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美丽的,温暖的,可她的步子,总是一波三折,娉娉婷婷的,要不就好像不能显示她的妩媚似的。瞧,刚回暖,天气预报说,寒流又来了。
仿佛与天气同步,股市也是这样,刚像回暖,可又转凉了,越显得清淡。散户交易大厅内空落落的,狭小的交易厅显得空旷了许多。
“滕百胜”坐在电脑前面看他所喜爱的《围棋》小报,一副悠闲的神态,见曾经海来访,甚是高兴。让到沙发上,又是送卷烟,又是倒茶。曾经海无法掩饰沮丧、绝望与无奈的神态,谈他对股市的体会,倾吐他对人市的恐惧、后悔与无奈,流露出内心深处远离这块风险地的渴望,仿佛寻访这位老人,就是向股市告别来的。
“别急别急,”老人静静地听完,站起来在沙发前踱着步子,“‘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凭我对股票买卖的经验,可以说,股市就是爱因斯坦这句名言的最好注解。为啥呢?在股市,有涨必有跌,有跌必有涨;正像这个世界,有热必有冷,有冷必有热,这才能保持平衡。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证券这一局棋盘上,就是比智慧,比耐心,比理性,比判断能力和应变能力。”
“蓝海股份”可不是凭耐心、理性就能够挺到天气转暖的。对这种空泛的说教,曾经海直觉得有一种隔岸观火的空泛,只能苦笑着不置可否。
“我有一位朋友,是和我在一起做股票时认识的,姓很少见,篑,竹字下面富贵的贵。”“滕百胜”继续说下去,“‘东风汽车’上市不多久,老篑就看准了这只股票,买进了一千股。当时每股是二十三元五角。可惜,这只股票一路往下跌。老篑始终相信它的资价值,一路补进,二十一无,二十元,十九元,十五元……一直跌到十元以下,他还是跟着补。老篑的资金不多,把平时省吃俭用的钱都补过去了,跌到五元三角以后,还是往下跌。大盘也没有帮他的忙,从牛市,一路跌到了熊市;老篑也从牛市跟到了熊市。那天,最后一缕耐心终于消耗完了。他说:中国股市不行;这只股票也没希望了!便准备下单子割肉抛售。我是看他一路追下来的。开始时,劝过他,绝不能盯着这只股票做,把宝押在一扇门里,还是先出来保存一点力量。他不听。这时候我却劝他坚持住,别看如今冷得鼻涕结冰,可行情恰恰是在冰点产生的,不光不能割,而且应该再补进。他却绝望地摇着头说,我盯着它,盯了差不多一年,谁都没有比我更了解它啦,就是由熊转牛,这只股也是上不去的!哎,他硬是割肉抛掉了。”
曾经海说:“可惜了。这只股票如今接近三十元了!”
“是呀,就是在他割肉跑掉的第一二天,市场回暖,这只股票也开始反弹了,而且非常强劲。只一个星期,直线冲过了二十元!”
“唉呀!”
“老篑损失的不只是几万元钱,”“滕百胜”说,“他连命也贴上了。那天,他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交易大厅里。我们将他送回家,可他再也没有起来。”
曾经海浑身一震:“死了?”
“滕百胜”点了点头:“先是精神崩溃,然后检查出了肝癌。”
“啊!?”
“滕百胜”走到了电脑面前说:“收盘了。今天跌了一百零三点。跌幅小了一点。快见底了。”
曾经海说不出话,忘记了喝茶,也忘记了抽烟,既无感慨的言辞,也没有什么提问,木怔怔地好像老篑的结局就是他的结局。“快见底了”的话听到了,和多数人的估计差不多,所以对于“岭南高新”这几只股票,既不敢看,又不敢问。默默地出门来,西斜的太阳投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到纷纷扰扰的车辆的挡风玻璃上,幻化成各种耀眼的光,在不停地跃动,挑逗,直叫他一阵一阵的晕眩,晕眩得不知是人间还是幻景,直觉得老篑的影子把他整个儿吞没了,融化了,说不清在晕晕乎乎飘荡着的,是一只股票,还是那个老篑;是“中国的巴菲特”,还是一只过河卒子。不不不,都是过河卒子!老篑是,曾经海是,“滕百胜”也是!“滕百胜”赢了,老篑却将命贴上了,留下来的他,只有一个向前挺进的权利!不,应该弄清楚到底什么时候到达冰点?已经到了,还是刚刚开头?
