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民日记:一个梦呓者的自白
作者:阿陶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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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993年12月21日 星期二] 第一部 [编者的文字]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6日 星期一]__①
    我还在香甜的睡梦中,梦见自己在绿色的林子中散步,就有一条光溜溜的女人腿伸过来

    ,在我的腰间蹬一脚。哎哟,我哼了一声,眼睛都不睁开,又翻个身睡,我太想睡了。昨夜

    我是两点钟过后才睡的,就是为了研究那一叠叠的股票资料,和各种各样的小报。该死的股

    票,为了你,我不知熬过多少个夜,少睡多少觉,眼里布满血丝,头半边发痛,滚开,现在

    不要打扰我。

    “起来,起来。”一双女人的柔软的愤怒的手,抓住我的长长的波浪形的头发,就像现

    在流行的干洗一样,狠狠地提两下,我不得不睁开眼睛,于是一张姣美的气恼的女人脸出现

    在我的视野中,哦,是我的女友,情人,未婚妻,同居者,说什么都可以。她有一双迷人的

    幽幽忽忽的眼睛,奇怪的是眸子的颜色,我总有错觉,有时是黑的,有时似乎是蓝的,有时

    还发绿,可能是光线的关系。她的鼻子小巧玲珑而坚挺,她的嘴轮廓鲜明而富有性感,简单

    地说迷住男人所应该有的她都有了。

    “起来,起来,已经9点了,离开市只有半小时了。”她继续把我的脑袋摇了两下。我

    知道了,丽亚,就起来!我嘟嚷了两句。一般来说,我不敢顶撞她,可是总有点不太情愿。

    我不得不起床了,我知道她还不会起来,她要在暖和的锦缎的被窝里对我遥控指挥,于是我

    有意把被子使劲地一锨,几乎大半条被子都被我掀开了,就像一道白光亮起,她的雪白的凝

    脂一般的身子露出来了,露出了她的摄入心魂的波浪起伏的曲线。

    “啊啊,坏家伙,要冻死我啊。”她迅疾地一翻身,把被子重新裹上身,“雄的出去寻

    食了,不要把窝里的冻坏了。”她说这话还是带着戏谑的口吻,两条猎豹在吃饱了以后要厮

    咬寻乐,两匹马在交配前也要用前肢扑打逗性,丽亚常常敢用动物来作比,我不知道这是粗

    野还是聪明,但够刺激的了。

    我飞快地冲了一杯牛奶,从盒子里拿出鲜奶蛋糕,就着牛奶,三日两口送到肚里。丽亚

    说:“多吃点。”我说:“行了,行了。”急着穿外套。她说:“天冷,多穿点,你还咳嗽

    呢。”我说:“大户室里有暖气,做股票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还能多穿?”

    她赌气地说:“你再咳就不要怪我。”虽然责怪还带着感情,我心里生出些暖意。她一

    条雪白的臂膀伸出被窝,远远地指着我的脑门,关照道:“记住了,就按昨天商量定的干,

    有意外情况随时请示我,我也在家中看行情,要是周欢有紧急消息来,我会随时打手机告诉

    你。”

    我没好气地说:“记住了,我的小娘,一早就把29000股界龙抛出去,再候一个好价儿

    把大飞也卖了,等尾市最后5分钟看准了,再一板子扑进界龙里,是不是这样?”

    她从边上摸一支莫尔烟,笑着说:“你是很精明的,就当我多说了两句,我充分信任你。”她把细细的棕色的烟叼在嘴上,却不点火,而把嘴唇向我调皮地噘起。我明白她的意思

    ,走过去,用床头柜上一只老美的电阻丝打火机,点看了她嘴上的莫尔。她喷出一个个淡蓝

    的烟圈,半闭着眼哼一声,随后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个吻。我也顺着她脖颈往下,在她的两个

    丰乳之间的幽秘的暗沟中,狠狠地按上嘴唇。

    “快,已经9点21分了。”她惊叫起来。

    我急忙逃离她,飞速地出门,下楼。外面果然很冷,凛冽的寒风直往我的领子里钻

    ,地面上结冰了,屋角上还垂着冰核子。北方的冷空气已经越过长江,直扑南京这个古城。

    我裹紧衣服,坐上我的铃木一溜烟开走了,不用两分钟就到了天马证券公司。大厅里早已来

    了不少散户,他们着急地等待着开市,有的闷头抽烟,有的不停地跺脚。有一个声音叫住我

    ,我回头看,是个老太,都60了,绰号叫老脚皮,过去她在菜场上卖鱼,天冷了还趿着一双

    拖鞋,所以得了这个雅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揣着几千块辛苦钱到股市上来混了。她

    追上几步问我:“有什么消息?”

    我看她脸冻得有点发紫,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搐,心想,何苦呢,这把年纪还遭这个罪。

    但说不出口,我不是也同样吗?我耸耸肩,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快步上楼,进了大户室。现在让我抽空把证券公司描绘一下。天马证券公司是南京屈

    指可数的大公司,不仅在南京,就是在全国,一年的成交量也排得上前十多位。底楼大厅是

    散户们操作的,我不知道天马到底开了多少散户,当行情火爆的时候,几千平方的大厅挤个

    水泄不通,后面的人看不见,就像鸭子一样提起了颈子,把热气喷在前面人的颈后根上。

    来的人大多骑自行车,从大门口开始,一路往外摆,院子中摆不下了,摆到人行道上,

    人行道上也铺满了,就延伸到马路上,那里简直就是一片自行车的海洋,汽车开过都困难了

    ,只得不停地按喇叭。众人都在热火朝天地炒股票,管不了那么许多。忽然有人叫,不好了

    ,警察来收车子了!听见的人还不当回事,他们的眼睛没法从屏幕上移开,又听人喊,卡车

    开来了,往车上搬自行车呢!这才有人醒过来,出门去看,可不是,一队警察正指挥着一群

    民工,在收停放在马路上的自行车,那些民工干得正起劲呢,有的人一个腋下还挟两辆,两

    个腋下挟四辆,另有人专门往卡车上递车子,车上有人接了,就扔进车厢,正掼得山一般高

    ,他们的劲头不亚于大厅里炒股的人。炒股的人这才急了,忙说,这是我的车,上来要抢。

    警察上来拦住,讲了一通道理,炒股的人听了,说怎么办?办法当然有,罚款,5元一辆。

    炒股的人哪敢再分辨,纷纷掏钱,掏了的就往下搬自行车。警察还打罚款单,大家根本都不

    拿,又钻大厅里去了。有人在边上晒笑,说:“不小的一笔收入呢。”这样接连来了三四次

    ,局面才得到遏止。

    二楼是大户室,门口有警卫把守,警卫身高1米85以上,身材魁梧;站起来威风凛凛,

    足可以把乱闯大户室的人吓在门外。二楼虽说都是大户,但还有大小之分,外边的几间原来

    是30万起户,后来上升到50万,一般客户的资金都在50万和100万之间。严格来说,这只算

    得中户,因为没有这个名称,也就充了胖子。我和丽亚在205室,又是中户里资金比较大的,

    大多数在百万元上下。所以不要看区区一个证券公司,等级还很森严。二楼最里边的两间才

    是真正的大户室,又称作超级大户,资金都在500万以上,人没有几个,但他们的成交量却占

    了四成。因此,自总经理曹伯卫、业务主管汪见风开始,公司中大大小小的人员见了超级大

    户,都是恭恭敬敬,服务周到有加。依次类推,钱逐级减少的,服务的热情也次第下降。这

    不能不叫人有时生出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感慨,然而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心安理得,你持多少钱

    ,就该受到多少尊重,不要存非分之想,这已经是一条公理了,我们大家都接受。

    当然,固有的等级也不是一成不变。有的大户不幸被击穿,账上的钱光了,或者资金锐

    减,汪见风就会找上门来,他长形的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说:“请你到大厅里去做。”于

    是第二天,每一个人都会知道谁成了倒霉鬼。如果那个倒霉鬼不甘心,还是要上到二楼来,

    门口的警卫就会伸出茁壮的手臂,毫不客气地挡住你,一点情面都不给。那倒霉鬼只得在心

    中乱骂世态炎凉。自然也有散户中战果辉煌的,资金翻了多少倍,可以上楼了。于是,汪见

    风动作麻利地给他办下一张浅绿色的证,第二天他上楼,进大户室,门卫殷勤地朝新客人笑

    ,还弯下头,很有点像鞠躬。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6日 星期一]__②
    我走进205室,迎头碰上瘦条子夏坚,他一把攥住我,就像攥住一个逃犯。他把我拉到

    边上,这时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激动地发抖,他的脸苍白而没有一点血色,他的鼻翼削下去

    ,两个鼻孔变成了三角形。我说:“你松手,松了手说话。”

    他压低了声音,充满友情地说:“陶,告诉你一个消息,界龙要炒到45元,我只告诉你

    一个人。”

    我的身子也禁不住抖动起来,天啊,现在才只有14元多,我忙问:“消息可靠吗?”

    他就像有人诬陷他卖假药一样,一拍胸膛说:“当然可靠,我的一个好朋友从上海打电

    话告诉我的,是股评家张一强亲口对他说的,是上海一家最有实力的大机构,和深圳、北京

    的机构联手炒界龙,张一强就是他们的智囊。这些股评家中我第一个相信的就是他。我还不

    敢大意,昨晚拨通了张先生的电话,他也亲口对我说了,千真万确的。”

    我无法不相信他,这位史学的世家子弟,现在已成了一名股痴。我向里边走去,准备把

    这个特大消息向丽亚汇报,我刚提起电话,就听到六爪叫起来:“开盘了,跳高15个点!”

    我不抓电话机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电脑屏幕前,果然是987点,今天是一个好兆头。六

    爪兴奋得直搓手掌,把第六个指头在面颊上乱搔,说:“昨天我找一个深通易经的人算过卦

    了,他说今天开始,每天都拉长红,拉得叫你看不懂。”

    我不细听他的话,直说看界龙。夏坚早翻到界龙了,哈,16元4角3分开盘,比上一个交

    易日收盘又涨了5角钱。我们的判断没有错,它已经整整涨了6天了,6根阳线,紧紧排列在

    一起,形成60度的波线,在我们看来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图画。

    夏坚说:“我们骑上黑马了,我看你不要进进出出了,就一路捂着,让它到45元。”我

    说:“我还是要出来,到尾市再说,这是我和她商定的方针。”他轻蔑地笑了:“你啊,是

    女人屁股上的一颗痣。”我虽然嘴上说:“你他妈的不要胡扯。”可是心里叫道,对啊,对

    极了,这个鬼家伙,他的狭窄的脑瓜中怎么蹦得出这般巧妙的比喻!更让我吃惊的是,丽亚

    雪白的屁股上真有一颗痣,一颗褐色的平扁的痣,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不相信他会亲眼见过

    ,那么纯粹是比喻的巧合?我心中十分地疑惑。但不管怎么说他道出了真情。我承认我对股

    票有特殊的感觉,我对技术指标并不很懂,但直觉好,混混饨饨的,第六感觉特别灵敏,我

    看一眼盘子,说要涨,明天就涨。我说要跌,明天这只股票果然就跌。就是因为这一点,丽

    亚才让我当她的操盘手。但资金是她的,她叫我买进我就买进,叫我卖出我就卖出,她是主

    子,是女皇,我不过是工具,每天的成交单她都要—一过目,我不是女人屁股上的痣是什么?

    夏坚说,看,又涨5角了!果然是的,界龙的K线图上,一根血红的走势线不可遏止地往

    上爬升,像一根坚挺的牛鞭子,戳向无比开阔的空间。六爪对我说:“陶,你回去对你的女

    人说,是夏坚让你买界龙的,发了大财可不要把众兄弟忘记。”

    有人叫我听电话,我想一定是那个裹在被窝里的女皇,果然是她。“开盘不错吧,我在

    家中都看见了。”她用得意的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的语气同我说话。

    “不错,界龙开盘就涨5角,现在又涨5角了。”痣同屁股说话。

    “大飞呢?”她打断我的话。

    “等等,让我看一下。”

    那边六爪已经听见了,报过价格来,9元6角3分。我连忙报给丽亚听。

    “我也看见了。”她说,“大飞还没拉长红,可以放一放。至于界龙嘛,10分钟之内,

    在它横盘的时候给我出掉。”

    “嗯,嗯。”

    “听明白了?你回答呀。”

    “明白了。”我简单地说。对于那个肥硕的结实的寸寸都有无穷魅力的屁股,一颗浅褐

    色的痣有什么可以说的?不过,我想丽亚可能有她的道理,她说过,原来她不知道自己,做

    股票,明白了,原来她就是为投机市场而生的。

    “周欢来过电话了。”

    我说:“周欢?他怎么说?”夏坚和六爪听我提到周欢,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盯着我。

    丽亚的声音有点飘忽不清:“他没有做界龙,他和一些朋友做作外高桥了,但又说界龙

    没问题,至少现在可以放心持有。还说他要不炒股票了,去做更刺激更大的生意。他这个人

    ,诡秘得很,不会给人知道真实意图。”

    我挂断电话回到沙发上,夏坚立即问:“周欢怎么说?”

    我没好气地说:“他的态度这么重要?”

    夏坚没来得及回话,六爪插嘴了:“怎么不重要,他感冒股市就要打喷嚏,你说重要不

    重要?”

    提起周欢,大户中很少有人不知道的,早些年他在南方的开发区混过,1992年上海发行

    股票认购证,他一下买了300张,从此就和股票结了缘。参与炒作华东电脑,是他的一个脍

    炙人口的典范。谁都不清楚他究竟向证券公司透支了多少钱,只知道他和做庄机构用的是希

    特勒集团军的进攻方法,七位数八位数一起垒到了盘子上,上来就给人一个不可一世的印象。华东电脑一下子打飞了,从20元开盘跳到30元,市场中的空气像火山爆发一样炽热,无数

    人的头脑都胀昏了,就在他们纷纷往里扑的时候,周欢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来了,跟风者的

    狂热掩盖了他的诡秘行为。当天上午开盘,他的集束炸弹打进,下午开始就悄悄撤离,一直

    到第二天上午全部胜利逃脱,此后华东电脑就一路狂跌,一直跌到18元才止步。有人说周欢

    一下赚了200万,也有人说赚了400万,这成了炒股的一个经典,为历来的投机家津津乐道。

    周欢的脑袋上也因此带上一个眩目的光环。

    然而有一个秘密,是六爪和夏坚们不清楚的,那就是他早先在南方的时候,恰好丽亚也

    在那里,听说他们的相识很带有戏剧性,这里的细节丽亚没有对我说过,当然我也不会问她。但我知道他们同居的那段日子是一团迷朦神秘的光圈。一次丽亚醉酒了,对我说:“一辈

    子我也碰不上第二个周欢这样的男人,碰不上第二个!他杀了我,我也会在地狱里等他。”

    这让我膛目结舌,又足足气闷了三天。他们一起做冒险生意,男人的魄力和女人的机敏结合

    在一起,无疑是最好的黄金搭档。共同的闯荡使他们难以分离,但却更加看清了对方的灵魂。就在旁人以为周欢注定要和丽亚结婚,建立一个事业兼爱情的同盟体的时候,他们悄然分

    手了,周欢从南方回来了,娶了一个比他小10岁的娇小可爱的女孩。丽亚黯然神伤,她也结

    束了南方的业务,飞回南京,一时她不知生活对她是幸还是不幸、就在这个时候,她在鸡鸣

    寺的一个角落认识了我,我高雅、潇洒却羁绊落魄,我自命不凡却要为明天的生活费而担忧。于是,我成了丽亚填充她生活的一块材料。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境遇,我的状态,其实也

    没什么了不得,人在很多地方必须学习阿Q。但是我知道丽亚和周次还是藕断丝连,他们的

    资产还没有分割,各人所占的都包含着对方的部分。如果女人的一半是男人,那么我最多只

    占了一半中的一半。大概就因为这个,我很不愿和周欢打照面,如果不期而遇,我会莫名的

    窘迫,紧张,而他却依然神态自如,谈笑风生。可是不论他对我说什么,我总觉得有一种居

    高临下的架势。这到底为什么,是我的脑子不新派,我不愿承认,那么,是因为潜在的嫉妒

    和敌意在作祟?

    我有意停顿一会儿,才说:“他没有做界龙。”

    “他没有做?”六爪惊奇地问,似乎找到了界龙不扎实的依据,连忙看夏坚。

    夏坚也一愣神,说:“他可能不知道底细,庄家不是一路的。我这次消息非常可靠,张

    股评家不会骗我,肯定不会出问题。”

    六爪这才不说话,继续看盘子。

    我心里却还在想夏坚的比喻,对此我耿耿于怀,可是我不是工具又能是什么呢,当然她

    会毫不吝啬地给我性欲和金钱的回报,所以我心里有时还会找到平衡。但是我的书法,我曾

    经钟爱过的艺术呢,你们在哪里呢,我那双给股票机熬红的眼睛还能认识你们吗?怀素黄庭

    坚和股票的关系在哪里呢?当股市的太阳烈焰万丈的时候,你们同晨雾一样正在离我远去,

    我的生命的叶子上干得没有水分。

    好了,不想这些了。我当即填了单子,16元7角8分,29000股全部卖出。报单小姐小白

    接了我的单子,飞快地输进机子,随后朝我粲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知道我赚钱了

    ,祝我财运亨通。这里的小姐都以办事干净利落而闻名,全部股票的号码都在她们的脑子中

    ,就好像是她们的化妆品和时髦衣服,手一伸就拿到,一丝一毫都不会出错。我坐回沙发去

    ,曲线还在爬伸,不出两分钟,我们的股票全部成交了。

    我及时向丽亚汇报,她在话筒里啄了一声,好像已经吻了我。“不错,我的宝贝,你操

    作得很不错,晚上我一定好好奖赏你。”

    我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嚷道:“我头痛,痛得很厉害,要炸开来了。”

    “哦,有这么可怕,真叫我担心。晚上我一定给你好好揉揉。”

    “我现在就痛,现在叫我怎么办?!”

    “现在?那……你回来吧,不要在那边等,大飞随它去,我看它今天不会出问题。回来

    好好休息,休息过就好了。”

    “我不回来,不回来。”我变得十分的蛮横。

    那头一下没有话,我想象得出她在那头的表情,好一会她说:“你今天怎么啦。”

    屁股和痣的话涌上我的喉咙口,但我不会讲出这么无聊的话。我说:“我觉得不对,整

    个的没意思!包括你,也包括我!”

    她笑了,笑得我身于发冷:“陶,你真会耍小孩子气,整个的……?是同我算总账了?

    那好,我这里没意思,哪里有意思,你径直去!搏击股市,千金去,万金来,男子汉大丈夫

    的行为没意思?亏你说得出口!哪里有意思,挂几张破字在鸡鸣寺边的树丛里,半天没有一

    个买主,到美食店只能咽口水,这有意思?”

