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和平的车好几次差点和前边的车形成了追尾。他的鼻孔里依然是她头发上的那股洗发液的清香味。他的手指之间依然感觉到的是她光滑的皮肤。他的耳朵里依然是发自她喉咙深处的低低的抽泣声。都是自己不好,都是自己不好。我完全可以给她打个电话的。可我为什么要直接去机场呢?眼前又是一片尾灯的红色。不行,这样不行,这样非出事不可。于和平把车子向路边拨了一下,缓缓地停了下来。他再次象那天晚上那样,将自己的头趴在了方向盘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抬起头来,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按下了绿色的键:“喂?”
电话里传来总经理的声音:你好呀,和平,你怎么不到我这里来了?没有事儿的。谁说你越级了?你也太小心了点吧。对不起呀,上午咱们公司一个大股东突然跑了来。嗨,这种事情太多了,我现在得夹着尾巴做人呀,其实有的时候,我还真的挺羡慕你的。听说你现在在写书呀,写得怎么样了?什么题目?真的?这个题目我感兴趣,什么时候出版了,也让我学习学习。确实,管理是一个核心的问题呀。咱们公司现在的问题很多呀,一家一本难念的经呀。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的贵呀。有些事情,我也没有办法和你细说的。现在不光是我们永宏一家的问题,你说除了那家不是太子呀就是公主背景的合资企业,现在国内这些大券商哪家敢拍着胸脯说,他们在市场里有真正的赢利点?从自营到发行,从经纪到资管,哪一位能够挣着钱。大嘴一张,都能来几句什么整合啦,创新啦。你整合完了,要干什么,你创新完了,客户认不认?前两天,下面报上来一个什么私募的理财计划,还分了好几个品种,我就问他们几个问题,什么客户会买你们推出的理财计划?你们准备怎么收费?拿了钱之后你们怎么管理?投什么?别人要赎回去的话,你们怎么办?怎么披露?一旦发生了纠纷之后,怎么处理?其实他们设计的这些产品和那些目前社会上公募的基金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可问题是现在社会上的那些所谓的共同基金做得怎么样?人家那可是证监会实打实,明摆着的受人之托,代人理财的产品。咱们这些私募的能挣得过他们么?再退一步说,现在社会上的那些基金做得多烂呀,除了几个基金经理之外,我看大多数甭管是什么是海龟还是土鳖,钱只要买成了股票,那净资产就没有见过有正的时候。还有的不少基金把人家老百姓的钱,投到股市里,真不知道是怎么管的,一赔就是多少个亿,有时候那净值都跌去百分之二、三十了。远的不说,就说咱们上海的一家基金管理公司,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怎么还有脸在这个市场上混。当然,我更不明白的就是,咱们不少的投资者,竟然还敢买他们的基金。我个人的看法是,尽管国家想大力地发展机构投资者,但在未来的几年里,咱们券商如果手里没有点现金的话,能挺着活下去的不多,至于基金,我看,竞争到一定的时候,再加上外国人也进来买A股,以后那基金管理公司就跟咱们淮海路上的餐馆是的,今天开三家,明天闭两家。大家竞争呗。其实,你仔细想一想,真正的客户也就是那么几家。人家好多有钱的企业,根本不想到证券市场里来瞎掺和。要我说,真正好的企业,都是那些只务正业,咬住主营业务不松口的企业,有远见的企业,还是要在本行业里把规模做大,这是正路子。那些特别喜欢到证券市场里来捞一把的人,你还真不敢把他们做为你的核心客户去培养,和这种老是想挣点轻松钱的客户打交道,要我看也就是一把一利索。千万别指着和他们瞟在一起长期地合作下去,非出事不可。现在所有的券商都面临着同样一个问题,就是找不到一个真正的赢利点。股市老是在这种一千三百点到一千七百点之间盘整的话,我看最后除了几家之外,大家一起死,甭管你是通过发债还是通过增资扩股,甭管你想把自己的资本金规模做得多大,还得回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上来,你靠什么赢利。企业的赢利点在什么地方。再这样下去,最后只有重组一条路了。不是我太悲观,现在确实是这么个问题么。要我说,有些老的券商就就该死了,早就资不抵债了。其实现在市场上谁都明白,去年政府如果不伸手拉几家大券商的话,他们早就咽气了,还能活到今天。当然可以举例子了,深圳有一家大的券商去年帮助客户做资管,还来个保底的,也不知道当时抢资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相比起来,咱们公司前两年的规模还不算太大,总算没有赔太多的钱。还有咱们上海的一家国字号的大券商,当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包销的那些股票,全都砸在手里了,就像现在社会上所说的那样,股票没发好,发成了企业的大股东。