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文把车停在半山腰的公路边。他爬上一座小山峰,望着对面延绵不绝的远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才明白,有许多事远比叹一口气容易多了。
上海股市还有半个小时开盘。陈友文用手机叫通女儿的电话,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她在集合竞价时抛掉所有的股票。上证指数从920点跌下来,只用了4个交易日便跌去260多点,跌幅达百分之四十。女儿陈红梅在国庆节前就叫他平仓,他看着一路下滑的日K线图,总觉得反弹在即不愿意割肉。昨天晚上,上海的一个朋友给他打来电话,说中国股市可能会崩盘。这种声音让他心惊肉跳,投入股市的钱,大部分都是从银行里借来的,真的被套在可能崩盘的股市里怎么得了。
陈红梅默默地放下电话,茫然地看着电脑显示屏,她脑袋里空荡荡的,许久才明白30多万没有了。父亲挣点钱也不容易,厂里这两年每况愈下,本想在火暴的股市里搏点流动资金,现在可好,连厂子的大铁门都输出去了。
陈红梅从皮包里拿出几张卖单,她犹豫了一会,还是给男朋友刘长平打了电话。刘长平上半年从股市里逃出来后,发誓再也不做股票了。他现在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股市狂泻的第二天就叫陈红梅平仓,陈红梅却要请示父亲。陈友文认为国庆节前最后一天一定有反弹,谁知道这一美好的愿望被明年取消“T+0(当天买进可以卖出)”的传言击溃了。
“长平,老爸叫把股票全卖了。”陈红梅咽着泪说。
“现在已经暴跌了这么多,全部卖掉是不是……”刘长平在电话那头说。
“昨天,我爸的一个朋友从上海打电话给他,说股市有可能崩盘。他当时听了这话一脸铁青,什么也没说,直到刚才才突然来电话叫我卖出全部股票。”
“老爷子看来是顶不住了。你就照他的话办吧。”
“好吧,我现在就去……”
“喂”刘长平叫住陈红梅,他说:“红梅,卖了股票到我这儿来,长青哥回来了。”
“真的。”陈红梅总算听到一点好消息,脸上有了一丝喜色。她说:“长平,你这位堂兄回来做什么?”
“时间不早了,快去卖股票,长青哥的事见面再说。”
“好吧,拜拜。”陈红梅填好卖单,抹掉眼里偷偷挤出的一滴眼泪,去隔壁的报单处下单。在过道上,她看见了大厅里的袁非。
九州证券公司戈乐区证券营业部设在区体育馆内。大户室搭在室内球场边上,出门就能看见下边散户大厅。股市暴跌的前两天,上证指数在横盘,陈红梅心情烦闷就走出大户室。她看见下边的散户们三五成堆的聚在一起讨论或争论着股票走势,一位中年人正在高谈阔论。
陈红梅不由自主的来到散户厅,她凑过去听见这位义务股评人士说这轮大行情,上证指数最低也要看看1200点,有可能要冲到1500点。
陈红梅在这位业余股评家的话外,听见一个老太太在问身边的年青人可不可以再买一些股票。年青人说:“我可没这么乐观,明天反弹起来呀,半仓以上都该减磅操作。”
陈红梅的心里鹿跳了一下,她侧过脸去,正好遇上年青人一双贼亮的眼透过眼镜片看着自己。她撇撇嘴转身离开人群回到了大户室。第二天,上证指数重新上到900点。下午收市前半小时,陈红梅看见指数掉头向下,量也随之放大,忽然觉得背后有一双锐利的眼在看着她。她没有请示父亲就把两万股浦东金桥抛了出去。
陈红梅看着成交回报心里发虚,因为上证指数很快止跌,几乎以全日的最高点收市。她看看卖出股票的成交价跟收市价相差整整三毛钱,也就是一时冲动已经做亏了六千元。那双该死的眼睛,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陈红梅回家如实向父亲汇报了交易情况,父亲把她臭骂了一顿。陈友文说:“连香港人都讲上证指数在不远的将来可以上到两万点,今年底冲到1500点绝不成问题。今后不准再擅自操作了。”
陈红梅擅自卖掉浦东金桥的第二天,上证指数高开十个点便一路下行,一天跌去70余点。陈红梅和几个大户去问证券营业部的李经理,问他是什么原因引发了这样的暴跌?李经理告诉他们:“上海那边有大利空在流传,你们明天最好卖出一部分股票。”
陈红梅第二天没有卖出一股股票,因为她父亲不同意。
国庆节后第一天,上证指数又跌落80多点。临收市前,陈友文叫女儿把两万股浦东金桥买了回来。陈红梅照父亲的指示买了浦东金桥,心里跟几天前卖出这只股票时一样的有些发悚。她在收市以后路过散户厅看见那位戴眼镜的年青人在跟几个股民谈论着什么,便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她听见他说:“连着三个交易日,指数跌去200多点,跌幅近百分之三十,可能会有一次象样的反弹出现。”
“你说反弹高度有多少?”有人问。
“这次跌幅的一半,一百个点,在800点左右。不过,保守一点可以在770点出货。”
“如果再跌怎么办?”陈红梅问。
年青人看看她忧郁地说:“这次反弹后,如果再跌破今天的低点,那就只好夺路而逃,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一年之内,不要来看股票。”
年青人说完就向门厅走去。陈红梅跟上去说:“我下午买了一些浦东金桥,你买股票没得?”