    我的可怕的女皇,她比谁都清楚我的痛处在哪里,我的穴位在哪里,她专往这个地方刺。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声音又变得婉转悦耳,“哎,我也说重了,你不过是小孩子气性,愿回来就回来,

    愿在那里休息也可以。好好保重身体。”

    我慢慢地走回我的位子。我知道我不行,一个男人要起的任性,被她轻轻一击就平息。

    一个鸡蛋竖起来,和石头比软硬,答案自然可想而知。莫非我根本就不应该再胡想书法想艺

    术,和鸡鸣寺那个冷清的角落永远告别。我只应该做一个驯服的操盘手,让思想屈服于本能

    ,尽情地享受赐于我的肉体和金钱。可是我怎么又会周而复始地闹意气?这是一个简单而又

    无限复杂的问题,是一个斯芬克斯之谜,答案在上帝那里。

    今天的日记已经很长了,可是我还必须写下去,身边的事不断地进入我的眼帘,印进我

    的脑子,就像沙粒掉进了满是网眼的筛子。我起先还要费脑子琢磨文字,到后来已经不是我

    指挥我的电脑键盘,而是那些事件驱动了我的两只手,使它不知疲倦地漫无边际地往下打,

    好像一对鸽子在天空中不停地飞。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6日 星期一]__③
    吃中午饭了,好些个人都不回去吃,不要看是大户,中午饭都简单,证券公司统一订的

    盒饭,5元钱一份,排骨、青菜加一个鸡蛋,只要赚钱,没有一个大户会说这不好。我不想

    在此刻见到丽亚,也就在这里吃了一客盒饭。

    下午1点,重新开市。我看大飞走得很稳,上升得也不多,心想随它吧。刚睡眼惺松的

    ,就被夏坚叫住了,你来看,你来看,好一条龙啊!K线图上,界龙又从一个平台上爬起来

    了,一弯一曲,好像它攥紧了龙爪,腾起了龙身,昂起了龙头,再一次升腾。夏坚忍不住了

    ,对前后左右说,你们看,对你们说的吧,它还有的要上呢。六爪忍不住探头过来看,又把

    他的电脑也翻到这一页,他的脸慢慢地变色,两个腮帮鼓起来,瘪进去,看得出他内心非常

    犹豫,可能那次小飞给他的教训太惨痛了吧,他还是没有递买单。

    夏坚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说,走着看。回头问我,你老兄呢,还是老策略,不改变?

    我懒洋洋地说,没到我的时间,我要到尾市才杀进去。

    夏坚不再说话,精心守候着他的龙。一会,我不经意地瞥一眼过去,不由被他的神情吸

    引住了,他的眼睛睁圆了,眼里闪出美妙的动人的光芒,睫毛都映得亮晶晶的,以前好长一

    段时间他倒了血霉,两个眼里总有一股晦气,像被灰蒙蒙的雾遮着,变成一个老化的青年。

    现在那股晦气一点都不见了,他已经走出背运的历史了。他的年龄看上去都减轻了,简直是

    一个英俊少年。他的鼻孔也不瘪了,热烘烘的气从那里一下一下呼出。我看盘子,界龙又上

    4角。夏坚眼睛一眨都不眨,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沉浸在界龙的世界中,曲线的

    每一下翘头、腾挪都带给他欢乐和享受。他仿佛是童话中的卖火柴的女孩,在那团光明的火

    焰中,看见了背上插着刀叉的肥鹅摇摇摆摆向她走来,看见了慈爱的老祖母……

    忽然他叫一声啊哟,从沙发上跃起,快步朝外走,我发现他进了经理办公室,好一会儿

    没出来,我就假装去洗手间,走过那边朝门里张望一下,只见夏坚和曹总经理在讲话,他显

    得有些激动,手不停地比划,还扯住自己的前胸,像要把自己送出去让人打。而曹经理却一

    个劲后退。我听到夏坚在说:“我要还你们的债还不行?熊市你们允许我透支,牛市却不让

    我透支,这不是坑人么?以前一年下来,我替你们打工钱有几十万。”

    我心里有数了,走回位子去。夏坚的身世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的父亲是历史专家,啃了

    一辈子的史书,一生中没有少挨批斗,临终了连一套穿了去的新衣服都没有,唯有一箱史书。他的遗愿是要独生儿子把他写了一半的专著写完。夏坚虽然自小也喜爱历史,但是老子一

    生的经历给他打下了永远磨不去的烙印,贫穷给他的印象太深刻太可怕了。父亲受穷他不能

    受穷,父亲没有赶上时代,他赶上了。他打开了父亲用蝇头小楷抄出的手稿,一遍一遍抚摸

    ,泪水盈满了眼眶。对着父亲的遗容,他心头说,原谅儿子的不孝,我不能重蹈你的覆辙,

    我必须赚钱,赚钱,到不愁钱、不可能再为缺钱痛苦的时候,我一定拿起笔,把你留下的遗

    著写完。

    他仔细研究了当时所有可能赚钱的门路,决定从邮票着手,他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

    进10张牡丹小型张,几个月后,价格翻了8番,初战告捷,他心头的欢喜感觉就像被蛇的信

    子舔着。他在父亲像前说,我有钱了,不会再过你一样的苦日子了,但是还不行,还不够,

    我还要去赚。爸爸,你等着我,我以后一定会来写书。这时股市热起来了,就有做邮票的小

    兄弟劝他改行,他欣然应允了。他们凑起了20万元,到各地去搜罗一级半市场的股票,几个

    小兄弟坐飞机乘火车,带着现款,生死都绑在一起,一会儿山东、河南,一会儿宁夏、青海

    ,连世界屋脊都光临过,什么样的经历都有过,还要留心周围觊觎的目光。有一次汽车还翻

    进沟里,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伤着。在新疆时,一伙喝醉酒的歹徒向他们拔出了弯月

    形的刀,幸亏他们溜得快,才没有出事。那时候虽然苦,随时有危险,但他们毕竟还是快活。他们的20万元变成了100多万元。如果他原始股继续做下去,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然

    而这种颠沛流离之苦并不是任何人都能长期承受。从夏坚打算换一种方式开始,他的厄运也

    就起步了。坐在大户室里填填单子,滚滚的钞票就能流进口袋里,这不是世界上最自在最有

    魅力的事吗?

    夏坚带进股市的资金,属于他个人的不少于40万,和大部分初做二级市场的人一样,开

    始的几笔买卖他都赚了,现在想来,这是命运之神的最可怕的捉弄,每个初入股市的人开始

    都会赢,即使老鼠夹上也会放着喷香的诱饵。于是夏坚的眼前布满了金子和玫瑰花的颜色,

    此时历史专著之类全被他抛到爪哇园里去了。他向证券公司透支,40万的本钱做到70万,80

    万,100万。今天打进,明天卖出,现在买进,几分钟后扔掉……他根本没想到前面等着他

    的是什么。就这时股市暴跌了,命运的重锤向他击来,他几天就被打穿了,自己的40万分文

    全无,还倒欠证券公司几万元。他差一点绝望了,他为什么不在赚钱的时候停手?如果在40

    万元的时候金盆洗手,去写老子留下的遗作,他怎么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可是他明白那

    时候是不可能歇手的,今天的下场是必然的。他甚至想过自杀的多种方式,跳楼太惨,上吊

    样子难看,吃安眠药是女人的专利。幸好证券公司并不急着要那几万元的欠债,在一个偶然

    的机会,他得知被打穿的绝不止他一个,而那些人依然是面不改色,衣冠楚楚,该用大哥大

    的照样用,该坐小车的不会客气。相比之下,他怎么恐怖成这个模样?他惭愧了,月盈月亏

    ,周而复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不过才28岁,难道不能东山再起?

    他在社会上游荡,但一刻都不放松对股市的密切注意,那段时间,他连吃饭都发生困难

    ,还是以前同奔走的朋友接济他、碰上他喜欢的女孩子,一起上舞厅去,他口袋里一杯咖啡

    的钱都摸不出,皱着眉头说这里的咖啡很糟,我一点不愿意喝。等待是那么漫长,他几乎绝

    望了,他说再不来牛市就要死人啦!他的坚强的神志一天天被磨损,在他旺盛的青春最需要

    面包、牛排、舞厅、女友的时候,他却分文全无,而他以前曾经拥有过40万!就在他再次绝

    望,几乎不能自拔的时候,股市开始上扬了,红色的曲线昂起头了!面对着全线飘红的大盘

    ,他有一刹那讲不出话来,他觉得心脏在膨胀,似乎要炸开。

    按照他的情况,早就应该被逐出大户室,之所以门卫没有伸手臂拦他,完全是因为他替

    证券公司打工实在太多,曹伯卫、汪见风对他尚有恻隐之心。他飞速地跑到他的一个老兄弟

    那里,那兄弟曾经和他一起搜罗原始股,后来改做实业,经营得不错。他说,借给我3万,

    我拿这作本,一年后牛市过去了,我还你4万。他的神情真诚而恳切,老兄弟被感动了,他

    们是一起历过险的,而夏坚是一个讲朋友义气重感情的人,他有难了,能不帮吗?老兄弟立

    即叫人从银行提出现金,把3叠百元的人民币塞进他的手中,说先拿去做,不提归本的事。

    夏坚心里一阵发热,说,不,不,我一定要还,连本带息。要是不还,不是我还不能从股市

    上返本吗?朋友听了,连说,对,对,要还,要还。

    他又开始大刀阔斧地干了,从这匹黑马上跳下来,又骑上另一匹黑马,据说他资金已经

    扩大了好几倍了,尤其是这次瞄上了界龙,他更是信心百倍。然而他的心太迫切了,他太急

    于重现昔日的辉煌,我看得出他一定是再次动透支的脑筋。

    夏坚走回来了,我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得逞了,果然他坐下来,就悄悄地对我说:“我

    又打进5000股界龙了,17元3分的价,现在已经涨出5分了。”

    我不露声色地说:“曹经理同意你了?”

    他说:“他能不同意?我替他们卖过命,赚我多少打工费!他们就靠这个发奖金。以前

    是透支打穿的,现在还要透支赚回来。”

    我心里想,不要尽想好事。可是嘴上还是说:“等着你发大财了。”

    他说:“我看今天绝不会出问题,你可以提前打进去,不然到尾市还要涨高。”

    我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就同丽亚通了电话,她说周欢和一个朋友刚来聊了一会儿天,现

    在他们走了,她一个人在看VCD片,是劳伦斯主演的《人鬼情》。我脑子里已经把周欢想了

    一遍,他36岁,头发流得溜光水滑,后脑扎一根7寸的小辫,什么高明的东西都会一手,他

    来不会是好事。我说:“现在界龙的走势很平稳,是不是可以再买进?”

    她慢悠悠地说:“家里的K线图打开着,不着急,还是按既定的办。”

    好吧。我挂了电话,闷闷地坐在沙发上,只等着丽亚给我发进货的指示。而身边的夏坚

    却不在了,等地回来,我才知道他又向三个人作了热烈的推荐。我已经说过夏坚是一个热心

    的讲义气的人,你完全可以想象当他热烈无私地介绍界龙的时候,该有多强的蛊惑力。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6日 星期一]__④
    一个加盟者是老赵,长得五大三粗,一副打铁汉的身胚,满脸的络腮胡子,他粗壮的手

    指把键盘敲得啪啪乱响,总叫人担心键盘要碎。他是开出租车出身,同时,是市武术协会的

    教头,还懂点易经阴阳,为人也和善,现在我们中有人请他算卦,他还会一边摆弄铜币,一

    边嘴中念念有词。在他开出租车的时候,一次几个小流氓上地车捣蛋,掏出水果刀说哥们借

    点钱用用。老赵说,行啊下车来拿。他若无其事下了车,等他们脚刚落地,他旋风一般出击

    ,几个家伙七倒八歪,全部摆平。老赵嫌烦事,并没把他们送进公安局去。那几个事后摸脑

    勺想,这才是江湖上的真汉子,摆了酒请他。老赵也不客气,照去赴宴。这一去老赵把几个

    收了当徒弟,他们也干起正事,心里把老赵当成再生的老爹,为了他的事他们肯去死。老赵

    的事业慢慢做大,他就是有财运,做什么都火爆。他有了一个出租车队,还做起了汽车生意。钱多起来,就想到了股市。他是携着800万进来的,自然属于超级大户,进了最里边的屋

    子。曹经理和汪见风见了他都点头哈腰。他买股也不像有些人犹犹豫像,战战兢兢,他一买

    就是几十万股,简直就是做庄,而且也不见他怎么研究,他总是挑龙头买,挑强庄买,每买

    必赚,在大家眼里是一个大福将。

    他还有一个习惯,来的时间不多,来了却坐不定,握一把茶壶各个屋子走,和人随便说

    笑。现在他就进了我们的屋。

    夏坚的眼里透亮了,迎上去他说:“老赵,我给你推荐一个股,你不要笑,就是界龙。

    不要看它涨第7天了,还能涨,它是龙,是头,就要直升云天去。现在要用新思维来看问题。”

    老赵两条腿成八字步,身子稳稳蹲下,屁股却不放进沙发中去,悬着空,说:“我看看。”他看了不过一分钟,说,买。这时屁股才放进沙发中去。他递下买单,他在15元1角打

    进5万股,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夏坚脸上立时充满了感激,超级大户老赵都买了他的股,他

    的一番苦心没有白废。他干脆不坐了,让老赵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自己蹲在老赵的身边,指

    着屏幕,殷勤地说这说那,好像老赵是一个主人,而他是他的宠物。

    “啊,已经17元3角1分了,手续费快要出来了,再下去就赚钱了。”

    “嗯。”老赵这人话不多。

    夏坚感叹不已:“界龙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什么时候扔钱进去,都会生钱出来。”

    老赵背往后仰,翘起二郎腿悠悠地晃,斜眼望着界龙,也不十分认真。夏坚还在一边说

    :“它要炒到45元,我们不等它的这个价,到了40元就扔,保证设问题。”

    老赵仰头一笑,声音像敲响一口洪钟:“我不管它35还是45,到想抛的时候就抛。”

    夏坚说:“这个当然。”

    老赵的手机响了,他拿起说了几句,有急事马上就要走。夏坚说:“你放心,你不在,

    我会替你留意。”

    老赵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的好心了,没关系,我想它一时不会马上跳水。”说了

    大步走出去。

    夏坚的另一个对象是袖珍小姐,她的身高恐怕都不到一米五,但是小鼻子小嘴巴,可爱

    无比。她的性格非常好,谁都没见过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对谁都甜甜地说话,还喜欢把街上

    买来的蜜饯话梅带给大家吃。一次,她在那里轻轻地唱歌,歌声像夜莺一般动听。有人问:

    “小姐今天一定有高兴事。”她说:“是啊,我买了延中实业,15元买的,现在13元,套牢

    了。”众人听了都吃惊,有这事儿,套牢了不发愁,反而唱歌?有人说她做股的钱是老爹给

    她的,她不知赚钱苦,不心痛。也有人说,她不当紧了反而能赚钱,你看她轻轻松松,赚的

    钱不比你我少。

    袖珍小姐似乎对夏坚有意思,但大多数人觉得可能性不大,一个这么高,一个这么小,

    能相配?可是两人的关系似乎一天比一天好。现在夏坚向她推荐界龙,她说好啊,握一支笔

    ,刷刷填了买单,轻灵地向报单室走去。

    夏坚的再一个推荐对象是个福建人,名叫陈林,人长得瘦小精干,皮肤紧紧绷在颧骨上

    ,发出锃亮的黑光,走起路疾步如飞,上楼梯都是一跨两三级,叫人看了疑心地小时候爬惯

    了山路,现在脚头不练就要生痒。他这人是个唯技术派,除了技术分析,“他什么都不相信

    ,到了极端的地步。如果有人对他说这只股票要涨,他便说:“慢点,让我作技术分析。”

    大家都笑,在我们看来,他就像是翻一本黄历,看宜不宜动土。平时他话很少,可是只要谈

    起技术指标,他就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什么静态动态我们不懂的,他都会分析,每天晚上

    他都要做功课,画一张又一张的图表,不到夜深不会睡觉,我可以断言,他的刻苦程度远远

    超过将考大学的高中毕业生。

    即便如此,财运还是和他开玩笑。有时他看好了技术,狠狠一笔买进,不出半个小时立

    时就被套,他心态又出奇地浮躁,一套就像猴子掉进了陷讲,又咬绳索又蹦窜,没办法只好

    割肉,一割出来就是血淋淋的。有阅历的人说,看来他玩的不是自己的钱,不然套住就套住

    ,何必心态这么坏。也有人说,这个福建人可惜了,只懂技术面不懂政策面、消息面,中国

    的市场是什么市场,是疯子的市场,他怎么会不输?

    果然有一天,两个女人来找他,一个大,一个小,同样也是黑黑的皮肤绷在颧骨上,保

    卫在门口拦住她们,她们说找陈林,陈林就出来,一见两个大惊失色,再想后退已经来不及

    ,两个女人冲上来,一边一个,把他夹在中间,恶狠狠地数落他,用的是他们的家乡话,又

    急又快,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好像两头黑鹰夹住了一头黑猴子,拼命地啄它,啄得它鲜血淋

    漓,毛发脱落。慌乱中陈林的一副眼镜也掉下地,他蹲下来在地上乱摸。刚要摸到,被一个

    女人踩了一脚,拦腰断了。我们听了半天,大概是为钱的事,后来两个女人一边一个押着他

    下楼,就像两头鹰架着猴子飞离,到资金柜去提现金,立马就要拿走。当时我们都非常同情

    陈林,尤其是我,竟然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不过平心而论,我毕竟要比他日子好过百倍,丽

    亚只是拘禁了我的艺术精神,在金钱的享乐方面她还是给我很大的自由。

    我们都以为陈林完了,大户室中少了一个战友,一个唯技术派的股友。但没想到第二天

    他又出现了,却还是那么精钢钢,他的眼镜中间断了,用胶布粘在一起,他的额头上多了几

    道女人指甲抓出的血印,但他还是昂起他的头,好像这丝毫没有一点耻辱,而恰恰是一个技

    术派股民的光荣的标记,有几个能坚持技术派不改初衷的?他是我们大户室中光荣的唯一,

    昨天他是现丑了,但是他今天账面上的钱又有了,两个胡闹的女人重新信任他了,这就是胜

    利,大丈夫能屈能伸,他陈林为什么就不能忍辱负重?另外,他使了什么本事,使两个女人

    重新信任他,这就没有人知道了,但我想这里面肯定有精彩动人的故事。他又开始炒他的股

    票,开始精心地做他的功课,计算数据,画出一张张走势图。

    我虽然和他讲话不多,但心里一直盼他能炒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的一条影子,

    或者说我是他的影子,如果他失败了,我免不了要生出兔死狐悲的感觉。彼此少说话,倒能

    保持一份朦胧的祝愿。

    我走过去放开水的时候,听见了夏坚和陈林的对话。

    夏坚凑近他,暖哄哄的带着消化不良气味的声音冲向他:“陈林,我看你可以买点界龙

    ,保证你日子好过起来……”他神秘地笑笑,意思是指两个女人骂他。

    没想到陈林根本不领他的情,不客气地说:“界龙,倒是不错.可是还能买吗?你看它

    的KD线,看RSI,早在80以上了,超买再超买了,我现在买它不是往头颈上套绳套么?”

    夏坚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他还是有肚量,说:“它是一只龙头股,是浦东的龙头,而

    浦东又是全国发展的龙头,你可以尽情地发挥你的想象,你看它能到什么价?”

    陈林不买他账:“这不是做诗,不是发浪漫情调,我相信技术,相信科学。懂吗?”

    夏坚仍不甘退让:“老赵也买了,你知道他买多少,5万股!老赵是一个福将,屡战屡

    胜,你说他也不懂?”