他不敢想。他只感到累,从内心深处冒出来的累。如果哪儿有一片远离这身累乏的宁静,稳定,恬适,平和,他将舍弃一切去拥有它们。
他走,茫然的,像是寻找这片宁静似的在马路上走。点点梧桐花粉,柳絮似的随着大楼间的城市风,扑打在他的脸颊上,他也一点没有觉察到。右肩忽地给人拍了一掌。
他立定脚踉,转过头去。想不到竟是“扁头阿棒”!一看外貌,就知是一位春风得意的新贵,刚过三十,便有了肚子,薄型西装帮着显示出新潮干部的风度。他紧紧握着曾经海的手,亲亲切切地笑着说:“证券市场的行情别钻得太深哦,连喊你几声都听不见!”
曾经海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正在想一点事!”强打起精神调侃,“哦,边主任,视察工作去?”“别开玩笑!哪像你,腰缠万贯,大进大出!据说,连嫂夫人都更新了!”“瞎话三千,是她抛弃了我!”“扁头阿棒”哈哈大笑道:“说出来有谁相信?都说你发了财,今非昔比,抛掉了糟糠之妻呢!”
外人竟会这样说!要不是这位老同事,新上级,绝不会将这种议论传给他的。一定是都茗在外乱嚼舌根以泄怨愤。一口气噎上来,很想把事实真相抖出来,让这位老同事传回老单位去,还他一个应有的形象。可话到唇边,就被一个念头压了下去。为了这种永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务事,把一副狼狈相抖给老同事看,太不值;尤其是这个“扁头阿棒”,是我暗中确定下一个扬起脸来说一句“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找我”的对象,更不值!还是一笑置之,“宁可我负天下人,绝不让天下人负我”才算真正有出息!
这念头胜似给自己注进一针兴奋剂。曾经海故作潇洒地发出一阵大笑,拍拍边主任的肩膀:“好,好,老上级,仍旧在关心我!谢谢啦!”他故意看看手表,“此刻正有事,要不,我做东,让我们叙叙!改日吧!”便拿出腰缠万贯的神气,将皮包往腋下一夹,顾自大步往前匆匆地走。强行支撑起来的气壮如牛,使他真的感觉到这之前的曾经海,实在太消沉了,消沉得简直可笑。……然而,这种自信,转眼间又都随着踉跄的脚步留在了身后。行人也开始寥落。一种难以言传的凄凉,随着料峭的春风,又悄然潜进他的心头。他愈感到了孤寂、悲凉与恐慌。金钱,娇妻,人格,名誉……全部丢失殆尽的孤寂、悲凉与恐慌。他不想去想它,可又做不到。
前面是一家相当气派的酒家,很雅的名号、很潇洒的书法:醉乡酒家。他走进去,选个座位坐下来,没有点菜,却想到了酒,能送他步进醉乡的酒。服务员很漂亮,浓重的四川口音,是川妹子,很热情地向他推荐这个,推荐那个。他却要“湘酒鬼”,这是一只很有点品位的股票,让他赚过钱的,敢于喝鬼鬼必怕,不图味,为的给自己壮壮胆。没有么,请店家去买。菜,是“醉乡”的特色菜,都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双味斑节虾”、“雪夜双鳗片”、“锦绣石榴球”、“宫廷豌豆绿”……服务小姐把他视作了一位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他—一照点。酒买到,菜也上来了。他自斟自饮。心,很快热起来,真如一个吃鬼人,“鬼”进了肚,人生都变得简单而又微小了。唉,我太不中用了,竟受不了这点挫折!听听,“滕百胜”说得不错,今天所讲的老篑的故事,分明暗示我,继续补进“岭南高新”!大盘不是“快见底”了吗,底者,冰点而不再下降之态势也。如果抓住这机会补进,价位一低,就可以早脱手,多获利,说不上人生转折,但至少可以补偿部分赔损资金,等到冷热一转变,就能继续大展宏图。没资金么?找宫经理,透支,只要看准机会,冒险又何妨?不冒险就不能发财;不冒险,就不是上海人;不冒险,就说不上赌一把!对,就这么办,透支他妈的三百万!“这是最后的斗争,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有了钱,才能站起来,才能真正地“起来起来起来”,才有他妈的安详、宁静和平和的生活嘛!捞它一票,马上离开,彻底告别股市!“这是最后的斗争,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天下的主人!”被《国际歌》雄壮的旋律鼓动着,他弄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随手抓起皮包,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直往门外走。
“喂,老板,还没有买单呢!”
