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海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觉,心里一阵阵发紧,希望成交了,明天跌下来了;又希望没有成交,明天涨上去了
第二天,他到海发证券公司取到了交割单,才知道全部成交了。他看都不敢看一眼到底是什么价位成交的,也没有勇气抬头面对液晶屏上的红与绿,不管“洪兴股份”的涨与跌,溜出交易大厅,径自回到机关,浪子回头似的,强迫自己重新沉浸到“海底”去,做一条循规蹈距的“好鱼”。
垃圾库事件,以街道和环卫部门的让步妥协而结束了,他努力抓住处置老年活动室的机会,以挽回影响。
活动室租出去当仓库的是老主任,为了取得这位老领导的谅解,他先去作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查”,对“自己办事不周到”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然后请里委会管事的小高上了一趟馆子,自己掏腰包(他想通了,就当“洪兴股份”多亏损这几百元钱),谦恭地、热情地交了心,没有把自己安放在孙子的地位,也算是用“平等”的“朋友”身份,要求小高协调,半劝半求,半捧半夸,半哄半骗的,请租用的那家百货公司限期搬出去,总算使重新捡回了一份尊重的小高点了头。
曾经海收起强装的笑脸,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办公室,都茗打电话来了。“快去把'洪兴'买回来!”
她急匆匆地说:“赶快!”
“什么?洪”他刚吐出这个字,突然咽住了,要是在办公室里谈炒股,他这条“好鱼”就前功尽弃了。
“我马上到你那里去,当面谈!”
机关离开都茗的商店不很远,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骑过去不需要十分钟。她早已等在柜台外面了。他问:“'洪兴'什么价格?”她低声说:“八元多一点!最低点!快去!”他心里一阵安慰,忙问:“博士叫你买的?”她说:“是杭伟!”他一怔,马上想起这头色狼对她色迷迷的目光:“是他打电话给你的?”
她不耐烦地说:“问这干什么?反正我走不开!你快去!”
曾经海不走。他想,明明是我找上门去的,电话怎么不打给我,偏打给她?都茗催促地说:“快去快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转身接待顾客去了。
曾经海怀着一肚子狐疑,骑上自行车,赶到海发证券公司。交易大厅的液晶屏就像一片绿色的草地,几点红色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坐着看行情的股民们,都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交易窗口前挤满了人。
“洪兴股份”的确在八元一角的价位上作小幅波动。可曾经海不敢下手,都茗没有正面答复的那个问题,在心头迅速地膨胀。他想赚钱事小,让姓杭的借这种手段套我的老婆事大!大家都吓得往外抛售的时候,我怎能钻这个圈套?
他想,何不请博士来拿主意呢?我可输不起了。
他再到投币电话亭里。电话通了,可是博士不在家。他焦躁不安地站在电话亭边,抽了阵卷烟以后,决定马上到杭伟那里去弄个明白。
曾经海来到开泰证券公司,液晶屏上依旧“绿肥红瘦”,沪深两地的指数都继续在下滑,那气氛愈叫他不敢轻易入市了。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散户室门外伤心地哭诉,几个中年女人在一边劝慰,显然亏惨了。
他来到楼上。这一刻,坐在大户室里这些以数万、数十万、数百万元资金为基数进出博弈的豪客,脸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好像闷得慌,门都敞着。杭伟额上冒汗,正和几个男女站在电脑前讨论什么。想到自己早早地割肉出局,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一刻,大概是天意,向他昭示这个地方的确是一张吃人不吐骨的老虎口,绝不是他这种“好鱼”应该涉足的。既然退出来了,就离得远一点吧!
曾经海转过身,却发现隔壁超级大户室里,隐隐地传来了呼噜噜呼噜噜的鼾声,在这个天地里颇不协调。他突然想起了“滕百胜”。莫非真的是他?据说此翁每天都做笔记,可是一页也不见留下,连他的至亲骨肉也只见他写,却不见他一词半句。据说,他写好,就像吃卷饼那样地塞进了嘴里,咀嚼以后当成营养品咽下去了,就像一些人欢喜吃瓷器陶片泥土,不吃混身上下就不舒服一样。据说,他就是吃这东西,吃出了一套独特的成功之道,身在股市,却不随行情起舞。眼下可是关键时刻,难道他还真在打鼾?