    陈林脸上依然一副凛然表情:“老赵我不管,我说的是我,只按技术办事。”

    夏坚只得摇头,退回来坐到我的身边,虽然情绪受到影响,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说:“

    哈,17元4角8分了。去掉手续费,老赵已经赚1角2分了,他买5万股,不出半个小时已经赚

    6000元了!不用说明天后天了。”

    离收市有十多分钟,我收到了丽亚的指示,抛出大飞,全部资金都打进界龙。我迅速地

    办妥,买进35000股界龙,价位是15元5角2分。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7日 星期二]
    今天我3点15分离开天马证券公司,21分到了家,我停了铃木从楼梯走上去,心里很有

    一点不安宁,我想会不会只有丽亚一人在家,如果还有别人会是谁呢,最可能的是周欢,他

    们有充分的理由在一起谈股票。然而我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他,跟他在一起我浑身都会不自在,

    虽然根据时下流行的道德观念,我说不出他坏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比他好在哪里,但这个感

    觉却始终跟随着我。很快我已经站在门外,按门铃没有丝毫反应。防盗门也已经锁上,我掏

    出钥匙开门。

    屋里空无一人,我并没有就此安宁,如果屋内装有监视器,那你就会看到我快速行动,

    就跟电影中的快速部队一样。我先进了卫生间,看有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随后我就冲进卧

    室,把平铺在床上的鸭绒被整个翻过来,脑袋伸过去。我的鼻子特别灵,对精子的气息尤其

    敏感,哪怕是泄出来隔了一天,我的鼻子也能准确无误地把它嗅出来,就像边防线上的狼狗,

    这是我的特殊本领。

    没有,没有精子的气息。我的心里平静了一些。我在被褥里找到一些头发,长的是丽亚

    的,短的打卷的是我的,我敢肯定没有周欢的。我慢吞吞走到外间来,心里松弛了许多,我

    的丽亚,操纵我的女皇,今天没有做过让我心里过不去的事情。今天我更明白地看清了自己,

    尽管我经常恨得咬牙,说丽亚把我拖进了绞杀心灵的赌博,实际上我内心还是充满了嫉妒,

    我在情欲和爱情的关系上还是中国老式的观念。我容不得别人,特别是周欢,来和我共同占

    有丽亚。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冰凉的水灌入我的滚热的躯体,使我获得了一份清醒。我

    那么在意我的同居者,她的态度可能并不一样,也许只把我当作一个工具,一个俯首的很好

    使唤的工具,含有股票和性欲两方面的意义。不然她为什么还要和周欢那些人混在一起。我

    甚至想到,如果她知道了我今天的心理,说不定还会在背后嗤笑。

    丽亚回来了,我几乎没有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她已经站在我的跟前了。我忽然想到卧室

    中的被于还朝天翻开,这个漏洞太大,我霍地站起来,想去盖上,一想已经没有必要,反而

    是欲盖弥彰,不如让她看见,知道我的嫉妒是怎样地啃啮我的心脏。

    丽亚的貂皮大衣从她的肩上滑落,无声地落在来自内蒙古的地毯上,她的陡削的美人肩,

    她的露出一点上限而轮廓奇美的双乳,她的雪白细嫩的裹在咖啡色丝袜里的修长的双腿,使

    屋内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气味。我还是听见了自己身子内骚动的声音。她的双眸一转,已经看

    见了卧室的情景,可是她装作没见着一样,依然用桥滴滴的声音说,你把空调开大一点,我

    冷。

    室外虽然是寒风凛冽,但屋内已经如同春天一般,她说,现代化多好,可以营造一个人

    工的季节。她已经脱掉了高跟鞋,赤脚在地毯上走动。这个可怕的女皇,这个富有心机的女

    人,她完全知道怎样俘虏我,怎样煽起我的情欲。她嘴里哼着一支胡里奥唱的《鸽子》,一

    边唱一边脱掉她的两只丝袜,甩得远远的,一只甩在桌子上,一只甩到杯子上,裸着一对光

    溜溜的腿,把身子舒展向上,丝织的衣衫从她的臂上滑落,就像一种原始民族的最本真的自

    然舞。这个过程中她的一些最性感的部位像一个个上课争相发言的小学生凸现在我的眼前。

    我呆呆地不说话,我简直不知道这是她有意给我布置陷讲,还是她本来天性就是如此,我同

    她一起已经一年了,还是难以分清,而这个恰恰就是她的危险和魅力。

    她倒在软软的沙发上,说,给我一点喝的。我走过去倒了橙汁,递给她,她接过,用高

    傲的姿态喝了一口,说谢谢。

    我忍不住打量她,在晕暗的光线下,翘起的鼻子在她的脸上投下幽蓝色的阴影,显得非

    常动人和年轻。我无法相信她已经35岁,这是我偶然一次发现了她身份证,偷偷看来的,她

    并不知道我发现了秘密。我相信她是魔鬼,魔鬼没有年龄。

    她说:“你看看,我给你买来了什么。”我站着没有动。

    她说:“去拿呀,小宝贝。”

    她比我大10岁,有资格这样称呼我。我走到门边上,拎进一个大大的皮包。打开,从里

    面拿出一只稀奇古怪的帽子。我把它捧起来,有些分量,里面有几条帆布的线路。这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但我的姿势已经表达了我的问讯。

    “告诉你,这是新近从美国进口的,里克牌按摩帽,代表了当今世界的最新研究成果,

    我的一个朋友就做这生意。戴上它就像有一双温柔的手按摩你的脑神经,什么样的头痛脑胀

    都能治好,这就是专治现代都市病的。陶,有了它,你再不会头痛了,坐电脑前再不会有一

    点问题,我敢保证。”

    我悲惨地笑一声,她还记得我申诉头痛,我在电话中的烦躁的声音一定给了她不好的感

    受。这个老美的里克帽就是要把我钉在电脑眼前的,这样她会异常的自在舒服,你看我不是

    给他买了全世界最先进的按摩帽吗,你看我不是对他关怀备至吗?在这番亲情面前我还有什

    么好说的。但是回过来想,我既然注定要在电脑前遭罪受灾,那么接受里克的服务也没有什

    么不好。

    就在我发呆的片刻她已经走过来了,随手就把帽子戴上我的脑袋,不一会,我觉得脑袋

    发热,像有温暖的水在我的脑壳上流动冲击,又像有纤细有力的手指在脑门有节奏地敲击,

    确实不错。

    “现在你为我服务一下吧。”等我摘掉帽子以后她说。这时她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圆圆

    的臀部微翘着,眼里发出挑逗的光亮。我知道她的用意,这个35岁的女人不知得一种什么怪

    病,老是要人推她的脊椎骨,而且不怕重,越重越舒服。我走过去,屋里很热,她的丝织的

    衣衫一擦就分开了,她的体形那么美妙地隆起凹陷,没有半点衰老迹象,就像一头美洲豹,

    而且还无比的光滑,我有如摸在有温度的玉石上面一样,似乎连汗毛都不存在。我半站半蹲

    着,用掌肚用力压她的脊骨,她舒服地哼哼着,同时还不失时机地同我讲一些关于股票的话。

    她说:“股市是当今中国做生意的最高档次,中国投机生意最大最刺激的就是股市、期

    货。做小生意的人摆地摊卖服装,蹬小车卖豆浆,一元两元的赚钱,辛辛苦苦,积了一笔钱

    就输给做中等生意的。做中等生意独家经销这个药那个药,把脑筋动足,什么歪门邪道都想

    得出,结果这些人中大部分把钱输给做大生意的。做大生意的钱多了发愁,却还想轻松地继

    续以钱生钱,就跑到股市上来了。此外,还有各色人等都拿着别处赚的钱上股市来。我们以

    逸待劳,就在股市上等着他们,就像树林里等着鹿来的猎人一样。这个图象很清晰,钱的流

    动就同血液的流动路线一样,毛细血管流进小血管,小血管流进动脉血管,动脉血管流进主

    动脉。所以我们还要好好地修炼,要有最高妙的技术,在这个奇特的战场上赢他们。让他们

    乖乖地把钱放进我们的口袋里来。天地之间,还有比这个更有意思的吗?”

    我无话可说。突然心里一恶,把她的亵衣褪下,她半咳半娇地说,现在又不是晚上,你

    熬不住啦?我不睬她,目光落在她的臀部的下端,那里真有一颗痣,一颗褐色的扁平的痣。

    在她雪白的屁股上,好像纯白的雪地上,落了一个黑球。夏坚怎么会想出这是我,他没见过

    怎么就说准了?我起了很大疑心。痣扁长,一头尖,那是我的脑袋?另一头圆,是我的身子?

    现在她要我当一名狩鹿的好猎手!我心里顿生歹意,伸出手用指甲掐那颗痣。

    她尖叫一声坐起,说:“你干什么?”

    我说:“我掐我自己。”

    她恶狠狠地说:“你发了什么神经!”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她看着我,眼神慢慢柔和,说:“是不是那颗痣高出来了,变颜色了?告诉我,不会有

    病变吧?”

    我这时才恢复了常态,说:“一点没有事,你放心。”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8日 星期三]__①
    开盘了,9时25分,盘子上跳出了集合竞价,界龙17元9角2分,又比昨天的收盘价跳高

    了3角6分,啊,庄家有恃无恐,每天都以跳高开盘,向你显示他的雄厚无比的实力,两分钟

    内有抛盘涌出,数目不小,但是巨大的买盘很快就出现了,按住了抛盘,红色的曲线挫打一

    个弯,就雄纠纠地往上升了。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城堡,许多穿绿衣服的人背了钱袋子涌

    出来,他们怕城里有危险,都觉得城外安全,可是城外忽然出现了多得多的人,他们一律穿

    红衣服,不顾一切都往城里涌,绿衣服人的势头被他们挡住了,有的手臂朝外伸,身子却被

    红衣人挟持着往后退,有的看看势头下对,又折转身,重新跑进城里去,一时城里满墩墩的,

    又挤满了人。

    丽亚的电话打来了,大概是对我的恩宠,也为了联络方便,她给我也买了一台手机,所

    以我就没有必要扑到那家公用电话上去。我懒洋洋地说:“知道了,老规矩,在十分钟之内,

    见一个好价钱,把界龙全部出掉。”

    “不,自作聪明的小宝贝,今天先不抛。”

    我急了:“不是你说的嘛,每天一早抛,规避当天的风险,等尾市走稳了再打进去?”

    她笑了,说:“我要抽烟了,可惜你不在,只得我自己点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聪明

    的小骑士,我们原来都是这样做的,可是情况有变化了,刚才我得到极可靠的消息,界龙三

    天内不会跳水,我们可以不出来,争取最大的盈利。”

    “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嘛……”我听见她悠悠地吐烟圈的声音,“你回来了我再告诉你。今天你在那边,

    可以放松一些。脑袋不痛了吧,里克帽还是有道理的嘛。”

    我疑疑惑惑地放下电话,心里还是不平,她一个电话要我做啥就是啥,支配一个木偶只

    须如此。何况昨天我请求她不卖掉,她一点也不予以考虑;今天怎么就完全改了主意。我离

    开她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是谁给她通报了消息。只有他了,我不可挽救地想起了周欢,

    这个扎着7寸小辫子的男人,他神通广大,神经灵敏,能对丽亚施加影响的也只有他。想到

    我的背后是丽亚,而她的背后是周欢的影子,我很有一点悲伤。

    “今天肯定还是一根长红。”夏坚自豪地向我们宣布。我的日记又要写到夏坚了,他几

    乎成了我日记中的主角,这种情况是我始料不及的;但是回过来想,在股票的线性图上,我

    们这些人的离奇心态,混乱的行为,都不可抗拒地随着一个巨大的主题旋转。在飞机出故障

    的时候,机上所有可能蒙难者,不管是官员,明星,平民,还是骗子,大家只想一个事情:

    千万要安全降落。现在我们这些人也只有一个主题:股票。它是我们这一段生命的主宰,我

    们的呼吸、吃饭、排泄、睡觉,全都和它有关,它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深刻,复杂。它的灵

    魂比我们大家加起来还要大。所以我的笔必须照顾到旋转的一批人,从这层意义上讲,我这

    部日记就像一部手记。

    夏坚的兴奋不仅是因为他自己赚钱了,还有那些听他话的人也赚钱了,他的历史观肯定

    含有普济慈航的意思。他表现得非常亢奋,一会儿死盯着电脑,一会儿脑袋不停地左转右转,

    向别人传递他的快乐情绪。他的外衣早脱了,削瘦的脸上起了大片的潮红,两只瘦瘦的手按

    在胸口,像是怕心脏太兴奋了,不让它跳出来。老赵不在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别人的股票,

    跑到话机前,把好消息告诉他。接着他又挂电话给借钱给他的朋友,说:“你放心,我没有

    问题了……我这次翻身了,千真万确的,……我会好好地回报你……”说着眼睛都湿润了。

    刚才夏坚还在看界龙,现在都不用看了,它的曲线走得太稳健了,太让人放心了。他嘴

    里哼着曲了,一屁股坐到六爪边上,嘲讽道:“看你,要是昨天听我的,现在两块钱都出来

    了。你呀,黑马牵到你的面前都不敢骑。”

    这时,六爪正在痛苦,他手上的股票不但没涨,还往下跌4角,而且越走越软,他大概

    头皮发胀发痒,居然也忘记了,把铜箍帽也碰落了,露出了少毛的“盐碱地”,用多出的那

    根指头在上面使劲搔几下,忙又戴上去。他用一种悔之莫及的口气说:“今天买进太晚了吧,

    还来得及吗?”

    夏坚体会出他心里的悔恨,靠近他,手在他的肩上温馨地拍了两下,说:“来得及,这

    次做庄的主力有解放全人类的胸襟,你昨天没有进,已经犯了一次关键的错误,他还允许你

    犯第二次错误,甚至第三次!哪个市场主力有这么大的气魄?”

    六爪蹑嚅道:“那次……小飞高位套牢,教训太深刻了,害得我损了半个身子呀。”

    夏坚摇摇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当年不比你输得惨?怎么办,股市

    上输的钱,还得从股市上赢回来,没有其他办法。”

    六爪说:“可是已经涨了那么多啦。”

    他打断他:“不是对你说了,要涨到45,还早着呢。”

    六爪不知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说:“那我就少买一点,试试看。”

    夏坚冷笑一声:“买多少,买不买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过是看你放着钱不挣太可惜了,

    才多说了两句话。”

    就这时六爪的老婆来了,她身子矮,腰和肚子一齐往外使劲鼓,分不出两者的界限,像

    一口装酒的大肚子瓶。她嘴唇画得猩红,眼睛外涂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成心要在大街上当演

    员。她是从南京下关出来的,后来跟着六爪贩水产赚了钱,不想再吃这份苦,就上股市来了。

    她讲话粗俗,叫我们听的人都替她难为情。要是六爪做股票赢了,她一激动,就不顾别人在

    场,搂住六爪,用厚厚的嘴唇亲他,还发出声音,好像油腻的肉汤烧沸了。六爪不好意思,

    说干什么,干什么啦。要是他输了钱,她就暗中用血红的指甲指他的大腿,他嘴咧开了,却

    不叫。

    瓶子也听见夏坚的话了,失声叫道:“那怎么办,我们死定了?”她看着六爪买的那只

    瘟股票,不断地往下,分明没有支撑力了,而界龙却昂起了脖子,稳稳地向上挺伸。她像一

    只掉进笼子里的老鼠,急得团团转,别人都在赚钱,可是她在赔钱,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

    她仰起脸,用一种可怜的乞求的口气问夏坚,好像夏坚已经变成全知全觉的神了,她发财的

    希望都系在他的身上了:“现在买进去还行不行,都涨这么多天了?”

    夏坚依然是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早觉悟比晚觉悟好,晚觉悟比不觉悟好。你现在觉

    悟还不算晚呢!”

    瓶子又把脸转向边上,似乎还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我却把目光溜过去,不愿和她对上。

    我自己都没有底,能给她提供什么。便听见六爪夫妇喊喊喳喳的声音,大概是六爪提出先买

    1000股,瓶子的魄力比他大得多,压低了嗓子说话,声音带着一种凶险的意味:“你没有听

    夏坚说么,晚觉悟比不觉悟好,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看一板子打进。”六爪显然敌不过她,

    他们割肉抛掉了手中的大部分股票,一下买进13000股界龙。

    这一卖一买,他们好一阵忙碌,坐下来,尚有些惊魂未定。瓶子掏出纸巾,擦她的窄窄

    的额头,说:“这下可好了,骑上大黑马了。”她环顾左右,露出一种愚蠢的笑容。我们都

    附和她说:“这不肯定错不了。”果然如此,界龙的曲线又朝上爬了一小段。可是她还没享

    受到多少快乐,突然曲线爬不动了,掉过头,往下栽,一栽就是4角,他们刚买进的已经套

    牢了。

    瓶子的嘴张大,闭不上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六爪也来火了,说:“叫你不要

    冒失,先买1000股,你非不听,这下好……”瓶子便问夏坚:“是你说的,主力要做到45,

    怎么回事,有危险吗?”

    夏坚挺直腰板,凛然地说:“没有问题,这是洗盘子,哪个主力肯让你安安稳稳赚钱,

    一定要来来回回洗几次,把不坚定的浮码洗掉,你们逃掉,正好中了他的计,他就往上做。”

    六爪夫妇将信将疑的,六爪忽说:“不对呀,买进去是2位数3位数,出来的都是4位数5

    位数,就是几万几十万股的

    往外出,它上升以来还没有这样的事,怕是主力不肯做了。”

    夏坚还是很镇静:“不会的,有大手笔出,自然也有大手笔进,你怕什么。张一强亲口

    对我说的,不用伯。”

    界龙的曲线又往下一坠,瓶子已经忍不住了,说:“又有5位数卖出来了,不是害人么,

    主力都往外逃了。叫你不买这么多的。”她不迭声地埋怨丈夫,六爪也是十一二分的懊恼,

    说:“买就买了,又能怎样,要么现在就割掉,赔得不多。”

    瓶子叫起来:“还能割啊,刚才就割了来买界龙的,还嫌割得不多吗?”

    六爪说:“那你要我怎么办?”

    瓶子一点不含糊:“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你买的,跟我无关。”

    六爪声音低沉却很重:“跟你无关?好啊,就算是我的,没有一股是你的,这行了吧。”

    瓶子嘴里嘀咕一声,不再说。

    我离他们不远,把这席话全听进耳朵里去,原来他们夫妻两个做股票还分家,各人有各

    人的份。不过这也不差,各人有自己的充分自由。但我心中也不踏实,为什么丽亚刚叫我不

    要出来,它倒往下跑了呢?

    大户室里空气十分沉闷,大空调呼呼地往外冒热气,好些人脸上都出汗了,却不出声。

    有人把窗开了,一股冷风进来,把桌上的买卖单子吹飞了,纸蝴蝶似的在空中扑腾两下,趴

    下地。这时我才发觉有不少人买进界龙了,他们是暗暗地,悄不做声地吃进界龙,其实不用

    夏坚动员,做股票的个个都是精明人,是赌徒,只要有赚钱的可能,我们大户室里十个有九

    个敢冒险。现在他们的神色都不好看,我看过去,一个个脸上好像都刷了一层半透明的类似

    糊糊胶水一类的东西,他们的表情都暧昧迷朦。

    门外有声音,是门卫在同一个人吵,我们知道,不外乎有人要进来,可是他不是大户,

    身材魁伟的门卫是等级制的坚定的维护者,必定毫不客气地把来者拒之门外,我们也是司空

    见惯了,不当一回事。正这时门卫走进来,不偏不倚,径直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有人找

    你。”

    我奇怪了,找我的?哪一位?朝六爪等人做一个鬼睑,跟着出去。哦,不是别人,原来

    就是那个菜场里的女人老脚皮,她一脸的紧张,好像地震来了,不知道该躲在桌子底下,还

    是往外逃。她说:“界龙怎么啦,我买了400多股,太贵了,所有的钱都买了它,它怎么就

    往下走了?到底怎么啦?你们大户室消息灵通,听说什么消息了?”

    我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

    她直直地看着我,我见她眼中有两朵幽忽的暗淡的亮光,像野地里飘忽的鬼火,她显然

    不相信我的话,一定以为我暗藏了消息没告诉她。她说:“我们楼下大厅里都炸了,我是今

    天早晨刚跟进去的,进去就套牢了。他们对我说,这个股票还要翻倍呢,我就把我的钱和儿

    子的钱都买进去了,足足9000元,这是5分钱葱1角钱生姜赚来的啊,做庄的太毒了,不能这

    样坑人的。”

    我明白了,老脚皮并不一定以为我隐瞒消息,而是这个时候她心理失衡了,她必须找人

    说说话,不然她就会像没头的苍蝇乱飞。只听得屋内一声喊:“好!主力进场了,盘子起来

    了!”我连忙朝屋内走。老脚皮也要跟进来,但是门卫的茁壮的手臂又伸出来了,他像机器

    人一样生硬地发音:“你不能进去。”老脚皮也是识相,掉转头,急匆匆下楼去了。

    我送到屋里,只见复坚按捺不住,已经站起来了,六爪夫妇也不看自己的机子,都冲到

    他的跟前,只看他一人的机于。他们对着荧屏,脑袋越凑越近,就像要钻到机子里去。界龙

    的曲线往上了,主动的买盘进来了,鲜红的4位数、5位数出现了。瓶子说:“真是买盘!?”