“我买了五手凌桥股份。”年青人说着竞把委托回单递给陈红梅。
陈红梅诧异地接过委托回单,瞟了一眼单子上的名字:“你叫袁非,这名字好。我叫陈红梅,我们就算认识了。我是一个新股民,以后请教还请多多关照。”
袁非笑笑说:“你在楼上,消息来得比我们快,该请您关照才对。”
他们一起走出证券营业部,在门口客气地分了手。
陈红梅现在在过道上看见袁非,莫明其妙地有了一种依靠着的感觉。她手里捏着卖单快步下楼,来到袁非身边急切地说:“我老爸叫我在集合竞价时把股票全抛了,你看怎么办?”
袁非要过卖单看了看说:“几十万的股票,我一个小股民,怎么说?”
陈红梅咬咬牙:“你说怎么办,我全听你的。”
袁非心里涌起一阵冲动。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很注意这位年轻的女大户,觉得她很象自己在寻找的一个人。只不过金钱的多寡,使他们的距离很遥远。袁非真希望她跟自己一样贫穷。“如果她真的一无所有该多好”,袁非每次看见陈红梅提着小红包,风姿绰约地走进大厅,走上楼去,他都这么想。
袁非摇摇头甩掉脑袋里的杂念,他问陈红梅有没有透支?
“大约有百分之三十。”陈红梅低声说。
袁非看看传呼机上的时间,把卖单还给陈红梅叫她把凌桥股份留着,其余的全部卖掉,价格再填低一些。陈红梅二话没说,急急地转身去卖股票。袁非看着她的背影,为自己的胆大妄为奇怪。
上证指数低开20个点,陈红梅的股票顺利成交。她回到袁非身边,轻松地说:“全部成交了,谢谢你。要不是你叫我把价格再填低一点,真还得撤单重来。”
“别说谢。”袁非看着快速下跌的指数说:“也许……我不该叫你把凌桥股份留下来。大盘的抛压太重,黑云压城,真压塌了就麻烦了。”
陈红梅一惊:“你是说可能崩盘!”
袁非咧咧嘴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政府是不会让它崩盘的。”
“指数从900多点下来,五个交易日就跌了300多点,这样的事情你以前遇到过没得?”陈红梅问袁非。
“我做股票也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的经历中还没有遇到过,一点经验也没有。不过,以前好象有过这样大幅度的急速下跌,几天时间跌了六七百点。国内股市完全是一个政策市,投机气氛太浓,这次股民们损失不小,前段时间赚的钱,差不多都赔出来了。”
“我们是500多点入的市,十几天前还赚了十几万,现在反而亏了20多万,投入的50多万只有一半了。”陈红梅说着鼻子发酸。
陈友文给女儿发出清仓指令后开车回到厂里,他安排了一些事就给陈红梅打电话。大户室的管理员赵小姐说陈红梅不在。陈友文烦躁地丢下电话,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袖珍收音机,收听股市行情。
“跌吧,跌吧,崩了盘最好。”陈友文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陈友文请来没多久的小秘书苏小玉进来给他泡了一杯茶。苏小玉小心翼翼地说:“厂长,师范学院那批教学椅和条桌,他们要您亲自去签合同。我刚才已经答应下来,说您十一点去他们那儿。”
“几万块的合同也要我亲自去,他们想干什么。”陈友文瞪眼看着苏小玉。
苏小玉低着头说:“可能是想让您请客吧。”
“我说小苏呀,你就不能想法子让我不去。”陈友文叹口气说。
苏小玉赌气地伸手去拿电话拨号。陈友文对她摆摆手,摘掉收音机耳塞说:“算了,小苏,我们一起去。”
陈友文开车上了大道,现在是十点多钟,正值高峰时间,道路有些塞车。他看看身边的苏小玉,心里嘀咕着:“小苏,我今天可输大了,很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姓苏。”
“喂,我叫你小玉行不行。”陈有文望着自己的秘书说。苏小玉诧异地看看厂长,脸红红的没言语。