一腔好奇心,像刚掀开瓶盖的汽水,滋滋滋地直往上冒,曾经海情不自禁地推开隔壁门扇往里瞧。这是个小间,安排着两台电脑一架电话和一张三人沙发,没有报单小姐作陪,却只有一个瘦老头,坐在大班椅上,头歪在一边,睡得正深沉,一本杂志落在脚跟头,面前电脑的日K线图上,一条白线,呈上窜下跳状,展示的好像是享有盛名的“富乐电器”。这时候,那条白线,却以垂直状痛快淋漓地在往下滑落,他的鼾声,仿佛在给这名“富乐”的超低调运行打着节拍!
曾经海看呆了。诸葛亮面对司马懿的虎狼之师,安然坐在城头上操琴的风范,今天总算亲眼见到了。凭这份能耐来判断,此翁倒真像是“滕百胜”呢!曾经海正待进去,看看他是真睡还是怎么的,忽从身后出现了一个中年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边喊“老先生老先生”,一边直往里闯。
老头真的睡得很沉很沉,居然没有反应。直到那汉子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老人才睁开了眼。老人说:“啊,老王!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老王说:“股票跌得一塌糊涂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该买进的时候,要买,也不知道买什么股票?”老人戴起老花眼镜,打开电脑里的涨跌榜细细地看。曾经海趁机走了进去,站在一边看热闹。
老人回头认真地问老王:“你真想做股票?”
老王弯腰捡起地上的杂志,讨好地递到老人手上。那是一本《围棋》杂志。说:“我不是早说了吗,帮我选几只好股,选一个适当的时候买进吗?”
老人接过杂志,再朝来人上下打量了一,说:“是的是的,你说过这话。不过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一口袋黄金,还是一套点金术?”
老王说:“我都要!”老人伸起右手断然摇了两摇说:“做空也能赚,做多也能赚,就是贪心不足的人不能赚。这就是'围棋十诀'中说的第一诀:'贪不得胜'。你不能做股票。请赶紧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说完就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去了。
老王却不走,辩解说:“不,我不贪。我上过各种各样的当,受过各种各样的骗。你给我的那一口袋可能是真金,也可能是泥土;可能是货真价实的点金术,也可能是江湖骗子糊弄人的把戏。所以,手上握着两个希望,肯定要比握着一个希望的保险系数大一倍。”
老人把身子转了回来,花白的双眉,在满是皱纹的前额下高高扬开,像初次相识似的,朝这位中年汉子重新打量一番,欣喜地说:“嗨,你有人生体验,有基础!你知道吗,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是也不是,要紧的是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关键时刻自己会拿语音。节骨眼上,可是你拿出你所有的才能、学识、人生阅历、社会经验、性格气质来对付的!你同意不同意?”老王点了点头。
老人搁下杂志,回过身去打开抽屉,取出厚厚的一本十六开的深蓝色封面的大书,是《最新沪深上市公司分析》,还有一摞报纸,刊载的都是各种股票的行情表,递到老王的手上说,你先看看这个吧。想买的好股票都在这里面。
老王迟疑地接了过去,失望地说:“你买什么,我跟你买不就得了?”老人摇摇头说:“不行,好鱼游于海底!”
“啊?”对于前头那些言论,曾经海像听老和尚谈禅论道,玄得不明所以;这一句,却使他失声叫了起来。这老头告诫的,竟和自己父亲一样。难道万变不离其宗,在这儿也要像跟“扁头阿棒”他们那样过日子吗?那我何必到这里来呢?曾经海的这一声叫,引起老人的注意。
“这位是”老人回头向老王打问。
曾经海连忙自我介绍:“我是杭伟的朋友。随便进来看看的”。
在这里,大户室之间,就像居家邻里,不仅各位大腕,连同他们的亲友都是互相串门,交流信息,探讨投资技巧以及股市走势的,所以也不见怪,老人只“啊”了一声,便释然地回过头,继续他的议论。
“知道吧,追涨杀跌,一整天跟着股市行情起舞,那是最没有出息的。'入界宜缓',何况眼下指数已高,面临调整。要眼里长水,细心地研究各家上市公司经营情况,去发现那些价值和价格背离的股票,就是将那些已经处于谷底的股票买进,你才会发财。要吃亏,也吃亏不到哪儿去的!”老人说,“再说,了解这些背景,也是做股票的基本功,怎么说呢,进了股市各种各样的消息很多的,多得你会给弄得七荤八素的,只有熟悉了各家上市公司的情况,你心里才会有一杆秤,不被邪门歪道牵着鼻子走。”
曾经海清楚了,老人要他们寻找的“游在海底的好鱼,”是那种处在低位、却没有被人发现真正价值的股票,而不是去重复他正在经历着的,活在漂漂亮亮厚重又厚重的水晶世界里,却游得很累很累的那种“好鱼”。
说得太好了!要赚大把大把的钱,没有一套“基本功”怎么成?凭着博士的一番话,就莽莽撞撞地一头栽进了股市,不吃亏倒霉才怪呢!