    六爪说:“不错,是买盘。”两个像旱极的秧苗盼到了雨露,一副获救的神气。

    夏坚不由冷笑:“不是对你们说的么,主力要洗盘子,胆子小的,性子急的就洗掉了。

    现在看到了吧。”

    六爪心服口服,说:“对,对。说得不错。你们看,又是5位数,一口就吞掉60万股,好

    家伙!”

    夏坚说:“可以说,现在开始主力才真正发力呢,以前的不过小试牛刀。看看,5位数4

    位数排着队往里进,就跟雄壮的坦克部队的进军差不多。”

    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刚才的下坠仿佛是分娩前的阵痛,尽管把大家折磨得

    痛苦不堪,现在新生的婴儿诞生了,伟大的界龙重新开始腾跃了。我们个个笑逐颜开,仿佛

    听见了一首旋律壮阔的进军曲,在205室,在二楼,在大厅,在整个证券公司盘旋。曹经理

    也到我们屋门口张望一下,给我们一个关怀的笑容。

    袖珍小姐说:“我刚才就不着急,既然进来了,就不管它了。你又要想赚钱,又要一点

    套子都不吃,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却还是说:“李小姐的这个心态是最好的,可是又有多少人能

    做到你这样呢。”

    边上瓶子叫道:“又上升了,超过我们的买价了,我们赚钱了。”六爪笑着问她:“你

    还要我一个人包销吗,你没有份了?要是还这样,我马上就卖了。”瓶子在他的背上捶一拳:

    “我说着玩玩的,考验你有几分真心,你倒当真的了!”大家都听见了,笑笑不说话。

    接下的行情火爆得叫人吃惊,经过洗盘的界龙大显神威,势不可挡地往上升,到下午2点

    10分,六爪买进去的13000股已经每股赚一块二角了。夫妇两个又说又笑,跟幼儿园里孩子一

    样天真烂漫,他们已经不是嫌买多了,而觉得买少了。瓶子说要是那时把别的股票统统卖掉,

    再把家中的钱也拿来,都买进界龙,那该多好啊,一天就赚2万多元!上午他们的惊慌失措,

    埋怨推委,所有的痛苦烦恼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人啊,其实就那么简单,股票涨了他就笑,

    股票跌了他就愁。涨了,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买一些,全部买成股票才好,账上还有一点

    钱都觉得没用在刀刃上。跌了,他后悔不迭,恨不得一股都不要,说我昨天怎么就会发昏?

    要是股市不好,再灿烂的太阳在他们眼中也是灰暗无光,再动听的鸟鸣也跟乌鸦叫一样令人

    讨厌。要是股市好了,那么狂风暴雪也比阳光灿烂好,冰冷的石头也比软垫暖和。我们就在

    这么个世界里,我也浸泡在其中,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和股票,主观和客观,到底哪个深刻,

    哪个肤浅,哪个复杂,哪个简单,这个最基本的命题在我这里出了差错。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8日 星期三]__②
    我的手机响了,丽亚的甜糯的声音传来了,我感觉到,她好像刚从桑拿浴中出来,还喝

    过一点马提尼酒。她说:“陶,你不要说,让我来猜,你今天在那边是在玩呢,还是在看股

    票。上午我对你说过,今天你可以不用看,好好地休息。可是我想你不会的。你一定还在看

    盘子,是吗,我没有说错吧!那你今天经受了一番考验吧,上午洗盘的局面挺吓人的,你没

    有事吧?’,

    我懒洋洋地说:“丽亚小姐,谢谢你的关心,我的神经系统没有出毛病。”

    她笑了,不错,她刚才一定喝了酒:“知道你辛苦了,今天晚上我们上一个地方去玩玩,

    你应该放松一下。”

    我有点警惕了,说:“上哪里,你知道有一个地方我不感兴趣。”

    “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我比你自己还要懂你。对你说实话,我去那里,要对一件重要的

    事做决定。”她的语气简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可能她没有说错,我还不懂自己,25岁的

    男人还不懂自己,要一个35岁的女人来懂他,这就是我和丽亚的全部奥秘。

    大户室里悄悄地有些变化。瓶子走了,似乎她对夏坚讲的45元的目标坚信不移,她赶回

    去筹款了,打算继续加码。袖珍小姐又买进了一些,她还是那副不很在乎的神色。最有意思

    的是技术派人士陈林,他笃信技术指标,相信界龙早就超买了,今天居然也在偷偷地研究界

    龙的图象,这很让大家兴奋好奇。当夏坚问他的时候,他却矢口否定,说只是看看而已。

    现在我明白了,她要我去的恰恰就是我不想去的地方。我4点50分回到家中,她正在镜

    子前化妆打扮,我走过去在她的颈上亲一下,做我例行的节目。她一偏头,使我的嘴从她的

    脸上滑落,就像用火柴棒划过火柴皮。她说:“你不看看,我已经化妆好了,你一弄,不又

    乱了。”我明白了,她急不可耐地要出门了。

    她说:“你这么晚回来,我不是告诉你要出门么。”她的神态变得调皮,就像春节里小

    孩急等着同大人一起出外走亲戚。她走过来,打开大橱门,替我拿衣服:“陶,你要是穿黑

    色的长大衣,那里面就配银灰色的西装和紫红色的毛衣,如果穿皮茄克,里面就可以穿天蓝

    色的羊绒衫。你的个子高挑,穿长大衣好,我看没有比你穿黑大衣更潇洒的了。”她把大衣

    拎高,前后晃动,她的手很有些本事,让衣服活起来,好像我已经穿在里面,做出动作一样。

    我把自己的身子懒懒地扔进沙发中:“我不想去,哪都不想去。”

    “你大概是要我难看。”她手松开,大衣忽地坠落,掉在地上。

    “你要我去哪里。”

    “周欢的娱乐中心改成了太阳泳池,今天开张,我们去给他捧场。”

    “我知道就是他,我别的都能去,就是这个不去。”

    她冷冷地笑一声:“你真是没有出息,你有什么没得到,还不知足?应该是周欢嫉妒你,

    倒是你嫉妒起他来了。不是好笑么。”

    她一点没有说错,周欢表面上从来没有得罪我,我早就窥测到,他和丽亚至今还有很深

    的关系,但是他又由着她和我同居。可能丽亚成心气他,有时当着他的面同我亲热,讲一些

    放荡的她和我如何快乐的话,但是他一点都不动气,还做出很欣赏的表情,仿佛在阳光下欣

    赏一幅静物油画。表面上他从来没有跟我过不去,但我心中就是不安宁,我以为,那是因为

    他并没把我当作他的合格的对手。一次我在屋里睡觉,周次以为我不在,他对丽亚说到我,

    轻蔑的口气就像提起一只波斯猫,那种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绿,不敢咬人的猫。这让我受了

    很深的污辱。我知道自己,内心对现在的生活虽然抱怨,可是真的要有人把我从这种生活中

    逐走,我还像猫一样会吹胡子作出恶狠狠的样子。由此可见,我还是贪恋这种没有名目的生

    活。我的思绪敏感活跃,还带一点神经。我觉察到,丽亚和周次还有千丝万缕的种种关系,

    直觉告诉我他们的肉体交欢从来没有正式中断,那么为什么他不嫉妒我和丽亚同居,这个念

    头缠笑着我,凉嗖嗖的像草地里潜伏的蛇,有时突然窜起来咬我一口,火辣辣地痛到骨髓里。

    如果他疯狂地反对我们的同居,还派黑道的人来害我,那么,尽管我担惊受怕,魂不守舍,

    但是我心里会好受些,甚至还可能满足我的虚荣心,同为在他的眼里我至少是一个对手,一

    个人物。可是现在他不在乎我们的没有任何名目的同居,好像还在暗中纵容。这非常伤害我

    的自尊;使我思路混乱。我无法不想原因,想得脑子发胀,终于有点头绪,周欢有他的妻室、

    儿子,据说他的女人有相当的来头,给他的原始财富的积累带来了极大的契机,直到现在还

    庇荫着他的事业,所以他不可能离婚。同时他兴趣广泛,结交繁多,自然没有时间整天陪一

    个35岁的女人,而丽亚决不是一个做妻子的角色。所以当丽亚和我邂逅以后,他顺水推舟,

    把同居的任务“派”给了我。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十足是一个幸运的可怜鬼。

    丽亚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杯子,杯中是柠檬水。她把杯沿放进我的唇,我不得不喝了

    一口。她说:“但愿你是同我开一个玩笑,做一个调皮的不伤大雅的游戏。你说是吗?”

    我不置可否,脸上都没法做出表情。

    她说:“尽管你才25岁,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你就应该像一个男人。”

    她的优美的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眼睛里透出一种深邃的含情脉脉的光亮。我读懂了她的

    含义。一个男人。这就是她对我下的定义,不是一个丈夫。我必须接受这个定义的多层意思,

    包括现在不带一点嫉妒,体面地陪她去给周欢捧场。没有多少可以选择,因为我至少目前不

    会愿意离开这个金丝窝。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中,它是那么恍惚幽秘,诡气十足,它像是从鬼影憧憧的野

    山里逃出来的,可是一进入我的内心,就腾地升起了火焰,我觉得这是一个太好的主意,有

    可能通过它达到打击对手的目的。我说:“我要同你结婚!”

    她怔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我重新说了一遍:“我要问你结婚、”

    她的脸蓦地变得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她的身子也摇晃了一下。

    我看出她的内心已受到了猛烈的冲击,我应该趁隙进攻,便把这话再说了一遍。

    她的脸重新涌上了血色,她说:“你不是说假话?不是为了逗逗我?”

    “我为什么要逗一个我心爱的女人?”

    她从床边向我疾步走过来,还没到跟前又折回去,走到大圆的梳妆镜前,看着镜子中的

    我,说:“你为什么不能满足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们现在天天在一起,该有的事都做了,同

    结婚还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至少名义上你没有完全交给我。我也没有完全交给你。”现在我才发觉,

    这可能不仅仅是我一时的冲动和计谋,也许还是内心的一种潜在的需要。同时我也看出了问

    题的严重性,就因为我这突然的发难,丽亚的整个的生活框架都受到了冲击。

    她的乌黑的长发披落下来,一缕噙进了嘴里,她抬起头,眼里充满水意,说:“我没有

    想到,我心里震动……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你要提出?”

    “什么都不为,只为我真实地……爱你。”这个爱字很难吐出口。

    她吐掉头发:“如果我告诉你,由于各种原因,这是不可能的,你会怎么想呢?”

    我冷冷地笑了:“那我大概只有离开一条路了。”说出后我心里很紧张,万一她真的要

    我即刻走,也是一件不好办的事。

    幸好她没有这么做,大概她以为我是真心真意,她冲动地过来,在我的唇上热烈地吻了

    一通,喃喃说:“我心里很感激。我记在心里了,今天先不讨论,不要再耍小孩脾气了,我

    们一起去。”

    我知道再讨价还价没意思了,推开她站起来:“我不穿黑大衣,就穿皮茄克。”

    丽亚如释重负地一笑,说:“这也好,你穿皮茄克同样有派头,你简直就是一个衣服架

    子。”

    5点17分,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停在我们楼下。我看见周欢从前面的门里出来,他喜欢自

    己开车,经常不带司机。他上楼梯的步子迅疾而无声息,我先看见他乌黑头发的顶部在楼道

    上冒出来,接着就出现了他的整个的魁伟身了。他眼睛形状不错.有时会发出叫人惊骇的光

    亮,但更多的时候是流露出柔情、忧郁的目光。他宽肩,细腰,窄臀,有着让每一个男人羡

    慕的形体。他说:“走吧,请贵宾上我的车。”

    丽亚早做好准备了,让他牵着手,引到楼下。

    我不动声色地跟下来,说:“你们坐车子吧,我开摩托车。”

    丽亚有些吃惊:“何必呢,天这么冷。”

    我说:“没关系,我习惯了,坐轿车里还有些头晕。”

    她明白我还要作些反抗,说:“怪不得,你刚才不愿意穿长大衣。”

    我知道这种反抗没有意义,但是我不这么来一下,好像对不起自己刚才的情绪。我说:

    “这和穿大衣没关系。”

    周欢倒显得大度:“他是小青年,骑在摩托车上又潇洒又神气,坐在轿车中不是没人看

    见他靓了。”他打开车门,殷勤地让丽亚进去,自己也坐好,对我说:“知道那个地方?中

    山路28号,银光大厦对面。不要来晚了。”说着车子流星一般滑走了。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8日 星期三]__③
    我开得风驰电掣,等我赶到的时候,丽亚在外面的台阶上等我,还没有进门。我们三个

    人一起进去,立时有许多人围上来,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华丽漂亮,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光

    彩照人,他们争先恐后向周欢说一些祝贺的话。而周欢一边随随便便同他们握手,一边往里

    走,就像走进丛林中,把宽大的叶片拨开一样。有人向丽亚献花,她亲切而又高傲地笑一下,

    可是当第三个人再向她献花的时候,她就把前两捧花放进了我的怀里,接着我的怀里又有了

    第四、第五捧。我心里再不高兴,脸上还得向一张张陌生的脸胡笑。这时,一个男人的定义,

    和一个侍从差得并不是很远。

    剪过彩,在一片掌声中,周欢登台讲话。他说,现在都市人最大的忧愁就是没有好的地

    方让他们休闲,他们能去的地方都充满了嘈杂喧闹,这是一个最大的课题。本公司推出太阳

    泳池,就是最好的人造自然,它将在天花板下,在黑夜里重现太阳和沙滩,给我们创造一个

    休闲的绝佳场合。他的音质非常好,声音醇厚洪亮,带着胸腔的共鸣,简直是一个男中音歌

    唱家。底下听的人脸上都泛溢着笑容,一起欢呼了一声,仿佛他们现在又拥有了一个新的伊

    甸园,他真是一个给他们带来福音的上帝,一个头面人物所该有的气质他都有。

    不多久开晚宴了,是一种很灵便的西式自助餐。丽亚和周欢两个坐到边上一个小圆桌旁,

    离开众人较远,显然他们有私话要谈,没有人去打扰他们。而我和他们隔开两个桌子,一人

    孤单单地坐着。来的大都是熟人,其中三分之一以上都略知我和丽亚的关系,也知道周欢和

    丽亚的前缘,所以我总觉得他们用一种鄙视而又怜悯的眼光看我,即使有的人没有这样的含

    义我也会这么想,我知道这是我的毛病。这让我心里又气又恼,恨不得一头冲出门外去。但

    我知道我不能走,我要为我的存在而奋斗。如果我逃走的话,这些人会在我的背后发出令人

    骨寒的冷笑,以为是一个穷极潦倒的阴谋家失败鼠窜了。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安,像模像样地

    一口一口喝杯中的鸡尾酒。我发现周欢转过头,朝我这里扫了一眼。虽然隔得不近,但我还

    是能感觉到他的眼里有一种隐藏的愤恨,仿佛刚刚看清了我的真实面目,说,小子,不简单,

    你给我出棘手题目了。

    我照旧不慌不忙地喝酒,我知道自己可笑,但又在心中竭力替自己辩护。这是一个暴发

    户的世界,而世界本身也成了暴发户,它是一个十分美好,又混乱糟糕的地球。它决不会因

    为我这一笔而变得比原先更糟。不错,和丽亚结婚是我一刹那间冒出的想法,但是它冒出来

    后就再不肯消失,像所罗门瓶子中冒出的魔鬼。我知道他们两个被这个难题弄得措手不及,

    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我想到我能叫他们头痛烦恼,心里一时高兴得像鸟叫。他们以为建立

    了一个三角关系,两头是周欢和丽亚,另一头是我,这个关系是建立在当代性欲和感情关系

    的最时髦的顶点。三角是几何中最简单又最稳定的形式,而我现在开始,切切实实给它的稳

    定带来了危机。

    周欢站起来了,他直直地朝我走过来,我发现他的眼里有蹿动的火焰,他的手似乎握成

    拳头状,我耸起肩,等待着什么发生。他走到我面前,手松开来了,很温和地放在我的肩上,

    同时脸上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说:“走,我们游泳去。”

    泳池确实造得不错,一盏圆形的炽光灯高高地悬起,这是太阳。天幕上同时有闪闪烁烁

    的群星飘过,池子边有人工的沙滩,不知什么原因微微发烫。池子中有几道暗中涌出的水流,

    算是暖湾里的海流。周欢走开了,丽亚却穿着极为暴露的泳装出来了,我知道她游得非常出

    色。这个丰腴优美的性感无比的躯体将成为第一个入水者,将给周欢的生意带来兴隆。虽然

    我对她的肉体是那么熟悉,但是现在的感觉和我无数次见到的不一样。在床上她带给我的感

    觉是无止境的淫荡,而现在我突然有一种隐约的害怕,如果我从不熟悉这躯体,那一定会对

    它非常敬畏。

    她下水了,池水荡开了无声的波浪,隔着水看她,我更觉得心猿意马。忽然我发现近她

    身子的水变了颜色,一种猩红的颜色从底下冒上来,悠悠忽忽飘荡开,我心里猛吃一惊,这

    不会是她的血吧,怎么离她远的地方水不红,就她身边的水发红呢?悠悠的猩红飘荡开,仿

    佛一个阴谋的线索在慢慢地展开。我甚至还以为闻到了血的腥味,我突然恐惧地叫道:“这

    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靠得近的侍从闻声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秀气的娃娃脸,说:“先生,您有事吗?”

    我慌张地说:“水怎么会红的,别的地方不红,是她受伤了,出血了?”

    侍从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但他非常有涵养,耐心地对我说:“先生,我们的池子完全

    按海滩设计,水底有各种仿制的海生动物,还利用了先进的光学设备。当太阳光和人体和海

    底动物交集到一起,光学设备就起作用了,海水就会变红。先生一点不用紧张,她没有受伤。”

    我说谢谢你,我明白了。我情绪刚平息下来,周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边上。他说:

    “你下去游一圈吧,水温很合适,会很舒服的。”

    我表示我不想游。他说,那好,我们可以从容地说说话。

    他掏出一。包烟递给我,我抽出一支,精制的中华。他却不抽,嚼一块口香糖。他嚼口

    香糖有一种类似于孩子调皮的神态,使我对他的身份有了重叠的错位的感觉。他说:“你很

    聪明,你一定猜到了,丽亚把你的想法对我说了。不错,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现在位置上,都

    会产生这念头,这一点都不奇怪。说起来我们要检讨自己,当时丽亚对你一见钟情,我以为

    你们始终能用一种特殊的关系来处理,你们不需要结婚,她需要的是排遣孤独的办法,结婚

    对你们没有意义。你们以后会怎么样,没人愿意预测。我了解丽亚。我以为你是一个现代社

    会的青年人,你不会在意这些,需要就躺下来,站起来拍屁股走,你会接受这个新式的关系。

    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吸了一口烟,把它徐徐地很有力吐出来,说:“不错,我确实也像你说的做了,但是

    ……”

    他马上接上:“对,问题就在这个‘但是’上,你也不知道,你心中的另一个东西滋生

    了,冒头了,这个可怕的灰色的诱惑出现了,你自己都感到害怕,你无法控制它了。有一个

    成语叫做得陇望蜀。”

    我微笑着说:“周先生,你是一个心理学家。”实际上我的微笑非常勉强,我心里在喊

    叫: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5分钟内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我只是为了打击骄奢的你,你还会

    相信?要是我告诉你,我在这个金丝筑起来的巢里不时感到烦恼苦闷,股票把我的脑袋搞得

    似要炸裂,我留恋那些穷酸的卖字的日子,你还会相信啊?可是我没有必要说出来,我必须

    装出正被他说中了心思,老老实实听他说下去。

    他摸了一下鼻子,他的脸上最大最醒目的器官就是鼻子,一尊鼻梁高挺的富有表现力的

    鼻子。他说:“即使我这么说,也没有丝毫责怪你。一个男人不可能一直抑制自己,不然为

    什么要有于连,有曹操有王洪文,有那么多的年轻的形形色色的野心家?野心和雄心是一个

    词。现在你在这个豪华的泳池内,”他用手朝四周一挥,他的眼里有一种骄傲的溢出来的光

    亮。“你看见它喜欢它,可是它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只是被邀请来游一次泳,它属于一个

    同你不相干的但是却比你智商高不了多少的人,你炒股,资金却都不属于你,你的心里还会

    平静?我很理解你,换了我在你的位置,可能比你更加忿忿不平。问题是你怎么做得得体,

    在我们许可的范围内得到你的利益。”

    我不抽烟了,把大半截没吸的烟掐灭,扔进痰盂里。

    “很好,你打起精神来了,是的,一些关键的字眼对你很要紧。”他停下来了,仔细看

    着我的眼睛,他不想让我任何真实的内心逃过他的目光。我装得非常虔诚,下意识中两个膝

    盖都并紧了。

    “话说回来,我还是非常感激你,在你陪伴丽亚的过程中,总的说很不错,她的情绪很

    饱满,你给了她热情周到的照料,这说明了你的素质。正因为这些,所以我对你的非分的念

    头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当然,除此外你对股票还有特殊的天赋,操作得也不错,这些我都知

    道。我郑重地告诉你,我现在和股市上的超级大户有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你只要知道这点就

    可以了。如果整个操作都不错的话,我们将给你百分之二的利润,这是天下找不到的好事。

    你没有资金,却可以得到百分之二,这是一笔很不小的数目,可以完完全全归你自己!但你

    要切记,绝不能贪婪,不要做不聪明的事!你都听清楚了?至于你和丽亚的关系,结婚不结

    婚,什么时候结婚,我不干涉,由她自己处理。不过我警告你,要适可而止,不要企图利用

    她的感情。如果你们真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在婚前必须做一个财产登记,将来事情说得清。

    这些你都听明白了?”

