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与死是自然规律，生活在美好自由的社会里，许多人都难以感受体会到因触犯了法律，被执行死刑的罪犯的心理是什么样的。谁都看了别人的事例后，会轻易地说：“我绝不会犯法，绝不会走向法律审判的死亡之路。”可是别忘了，那些被法律判处死刑的人，他们在以前也是这想的。如果每个人都能有机会亲眼目睹到在看守所里的死刑犯在被执行死刑的头一天晚上，那段惊心的一幕，那么很多很多的人都会受到极大的教育，他们的心灵和灵魂会受一次大洗礼、大震荡。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借塞法鲁斯之口说：“当一个人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恐惧与忧愁就会钻进他的头脑。有关下界的传说，在人间做坏事到了下界要受到惩罚，凡此种种，他原来听着当笑料，这时却深怕是真的而惴惴不安。”——
如果不是亲历一个个死刑犯的最后的日子，秦波绝不会体味到伟大先哲平淡语调中的深邃的道理！
只有你睁眼看死神时，才会体味到生命的绝对可贵！作为普通人，只能体验一次，而他却体验了多次，甚至比那些已死的人更能体验。因为，他看到死囚活着的最后的日子里，灵魂就已经死了！还因为，死囚刚才还和人们说着话，现在就要把生命作为罪的工钱交出去！
秦波拿着看守所发的新被褥，进入14号监室。十几天的入监生活多少使他适应了那种生活和环境，原先的恐惧感也多多少少淡化了些。在10号时，他极力调整着心态，来应付未来的艰难困苦和更加糟糕的环境，在思想上作好了准备。当他进入14号监室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脚上戴着脚镣站在那里，看着他进来。他顿时有些紧张，厌恶之感油然而生。
虽然秦波也戴过脚镣，那不一样，他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而对面的人却是！在看守所除了多次违反监规的人，被戴上十天半个月的脚镣以示惩罚外，其他的都是法院一审宣判了死刑的罪犯，等待着高法二审的最后一次复核。二审的判决一下，就会立刻执行死刑。他们只是在等待着结束生命的那一天，活一天就少一天。
由于李管教的安排，14号值星员直接安排秦波睡在大床板的第9铺位，能暖暖和和睡在床上他感到很幸福。
第二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个死刑犯的脚镣声不断地响来响去，引起了秦波的反感。心想，怎么还不把这个罪大恶极的坏蛋拉出去枪毙了。睡在他旁边的人告诉他，这个家伙杀死了四个人，杀的是他的老婆及老婆的一家。这样的事情让人一听就觉得愤恨，这家伙杀人不眨眼，心太黑了，这才属于真正的杀人恶魔。别说枪毙他一回，就是用刀狠狠剐他的肉，拆他的骨，都让人不解恨。
秦波知道了这个死囚的案子后，由于对此人产生厌恶，从不与他靠近说话，平时干什么也离他远远的。由于家里每个星期往看守所秦波的账上打几百元钱，有钱吃干部饭，再加上平时买些看守所的东西用，也不缺什么。第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大就把秦波安排在第一摊子上吃饭，因为秦波转过来的账上有钱，而他们没钱，好用秦波的钱在中午或晚上买干部饭吃。
秦波想，只要不让自己受苦和受罪，每顿多花个十几元也无所谓。他们一摊子紧挨着二摊子，他的位置刚好与在二摊子吃饭的这个死刑犯仅一床之隔。吃饭的时候，他尽量离那个死囚远一点，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那家伙身上的那股恶气传染给自己。
晚上买了三碗饭，值星员看了秦波一下，从每个碗里拨出一点，拨了半碗。秦波看见二摊子和三摊子及蹲在地上吃饭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三个碗上，看着里面油油的清汤羊肉，个个垂涎欲滴。一摊子上只有秦波和值星员还有值星员的堂匠，为什么要拨出半碗，给谁吃？正当他疑虑的时候，值星员把那半碗饭递给了那个死囚。“怎么会给那家伙吃我买的饭呢？给谁吃，我都不愿意给他吃。”秦波满心怨恨。