陈有文摇摇头说:“小姐,小苏同志。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我在做股票,嘴里经常叫‘小输’,不输才怪呢。”
苏小玉委屈地低下头去,半晌才说:“我可以走。”
“可以走,走哪里去?”陈有文斜眼瞧着苏小玉说:“被人家说两句就要走,你以为这是在家里。小姐,找一个好工作不容易,到了社会上就要学会忍气吞声。想当年,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背着工具箱,沿街去问有没有人打家具。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没活干,家里弟妹一大堆,单靠母亲那点微薄的工资,连小菜都买不起。没有办法,只好求爹爹告奶奶找亲戚朋友帮忙找业务,这样找到的业务有些完全是帮干忙,只管饭没有工钱,遇到蛮横的主,被人骂是常事。你呀,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陈友文掏出一只烟,苏小玉用打火机替他点上。他深深吸着烟接着说:“七九年,开始流行打沙发。那时的沙发很简单,垫子是用弹簧加竹绒或破棉絮做成,全是单人沙发,面料有一块阴丹布就不错了。开始的时候,一般的木匠都不会做,市面上又没有现货卖,大家想买也没地方买,请我做还得预约排队。我帮别人做了一段时间,觉得拿点工钱太吃亏,就自己买了些木头和布料,找朋友在厂里拿了一些钢丝,再在废品站弄了一板车破棉絮,跟老婆一起在家里做起了沙发。我们家在郊区靠近农村,公社管不了,街道也没人管。做了一年多,直到‘沙发热’冷下来也没人来过问一下。想来真是好,不用办执照,不交管理费,也没有什么苛捐杂税,生产的产品还常常供不应求,真轻松呀。”
陈友文从过去的“轻松”里回过神来:“我今天是怎么了,跟身边的新秘书讲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女儿把股票卖了没有?”
陈友文打开手机给陈红梅打电话。电话还是那位赵小姐接的,她说陈红梅一直没有回过大户室。陈友文顺便问了一下上证指数,赵小姐告诉他已经跌到593点了。
“六百点也破了,这下真的快崩盘了。”陈友文自语着。
袁非整个上午都跟陈红梅在一起。收市的时候,他看见凌桥股份跌了一块多钱,觉得自己的建议让别人损失了两万块心里有些内疚,便主动请陈红梅一起去吃午饭。
两人在餐厅里找位置坐下。袁非让陈红梅点菜,陈红梅看着菜谱一点食欲也没有,为了不影响袁非的胃口,她轻松地点了几样家常菜。
袁非看着面前的陈红梅,觉得世事真是无常,几天前还是可望不可及的女孩子,现在却坐在一起吃饭。袁非很感激那些“砸盘”的大机构,不是他们舍得出血,怎么会把她推到自己面前,让他认识了一个好女孩。
“袁非,你认为会不会真的崩盘?”陈红梅担心地再问了一次。
“股民们以前只知道做数学,我觉得现在也该学学哲学了。世上没有只涨不跌的股市,也没有只跌不涨的股市。股语有言曰,‘多头不死,下跌不已。’从上午的成交回报看已经没有人敢抄底了,我感觉离底部不远了,下午就有可能止跌。”
陈红梅见他说得头头是道,羡慕地说:“你这么会做股票,一定赚了不少吧?”
袁非听了这话一脸苦笑,他说:“我是去年底进入股市的。那时,我没有一个朋友在炒股,买进卖出都是稀里糊涂,开头赚了一点小钱,后来大部份资金被套住,明知道大势不妙也不知道割肉。从900多点一路套下来直到325点,三万多块钱的股票只剩一万元。八月一号大势反转后,头一天就涨了一百多点,我那天只顾着看热闹去了,没有买一点股票,第二天回档又没敢杀进去,第三天在五百多点追进去,已经踏空两百多点。由于熊市思维扭转不过来,大盘在两次冲击七七七点失败后,我把手头的股票全部清了仓。上证指数冲过八百点,我投入的资金没有超过一半,两万元的本钱能赚多少钱?”