    这时我非常像一个小学生,虽然有些话不甚明白,但仍一个劲地点头:“当然听明白了,

    我都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

    “明白就好,我想你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不会不知好歹。”

    “我当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可是有时候感情这东西是很害人的……”我用羞涩的语气

    讲话。

    他在我的背上不轻地击一掌:“我很高兴今天还听到谈感情,说明这个世界还有纯洁。

    不过你不用对我谈,你去偷偷对丽亚谈,她可能很喜欢听呢。”说罢他情不自禁笑起来,他

    的厚实的笑声真是好听。

    丽亚还在池中游,这时池子中已有不少的人,但她在水中特别瞩目,她娇柔优美的躯体

    在水中自由游动,简直就是一条美人鱼。可是我的幻觉还是没法消失,她周围的水还不时泛

    出猩红的光晕,我知道这是人造太阳的光学作用,但是心里总有疑惑,不断地想这和她的躯

    体内的鲜血有没有关系。

    耳边又传来周欢的声音:“听说你还常想到你的书法。”

    我肯定地点头。

    “不错,穷不坠志,富也不坠志。我不懂书法,但我知道这是一门很了不起的艺术,我

    尊重它。我也愿意相信陶先生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但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就没有人买你的

    字画?如果不是丽亚小姐对你一往情深,恐怕你今天还在鸡鸣寺一角的寒风中等着买主呢。

    不是你的字不好,是你没有名!”

    我认定他没有谈书法的资格,书法是一门伟大的艺术,同时又是一门没落的保守的艺术,

    欣赏保守的艺术远比欣赏时髦的艺术困难。我叹一口气说2“我活在古人的阴影下。”

    但是周欢听错了,可以说他不假思索,就把古人听作了名人:“说得太对了,你生活在

    名人的阴影下。你可以抱怨,他们的字并不比你好多少,但是他们有名,他们占据了画院的

    协会的所有位子,这就是全部事实,全部真理!你出去走一走,到处是芸芸众生,他们名字

    只是一个符号,除了给亲近的人称呼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随便抹掉一个就跟地球上从

    来没有他一样,但这反而使得凡人更加崇拜名人,他们没有名,却更加渴望名,他们把对名

    誉的全部热情、愿望、迷恋统统加在名人的身上。小兄弟,懂得这一点将对你非常有用。所

    以如果你还喜欢书法的话,你别的不要做,就冒充名人,仿古代名人的字,仿现代当代名人

    的字,仿得同他们一模一样,甚至超过他们,但你还需要打他们的牌子,这同样可以赚钱,

    可以发财。等到名人死光了,你也老了,倒可能你的书法也出来了,你也成为名人了,你就

    应该宽宏大量,允许年轻人冒你的名,做你做过的事情。”

    我还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不由感叹,你说周欢没有谈书法的资格,但是

    关于书法名人的承袭关系,我相信没有几个人能比他讲得更加透彻。

    丽亚走出水池,上来了,她的身上湿滚滚的,挂满了水滴。她朝我们走过来了,她的肌

    肤就像霜雪凝成的,没有一点伤破,我这才相信水里的猩红不是她的血。

    周欢拍一下我的肩,说:“我要下水了,不陪你们了。陶先生,你可以和丽亚小姐讲些

    亲热话。”随后他大步走开,嘴里哼起一支流行歌曲,名叫《叶丽亚》。

    “陶,快给我拿一条浴巾。”丽亚娇声娇气地叫我。

    当我单独和丽亚品尝煮咖啡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你猜,我和周欢刚才谈什么了?”

    “不是你告诉他的,我要同你结婚?”

    “你很聪明,说这个了。还有,更要紧的……”

    我说:“猜不出,也不想猜。”

    她盯着我,慢慢地说:“我有不少资金在他的手里,我向他要,要来投入股市。但是他

    不同意,他在做一个赚更大的钱的生意,是国外的期货炒汇。”

    我这才恍悟了,他半个小时前为什么对我警告,他疑心我暗中在替丽亚出主意。“那结

    果怎么样?”

    “我坚持要,他也没办法,但只答应给我一部分。”她喝尽咖啡,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在

    桌上。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9日 星期四]
    一早,丽亚就和我一起钻出被窝了,从今天开始她要亲临前线,资金增加了,她不愿意

    遥控指挥,要自己来操作。

    我们吃过早饭,还只有9点多一些,就动身了。她原来打算乘出租车的,我说就坐我的

    摩托吧,享受一次露天兜风。她说好啊,这可是双双上火线,要是下一点雪就更有情调。我

    把头盔给她戴上,她的脑袋给遮去半个,看着很是好玩。摩托车风驰电掣,眨眼就到了证券

    所。我们小跑着进入大厅,加资金都在楼下进行。我们的现金装在一个中型的黑皮包里,丽

    亚紧紧提着它,我贴紧她走,算作保缥。进了大厅就见着老脚皮,她的情绪看上去不错,一

    条粗纺的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绕了好几道。她看见我,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了,兴奋地

    叫道:“今天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

    我顾不上说,连连摇头,一边护送着丽亚往里走。老脚皮也看出名堂了,她用胳膊桶一

    下边上一个女人,挤动眉眼,那女人会意了,随着她一起尾随我们。

    我们已到柜台边了,丽亚两只手举起包,放上柜台,又用一个手臂压住,悄声对我说:

    “我填写单子,拿钞票。你在边上注意。”

    我说好。丽亚开始填单子,一只手微微遮着,好像不肯给我全部看清。我掀起嘴角哼一

    声,她听见了,抬头看我,发觉没有异样,又埋头填写。其实这毫无必要,本来我操作的股

    票都在丽亚的账上,赢了输了都以数字显示,她还特地关照资金柜的小姐,没有她出面,就

    是证件齐全,谁也不能拿走她一分钱。证券部的人大都知道我仅是一个操盘手,不过我早已

    习惯了,从不在乎别人的背后议论,对扮演自己的角色仍然热心。

    丽亚拉开了拉链,一叠叠往外拿钱,都是100元票面的,不少都是崭新的。老脚皮不远

    不近地看,她踮起脚,嘴张大成一个O,仿佛已经喊出一声长的叹词,我却没有听见。她一

    边看,一边回头对身边那个女人窃窃私语。她看我们这样加钱,一定是看好大势,所以她觉

    得自己一点钱全部买了股票,发财也有指望。我不留神,和老脚皮眼光碰到一起,她的眼神

    粘粘的,热热的,像烧过的黄鱼胶,有惊愕、羡慕、讨好等多层意思。我再看丽亚,她把钱

    全部递进柜台去了,总共30万现金,还有一张支票,是30万,这样我们操作的就达到120万

    了。

    在集合竞价还没出来之前,丽亚和我已经端坐在电脑前了。我心中总有些不服气,问她

    :“到底怎么回事,前两天我不让你卖掉界龙,你就是不听,现在却要全数买进?”

    她竖起一只手掌:“先不说,看开盘。”

    盘子开了,大盘跳高2个点,再看界龙,开仓20元8角3分,比昨天收盘又高出3角,而且

    买盘手笔不小。集合竞价都是红盘。

    丽亚这才转过头来,笑盈盈对我说:“当时你对我讲的是不错,但是古人的哲学说,此

    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时我们不出来也可以,但是没有确实的消息,在里面就是冒险,因为

    我不知道主力的真实意图。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周欢和做庄的主力接上线了,他们把底

    牌透给我们了。而且,现在每天都有很大的换手率,成交最说明问题,就是说不断地有新的

    主力进去。股市就是群雄逐鹿,今天界龙这面大旗已经树起来了,人们的心目中已经认它了

    ,这就不怕了。各路好汉都大胆地杀进来了,争着在里面掘金,所以我们应该当机立断杀进。”

    我心里觉得她有道理,看她在一边填买单了,我说:“先不急,开盘冲高后自然有一个

    回落,等它回一回再买。”

    她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捏,说:“你现在成精了,你放心,我不会马上买,先把账号写

    好。”

    大户室里的股友们早就陆陆续续来了,夏坚见丽亚出现,对我眨眨眼睛,做一个鬼睑,

    仿佛说,主帅出马了。我真想贴着他的耳朵问,屁股和痣的关系还存在不存在。他走到电脑

    前,大声叫道:“又是一个艳阳天!”

    丽亚依然端坐着,兴奋的神情挂在她的尖俏的嘴角边,可是她不发一声,独自欣赏漂亮

    的走势图,还掏出纸巾,悠悠地擦她的玉色的手指甲。我不由得佩服她这种内持的性格,这

    大概是她胜于其他女人的地方。曲线直冲一段之后,就缓缓落下来了,下降的速度不快,犹

    如空中放下的降落伞。六爪和瓶子夫妇就有点紧张。我也紧忙翻动电脑,看成交,看1分钟5

    分钟的K线图。

    突然,斜地里一只手抓住了我手腕,是丽亚,另一只手把填好账号的买单放进我的手中

    ,不动声色地说:“你立刻给我买,20000股界龙,填20元6角5分。”

    我说:“‘现在正回落,还不知道回到哪里,不再看看吗?”

    “不用看,我量它回不多深,就填这个价,还有5分钱就接到了。”

    于是我接过她手中的单于,在她的目光监视下,飞快地填好价,又一路小跑奔进报单室

    ,火速地交到小白的手中。

    小白的手指劈里啪啦,干脆利落,几下就输进电脑了,你绝不要担心会出差错。小白打

    完了,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现在你们两个人上阵了。”

    我说:“对啊,两颗脑袋比一颗脑袋聪明。”我快步回到位子上。丽亚问我:“打进去

    了?’我说:“不会有错。”她不再问,眼光一边瞥着电脑,一边漫不经心地挫她的玉色的

    指甲,又把五根葱管一般手指挺直了看,好像指甲上有无限的风景。K线慢慢地弯,恰好就

    垂到20元6角5分,不多不少,就是我刚填的价,只顿在这里停留一下,不过半分钟,就升上

    去了。与此同时红色的大买盘进来了,曲线顿时硬挺起来,沉着而有力地往上升。她立刻放

    下手,问:“到我们的价了?”

    我说:“到了,正好到我们报的价,再没往下回1分,还不知有没有买到呢?”她立即

    下指令,让我到报单室去,让小姐问场内。我不敢迟疑起身就走。小白挂电话问上海场内,

    场内回答今天成交太多,主机一再堵单,没法查。我回报了丽亚,她略一迟疑,说:“我们

    自己查。”说罢已经把电脑翻到查成交一栏,也不让我动手,她亲自把合同号打了进去。屏

    幕一时变个颜色,出现一行字,说对不起,没有成交。她也不慌,说,等一会再看。约摸过

    5分钟,她再打合同号,成交细表就出来了,原来我们全买到了,一笔一笔分得很细,总共

    有10多笔,加起来正好20000股。她回眸朝我一笑,睫毛根根张挺开。

    瓶子坐着不安稳,正探头看我们,恰好看见了成交单,立时大惊小怪:“慢点,让我看

    ,什么?你们又买了20000股,真是神了!正好是刚才回落下来的最低价,全给你们吃进了,

    你们太灵了!现在已经是21元了,哪里还有你们的价?你们已经赚钱了!这是小姐的本事吧?”

    丽亚浅浅一笑,说:“我是新手,哪里有陶先生的水平高。”

    那个愚蠢的女人果然上来恭维我,我不想说明,只在鼻子里哼一声。我明白丽亚要给我

    脸面,只得冒领这份情。

    再过半个小时,大户室里气氛热得叫人不能承受,谁想得到,界龙又猛涨1元5角,买这

    只股票的人个个都晕乎乎了。现在我的脑子膨胀发热,我看出来每个人都在膨胀,他们的形

    体都变得夸张。我知道这是股票的缘故,但没有人说得清股票是什么。它是一只狼,一只残

    忍、凶猛的狼,人们坦露出心地,让它在上面奔跑。它又是一条蟒蛇,它的嘴可以张大到

    180度,它的脖颈像橡皮筋一样伸缩,比它的头大几倍的小猪都可以吞食。股票又是火,它

    在地壳底下运行的时候一点声音都不发,但是当它冲出地壳,就是岩浆喷吐,火山爆发,一

    切飞禽走兽、湖泊河流、森林平原、人的老窝都可能焚为灰烬。

    我想象不出有比股票还要诡秘、还要疯狂的动物。它隐藏在所有股民的心底,它没有形

    体,只用一串串的电子数字来表示,但是谁都见过它的形状,在迷乱的梦中,在丰盛或者简

    单的餐桌旁,在永恒的没有终端的路上,每个人见的又都不一样,不同的时候它的形状也千

    变万化。有时它是金链条,是元宝,是商家供在店门口的财神,有时它又变成温驯的梅花鹿

    ,在绿色的草地上吃草。但在许多场合,它会变得狰狞可怕,变成一把割自己的手臂大腿,

    割自己的胸脯,最后刺向心脏的血淋淋的尖刀。

    现在它正化成一条曲线,一条弯弯曲曲却又是坚挺有力地向上的曲线。六爪情不自禁站

    起来了,说火烧起来了,他拿起两本杂志,叠在一起,就算一把扇子,不停地扇着,一边扇

    ,一边对我们每个人说:“火再大点,烧得再旺些。”众人都被他的半似滑稽半似认真的举

    动逗笑了,有人喊道:“六爪,不要停,快去太白金星那里借六甲神火来烧啊。”有人笑得

    前仰后合,有人直喊肚子痛,受不了,还有人乱跺脚。我忽然明白了,股票的形象出现了,

    就是我们大户室中的诸位先生小姐。人变成了股票,股票变成了人。它不再是虚拟的资本,

    它有鼻子,有眼睛,有呼吸,有灵魂,它为自己的飙升而欢呼,它跑到屏幕外边来,如痴如

    醉观看自己的图象。谁要知道股票是什么模样,就看看我们在座的人吧。

    我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呻吟,回头细察,吃一惊,是瓶子,她的脸变得很黄,

    一对眼睛本来是暴出的,现在却半张半闭,她似乎都没有劲坐正了,半靠在沙发上,一种含

    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她的嘴中漏出来。刚才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了?我四周一看,六爪

    已经不在了,他跑到哪去了。我不由问:“你是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她闭着眼摇头。我说:“能行吗,我去叫医生。”

    她睁开眼睛,说:“什么都不用,我没有病。”

    这下我奇怪了,没有病为什么要呻吟,我觉得这里大有奥秘,缠着她问原因。她情不自

    禁地说了出来:“你们今天最低价就买了20000股,以前还有几万股。再看大户室里别人,

    哪个没有3万5万股?也就是我们,才勉强有13000股,和你们比差到哪去了!你看界龙的势

    头,我现在相信了,它不涨到45,你们割我的头!现在什么价买它都是抱聚宝盆啊。可恨我

    们的钱那时都割在小飞上了,要不能买3万股,l天至少赚3万,那么5天呢,10天呢?想想怎

    么不伤心?”

    我现在才明白,瓶子已经变成一个伤心概念股了。于是我不痛不痒地劝慰她:“事情不

    要这么想,心还是平一点好,假如你连13000股都没有,那不是比现在更糟?”

    想不到她怒气冲冲地说:“风凉话谁不会说,你可以对我说这话,我也可以对散户说这

    样的话,但是能解决我的问题?现在我要增加资金,再买界龙……”

    我想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就不再理睬她。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0日 星期五]__①
    今天又是一周的最后一个交易日了,大家操作心理要比平时谨慎,包括界龙在内,很多

    个股都在一个水平线上横盘。丽亚上午同我一起来天马证券所,手机响了,是周欢喊她,说

    有紧急事同她谈,一定请她去,就到他的太阳泳池。他的语气非常恳切急迫,丽亚说她走不

    开,让他在电话中说,他一再央求见面谈。丽亚答应了,着盘的任务又落在我的头上。她叫

    我有情况随时同她联系。

    我脚搁在另一张椅上,也不看屏幕,只看在座的一张张脸,实际上股票的行情都在他们

    的脸上。六爪和瓶子两个嘁嘁促促,总是非常着急,像一对掉进瓦盆里爬不出来的蟑螂。此

    刻他们在争什么事,脸都憋红了。但是他们话又不说清,只是他们两个人明白,在外人看来

    就像打哑谜。像是瓶子要办一件事,六爪却不愿意,瓶子很恨地掐他的腿,六爪咧开嘴,骂

    了她一句,后来两人都出去了。

    今天夏坚话变得非常少,上午收市了也不动,袖珍小姐端来了盒饭,他也不看,袖珍小

    姐替他掰开方便筷,塞进他手中,像哄一个孩子:“快吃,饿坏身子我可不管你。”他这才

    动筷。

    我看他吃完,袖珍小姐也不在边上,我走上去对他说:“嘿,发愣干什么,像只瘟鸡一

    样。”

    他抹了抹嘴,叹口气说:“这样好的机会百年也逢不到一回,可惜我的钱太少了。”

    我这下恍然大悟了,原来他犯的病同瓶子一样,也是嫌本钱太少,他以前运作的,包括

    朋友的在内达到80万,而现在连透支的在内,刚过18万,什么时候才能把输的钱都赢回来呢?他扳本的心太迫切了。

    我无可奈何地晃晃脑袋。他苦笑一下,说:“我不是向你借,大牛市,谁的钱都要生钱。而且,就是你愿意,也作不了这个主,我知道内情。”

    我无话可说,他从我面前走过去,肩变窄了,肩胛骨从后面像刀一样突出来,我知道他

    心中踌躇,原来不光股票跌他们痛苦,股票涨他们的心情也不好受啊。他们个个都不如我,

    虽然我仅是一个操盘手,但我的灵魂还留着一部分没有变成股票,我还是我自己。和瓶子、

    夏坚相比,我能算一个幸运者?要是周欢应允的百分之二能兑现的话,我还会这么超然吗?