那死囚接过饭，有礼貌地对值星员说了声谢谢，又对秦波说了句谢谢，低着头快速地吃起来。他吃完饭后，又用自己的一块有意留下的馍馍很认真地擦干净碗上贴着的油花，然后吃进嘴里细嚼慢咽，好像在回味着羊肉的余香。那个样子的确可怜。
14号监室与10号不同的最大好处在于，在晚上看电视的时间里，睡在床上的人可盖着被子躺着看电视，睡在地下的人可以坐在床边看电视。秦波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眼看着电视，心里还对刚才死刑犯吃自己的饭耿耿于怀。
休息的时间到了，电视也关了，大家轮流去卫生间洗漱完后，按规定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躺倒睡觉。秦波看见死刑犯脱去上衣，肚皮上有一条筷子长的新伤痕，红红的，而且比较宽，手臂上也有两道深深的伤痕，刀口比较长，像是伤势刚好的样子。秦波感到纳闷。这家伙怎么会这样伤痕累累，而且都是新伤。
更让秦波心悸的是，到了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家伙翻身的脚镣声不断地惊吓他，铁链声一响他的心就会随之颤抖一下。他恨得咬牙切齿，可也无可奈何，只好忍受着。到了早上，这家伙思想压力大，早早醒来，来回动着脚镣。那种“啷当啷”的声音特别的刺耳，搅得人心烦意乱的。
每次只要能买上干部的饭，值星员都会多多少少分给他一些吃。几天后，秦波和值星员混熟了，问值星员，为什么要分饭给这样的人吃呢？
值星员一副怜悯的表情说：“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快上路了，家里又没有人管，可怜得很！虽然他杀了人，但他的心并不坏，他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是一时的冲动，跟我一样。
我们就作个好心人吧，他到地狱会感谢我们的。”
“杀了四个人，这家伙的心还不坏啊，真是叫人不可理解。”秦波暗暗吃惊。值星员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是抢劫杀人。他和他的朋友搭乘出租车与司机发生了冲突，用刀捅伤了司机，朋友抢了司机的手机和现金。他看见没有制止，还把手机卖了点钱，法院判他们有罪。他还告诉秦波，他这是第三次坐牢了。
他十几岁就被判刑三年，他说他没有什么感觉，由于他是个黑肚子(没有文化)，第一次被判刑回到社会上常常受人歧视。没有文化，家境又贫寒，一直在社会上跑路子(偷摸拐骗)，二十几岁又劳教了三年。出来后，缺钱，无奈只好重操旧业，去骗去偷，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果。他今年三十一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后悔过去的罪恶行为，想悔过自新，但是，他对十几年的牢狱生活和未来感到绝望。他说，他不知道将来服完刑后，回到社会该怎么生活，什么都没有了，社会发展又那么快。有可能生活不下去，还会铤而走险干犯法的事，有可能被枪毙，还有可能再坐牢，度过余生。
他说，那个死刑犯也是一个苦命的人，没有上过几年学。在煤矿上下窑背煤，当过放炮工，打煤层，干过瓦工，盖过房子，当木工搞装修。用血汗挣了十几万块钱，就与一个新疆伊犁市的女子结婚，生了两个儿子，本应该好好地生活。他来乌鲁木齐打工搞装修，又认识了一个女的，那女人看他有钱又能挣钱，就与他建立了恋爱关系。他与老婆离了婚，用部分存款买了商品房，想一心一意与那女子好好生活过日子，没想到发生了太多太多不应该发生的事。因为们俩人的矛盾，女方家也参与了进来。原本是两个情人的矛盾，最后发展成了难以化解的仇恨。因为那套房子的产权归属问题，最终在一次争吵中，女方的家人与他发生了激烈冲突，双方又大打出手。盛怒之下的他无法控制，杀了一男三女，最后他也割腕自杀，被公安机关给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让人想一想，这是与他的文化素质低有着极大的关系。
在清楚了死囚的案情后，秦波多少理解了他，也愿意给他饭吃。平时在晚上没有事的情况下，大家围在一起下下棋，打打扑克牌。在接触的过程中，秦波感觉到他这个人并不坏，心还是善良的。他经常给秦波讲他过去的生活。他勤勤恳恳地劳动，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他看见穷人经常给钱和东西，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他说，他作梦都没有想到他会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