曾经海明白了道理,却越发心虚了,更何况眼下“指数已高,面临调整”。他不再去找杭伟,离开老人径自下楼去。经过交易大厅,还是忍不住地看了看液晶股价显示屏。上证指数正在回升,快接近昨天的点位了。“洪兴股份”也跟着反弹到八元三角三。他的心倏地一跳:说不定这只股票正是一条刚回到海底去的好鱼呢,博士和杭伟,不约而同,可不是巧合!这一刻买回,比割肉抛出价每股还可低五角,除了手续费,等于每股赚了三角多唉,真该早买!他又懊悔又焦急,想马上赶回海发证券公司去买进。
他刚转过身,忽听得破锣似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我说你赶紧抛掉,你不抛,套牢了吧?嘿,你呀!”
他回身一看,一个长着一张小白脸的中年汉子,和门口卖报的老太婆在说话。老太婆正亮着一口破锣似的大嗓门,继续对小白脸在传授她的股市“取胜之道”:“不是我吹牛,有多少朋友,听了我的经验发了财的!都说我李阿姨的报摊就是股市涨涨跌跌的晴雨表,顶得上上海滩十个股评家!”
小白脸认真地说:“这回我真服了!明天,买还是卖,听你的!”
随手拿了几份报纸,塞给老太一张一百元人民币,说声“不用找了”便走了。
曾经海好奇地走过去,随便拿了一份《一周证券行情》,也递过去一张一百元,趁找钱的机会故意拉家常:“阿姨,啥时候该买进,啥时候该卖出你都知道?”
“知道!”李阿姨说,“当天的证券报一早就卖完的日子,你赶紧抛掉手上的股票!要是半天还卖不了三张五张的,你就买进股票!”
“今天呢?”“瞧,今天的证券报,到这一刻还卖不了十份,你说呢?”
按李阿姨推理,自然可以买进。曾经海却觉得太荒唐了:以万元亿元作输赢的赌注,难道就是这么简单地作出决定?真要这样,马路上走着的都是腰缠万贯的大款了,你李阿姨也不撂在这儿当报贩子了!钱还没有找清,曾经海继续胡扯:“该买什么股票,你知道不知道呢?”
李阿姨笑了笑,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要是我全知道,还会在这儿卖报纸吗?”回头便去接待另一位顾客了。
曾经海很有点受了奚落的难堪,接过一大把破破烂烂的零钱,更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给人耍了。应该赶紧将“洪兴股份”买回来才是真的。
于是,他赶回海发证券公司,走进交易大厅,睁大了眼看着液晶屏,“洪兴股份”跟着上证指数又跌回到八元附近了,他的心弦绷得差不多要断了,这是不是买进的时候?不不,“好鱼游于海底”,从滕老先生给了老王那么多的资料才能找到一只好股票来看,就此买进不是太草率了吗?再看看好,指数又上去了,“洪兴股份”也跟着上了,一跳就涨了二角!卖报老太的话也跟着这个数字跳到眼前来了,“今天是应该买进的日子”,还有“滕百胜”说的,“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李阿姨说的虽然简单、简单得荒唐,可这一刻回头想想,却包含着一种来自市场心态的朴素真理,和“滕百胜”格言式话语同样值得咀嚼和玩味,要不,她为什么自吹“顶得上上海滩十个股评家?”要不,那个小白脸何以那么认真,而且一出手就是一百元?还是赶紧下单买进吧!他刚迈开步子,“洪兴股份”却又跌下来了,而且跌到了八元以下。这使他又收住了步子。这股票,要是好,怎么会跌?“滕百胜”说的“入界宜缓”,“指数已高,面临调整”可得重视呀!缓一缓吧!
就这样,他站在液晶屏前,股票每一分涨落都在他的眼前经过,可是,涨上去的时候,他不甘心买,跌下去了,他却不敢买,直到收盘前一分钟,“洪兴股份“竟然直线上窜了八角多,窜回到他抛售价的上方。好像故意拿出一副和他较劲的倔脾气,用顶风往上走的气派,和他开玩笑。收盘时他又像惨输了一场的赌徒,或者说,又像给情人抛弃了一回的倒霉蛋,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回家去。“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要紧的是你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可我应该怎样来照顾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