    下午2点以后,盘子忽然起动了,走出横盘的格局,尤其是界龙,它又扬头往上了,走

    势还明显好于大盘。夏坚看着感叹不已:“这样的股票哪里去寻,错过了后悔不及啊。”

    就这时丽亚的电话打来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兴奋:“界龙又涨了是吗,很好,在我的意

    料之中。你在那边看着它,辛苦了。现在我还在太阳泳池,事情还没谈完。”

    “那你就谈下去。”

    “这样,你收市不用急着回来,找个地方去玩玩,打保龄球,溜冰都随你,到5点回来,

    我也回家,一起吃晚饭。”

    我懒洋洋地说:“好,你的主意不错,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寂寞?没关系。”

    我离开股市的时候刚3点过10分,我驾驶着铃木,一时不知上哪里去,丽亚叫我不要急

    着回来,这让我生出几分疑心,她从来没让我一个人出去玩过,今天怎么突然开恩,而且还

    积极出主意,保龄球或者溜冰,就是说她需要单独地和周欢在一起,我在身边碍她手脚。虽

    然我疑心不小,但是想到可以自由地支配时间,还是觉得轻松。我突然心血来潮,我车头一

    拨,驰上另一条路。两边是青翠的松柏,一些鸟在树条上跳跳蹦蹦。路的一边是北极山,一

    个不大的山包,由于坐落在市区里而弥足珍贵。前面就到了,那个僻静的角落,我曾经在这

    里耗了半年的时光。那些日子里,暖洋洋的阳光照着我的字画,照着我无所事事的脸,偶然

    有个人走过来,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我的字画,哪怕你装婊好的只卖50元一幅,他们还是会怀

    疑你的价值,与此同时,我的胃里因为缺少红烧肉而在冒着酸水。是丽亚把我领出了这个古

    木阴森的地方,领进了狂潮起伏的股市,于是那个幽静的角落只能悄悄地在我的梦中出现。

    而它出现的时候总蒙着一层鹅黄的颜色,跟烟气一样,这让我非常奇怪,那个角落在我脑子

    里刻得非常深,而鹅黄的烟气却是我在那里从没有见过的。

    到了,我放慢了铃木,我只打算远远地看一看就离开,可是就在我拐弯掉头的时候,一

    个声音叫住了我:“陶,你来了,一年多了吧,好不容易见到你啊!”

    我看见了,是我当时摆摊的邻居,专卖国画的老郑头。我本来已经打算走了,但他的出

    现改变了我的主意。他不戴帽子,几缕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像河边稀疏的芦苇,一套

    衣服依然松松垮垮。我把车不紧不慢地开过去,停下,走到他和他的字画面前。我说:“近

    来生意还好吗?”

    他笑了,露出了牙齿中的几个大窟窿:“陶,这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还谈得

    上生意,混一口饭吃就算不错了。”

    我随便地看他挂出的字画,其中一幅鹅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说:“老郑头,这鹅画得有

    韵,你画艺长进不小,很有心得了。”

    他连连摇头:“我们都上这里来了,还讲艺术,有辱斯文。我早就没有雄心了,涂鸦而

    已,不要嘲笑。”

    我不想再谈画了,摸出烟盒,递一根给他。他接了,眯着眼看牌子,叫出声:“哎呀,

    大中华的,可不是我们这号人抽的。今天沾你的彩头了。”

    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深吸一口,惬意地喷吐出来,换了一副惊羡的神情说:“陶

    ,听说你现在发大财了,你跟一个富婆炒股票,天天出入证券大厦,几万几十万股地买股票

    ,还了得!”

    “老郑头,我们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了,我可没有蒙过你害过你吧,别人这么说,你也能

    那么说吗?”

    他疑惑地上下看看我,可能我这身虎豹皮衣给了他深刻影响,他又看我的铃木,说:“

    你没有发财?我想不会吧。”

    我无意识地颠动脚,眼光向天上飘去,说:“老实讲,你说的没错,我是跟一个富婆炒

    股票,几十万上百万地进出,抽大中华香烟,穿虎豹皮衣,这都没有错。可是我心里不自在

    ,那些图象搅得我脑子要炸开了,什么好菜吃在嘴里都没滋味。你说了不得,我还想回到这

    里来呢。”

    他惊诧地说:“要回来?使不得,这里的日子你还少挨了吗,再怎么样你日子总过得去

    ,比在这里晒干鱼好。”

    其实我也是嘴上说说,真的要我回来,在寒风中乞求人一幅幅卖字,我还是后怕。但是

    我嘴上却非要作践自己,在都市里不断表演我的多重人格。“是的,比晒干鱼好,岂止是好

    一点点,可是在股市中,在这个女人的身边,我的魂一天天离开了躯壳,变成了木偶。”

    老郑头陪我叹一口气,却又用一种老练成熟的口气对我说:“陶,甘蔗没有两头甜,什

    么最要紧,活着是最要紧的,其他先不要说,能好好地活着就是好。好死还不如赖活呢。我

    这个人就是这一辈子没活好,当初提拔我到厂科室去,就应该巴结B领导,一路上去也是一

    条阳关道,可我偏偏喜欢提意见,三天两头闹点自由主义。反右来了,还算幸运没戴帽子,

    让我到文化馆去,如果那时开始我一门心思搞画,混到今天,怎么说也可以在协会里混一把

    交椅,还需要今天出来卖字画?画一个狗屎也有人吹到天上去。偏偏又是不安心,反而看不

    起画画,今天参加这派组织,明天研究那个主义,好,最后什么都不是,还栽进莫须有的案

    子里去,连个公职都没有了,混到这个地方来了。现在我才明白了,活着就是好,可是晚了。说晚也不晚,到死的前一分钟明白也还是不晚。所以我说,你不要不知足,活着就是好。”

    我没想到还能听他讲这套哲学,过去我们天天混在一起,也没听他讲呀。我想可能是我

    走了以后他才修炼到这一步。

    就这时,有一个女孩走来了,她的衣饰朴素,走来对老郑头说:“老爷爷,收画摊了吧

    ,今天天冷,您早点回家吧。”

    老郑头说:“你这个姑娘真是心好,不要紧,我不冷。今天老朋友来玩,难得的,我们

    多说一会话。”那姑娘哦了一声,转过头打量我,说:“你也是画画写字的?”

    这时我才细看了女孩子,她大概也就十八九岁,脸是鹅蛋形的,两个眼睛里充满水意,

    清纯而没有一点瑕疵,你可以想象这是一双和邪恶、心机离得最远,最没关系的眼睛,她的

    嘴不大,有古典的韵味,嘴角微微翘起,传达了一种清新的甜意。她上衣是水红色的,下衣

    是一种纯蓝。她的身材非常和谐,绝对是标准的黄金分割(谁让我有一双还算搞过艺术的眼

    睛,不能不贪婪地打量她),她的下身比上身略长一点,腰削瘦,我断定她没有戴假胸,透

    过外衣我的想象力恣肆汪洋,她的胸脯绝不像有些女人,从锁骨底下就缓缓隆起,像一座漫

    坡的丘陵,而她是先平坦,在该起来的时候突然耸起,像飞来的山峰。我想对她最好的比喻

    ,就是树上一颗浆液十足的刚要成熟的果子。她的身上绝对有山野的原汁原味,我以为城市

    里不会出这么样的女孩子,她出生的地方一定灵性十足。

    我含糊地说:“以前写过,现在么,就不怎么写了……”

    “写字画画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做的,我们村的先人说过。你怎么就不写了?”她一点都

    不掩饰自己的疑问。

    我能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我无法忍受都市中的清贫,告诉她一个大款女人赏识我,坐

    进大户室去做她的操盘手,当然,还有物质和情欲的充分享受。本来我想胡说几句,可是突

    然间我意识到现在再调侃就是白痴。

    老郑头给我解围了,他说:“陶先生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在做,这是一种高层次

    高智商的工作,绝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要比写毛笔字重要得多。”

    “真的?”她看我的眼光就充满了尊重.这样的天真让人感动,又令人痛苦。幸好不一

    会我们的话题就转移了。她说,老郑头画的画,有的她很喜欢,有的就一般。她最喜欢的是

    那幅山鬼,那头兽的皮毛漆黑,是虎是豹还是别的猛兽,贼亮的眼睛特别凶,那个女仙坐在

    它的身上,一点都不害怕,就跟坐在牛背上一样,太有意思了。

    老郑头对我说,她的名字叫紫玲,她来自一个山村,到南京来找村上的一个男青年,一

    直没有找到。现在她常帮他一起出摊收摊,没要分文报酬。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0日 星期五]__②
    已经5点多了,天忽然暗下来,我才发觉天不早了,这可能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

    我要走了,铃木驮着我穿过大街小巷,进了家门,发现丽亚并没有回来,我意兴阑珊,开了

    一瓶矿泉水,坐在沙发上喝。她叫我5点钟赶回来吃饭,她自己却没回来。随她吧,我不由

    想起紫玲,这般清纯的女孩子现在实在太少了,看到她我不免想起“水漉漉”这个词,都市

    的女孩天生就没有这种水意,可是从农村来的,又有几个还能保持这样的情味?她们从偏远

    的地方赶来,挤进一个陌生、繁华、喧嚣、庞杂的地方,几天内环境巨变,极大的反差使她

    们头脑混乱,意志力薄弱,这时候一个低等的城市无赖的诱惑,就可能使一个处女轻易失身。原来我住的地方有一个裁缝铺,来了一个长辫子的女孩,样子也是清新,就有好些个叼着

    卷烟,梳着背头的男人挤进铺子去,过不多久,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变化让我大吃一惊

    ,她的腰和臀部一样粗,她的脸上浮出平庸和俗气,她站在那里裁衣,一个男人把烟喷在她

    的脸上,一只手伸进她后背的衣服里去,她脸上毫无表倩,还照样剪衣。这个回忆让我充满

    了恐惧,我害怕紫玲也会出现变化,如果这个山野的水漉漉的女儿也变了形象,那就是这个

    都市的罪恶,是我们生存的环境发生了恶变。然而老郑头说她已经来一了一段日子,还能如

    此清纯,又让我心里快慰许多。我想,说不定她能成为抵抗都市罪恶的一个胜利,如果真有

    这种可能,我情愿帮助她,而且对我现在来说,经济上不会有一点问题。

    当我真的在考虑帮助她的计划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伸手拉亮了后边墙上的灯,

    挂钟已经是6点12分了。可是丽亚还没回来,她让我5点钟回来的,而她过了一个多小时都不

    回来。我的疑心又起来了,我站起来,进了卧室,鸭绒被上似有可疑的皱折,我想除了我和

    丽亚,刚才躺在这里的会不会还有第三人。我掀被子的动作很猛,心想最好是我的神经过敏。但就在这一瞬间,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热烘烘的,带一点腥味,带一点甜味,还带

    一点甘草味,不错,就是它,精子。不要以为这气味非常浓郁,一掀开被子就充满空间,其

    实不是,它至多像水中的一根发丝,而我的鼻子非常敏感,尤其是对这特殊的气味。我的心

    顿时像浸泡多日的醋蛋一样,又酸又软。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我的,它离开器官的时间不会

    超过四个小时。哈,这方面我可以做一条警犬,如果公安局有涉及精子的案件,我光靠鼻子

    就一定能提供可靠的情报。

    我冲出卧室,抓起电话,打丽亚的手机,连打5遍,都是一个小姐的录音:“您所打的

    手机现在已经关机,请稍候再打。”最后我摔掉了话筒,放弃了接通她的希望。我像一条

    犬,一条巴斯维尔的猎犬?一条无处可以栖身的丧家犬?一条富婆的西施犬?在房子里乱

    窜。谁是精子的渲泄者?不会是我,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一个人。我从橱里拿出了法国的

    拿破仑酒和中国的五粮液,最后我还是喝了五粮液。

    确实是好酒,它让我周身发热,筋骨发酥,嫉恨和情欲一起在体内打旋。当我在股市里

    替他们望风,当我在鸡鸣寺的一角奏紫玲遐想曲的时候,他们在这里疯狂地忘情地渲泄精子。我在担心别人的命运,可是我自己扮演的角色比谁都可笑。其实我也曾经在同一地方闻到

    过别人的精子,但是产生的反应绝对没有今天强烈,这里的原因我不可能说清。我再一次欣

    赏了自己,欣赏了我和丽亚和周欢的三角关系。这是一种病态?一种畸型?一种时尚?一种

    怪胎?我想我是一定要破坏它的,方法是什么呢?是再次提出结婚,还是从大户室,从眼下

    这个金丝窝里逃出去?我有预感,我知道我最终要作选择,但是现在我只有迷乱和狂放,我

    还不具有选择的自信和勇气。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丽亚已经进门了,可能是她关防盗门的声音惊动了我

    ,我摇摇晃晃从沙发扶手上抬起头。我听见她说:“你的脸好红啊,你喝过酒了。”

    “你怎么知道,脸红一定是喝酒?”

    “你喷出的都是酒气。你吃过饭了吗,没有?……饿了吧,我给你烧吃的。”

    她表现出少有的温柔,因为什么,是为了她刚才和周欢忘情地渲泄精子,想对我有所补

    偿,取得一种心理平衡?她端了一只碗给我,碗里是浸在汁水中的梅子。她看我不动手,就

    用小调羹舀起一个梅子,放进我的嘴里。她说:“我回来晚了,知道你会生我的气。可是没

    有办法……”

    我眯着眼睛看她,久久不说话,她也眯起眼睛:“你怎么啦,不认识我了?”

    我心里在琢磨她,这就是没有任何名目和我同居的女人吗,忍不住问自己,她可爱吗,

    答案却让我惋惜,一心想钱的女人无法可爱,因为她早把自己交给了钱,就像信徒把自己交

    给上帝,钱已经支配她的灵魂,渗透她的每一个细胞,和她水乳交融。如果她真的可爱那也

    是因为钱可爱,股票可爱,而不是她可爱。

    丽亚很快洗漱完毕,上床了,把她的精巧的脑袋靠上枕头,头转向了另一边。她疲倦了

    ,我看得出,她今天曾经尽心地享受情欲,她的精神消耗殆尽,她想很快进入睡梦。可是我

    却完全两样,我刚喝了酒,我一喝酒就有强烈的作爱愿望,而且我刚睡过,得到了充分的休

    息。我把她的睑扳过来。

    她把舌头朝我嘴里伸一下,好似精蜒点水,就收回来,说:“今天我累了,让我早点休

    息,明天吧,明天和你好好地乐一乐。”

    我强烈地抓住她:“不行,我现在要,就是现在!我一定要。”

    她狠狠地推开我,还用指甲抓我的皮肉:“不行,今天我累死了,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带着残酷冷笑:“你为什么会这么累,今天你干什么劳累的事了?”

    她似乎有点明白,喊道:“你是白痴吗,为什么尽说蠢话?”

    语言再没有意义了,本能和报复成了我体内的两个原动力,我猛地掀翻她,脱掉她的亵

    衣,又把她的上衣也脱去。我的力气大得出奇,连自己都吃惊。我从她的嘴唇开始,沿着下

    巴、颈脖往下吻,我始终没有偏离她的身子的中轴线,又对等地吻她的两边。她大概确实太

    疲倦了,由着我来作践,我看见了她的屁股上的一颗痣,那是我吗,现在我敢肯定夏坚完全

    是瞎蒙说上的,同现实没有一点真实关系。痣是椭圆的,灰褐色的,略略高于皮肤。我突然

    发了疯,趴下去,用牙咬住这颗痣。

    她惨叫一声:“你疯了,你是疯狗!”

    我没有疯,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我疯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松开了牙。

    我缓过气来了,说:“昨天我说过,要同你结婚。你听见了,我一定要同你结婚。”我

    知道逃离的念头在心中蠢蠢欲动,可是我嘴上却说要结婚。如果画在图纸上,是两个箭头相

    悻的线路图。

    她缓过气来,厉声说:“少废话,你知道周欢同我谈什么事?”

    “我怎么会知道?”

    “他炒外汇期货亏了,就是昨天晚上亏的,一夜亏了300万,非常惨,他要我把股市上

    的钱调给他。”

    我目瞪口呆,这个声音醇厚的英雄也会输到这个地步!一分钟内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完

    全被震呆了,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恐惧惊骇,什么感觉都没有。后来我说:“是真的?”

    “真的。”

    “你答应他吗?”

    “我没答应,我要用这笔钱来炒股,我不能把资金交给他。”她摇一下头,又摇一下头。

    “那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在床单上移动着两条腿。

    “你说得不错。起先他还是同我商量,后来他吼起来,把一个水瓶砸在地上,吓得别人

    全都逃开。”

    我把脑袋垫在一个丝绒的软垫上,局势的变化超出我的想象。我在琢磨丽亚离开证券公

    司的行踪,我猜她不是直接到太阳泳池,而是先回家,周欢在附近等着她,两人在金丝窝里

    宣泄了精子之后,坐周欢的宝马离开,再去太阳泳池。“你告诉我,你们是先上床,还是他

    先说要你的钱?”

    “他后来才对我说,他炒期货惨败。”她不太情愿地坦白,随即下令:“关灯!”

    所有的灯都灭了。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果然不出我所料,精子是手段,是阴谋。到

    节骨眼了,他先用这个作武器攻打丽亚,然后再提到金钱。这个对手多么的狡猾、强壮,我

    不寒而栗。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1日 星期六]
    今天股市休息,我精神上松弛好多,一直睡到10点钟才起来。太阳很好,拉开窗帘,它

    像瀑布一样泻了进来。盖在被子上的毯子早就掉到地下去了,但我懒得捡起来。丽亚跃身起

    来了,此刻她显得精神十足,一夜充分的睡眠,使她恢复了活气,把昨天的污秽和疲惫一股

    脑地抛到爪哇国去了。

    她对我说:“宝贝,快起来了,不要做一只懒猫。今天我们好好安排一下,过一个愉快

    的两个人的周末。”

    她把我的衬衣、牛绒衫一件件扔给我,我无可奈何,只得穿上。这时她已经洗漱完,穿

    上一件天蓝的围裙,进厨房准备早餐去了。等我穿毕起身,她已经端出早餐了,两大杯热牛

    奶咖啡,火腿煎鸡蛋,烤得蓬松的面包。我在餐桌边坐下来。老实说,如果丽亚在很大程度

    上脱离股票,那么她还是一个很有味的女人,她知道什么时候对男人淫荡,什么时候温存,

    只要她愿意也很会关心人,她烹调的手艺不错,当然她一般不下厨。

    我们吃早餐的时候,已经对今天的活动设想了几套方案。丽亚忽然打开了收音机,我想

    起来了,现在是股评时间。果然,一个熟悉的像母猫一样煽情的声音响起来了,“江苏的股

    民朋友们,你们好!一周的交易已经过去了,这一周中,前3个交易日是宽幅震荡,后两个

    交易日在界龙的带领下,走出了一个火爆的单边上扬的行情……”

    这个节目已经是我们的必听内容了,绝大部分做股的人都听,尽管有的股民听了误导输

    得一败涂地,咬牙切齿地说要杀股评家,但过不多久到那个时候他还是要打开收音机,这现

    象常让我困惑不解。我不止一次听人骂,股评家都是骗子,是王八蛋,他们大部分都同大机

    构联手,一起来蒙骗者百姓。他们在10元以下吃饱一个股票,就告诉你它涨到15元20元没有

    问题,是一条非常粗的金链条。听他的不是没有赚钱的可能,问题是先要把他的轿子抬起来

    ,然后要非常非常当心,一下小心颈子上的金项链就会变成铁链条。他们有的号称精通波浪

    理论,有的谙熟乾隆指标,有的诡称能用八卦算股……,他们的种类绝对要比市场上算命的

    名目都多。我敢说,绝大部分股民对他们是又很又爱,没有他们,股民就如是盲人摸象;有

    了他们,股民等于是饮鸩止渴。没有一个股民能够明确地说,有他们好还是没有他们好。但

    是他们精神上已经离不开股评家,就跟有的人离不开鸦片海洛因一样。

    一个半小时的周末股评很快就结束了,先后有五六个人讲,你刚下台我登场,纷纷纭纭

    ,眼花缭乱,总的看法是,股市向好是没有异样的,跨年度行情的展开已经成为共识。而且

    个个都提到界龙,说它的上升空间不可估量。这些话无疑使丽亚兴奋。

    下午我们出门了,我不开摩托车,叫了一辆出租,到了专卖商场,她给自己选了一个欧

    式的背包,一套真维丝的肉色的内衣,包括胸罩和裤衩。她附在我的耳朵边悄悄说:“好多

    人不知道,其实内衣比外衣更应该好,因为是给最亲密的人看的。”她的神态非常认真,像

    是对我讲授一个机密。她给我也选了一条领带和一瓶古龙香水。

    我们带着货物走出店门,走到大街上,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我的目光忽地一亮,被一个

    人吸引住了,就是在老郑头摊位上见到的紫玲。她正从大街的对面穿过来,街上来往的车很

    多,她走不几步就停下来等,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身边没有丽亚,我肯定会过去引她过来,

    可是现在不行,我只能远远地用目光看着她。她还穿着那件水红的上衣,她让过一辆轿车,

    又让过一辆摩托车,终于过来了,我心里就有些欢喜。紫玲径直朝我们这里走来,她也看见

    我了,她的清亮的眼光迎着我,她的嘴唇好似动了,就这时,丽亚叫醒了我:“你在看什么

    呀?”