十几天后，从10号监室转过来一个21岁的杀人犯。
他看上去弱不禁风，性格内向，体态瘦小，长着一副娃娃脸。让谁看了都不会相信他会是入室抢劫，残忍地杀死新疆医学院三名大夫和重伤一人的杀人凶手。秦波当时听了他的案子大吃一惊，浑身都感到冰凉。小小的年龄怎么可能有如此胆量呢？
这时，秦波已经在14号监室担任值星员了。他把小瘦子叫到跟前，问瘦子为什么杀人。瘦子说，自己和朋友(同案)在乌鲁木齐找工作没有挣上钱，想回家，所以到家属小区的宿
舍里抢劫。死者反抗，两人做贼心虚，就动了刀子。
秦波问他上了几年学，他说上过初中。再问他，在学校学过法律知识没有，他回答没有。
又问他，杀了几个人，知道有什么后果吗？他说，要判刑。问他要判几年刑，他不假思索地说，他是第一次杀人，年龄小，不懂法律，到了法庭上给法官叔叔和阿姨好好承认错误，最多被判死缓。他两次重复地说，他年龄小，又是第一次杀人之类的话。听了他这样的说法，旁边的人大声地告诉他，你还想判死缓，三条人命，你要被打掉的(枪毙)！知道吗？
他冷冷地一笑，摇头，不相信法律会判他死刑。
秦波什么都没有说，坐在床上点了根香烟吸起来。他的心情特别的沉重，面对这样一个年幼无知的杀人犯，对自己犯下如此深重的罪行，还有这么轻松的心理。
五条人命(包括他们)、五个家庭都让他俩给毁了！几十口人都要为他们痛不欲生。
可惜了！这两个青春年华的青年人。
可惜了！那三个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要不然他们能为国家和社会做出多大的贡献啊。
2002年的春节就快到了。
那几天，戴脚镣的死刑犯连续几个早上给大家讲他晚上做的怪异的恶梦，杀了老婆全家的杀人犯说梦见自己被山中的野狼追赶，又梦见他在剥着鲜血淋漓的牛皮，他给我们说可能他要上路了。他在打扑克牌打得高兴的时候，高兴地说，要是能让他过个春节再上路，就心满意足了。为了稳定他的情绪，大家不断地开导他，安慰他，陪他打牌、下棋。
那天上午上班没有多长时间，李管教开号子门，叫他的名字。他一下兴奋激动地认为可能是要快过年了，家里的亲人来看他。四五个月了，他一直没有得到家里亲人的讯息，他天天坐在床上盼呀盼，盼他年迈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来看守所看看他。那该有多高兴啊！在看守所最高兴的事情是能见到自己的亲人，那种心情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清楚的。
十几分钟后，他笑着，拖着镣子回来了。
同号的人们还认为，他真的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不是，是高法来验他的血型。
秦波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位三进宫的抢劫人员把秦波拉到一边悄声说：“他明天就要上路了。”他说，他以前见过，只要高法找死刑犯验血，就一定是要枪毙了。
秦波感到紧张，同时也感到恐惧和害怕。看着他高兴的一无所知的笑脸，真地开始怜悯起他来。心里想，他多日来一直念叨着想满足心愿，过上个春节。这一下，这个美好的愿望将要随着他的罪恶破灭了。
下午刚上班，李管教打开号子的铁门喊他出去，接高法的二审判决。
没多一会儿，他回来了，他的脸通红，情绪特别激动，一进号子门就大声喊道：“我怎么了干了这么件蠢事，我杀人干什么？”他站在门口，仰着头看着天花板，泪水泉涌一般奔泄出来。他的手抖个不停，随后是浑身颤抖，他用拳头狠狠打着自己的头，恨不能把头打烂。
李管教又来叫他了，说是他家的亲人来看他了。
其实，就是人生历程中最后一次见自己的亲人。
李管教的身后站着两个干警押走了他。李管教把秦波还有一个骨干叫出，对俩人进行了详细的安排。
俩人回到号子里，马上按照他的指示，把所有能包的地方都用被子和褥子包起来。暖气上，放行李的预制板上，厕所的墙板、大床板边的角铁，只要是人能用头碰撞自杀的硬东西，他们一项不漏地全部包上了。这些只是为防止死刑犯由于情绪过分激动突然冲向硬物自杀，而采取的必要措施。