当了股东,还有什么流动性呀,那不全都死在里边了。有些事情,我也真是非常的奇怪。都说股市是对经济的一种提前的预期,可中国的股市与中国的经济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中国经济这些年来发展得非常好,每年都是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的速度发展。要说企业完全没有投资价值,也不对,其实比起几年前来,现在市场的市盈率比过去低得多,一些企业应该说还是有很好的投资价值的。再说,是市场里的资金不够,也不成立,银行里放着十万多个亿的钱,它可以出来,但它就是不出来,昨天我看了一个有关的报告,说是咱们国家这几年每年的M2增幅都在百分之十以上。也怪了,还就是没有人来投资股票。现在想来各方面的人也都明白过来了,人家凭什么进你的股市呀?你这个市场让投资者赚到钱了吗?这可能是问题的关键。我大概地研究了一下,两年多前,中国股市的流通市值接近一万九千多亿,这两年多里,上市公司增加了一百二十多家,募集的资金也近两千个亿,可你看看最近的统计,目前的股市流通市值只有一千三百多个亿。加上政府拿走的印花税、咱们券商提去的佣金,里外里,中国的投资者们一共亏了近八千个亿。有一份研究报告统计了很多的数字,具体的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有一个结论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在过去五年多的时间里,中国投资者的投资总损失超过了百分之三十。再在这种地方玩的人不是有病吗?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说咱们马上就得关门了,关键是咱们能不能熬下去。就跟下围棋是的,第一咱们能不能做成两个眼,第二咱们和其他的券商比,能不能长出几口气来。今后的市场里,就是谁能生存下去,谁就是市场的最终胜利者。是啊,我也怀疑,我们永宏能不能生存下去。你瞅我,一说起宏观的事情来就收不住嘴了。你们那个什么服务部经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今天早晨他们向我汇报时谈了一些你们的情况,我也想听听你的说法。你能保证那个什么杨老板不会再找我们营业部的麻烦了吗?我知道那些搞房地产的人,到银行借起钱来,起手就是多少个亿,这我知道。可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所有的营业部要以此为教训。说到底,还是管理上有漏洞么。这一点,我能够理解,你确实也难,你到中北路营业部不到一个月吧。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动张楚夫也欠考虑了一点。不过,关于干部异动,实行轮岗制度我们永宏今后还会搞下去的。一个干部如果有一个地方呆的时间太长的话,确实是会产生很多管理上的风险的。我最担心的是你们老总级的人,不按公司的规定,在那里搞一些明堂,下边的我是比较担心电脑部和财务部串在一起搞明堂,那非出事情不可。我劝你也不要背太重的包袱,老钱那边,我会去跟他说的。什么?至少我本人不同意你辞职!你辞职了干什么去呀?我建议你还是在这个行业里干一段时候再说吧。我听说了,就是说,你的女儿要跟着你的太太,对不起,说错了,和她的妈妈去香港了,是吗?当然,如果你执意要辞职的话,做为你个人的选择,我也不好拦着不让你走。关键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了。这里,我也要向你交个底,我们公司可能对一些营业部做一些大的调整。人不可能只进不出,只上不下,在这种行情下,大家都在熬着,但咱们永宏可没有太多的熬下去呀。很多事情,还得随行就市,但我要和你打个招呼的是,很多事情,也不是我说了能算的,甚至不是董事长说了算的,有很多更有背景的股东在后面搞,到时候,谁也挡不住。我真心地希望早日能够读到你的书。我现在是成天埋头拉车,确实,需要总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很多东西,你不总结,你就不能提高。很多好的经验,好的管理方法,只有认真地总结之后,才能真正地变成企业的财富。不行,我得挂电话了,董事长让我马上去他那里一趟,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情,你直接来找我吗。你不能老是躲着我呀。