    我心里一惊:“没什么,什么也没看啊。”忙把头转过去,不看紫玲。丽亚肯定也看见

    紫玲了,但她不问我,诡秘地一笑,说:“不要花心。”

    一辆车子来了,我们叫住了它。就在我们登车时,我的余光仍看着紫玲,她站了一会,

    缓缓走了。我想她的心很纯净,也许在想问题,为什么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就装作不认

    识她?

    车子开不一会儿,丽亚的手机响了,她打开听,是周欢打来的,他说他还要同她谈谈。

    她立即说:“对不起,昨天我们已经谈过了。”“你就不看我们俩的冤家情?”她说:“我

    哪一次不答应你,哪一次不满足你?但这次不行,我就剩这么点钱了,我必须亲手操作股票。”说了就关机。

    我看着她,眼里满是同情,她也朝我苦涩地一笑。她忽然叫住了车,没等我明白她已经

    下车了。我拎着包跟了下来。她说:“不回去了,免得他找上门。把手机BP机统统关掉。”

    我们拎着包,在各个地方闲逛。打了5局保龄球,又到璇宫上喝咖啡,在海鲜馆吃了晚

    餐,到家里已经8点半了。今天晚上她显得无比温柔,这在我的记忆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她

    一会像只猫,一会像一条狗,用她的亲吻盖遍了我全身。她一边尽情地享受,一边说:“我

    没骗你吧,昨天对你说今天好好玩,你还不相信。”我以为,她的淫荡只有历史上的潘金莲

    可以相比。如果我不是比她年轻10岁,早就落花流水败下阵来,而现在我仗着年龄的优势,

    才勉强招架住她的进攻。

    我躺倒了。她挑战似的问:“你还要同我结婚吗?”

    “当然,说出的话拨出的水,你答应吗?”

    她一下把赤裸的身子弓起来,说:“和我结婚,你受得了吗?我的脾气你知道,完全随

    情绪起伏,我自己也摸不清楚。我的嫉妒性也厉害,你可能和一个女孩并没什么事,但是我

    知道了就可能来一场风暴。我的开销也吓人,每个月的化妆品开销就能养活七八个人,如果

    投机股市失败了,你拿什么来养我?这一切你都细想过吗?”

    我当然没细想过,直到现在我还没想呢,但是演一半的戏不能停下来。我说:“这些我

    都不想,船到桥头自会直。”

    “本来我们同居,随时可以分手,现在你要编一个笼子,把你和我都关进去,轻易不能

    拆笼子,是不是这样?”

    “随你怎么说。”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这样?”

    她的凹陷的眼睛隐约在变着颜色,我觉得她呼吸也紧起来。我猜出她在怀疑我的动机,

    我记得周欢曾经对我说过婚前要进行财产公证,不会是空穴来风。我心里好笑,嘴上却说:

    “因为我爱你。”她闭上眼睛,仿佛并不要听,但我相信这一定冲击了她的心灵。

    她身子松弛了,躺下去,好一会说:“别急,让我们两个都考虑考虑。”

    有人按门铃,一瞬间我们都意识到是谁,丽亚跳起关了灯,两人屏住呼吸不说话,赤裸

    的身子不由地贴近。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外边的人开始摇铁门,铁门哗哗啦啦乱响,就跟

    狂风打着树叶子一样。似乎周围的人出来探看了。我说:“还是开门吧。”我把衣服穿上,

    把她的衣服扔给她,我跟着鞋走过去,开了门忙闪在一边。

    周欢进来了,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颜色很是可怕。他大步走进来,直到卧室门口,冷

    笑着说:“我还以为真没有人呢。”

    他回过头来对我说:“请陶先生暂时让一让,我要同她说一些话。”

    我看丽亚,她的眼光十分慌乱,意思是不要我走。我又看周欢,他的宽肩窄臀再次给了

    我深刻的印象。

    他有意露出一点轻松:“陶先生请放心,我的理智很清醒。”

    我走开,卧室的门在我的身后关上。我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厅里温度不低,可是我不停

    地发抖。一点听不见卧室里的说话声。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3日 星期一]
    让我把前天晚上发生的接着写下去吧。我坐在厅里,作爱没有多久,疲倦和累乏缠住我

    的身子,如果没有夜来客闯入,我早就呼呼大睡了。只是现在我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恐惧

    用它的铁爪攥住了我的心,我不知道下一分钟可能发生什么,我的生活经验太少,我还稚嫩

    ,我在大脑里拼命搜刮经验和想象,还是不知道一个35岁的女人和一个36岁的男人,在下一

    分钟会演出一场什么样的戏来。

    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分外的清晰,这响声压迫着我的神经,而以前我从来没

    听见过电子钟声。我回过头去,卧室的门被灯光照得一片惨白,它紧闭着,它把屋内的一切

    深深地隐藏起来,把我无情地拒之门外。门是一个未知数,是一个场景向另一个场景的过渡

    ,是一个可怕的谜,我害怕门!在电影中,在可怖的音乐的伴奏下,当镜头向一扇门摇去的

    时候,我的心就要乱跳。

    我依稀听见门里的声音,但听不清说了什么。我无奈地垂下头,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

    恍恍然睡意抓住了我。突然一声尖叫把我惊醒,我醒来后几十钞钟不知发生了什么,很快醒

    悟了,尖叫声来自门内。我立时跳起,冲到门前却止步了,心胆怯地跳动,准备撞门的身体

    缩了回来。冲过去之后我会看见一副什么惨景?那个宽肩窄臀的男人会对我采取什么举动?

    想像和恐惧混淆在一起,就这时,门洞开了,周欢出现了,我的身子缩在一起,似乎准备接

    受一个致命的打击。但是他大踏步地朝外走,就像没见着我一样。他开了大门,开了防盗门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下去,最后消失。

    隔了一会我才活过来,我走进卧室,准备看见惨不忍睹的景象,可是屋内并没有太可怕

    ,被子还和刚才一样,凌乱地堆在床上,丽亚仰面倒在床上,后颈搁在床沿上,脑勺悬空着

    ,头发朝后散去,脸白得没有血色,一点知觉都没有。我连忙上前扶起她的脑袋,她身上没

    有血,也没有伤,我拍她的脸,好一会她慢慢醒来。

    “他走了?不在这里了?”她的声音中仍然含着恐惧。

    “走了,他不在这里。”我扶她到床上躺好,走到外边,把两道门都关上,觉得安全了

    许多。再回到屋里。

    她一只手伸过来,我温和地握住。“我听见一声尖叫,忙奔了过来。”

    “我尖叫了吗?……”她失神地笑一下,“我记不得了……”

    “他做了什么,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逼我拿出钱来,让他再去炒汇,返回本来。我说不行,你还有钱没还我……我从没

    见他这么可怕过,他的两只眼睛都被血浸红了……他顺手拿起那把铜刀,拔出鞘,高高地举

    起……我昏过去了。”

    她牵引着我的手,让我的身子靠近她。我觉得她像猫一样在颤抖。哦,我知道了,周欢

    抓起的铜刀就是我从云南带来的那把,在边寨的集市上,我向景颇族小伙子买来的,很精致

    ,刀刃有五寸长,是钢的,刀把刀鞘是铜的,刀路上嵌着七颗银星,按北斗的形状排列。我

    料不到它会成为英雄的凶器。

    我忙翻身起来,找遍屋中都没有找到铜刀,这么说,是他带走了?

    我们睡下已经子夜了。她要我接着她睡,好一会我以为她睡着了,稍一放松她就惊叫,

    我只得一丝不苟地执行。到天蒙蒙亮,她又惊叫起来,太阳穴都湿了,我忙问她怎么了,她

    说做噩梦了。折腾了好一会再睡,她一直不放开我,还伸过腿盘住我的腿,四条腿就跟麻花

    一样缠在一起,嘴里哺哺地说:“你跟我结婚,结婚……”却不要我回答。

    我心里打怵,不要弄假成真,不好收场。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5日 星期三]__①
    又是一个交易日开始了,大家见面只是点一下头,就匆匆坐到自己的机子前,日复一日

    ,周复一周,年复一年。我们的投资或者说是投机、赌博,说什么都可以,就是这样平淡而

    正常地进行,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民没有一点区别。

    开盘了,虽然这个时刻一个星期有5次,一年有260次,但对于我们每个股民来说,依然

    是新鲜紧张、激动人心的。大盘跳高3点开出,而界龙强于大盘,它开盘就气贯长虹,一下

    跳了7角,成交量大得惊人,集合竞价就有60万股,莫非主力真的发动总攻击了?

    六爪和他的太太坐得离我不远,他们两个今天很有点异样,瓶子身上好像缺了一件东西

    ,但我一时说不出缺了什么。她眼里的光有点湿润,亮闪闪的。他们相互不时地说话,但说

    得很轻很急,有些话我没法听清,但我可以感觉出来。六爪趴在桌上,写了账号。瓶子在下

    面用手推他,说买呀买呀。六爪让她慢一些,等价低下来再买。瓶子的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

    了,说:“什么时候了,还能等?你以为还会有再低的价?主力大机构稀奇你,等着你上了

    轿子再来抬?”

    六爪还是看着屏幕,瓶子一把抢了他手中的单子,她的身子宽,转身大,把椅子都带翻

    了,也不扶,就往外走,六爪摇摇头,不多说。一会瓶子回来了,对他说,买到了,全买到

    了。偏这时界龙不往上上了,K线平走起来,两人盯着屏幕,四个眼珠子不眨一下。我要上

    洗手间,走出屋,见没人注意,一拐弯进了报单室,对报单小姐小白说我要查一下单子,小

    白二话不说,就把单子给了我。其实我没有别的要查,只想看瓶子又买了多少。翻过两张就

    到了,怪不得他们的眼珠子要跳出眼眶了,他们又买了2万股界龙,这个数字让我吃了一惊

    ,他们的资金并不多,满打满算才买13000股。星期五那天瓶子愁得要生出病来,亲门对我

    说没有资金了,怎么又买这么多,真的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我慢慢吞吞进了洗手间,方便之后,出来正好遇见六爪。我说:“好啊;你们吃进这么

    些,想赢个大满贯?”

    六爪急不可待地朝池子里放泄,嘴里还响起声音,好像全身的劲都用到一个地方来了。

    一阵过后才对我说:“没有办法,不赌不行,不赌输掉的钱怎么回来?我们这些人早就绑在

    这辆战车上了,下不来了,除非输个精光。”

    我一心想知道他们的资金怎么来的,便说:“是曹总经理融资给你的?”

    他说:“怎么会呢,我不给他们烧香,也没有私人感情,肯给我融资?”

    我冷笑说:“不要怕么,我也不说出去,也不想在天马证券公司融资,你怕什么?”

    他已经把裤子整理好,说:“陶先生,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没有融资,为什么要

    说融资,我骗你干什么?老实对你说,我们一家人,死活全在这一仗了。”

    我有意说:“是不是言重了?”

    “你知道什么,我们的房子都押出去了!”他的眼圈红了,伸出手去擦,第六个指头在

    旁边弯曲、竖起,就像一个有独立生命的小人。“罢,罢,不说了,不要再对别人说起……

    不是光彩事。”

    我明白触动了他心境,便说:“起先都是好好的人,现在赌得还有个人样?没关系,说

    不定就是一个大满贯。”

    他摇头:“不敢多想,只要把以前的钱赢回来,我就满足了。不过我的老婆不会满足,

    她是一心要在股市上发大财。你看她手上的钻石戒指还在吗?”

    我这才想起,今天看瓶子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原来就是少了那枚光亮耀眼的钻石。我

    知道她真的玩命了,这对于她就似宝玉嘴里含的那块玉,虽说不是娘胎里带出来,但也一样

    性命攸关。

    六爪唱一般说:“典当了。能当的都出去了。”我才知道这一家是真的玩命了,不过节

    骨眼上,玩命的岂止他一家?

    我们两个进了房间,瓶子脸上已经红光光了,见了她的男人,忍不住叫起来:“现在什

    么价了,你的眼睛看看清,不要发花。”我忙凑到屏幕上,原来界龙突破平行线,又拉升了

    ,已经是23元1角了。

    瓶子直起粗颈子:“你说要下来,下来了没有?做股就要有魄力,我才不怕,一板子全

    部打进,2万股啊!现在才十多分钟,4千块钱出来了,要是你这样的老鼠胆,现在还在犹豫

    呢!”六爪呆站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瓶子伸出厚实的手掌,一掌把他拍进椅子里去。

    夏坚在一边有些不怀好意,说:“我看,六爪不如你夫人,你犹犹豫豫的,总是畏首畏

    尾,倒是你的夫人魄力大,说买就买。要不是她,六爪你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现在到处

    讲竞争,你就让位给夫人。”

    袖珍小姐也用她甜甜的声音附和:“是啊,他的夫人的感觉不错。动作也来得快。”

    六爪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也有心捉弄他,加入合唱队,说:“说不定她是一个股

    票天才,到将来比我们哪一个做得都好。”我知道这顶帽子送得不低,说完还朝六爪眨眼。

    冷不防丽亚斜肋里推我一把,悄声说:“少管他人闲事。”

    我不得不收敛。但是瓶子却被挑动起来,好似这屋里真的就她一个股票天才,滔滔不绝

    起来:“要是依了他,我们输的钱什么时候能回来,猴年马月都不行!要是那时候就换我来

    做,这10多万还会输?”她这么说大家倒不要听了,原来是哄她玩的,倒真的顺杆爬了。再

    说那时候在座的几乎人人输过钱,骂六爪一个等于骂大家。

    昨天开始,丽亚天天来证券公司,亲手操作。我这个操盘手降级了,替她递单子,查资

    料,最多当个参谋。上午我到橱窗里去取她的成交单,发现账上只剩700多元了,昨天她又

    买了1万股界龙,持了一个大满仓!

    “你全买股票了?”我惊诧地问。

    她不动声色地说:“全买了。”

    “不留点资金在外面,万一变盘呢?跌下来还可以买进,满仓是最忌讳的。原来你不是

    很小心的?”

    “闭嘴,你不要再说了,你给我闭嘴。”她用一根手指指着我的嘴,虽然声音轻,但态

    度强横,简直是一个女暴君。和前天夜里相比,判若两人。我心里很恨的,觉得那天夜里多

    给了她温情。

    过一会她神色有些缓和,说:“你不是不知道,周欢逼着我要钱。”

    我似乎有些明白,她是想狠狠地赚钱,赚足了就可以帮周欢一把。看来周欢的声音还在

    她心里震荡。我冷冷一笑,这是因为两个人的旧情来了,还是那把景颇族的铜刀起了威慑作

    用?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5日 星期三]__②
    我闲了无事乱看,发觉屋里好多人都增加了界龙的持仓量。夏坚又买进了3千股,他也

    从哪里搞来钱了。袖珍小姐也买进1万股,她的持仓量在3万股以上了。上午收市了,吃了饭

    ,六爪过来,一张嘴凑在我的耳朵边,于是热烘烘的带着大排档熏鱼芹菜味道的气味向我扑

    来:“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你知道还有谁也抵押东西吗?”

    我说不知道。他的眼里就有揭示秘密的兴奋,说:“你去看看,夏坚的摩托车不见了,

    当给谁我不知道,但是我上午听他打电话,为牌照的事和人争个不休。”

    “真的?他摩托车也当掉了?”这件事让我吃惊不小,要知道夏坚一败涂地之后,几乎

    什么都抵债了,只剩摩托车一件,那是割他脑袋也不肯交出去的,怎么现在拿去典当了?夏

    坚喜欢摩托车我早就知道,那是一辆火红色的本田,8个汽缸,在高速公路上跑起来就像是

    一条红色的火龙,他开车的胆子特别大,一次我坐在他车的后面,那时我还没开铃木,这家

    伙哪是开车,简直是玩命!把性命和摩托车绑在一起,当作杂耍一样玩。他不能看到前面有

    丰,有就要超过去,我的头发一律朝后飞掀,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我的腿几乎擦到

    被超车的车轮,我闭上眼睛,以为双腿立时就要被齐刷刷地切断,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可是

    夏坚说过瘾,他就要这样的感觉,他还有理论,为什么湖南人就要吃辣,吃得不冒汗不叫好。为什么这般地杀头枪决,毒品还是禁不掉。听公安说,最先领牌照的一批摩托车,十有八

    九不死即伤。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夏坚竟然没伤过一根毫毛。

    六爪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好似抖落出夏坚,就削减了他抵押房子的尴尬。同时也报

    了夏坚上午的一箭之仇,虽然我上午也加入了起哄,但他毕竟是始作俑者。终于六爪满意地

    走了,嘴里带着热烘烘的鱼肉气息,走进另一间屋子,我想他是去找下一个忠实的听者。

    我心中一时很难平静,就想看个真切,三口两口扒完饭,走下楼,穿过大厅,出了玻璃

    转门。摩托车都放在一个指定的场合,果然不见夏坚的本田。我想等一会再来看,刚要进大

    楼,却见夏坚来了,果然本田不见了,他的胯下是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是一辆除了铃不

    响之外什么都响的车。

    “哦,来了。”

    “是啊,在华侨路吃了碗煨面回来了。”他的神色好似有些不自然。

    我假装发现了新大陆,叫起来:“你的摩托呢,到哪里去了,给人偷掉了?”

    “没有,没有给人偷走……”他垂下眼睛。

    “那到哪去了,我从认识你起就没见车子离开过你。”

    “借给一个朋友了。”

    “你说什么,把本田借出去了,你怎么可以把它借出去?”他声音轻弱,我偏偏声音响

    亮。

    他仿佛一下吃了哑药,张了嘴,没有一句话吐出来。我却在那里冷笑:“我以为你爱它

    如命了,我错了,原来还是可以轻易借人的,骑破车也是一样的走路嘛。”

    他往厅里走,我紧紧随着他,还絮絮叨叨不停。他站住了,眼睛中出现痛苦的神色,慢

    慢地弥漫了全眼珠,好像云霭遮住了一块天空:“对你说真实话,我抵押掉了,抵给人家,

    作价5万元。”

    “这不可能,这怎么会呢,你是跟我开玩笑,我不相信。你骗我。”我故意轻率地摇头

    ,不肯上当一样。

    “别笑了,这是真的!你知道我身边除了这一辆车,再也没有值钱东西了。要是我还有

    一点办法,会把它当掉?”

    “我有一事不明白,当时你输成那个样子,除了身上的裤子没有别的,你却抱紧车不放

    ,现在有起色了,你倒把车抵出去,叫人弄不明白。”

    他叹一口气:“不要说你,我也是不明白自己。这就叫赌性不死。那时输光,留下车是

    为了不叫心死。心里有个宠物,还能活下去。现在不一样,是扳本的时候了!是赚回我的40

    万,是重新夺回做人的尊严!这个时候能有一点松弛吗,有一块钱也要买成股票,让它翻番

    ,再翻番!这两天我太阳穴里一根神经不停地跳,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的脸上显出

    一种庄重的悲壮的神色,像涂上了油画色彩,“把最后的东西拿出来,倒也作一个姿态,华

    山一条路,失败回不去了。要是让我扳回了本,我就金盆洗手,再不碰股票,写老爹的历史

    书去。”

    我说:“做得到?”