整个号子里被蒙了个结结实实，气氛相当地紧张。
他们又挑出两个身强力壮的人，等他回来后，紧紧跟随着他，寸步不离，以免发生意外。
他回来了，满脸泪水。他的头发被自己揪得乱七八糟，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号子。
他大哭着大喊道：“我害死了五条命啊。”
他告诉大家，27日他的老父亲因他的事忧怨而死。
他蹲在地上大哭不止。他后悔，他痛恨，他……，一切都晚了……
他告诉大家，他白发苍苍的老母来了，兄弟姐妹也来了。他的两个年幼的小儿子用小拳头打着铁丝网拼命地哭喊着，撕心裂肺；他的小儿子用小拳头打着铁丝网，拼命地哭喊着“爸爸，爸爸！”小拳头被铁丝扎得鲜血直流。他的老母已经消瘦成了一个骨头架子，是让人搀扶着来见她的亲生儿子最后一面的。
法律真是无情的！任何人见到了这一幕都会发出由衷的感慨，千万不能触犯神圣法律，犯了法，不但给自己，特别是给亲人心灵和感情上带来的创伤是巨大的。
他在承受巨大的悲伤和痛苦的同时，还没有忘记找到一些旧报纸到号子外面的放风圈，给他在天上的父亲的亡灵烧纸，磕头谢罪。也给被他所加害的那几条亡灵磕头谢罪，乞求他们在天之灵宽容他的罪恶。
到了晚上，为了平息他激动的情绪，号里一方面安排人给他家里的两个儿子，按照他的口述写了封诀别信，在信中他不下七次地告诫儿子千万千万不要犯法；一方面他们几个人
有意拉他打牌，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能暂时忘却他的痛苦和悲伤，忘却明天将要走上的那条不归之路。
晚上10点多钟的时候，看守所送来了丰盛的晚餐，大家把一二三摊子并到一起，号子里所有的人上床坐成两排，为他送行。
用可乐和雪碧当酒与他干杯，祝他一路走好。
那个年青的新来的杀人犯一直低着头，偷偷地擦着眼泪，想着什么。他可能想到了，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也会亲身经历今天所看到的一切。他在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痛惜，悲伤。
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看守所有规定，送人走的这天晚上全监室里的人都不准睡觉。几十名干部，包括李管教都要整晚不休息，他们在巡视道上每隔五六分钟要巡视一遍。他们一会儿从号子的窗户上走过，一会儿走回来，并往里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气氛相当紧张、严肃。
秦波几乎没有吃什么，心情太沉重了，也太压抑了。人生最可怕的事情自己都经历了，看着对面的这条年富力强的生命，又说又笑，明天中午12点钟左右，一颗小小的弹头就要结束了他，真是让人感到残酷和悲伤。
人活着好好的，干嘛要犯法呢？珍惜生命吧！
清炖大鲤鱼上来了。号子里的人说自古有讲究，鱼头和鱼尾要留下来，不能吃。等到明天早上死囚走的时候再吃，这是为了他到地狱年年有鱼吃，不当饿死鬼。号里的人们腾出一只碗来，搞下鱼头鱼尾，放进去，给他明天吃。
吃完饭，大家接着打牌，有意把气氛搞热闹一些，不断地有意输牌给他，让他赢得高兴。
没想到，打了一会儿，他不想打了。大家就陪他聊天说话，为了不让大家瞌睡，秦波发动大家讲故事。每个人都必须讲，不讲不行。有几个家伙讲不出正经八百的故事。也好，只要是不让大家睡着了，什么故事都能讲。讲吧！故事讲了大半夜，许多人忍不住悄悄地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也忍不住一天的心惊肉跳的精神折磨，睡着了。
北京时间七点半，早饭送进来了。
他洗好了凉水澡，换上新衣服，吃了鱼头鱼尾，平静地坐在床上吸着香烟，等待着上路。
他对号里的人们说，要是国家的法律能给他一次活命的机会，他会好好地活！
他含着眼泪痛苦欲绝地说：“我后悔，我真地还想活啊！”
监室的门打开了。
李管教笑着喊他的名字，三个武警战士威武地站在一旁。
他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与大家握手告别，他临走时转身对大家大声地说：“你们好好活着，千万不要走我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