“到底赚了多少?”陈红梅笑着问。
“总共赚了七千块钱。不过,手里的五手凌桥股份已经亏了一千多了。”袁非叹口气说:“这次由于仓位不重就有些大意,想来真不应该。”
“你解了套,还赚了几千块钱,有百分之十几的利润做得算好的了。”陈红梅由衷地说道。
袁非在冷盘上桌后要了两瓶啤酒。他倒满一杯啤酒递给陈红梅,陈红梅没有推辞接了过去,两人愉快地一起为好运干杯。
陈友文为了几千元跟客户谈得口干舌燥,最后还是在酒桌上才搁平。他从餐厅出来,让苏小玉把合同带回厂,自己驾车来到证券营业部。
陈友文走进证券大厅看见行情显示屏上的上证指数已经跌到567点,他再看看上午叫女儿抛出去的几只股票,每只股票都有两三元的差价了。陈友文有些幸灾乐祸地走进大户室,想看看几个熟识的股友现在的表情,可他看到的有些失望,他们跟他一样的在幸灾乐祸。陈友文上前去拍拍一个中年人的肩问:“老钱,货都出完了,这么高兴?”
钱晓康回头说:“我们的股票在八百多点就卖完了。陈老板,这几天忙什么去了?”
“厂里事情太多脱不开身。”陈友文轻描淡写地说。
“这几天能有什么事比股票还重要。”钱晓康知道他在900多点判断失误,不好意思再来大户室,把整个烂摊子交给女儿打理。钱都输了还要面子干什么。
陈友文问:“看见我女儿没得?”
“她上午拿了几张卖单出去,然后就一直没回来过。”钱晓康说。
“我看见她在散户厅跟一个小白脸在一起。”坐在旁边的侯峰说。侯峰三十来岁,年龄不大,股龄却是他们当中最长的。这人从站在街边收国库券干起,在去年炒职工内部股中发迹,做起股票来“快”“狠”“准”,这波短暂的牛市行情,他的资金翻了两番。侯峰长着一个小脑袋,一双小眼睛常常东张西望,特别喜欢嘲笑别人,也喜欢象狼一样嚎叫。大户室的人大都讨厌他,却又不得不佩服他是一个真正的职业炒手。因为当侯峰象狼一样嚎叫着评判股票走势的时候,他的观点基本上都是正确的,特别是这次对头部的判断,使大户室的同道们受益匪浅。
侯峰虽然看不起大户室的同伴,却对陈红梅殷勤备至,有小道消息或对行情有大的看法都要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说给她听。陈红梅非常反感他这些动作,常常捂着耳朵躲开他,如果她听得进侯峰的话,她的股票就不会被套在900多点了。
“陈老板。”侯峰点头哈腰地说:“我从成交回报上看见您女儿把鞍山信托和浦东金桥抛了出去,不知道她照您的话把股票卖完了没有?”
“还有凌桥股份,你看到没得?”陈友文急切地问。
“没有,可能是下面那小子叫她不要卖。”侯峰早上偷听了陈红梅的电话,中午又去报单小姐那儿查过她帐户的交易情况,知道她执行陈友文的指示打了折扣。侯峰上午看见陈红梅跟袁非在散户厅就有些眼红,中午碰巧又遇见两人在餐厅吃饭,心里开始恨上了袁非,他现在乘机发难以解心头之恨。
陈友文气急败坏地来到散户厅,找遍了大厅也没有看见陈红梅。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就见女儿跟一个个子不高,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年轻人从门厅进来。陈友文迎上女儿便问:“凌桥卖了没得,两万股凌桥股份?”
陈红梅看着怒火中的父亲,头皮一阵发麻,赶紧低下头去。陈友文心头凉了半截,想揍女儿一巴掌也使不出劲来。他举着手挥了挥叹口气说:“你,你还不快点去卖掉。”
陈红梅眼里噙着泪赶紧去执行,袁非伸手拉住她说:“来不及了,凌桥现在接盘肯定很弱,你们的两万股打进去,会打穿好几块钱的价位。”
陈友文对袁非大声吼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拉着我女儿。”
袁非松开陈红梅,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疼痛。他咬咬牙对陈友文说:“陈叔叔,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全部资金只有四万块,现在我把它全部买成股票,就买凌桥股份,您看怎么样?”
陈友文脸颊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用一双重新充满了神采的眼睛盯着袁非,许久才点点头说:“你行,你小子真行。”
袁非掏出一张红颜色的买单,他当着陈友文的面填上股票名称和自己的帐户号快步向报单处走去。陈友文眯缝起眼睛望着袁非的背影问女儿:“你和这小子认识多久了?”
陈红梅说:“他叫袁非,我昨天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并不怎么熟。”
“昨天才知道名字,还不怎么熟!”陈友文不相信,不过,他现在关心的是股票。他挥挥手叫女儿跟他去看行情:“走,我们去看看这小子在什么价位买的凌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