于和平回到营业部的时候,发现已经收市了。营业部大厅里,几乎是空无一人。前台负责开户和咨询的工作人员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大概是为了节省电,交易大厅里黑洞洞的。一个打扫卫生的人,正在打着哈欠,与站在一边的保安无聊搭着话。于和平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客户服务部。空荡荡的大户区和办公区的楼道里象死了一样的沉寂,唯独有一点生气的喧闹是从客户服务部里传出来的。于和平走过去,推开门一看,只见几个青年人正坐在一张小桌子前玩着扑克牌,只见小习的脸上贴了几张纸条正在和身边的人嚷嚷着。见于和平进来,几个年轻人都有点不自然地放下手中的牌,站了起来。于和平挥了挥手,说:“这么热闹。”然后,他又看了看一个电脑上的今天两个市场的收盘情况,接着回过头来说:“你们接着玩吧。”
他知道只要自己在这里的话,他们就不会自在和快乐的,于是他向几个年轻人点了点头之后,离去了。上海今天的交易量稍微地高一点,也不过三十多个亿。这样下去,中国那一百多个券商的两千多家营业部真可能象上午乔新说的那样,慢慢的就变成了一个夕阳的行业了。现在的营业部的年轻人,一收市就在这里玩牌,可你又能让他们干吗去呢?让他们和保险公司的人那样,坐在商场前的一把太阳伞下边拉客户?不管怎么说,那些推销保险的人多少还能凭着一张嘴,一个月下来,多少还能些保单给卖出去。证券公司的人满大街的推销,能拉来投资者到你这里来开户吗?
于和平一路想着,经过营业部办公室去时,发现没有事情总是坐在屋子里的老刘也不见了。他想问问别的人,老刘去哪儿了?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人都去哪儿了?转了几间办公室之后,终于看见李燕和总公司的一个负责审计的人还坐在那里,对着账务。于和平走进财务室里,看到李燕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李燕和甘梅梅的相片,他的心里突然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一个多小时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到了北京。镇静了一下情绪之后,于和平向总公司的人点点头,又看着李燕说:“你看见老刘了吗?”李燕摇了摇头,说:“不清楚,他没有和我说起过。”然后她又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于和平。
“怎么,有事吗?”
李燕看了看身边的总公司的人,又看了看他说:“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什么?”
“已经找到陈东了。”
于和平显得非常的吃惊:“什么时候找到他的?”
李燕回答说:“不清楚,他好像已经被人给扎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呢。”
于和平考虑了一下,还是说道:“今天上午,杨老板他们采用了一些方法,大概是已经确定了马力杰的行踪,估计找到他,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那咱们营业部,就更没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李燕叹了口气,说:“也许我也应该和老刘他们一样,开始忙着找个新的工作单位了。”
于和平听完,心里一惊。但他没有马上表态,而只是象着李燕和总公司审计的人点了点头说:“那好,你们忙着。”当他走出财务部的时候,心里一阵发紧,也许李燕说的是对的,陈东做的那个飞天股份的庄,再加上马力杰干得这种做假账并卷走客户钱的事情公布于众,那这个中北路营业部的末日也就到了。事实上,现在已经是它的末日了。中北路这个秋天里怎么事情这么多呀,先是自己被强行地挤走,接着是马力杰溜走,然后是司马聪愤而出走,接下来是许亮被钱总给撵走,现在连这个一向很沉稳的老刘都在考虑往外走了。回到办公室里,他沉重地坐在自己的计算机前。他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他坐在那里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想着。两个市场成交一共不到八十个亿。今天又是一个平淡而成效很低的一天。可今天对于自己来讲,实在是和近来的许多日子一样,又是沉重的一天。从上午目睹了杨信方手下那些人的的可怕行为开始,一直到刚才李燕刚才的慨叹,都不轻松呵。