“啊,对不起!”他站住,伸手往西装左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里面没有比十元面额更大的纸币了,而且只有三张;在口袋呢,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所有的钱,都变成皮包里那一摞摞交割单和账单了!“对不起,我没有带现金……记账吧!……”摇摇晃晃继续往门外走。
“你别走,老板!”“川妹子”的眼里注满了困惑,盯上来。
领班出现了,是颇具成熟风采的一位漂亮少妇,低声命令:“别让他走!”
“川妹子”显然头一次碰到这局面,十分胆怯,只喊:“别走,你别走!”
曾经海继续往门外走。
“抓住他!”领班继续命令,“他点酒菜的时候,光拣好的,我就看出是打秋风来的,就像上次那几个流氓。”说着竟亲自冲到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你说话可要清爽点!”血液猛地往曾经海的脑袋里涌来,“我是流氓?”被揪的胳膊猛地一挥,“啪”一声,手背正好打在了领班的右颊上。
“快来人呀,流氓打人啦!”领班尖声叫起来,“流氓打人啦,来人呀!”店堂里一片混乱。在领班的尖脆的呼声里,他下面的一切,就都给搅成混饨一片了。
看来,店家对这种吃白食的,早有一套对付的办法,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他紧抱住皮包,只觉得无数拳脚,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不多一会,他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彻骨的寒冷,让他醒了过来。一片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沙啦啦的声音,像风声。好一阵他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房间里,一个又阴又冷又黑的所在。他勉强地睁开眼,瞄了瞄,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酱油味,酒味,身子下面软绵绵的,是皮沙发。他不明白是什么所在,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胸口和四肢多处隐隐的痛楚,才叫他想起好像发生了什么。对了,喝醉了酒,让人教训了一顿。是给送到派出所来了?这是派出所的拘留室?他冷丁跳起来。要真是拘留室,那很可能会找到原单位去!
他边看边模,很快明白,这是酒家的一个KTV小包房!他完全清醒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大概昨晚在这里所花不菲,酒家不愿送派出所,而是留在这里,等他酒醒,然后要他付清款项。听宫经理说起,有这样一位炒手,被打穿变成了“塌底户”以后,就在一个酒家演过一场喝得烂醉却一文莫名的闹剧。酒家拿出这一套安置手段,“为了顾客的安全,留在酒家,等他酒醒了再走”,在这不是拘留,却胜如拘禁的时间内,尽可能地把醉汉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既不触犯拘留法,又不使店家经济受损失。曾经海急忙摸了一下口袋,什么都在;于是慌忙摸皮包,皮包里有那一沓股票磁卡,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证和那一张来不及交回机关的工作证!如果他们翻拣了出来,等机关一上班,昨晚的事件,就成了机关内最新新闻,他所有的底牌,就全部曝了光,名誉,人格,未来一切的一切……
他的心一阵颤抖!真如堕入冰窖,心肝,血液,筋骨,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结凝结住了,说不清是痛楚,还是寒冷……颤抖着手乱摸,皮包在哪儿?在!他摸黑打开。股东代码卡、身份证、原机关工作证,都放在那沓账单、交割单和一些报纸旁边。他越发急了。这些证件仍在,不等于没有给翻拣过以致摘录下来,说不定,这时候,原机关早已是尽人皆知了!
他跳一般地扑向一缕微光处。是丝绒窗帘。他猛地拉开,一片光亮刺得他的双眼赶紧一闭。再张开时,马路,车辆、行人,都给缩小并落在几十米底下。是在高楼上!正是早晨。春风春雨正紧。正如他推测的,这是KTV包房。什么都顾不得了,他需要先研究一下,皮包里这些暴露他身份的证件,是否留下被翻栋的痕迹,以采取应急办法。他看不出有什么痕迹。他再在包里翻寻,昨天离开海发时小应给他的那一沓账单;前些日子收到的几封信件;还有海发公司为顾客提供信息的一份什么《证信传真》……这份传真,匆忙间还来不及看的,这时候,一个小标题却倏地跳进了他的眼帘:《行家对“蓝海股份”这类停牌股票的前景预测》。他急忙取出,刚扫一眼,全身便轰的一声冒汗了!文字只有五行,却列举了一连串香港和围外的先例,其停牌是无限期的,多达数年以至更久远!
