玲,心里一喜,又一慌,忙看

    丽亚,她全神贯注看盘,根本没在意我。我一边嗯哈,一边朝外走。到了走廊里,才放大胆,

    说你在哪里啊?她说就在太阳泳池。我说我打电话打你几次,都说人不在。她说,是呀,恨

    不得不见你。我说别,别这样。今天你什么时候有空?她说随你便。我说3点半,我还在老

    地方等你。她说好。我又叮嘱了几声才关机。

    我走回屋,刚坐下来,老庙就发难了,它从10元1角的位置猛地栽下来,用跳水这个词

    形容它绝对是最形象最贴切的,运动员从10米高台上飞下的一瞬间,是如何的迅疾和强烈,

    但股票的跳水舍弃了它的优美,只取它的高低落差。它的下落是那么突然,那么的可怕和惊

    心动魄,在股民心中,一瞬间整个世界个部颠倒。它又似一根长针,深深地刺下去,仿佛刺

    中的是你的心,你不知道它一直会扎到哪里,什么时候针尖收上去,所以你的疼痛会无限的

    放大。眨眼间老庙已到7元9角了,瓶子脸变色了,她的嘴张成一个O字,嘴唇不停地抖,忽

    然想起来了,说:“老赵呢,他人在哪里?”问过后才意识到他早走了,她便扑到电话机前,

    拨他的手机号,拨了一遍又一遍,不得不哀叹地对大家说,他关机了。她又拨他的办公室电

    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很年轻。我们都听见瓶子求饶一样地说:“老赵呢,他在哪里,

    请他接电话……一定请他接……”她脸上的神色凝滞了,话筒垂下来,好一会说:“他已经

    到外地去了,联系不上了。”

    丽亚脸色也不好看,却刺她一句:“没有了他,你只能吃浑毛猪了?”瓶子嘴唇已经哆

    凉了:“他说可以买的呀……他还会有错……”

    大户室中一片沉静,我见不少人的脸都变色了,他们的姿势也变了,仿佛身上的骨架散

    了松了,身子顺着椅子往下滑,犹如山体滑坡,一直到脚找到了倚点,才把身子撑住。我们

    看着屏幕,呼吸也变得又低又急,就像被封闭在矿井中的工人,都不敢多消耗精力和氧气。

    不知过了多久,老庙的K线略为好看点了,它的尖针刺到一定地方,收上来了,成一个弯钩,

    慢慢地往上提。这时候,屋里的人开始有些活气,丽亚把一支烟插嘴上,深深吸一口,吐出

    来,说:“我想它不会是第二个界龙。”

    瓶子也有些轻松:“老赵不露面,他有股票现在还握着,怎么会出危险?”老庙回升到

    8元3角了,不知谁发出一声欢呼,阳光照进来,半边的墙亮晃晃的。有人站起来了,有人走

    动了,坐着的人也把姿势改变了。还有一个人还试图讲个笑话,他讲到一半眼睛朝屏幕上看,

    忽然嘴歪了,老庙第二次跳水开始了,一根尖针猛刺下来,直到7元4角,众人的脸重新苍白

    了。瓶子一惊一乍的,好像被针刺得坐不住。有个人喊道:“他妈的,又是一个界龙!”

    大家都慌了,在这一刻,谁都认定回升是假象,是主力蓄意制造的阴谋,崩溃就在眼前,

    界龙的例子不是大家都看到了么?大堤毁了,接下来是洪水肆虐。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一

    个斑驳混乱的时刻,这时人们把所有的感官都打开了,像海底大章鱼的触手,自以为灵敏地

    捕捉到各种信息,迅速地综合判断,作出一个决定:逃命。然而换一个角度看,可以说他们

    所有的感官都闭上了,各种信息和判断都自相矛盾,互相抵消,结果等于耳不聪,目不明。

    你完全可以想象一群张着眼睛的瞎子,在屋子里胡乱瞎摸,他们碰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

    他们各执一把锋利的刀子,刷的割下一条胳膊,刷的又割下一条大腿,十足一个自杀的游戏。

    我的眼光又空洞了,眼前出现一幅不存在的图画,子弹穿过苹果,黑色的子弹,鲜红脆嫩的

    苹果,当于弹穿过白色的果肉的一刹那,汁水飞溅出来,像喷泉一般朝四周溅射,周围充溢

    着果味的芳香。没有人知道子弹为什么要射击苹果。

    一头白色的大鸟在浩渺的高空飞翔,云没有它飞得高,它环顾四下,心系广宇,突然一

    枝鸣镝飞起,射中它的激烈跳动的心脏,它惨叫一声,飞这般高还有箭追得上它?它用出最

    后的力气,扇动翅膀,一下一下,空中留下它的一路哀怨。

    丽亚什么时候抛空老庙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看见她如释重负般地在笑。突然又抽

    起烟,对着屏幕颤抖,她的眼光中闪出一种尴尬和深刻的痛苦。今天我们大户室大多数的老

    庙的持有者,都抛掉了,价位基本在7元4角和8元之间。老赵不在场,他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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