现实之中的于和平一直沉陷在一种灰暗的情绪之中,可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之后,一个健康的、富有自信心的于和平慢慢地抬起头来,对着自己用一种非常坚定的口气说:这到底是怎么了?面前的这一切,是自己造成的吗?恐怕从公司的总经理到下边那些打牌的年轻人,恐怕不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自己的身上吧。你不是自己一直在写书吗?你管那么多干吗呀?公司会把你给开掉吗?即使开掉又会怎么样?也许正象司马聪说的那样,这么大的一个世界,能把你给饿死?有什么好忧虑的?该干什么干什么,现在,马上起身,提上包,回家。快快乐乐地回家,洗个澡,写书,看电视,给玉洁和孩子分别去个电话。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于深夜时分再次激发她在电话里那永远的快乐和睿智。明天,舒舒服服地吃个早餐,再来营业部看看,天还真的能塌下来?日子,你忧虑也得过,快乐也要过。干吗不选择快乐呢?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把面前的计算机关掉,然后从衣柜里取出自己的办公提包来,对,吹起口哨来。是的,这个世界上事实上值得快乐的事情是很多的。就在他准备把门拉开,走向屋外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办公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犹豫了一下之后,他还是把电话拿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安详的声音:“我是袁飞娟呀,你还记得我吗?”
“看袁姐说的,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呢。”
“前些天,你给我讲起你在管理方面的一些想法,我非常有兴趣,今天中午,我还和你们永宏的董事长吃午饭的时候提到你的一些说法呢。”
“你中午和我们董事长吃的饭?”
袁姐笑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明天中午我还可能要和咱们上海一个主管金融的副书记吃饭呢。是这样,我与何教授,想今天晚上再和你聊聊,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袁姐,你也太客气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来接你。”
袁姐在电话里笑了笑,说:“我现在就在你们营业部的外边。何教授也在这里。”
“好,我马上下来。”
于和平放在电话,就往楼下跑,到了大门口,就见袁姐正在与什么人打着电话。何大冰从一辆开着窗户的汽车里向他招着手:“小于,这边。”
于和平走近车前一看,觉得好笑,只见何大冰的那位身高马大的夫人正坐在驾驶员的位子上,而他本人却坐在车子的后面。
“怎么是你夫人开车吗?”于和平有点好奇地问。
“我开不了车。实话跟你说,去驾校考过,但没有考过去。”何大冰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说:“再加上,我这种严重的糖尿病,也受不了开车的那种紧张。就算了吧。来,小于,进来说。”
于和平回头看了看袁姐,只见她还在那里用手机和什么人说着话。
“别理她。”何大冰说:“她说她的,咱们说咱们的。小于,我们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已经和你们永宏证券的老总谈了个初步的想法,今天中午我因为有事儿,没有参加,小袁请你们老总又吃了一顿饭,基本上已经订下来了。我们代表一家刚刚从证监会拿到筹建批文的机构,准备先以托管的方式把你们这个营业部给买下来。事实上,我们自己也出了一部分钱。”
于和平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主要是还有很多手续要跑,不过,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月以后,这家营业部可能就得换牌子了。小袁非常看好你在管理方面的想法呀。”
“还让我来管这个营业部吗?”
何大冰说:“我和小袁的想法是,下边的干部你来配,干活的人由你来选,给你两年的时间。当然,我们希望你的书也继续写。从某种意义上讲,理论上的东西比实践当中的东西价值更高。”
于和平简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这一天,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这时,袁姐手里拿着手机,拉开车门,坐到了司机旁边的位置上,她一边继续拨着手机,一边回过来,向于和平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教授都跟你说了吧?”于和平有点紧张地点了点头。“那就好。”袁姐笑了笑转回头去看着前边,一边把耳机贴在自己的耳朵上,一边问道:“教授,咱们是去梅隆镇呢,还是去鹭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