啊,无限期地偿付八十万元的百分之三的月息!他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本能的、下意识的了:赶紧翻出账单,看看“梁菲”账上,是不是全部都是“蓝海股份”,会不会自己搞错了?会不会侥幸没有成交?账单抽出来了,同时带出来一片白晃晃的什么,飘到了地下,他也顾不上,先审视这份决定命运的账单。他立刻颓然地一屁股跌坐到了地板上!其他账号,只部分资金买人了“蓝海股份”,独有这个八十万全部押在这只股上了!也就是说,每月偿付三八二十四、二万四千元的利息,一年,两年,以致于永远!别的像丰乐诗她们亏损的百分之二十赔偿,以及都茗的那一笔“青春补偿”还都没有算上……
完了,完了,完了!……
真正是运到穷时,犹如邀进了魔鬼的盛会!刚刚飘到地下那片纸,原来是一封信,挂号,信封下端鲜红的单位,竟是他原机关的主管机关:区政府。但给划掉了,写了一个地址加一个“梁”字。他忽然想起丰乐诗介绍过这位梁菲女士,很难弄,(不难弄,怎么会要百分之三的月息)?公公是区政府政法委员会的一名头头,她很擅长于运用自己的优势占便宜。莫不是正是她的信?
曾经海颤抖着手抓起信拆开。一点不错,是梁菲!信笺也是区政府的。工工整整的几行字,却力透纸背,说:与她签订的合同,她已经到公证处要求公证,希望他能予配合,约个时间!这女人不打电话而用挂号信告诉我这一点,不公证也胜过了公证!
他忽然大笑起来,痴笑,像哭,比哭更难听,然后睁大了眼,面对着窗外,不见春雨,也不见光亮,没有声音,也不见颜色,只见是一条茫茫然望不到头的黑得难以化开的无尽隧道,黑暗,深幽,这时刻,却有着多么令他向往的宁静和安详啊!他吃力地爬起来,走向这一片宁静、幽深和淡泊……
他机械地拉开铝合金窗门,机械地将右脚跨上了窗台。
一阵急骤的雨滴,被春风挟裹着,兜头兜脸地向地扑过来。
他猛地一惊。我怎么啦?死?他颓然地滑回到窗台下。眼泪小泉一般地喷涌出来。任凭雨滴在头上扑打,然而,这刺骨的冷,反而使他越发清醒。一个证券市场的“初级”阶段,总有一批牺牲品。我已经无法摆脱牺牲品的命运,这就是我面临的现实。命运既然将我安排成这样一个角色,挣扎又有什么用?应该自慰的倒是,我已经参与了,并为我的追求奋斗了,成为失败者,我不怨谁,不恨谁,只求早一点儿解脱,只有解脱,才算保全妈妈给我的那一点儿积蓄,以度她的晚年,不然……
啊啊,爸爸,妈妈!我怎能说对得起你们?我有的只有对你俩养育之恩的辜负啊!可是,不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爸妈,请原谅吧!
,,他越发痛苦。仿佛是一种本能,他从皮包里取出圆珠笔,抓起那份帐单来,将身子挪到雨水打不着的窗下,趴在地上拿皮包垫成台面,开始写信:亲爱的爸爸妈妈,请最后一次接受你们不孝儿子的恳求: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千万不要为我而悲伤,因为,我是一个不值得你们悲伤的儿子……
他写。不能奉养两老天年的愧意越来越使他的双手无法执笔,父母的期望,自己寻求独立人格的努力,不幸的婚姻,还有那位除了父母,最令他内疚的邢景姑娘,一起往他心头涌来,他写不下去了……
“曾先生!”有人喊他。
曾经海一惊,赶紧收起纸笔拭去眼泪,举起头来。随着一阵从窗外扑来的猛烈的风夹雨,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开,一个陌生的男子客气地引进来一位女士。
曾经海简直以为是在梦里,突然惊叫:“你?……”
邢景笑吟吟地走上前,也不坐下,说道:“没想到吧?”不等地开口,也不问他何以如此,匆匆地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曾经海茫然地将她望了几秒钟,才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将纸笔和那些资料、账单一起装进皮包,机械地站起来。那男子趁这空儿,轻捷地走过来,关窗挡住穿堂的风雨,然后向他笑了笑,重新谦恭地守到了门口。他随邢景下楼来。还是早晨,这儿不经营早点,昨晚喝酒的营业大厅里,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收拾桌椅。侍候过他的那位川妹子也在其中。
她们都朝他投来歉意的一瞥。他愈发纳闷:这是怎么回事?问邢景,她笑了笑,对那位川妹子看也不看一眼,只轻声关照:等会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