    他斩钉截铁地说:“做得到。”

    我叹一口气说:“其实我已经知道,是替你惋惜。”

    “替我惋惜?他晃着尖脑袋,记我一眼说:“不知道这楼里,有多少人可以供你惋惜,

    也不知道他们需要不需要你惋惜?”我已经听出话里的刺了,不由想起他发明的屁股和痣的

    比喻,哪敢再多话。

    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神州大地上的儿女们的赌性绝对不亚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

    不要看西方一些国家专门有赌博机构,什么事都可以赌一赌,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启蒙,没有

    开掘。只要看看我们的麻将桌,就可以知道中国人的赌是多么神妙,多么变幻无穷,把千千

    万万人拴在方桌上,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便有文化人出来写文章,专谈麻将哲学。那么,

    股市的诞生,无疑是摆开了一张无限广大的麻将桌。我问过许多入市的人,十个有八个不希

    望股市规范,他们觉得越原始越好,越疯狂越刺激。投机的烈火已使他们热血沸腾,如果一

    个股票,一个月内只有几角钱的波动,早不对他们的胃口了。所以当下午开市后,界龙再次

    起动,跃上25元以后,我们大户室的一大池子水,完全沸腾了。

    界龙跌上45元的最终目标,在我们心目中,不再有一点质疑了。它的任何一次下沉、弯

    头都失去了意义,它总是要上来的,不可能不上来。向上,向上,是它的主旋律。它的线路

    图已经不重要,指标失去了任何意义。我们可以在它的边上轻松地喝茶聊天,小姐和太太们

    可以放松地交流,哪一个美容院的面膜质量好,男人们可以谈网球和高尔夫球,谁都没有必

    要再为它神经紧张。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神经绷紧,眼睛发胀发麻还要盯着屏幕,唯恐这棵树

    没长大就夭折。现在好了,危机过去了,它长成大树了,不会有问题了。守着它,就像守着

    童话中的一棵结金苹果的树。

    现在我要写那福建人,那个戴眼镜的技术派人士。开始的时候他无动于衷,随随便便把

    夏坚顶到南墙上去。后来不对了,他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黑气也越来越浓,好像是一幅不

    断创作的山水画,每天都有人往上加一笔墨。那副被女人踩过一脚的眼镜不时从他的鼻梁上

    滑下来,逗得大家笑。夏坚踱步到他眼前,说:“陈先生,你看这技术指标还超买不超买?”

    陈林不讲话,他的嘴闭严了,好像是门上了铁锁,从此不再打开。大概是在我们大家买

    进去的第3天,两个女人又来找他了,虽然没像上次那样啄他,但也是神色凶狠,叽里呱啦

    讲了不少,大概是怪他没有把钱捞回来。女人走后,他进了卫生间,隔一会儿,我正好路过

    ,听到里边发出“喀,喀”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声音不大,很是低沉,富有节律。我想

    陈林不是没出来么,连忙进去,外边池子没有人,再寻,声音是从隔开的小间里传出的,我

    猜他在里面,可是门锁着看不见,我心里一急,边上那间的门开着,我连忙溜了进去,掀起

    马子盖。踩脚上去,把头伸过隔板去看。

    果然是陈林,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氛围里,一点没察觉。我见他坐在马子上,却不像在拉

    屎,也不发力,脑袋耷拉,脸上气色很是不好,似有无限的痛苦和懊恼在心中掖着。他的上

    身斜出去,胸板差不多贴住大腿,蜷得像一只对虾。潜意识中他的头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撞

    着门板。或许他早忘了周围环境,只是躲在这里用他的方式渲泄。

    原先我打算叫醒他,转念一想免了,独自走出,进了大户室。现在屋里一片欢声笑语,

    众人几乎都不看股了,只在那里侃大山,说疯话、好像种已撤下去了,风调雨顺,只等着收

    获了。一会陈林进来了,依旧不和人搭话,可是等到收市前一刻,他的气色变了,脸虽然还

    是黑,印堂却亮亮的,原来他嘴角的线条总是硬硬的,像刀斧劈削的,现在竟然柔和起来,

    还挂着一抹温和的笑,这让我惊奇不已。最有意思的是,当夏坚再次问他界龙超买没有,他

    居然说,超买算什么,只要是强势股,超买还会超买。这是辩证法。夏坚没有思想准备,说

    :“你,你……你也加入多头了。”

    一会儿夏坚走到我跟前,说:“技术派也买界龙了,报单的小白对我说了。顽固分子是

    没有的。”

    是的,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了。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6日 星期四]__①
    收盘了,大家还依依不舍的,不肯离开,好像在热烘烘的屋里多呆一会也是幸福。我不

    奉陪了,假意对丽亚说去买一样东西,就悄悄走了。我走的时候屋里起码还有一半人。我走

    到院子中,夏坚随后出来,他推起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刚跨上去车子就散骨架一样乱响。我

    想讽刺他两句,还没说出口,他就说:“别看我今天窝囊,没关系,我的本田会回来的,将

    来我要买比它还要好的车。”

    我看着他一摇一晃骑出去。随即推出我的铃木,骑不一会儿,我不知不觉,又骑上去鸡

    鸣寺的方向了。我心中清楚,那个地方同我的缘分是割不断了。以前是因为书法,是因为我

    在那边的寒风中乞求似的卖过画,而现在呢,那个紫玲以她清纯的水漉漉的形象出现在我的

    恍惚的记忆中,我的脑中没有风,然而她有时也会飘得很远,成了一点颜色,是可爱的水红。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整天在股市上,让我头疼脑胀,里克理疗帽是叫我好受了

    一阵子,可是现在不行了,依然如故。我隐约感到,可能那点水红是医疗我的精神和肉体的

    良药。车子很快,不出五分钟,就见到老郑头。

    他一切依然如故,抖动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和我说话。他颇为激动,想不到我能再三来看

    他一个老头子。而我一时也不好意思说破,只是同他闲扯。到后来耐不住了,才假装随口问

    起,那个山村姑娘还来帮你收摊子吗?

    他说:“噢,这两天没来,她是出来找她的情哥哥的,这么大一个都市哪里去找,再说

    就一定在南京?有3天没见她了。”

    我顿时有无限的懊丧,看头上,一片枯黄的叶子掉落,又一片紧随其后,旋着飘下。我

    告辞要走。老郑头摇着手说,不要忘了常来走走。

    我开着车,思想却溜号了。我有一些有限的同各等女子接触的经验。那时我已经同丽亚

    好上,但我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远不像现在这般豁达混帐,我不能忍受亦真亦假的

    关系。一个朋友对我说,现在你钱不缺了,有一个女孩,不错的,你愿意见见吗?没关系的

    ,现在什么时代了?我不过介绍一下,接下都是你们的事。

    我答应了,记得当时是为了报复丽亚,她从来没和周欢彻底断过。

    女孩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身子很丰满,脸上有些雀斑。当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帅。”我说:“不知道。你知道你吗?”她一

    点没生气:“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我长得很普通;但你知道我是一个处女。”她的神情像是

    对我宣布一个商品货真价实。我不出声。

    过一会她又补充:“我这年龄还有多少是处女?我在医院里当护士,我知道。”

    我说:“谢谢你告诉我,但似乎没多大意思。”

    她有点着急:“你不相信?这完全是真的,你可以……”

    “我没有不相信。我为什么要不相信?”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眼里很纯,身上有一股处女才会有的香气。我故意用邪气十足的声音

    说:“那么你愿意了?”

    她停了一会,问我:“你有女人吗?”

    “有。”

    “那我们不公平,你要我来我就来,要我走,我只好走。”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

    还是愿意。”她向我挤过来,“现在社会上都讲价格,你出什么代价?”

    “你说呢?”

    “我不好说,你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她说:“我在医院里做,有时要上三班,加班费少得可怜,都不好意

    思说出来。一个月就拿几百元钱,上专卖店买一件衣服都不够,我的小姊妹都穿专卖店的衣

    服。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工人,厂里效益不好。我都要靠自己。我不是去做三陪,随便什么烂

    人都可以,我要找一个对心的人,以后分开了,还能互相记起。小姐妹对我说,这不算什么

    了。你看你出什么代价。不要认为我不好。”

    我一点都不觉得她不好,她出卖自己的处女宝,也不是向随便什么人都卖(有幸我被她

    看上),她当然要待价而沽,先谈好价,免得碰上无赖,这是太天经地义了。我从口袋里抽

    出几张百元的人民币,递给她。她接过来,好像是嫌少,但还是很快放进口袋里去。她说:

    “你不光长得帅,还是一个好人。”

    我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她惊诧地说:“你怎么要走了,还没有……”

    我说我要走了。她抓住我的衣服,好容易才放开,好像已经是我的情人了。她把她的电

    话抄在一张纸条上,交给我,叫我一定不要忘了打给她。可是我回到家中发现纸条已经掉了。号码一点记不得。我想也好,她还留着处女宝,还可以叫人出代价。

    就在我明思乱想的时候,耳朵边突然嘎的一声,吓我一跳,一辆卡车刹住了,离我不到

    1米。司机从车厢里伸出脑袋,恶狠狠地骂:“你疯了吗,要钻我的车轮于?”我不敢分辨,

    调转车头打弯。

    一个甜润的声音响起:“啊呀,太危险了,你怎么啦?我看着卡车过来,你不让开,反

    而迎着它开。”我抬起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别人,就是我要找的紫玲。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6日 星期四]__②
    我惊喜地说:“你怎么来的,你到哪去了,我正在找你呢。”

    她说:“我去找人的,找啊找,找了好多地方,突然就看见你,刚才你太危险了。”

    我不好意思:“是啊,我还从来没这样昏过头。”我正眼打量,她的杏眼里还留着许多

    惊恐,使她平添了一种婉约之美。我从没见过比这还要无邪的眼睛,我想我们这个都市里再

    也找不到这样的眼睛了。它黑白分明,闪出一种清纯的光亮,把那张鹅蛋脸整个地照亮了。

    她身上满是清新的山野气,她的举手投足,话声笑语好像都同城里人不一样,是那些天天逛

    商场,涂化妆品的人不可能有的,好像同我在书法中追求的东西暗相通。我发现自己已经神

    思遐飞了,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是紫玲的气韵,多少是我的想象。

    我问她出来有多久了,她那个地方远不远。她—一回答了我。她说,她那个地方离南京

    不近也不远,通过她的描述我仿佛看到了她的水乡,那是黄宾虹笔下的山水画,又具有苏东

    坡黄庭坚的韵味,水蓄藏于山间,屋居于篷下,烟云蒸腾,山岚涂墨。那里的女孩子都是水

    漉漉、亮晶晶的,她们在山里水边劳作,身上寄附着山鬼的野魂、可是她讲到当前的情况却

    让我吃惊。“现在我们好多人都出来了,有些村子的女孩子差不多走光了,到南边去,到大

    城市去,到北京上海,只剩下妇女在家。听说有一个画家来,他10多年前来过,一直记得我

    们这个地方,他想再画些女孩子,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很伤心地走了。”

    我也叹口气,说:“现在哪里都在变,叫人高兴,也叫人失望。”

    “我到南京快半年了,还是不记路,到处是高楼大厦,好像都差不多,只有这个地方记

    住了,和别处不一样,摸到这里就认识了。”

    我推起车子,和她一起慢慢走。天已经有些暗了,冬天就是这样,白天是兔子的尾巴。

    我问:“你说出来找人,找什么人呢?”

    她似有点害羞:“是找村上的一个哥哥,他出来已经有两年了。”

    “村上一个哥哥,”我重复了一遍,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了哥哥的含义。“那你为什么

    就在南京找呢?”

    “他来信就说在南京打工,两个月前,有人还在南京见过他。他曾经对我说,他喜欢南

    京的山水,和我们家乡有些像。我想我会在南京找到他。”

    她的眼里有一种柔弱却又坚决的神情,我甚至有点嫉妒,被这样的女孩子孜孜不倦地寻

    找是多么幸福。她差不多可以说是当代的孟姜女了。我想她和那个护士小姐不一样。在我眼

    里,她成了我精神王国中的某个图腾。

    前边是一个开放的小公园,虽然幕霭徐徐地降临,我犹豫一下,还是停了车,果决地引

    她走进去。园中也有一潭水,但覆盖了落叶,木好分辨哪是水面哪是地面。我说小心。她哦

    了一声,却只顾自己走,一跳一蹦,像山野的鹿。我刚走到水边,她已经跳在一块水中的石

    上了。我说,过来呀。水边有一块平卧的卵石,我想找一样东西垫了让她坐,她却早坐下了

    ,我说冷吧。她说,不冷。

    四周是直立的松柏,传来两声归鸦的鸣叫,水叶下偶有气泡,不知是不是鱼。她讲了不

    少她的故事:“我们那个地方特别野,小时候男孩女孩都在一起玩,大了突然分开了,再长

    大了,又想在一起,却吵吵打打好热闹。哥哥是几个山村最大胆最灵气的。山里来了野猪,

    毁坏好多庄稼,哥哥就说打野猪。他同几个小伙子夜里上山,蹲在山石后面,我夜里怎么也

    睡不着,就偷偷起床,同邻居一个女孩摸上山去。哥看见了我们,哄我们走,说你们怎么来

    了,猎猪是男人的事。我们不肯定,坐在石头上用背对着他们。后来他们软下来,我就把布

    包兜底一翻,苞米棒劈里啪啦倒出来。哥他们的眼睛都亮了,说妹子送好吃的来了。他们折

    了干树枝,燃起火,烤苞米了。我们只顾说笑玩,苞米都烤焦了,大家才想起吃,新嫩的苞

    米真是好吃。我一看,哥的嘴边全黑了,脸上也有黑的。我笑他,他干脆手抹了黑灰,把脸

    都涂黑了,找笑得肚子都痛了。他就抓住我,往我脸上涂,起先我不让,后来我自己涂。大

    家都涂起来,都是脸上一道道黑,在月光下唱呀跳呀,玩疯了。把猎野猪也忘掉了。我们一

    起跑到山下的水边,用水洗脸。哥蹲下去把睑埋进水里,呼噜噜响。我走过去,扑通一声,

    从后面把他兜底翻进水里。”

    我忘情地看着她,她的脸庞在暗色中慢慢地迷朦,她的声音和晚风调皮嘻笑。我已经不

    在听她讲什么了,她故事的内容在我的听觉中漏过去,像细沙在筛子中的筛选去掉,留下的

    是她的声音她的感情,牢牢地嵌在我的记忆的屏幕上。

    “连着两天我们都这样闹,到了第三天,野猪出来了,一下我们都呆了。一个小伙子拿

    起猎枪,没想到浸了水,打不响了。真是危急,野猪的牙齿白晃晃的,哥一下跃起来,抓了

    一把钢叉,冲了上去……”

    我的目光溜到她的手上,我发现她的手长得很大,不由抓了过来,放在我的手掌上,指

    对指,掌对掌,两人的手对贴在一起,我说:“你看,这里超出,这里也是你长,你的手都

    要比我大了。”

    她也看,看了笑,说:“从小干活,手不大抓不住柴。”

    我摸着她的指头,一个个地捏,好像鉴赏家在欣赏十根玉牙。她的指头颀长而有力,指

    肚一边有半硬的皮,而指背上却光洁滑腻。她也不动,由着我捏摸。

    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难以言说的情感,但还是放了她的手,说:“你都到哪些地方方找

    了?”

    “什么地方都去过,他在乡里学过木匠,有人对我说很可能在装潢公司上班,我就瞄准

    装潢公司找。可是,找了好些个公司都没见着。”

    我同她一起考虑,她的情哥可能在哪里,我说南京的装潢公司有公家的,也有私营的,

    有大的,也有很小的,至少有上千家,盲目找一个人确实太容易。我沉吟一会说:“我可以

    帮你一起找他。”

    “太好了,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她伸出手,似乎想抓我的手,其实并没有。“我地

    方不熟,你对南京熟,一定能够找到他。”看到她欢喜的模样,我又生出一点妒意,后悔自

    己不该承诺,但说了就必须去找。

    我说,我们找一家地方吃饭吧,我请你。真的?她说,我的肚子真有点饿了。

    我们出了公园,走不多远,进了一家小餐馆,里面很个净,服务小姐倒上茶水.递上菜

    单。她喜欢吃鱼,能把鱼刺吃得干干净净,每根小刺都银白透亮。她还喜欢吃野菜,比如芦

    蒿,她说这东西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咬一口就香到心里。有意思的是她不吃猪肉,一盘水煮

    肉端上来,她筷子都不挟一片,我说,早知道我就不点了。她说你可以吃。

    吃过饭,我们要了茶水,又说了许多。后来她忽然想起,说:“哎呀,我要走了,我的

    表姐在等我呢。”我们才起身。她说了一个地方,我用车子送她。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腰

    上,那个部位就非常的温暖。她说,她的一个表姐在南京结婚了,让一个小间给她住,她不

    能回去太晚,不然他们要不放心。

    我把她送到一条巷子,她下车,对我说再见。我停在那里,看着她一点点走远。她一边

    走一边回头,月光中她挥手的姿势优美轻柔,像是在水潭里甩动水波。我看出她的意思,是

    说你怎么不走,还不走?

    我刚想发动车子,却见她转过身跑回来了,这让我吃惊非常。为什么呢,她遗忘了东西

    ,还是要给我一个感情的补充,就在她回跑的过程中,我的思绪在银褐色的夜空中飘舞。看

    上去,她的动作好似电影中的慢镜头。

    她到眼前了,气略有一些急,我的眼光落到她的耸起的胸前。她说:“你不要忘了,一

    定要替我找哥。”

    我失望了,她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略一停歇,说:“我承诺的,就一定会做。”

    她又一步一回头走了,我停了车不走,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我回过头,忽然看见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是宝马,我心里一阵紧张,路灯恰

    好照亮了牌照,果然是周欢的号码,我记得的。他停在这里有多久了,是偶然路过,还是跟

    了我的铃木一段路?他分明把这一幕全看见了。

    宝马车无声地起动了,一溜烟就不见了。我还朝前方看了好久。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7日 星期五]
    今天我的情绪不好,这和股票无关。界龙依然一路走强,大家守着它,品茶谈笑。袖珍

    小姐喜欢吃活梅,一个上午她吃掉了5包话梅,而且一点水都不喝。夏坚说:“都是你这样

    的吃客,南货店拍手笑了。”她说:“这总比抽烟好,弄得屋里烟气腾腾,不抽的人也在抽

    了。”抽烟的就说:“要注意了,小姐提抗议了。”

    瓶子在一边插话:“你不能再吃话梅了,吃酸的人长不大,真的,不骗你。看你已经米

    粒大了,都是吃话梅吃的。”

    袖珍小姐噗地吐出一颗核,说:“我瘦小是不错,不过现在世界上人这么多,本来地方

    就不够用,我小不是少占空间么?倒不像粗壮肥胖的人,一屁股坐下就占个大地方。”

    瓶子这两天情绪好,也不计较,说:“谁不想苗条,可我就是瘦不下来,干脆不理它了

    ,该怎么吃怎么睡,还是照旧。”

    陈林的脸色继续好转,虽然黑,但早已有光。有几次当大家神采飞扬地议论股票的时候

    ,他张开嘴,似乎也想参与意见,但还是没有说。不过他要说什么我们已经猜得到。

    这一切都和我的情绪无关,股市没有异常。我不快活来自别的地方。我陪紫玲去找她的

    哥,晚上很晚回家。开门进去,丽亚背朝外坐在梳妆桌旁,我进来她一声不响,我看见餐桌

    上放着干切牛肉,和烹煎好的对虾,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足足有5分钟她像没见着我一样。

    她聚精会神地在她的脸上抹啊涂啊,后来她站起来,不动感情地对我说:“我要出去,你要

    是肚子饿,可以自己吃饭。”

    我说:“你呢……”

    她说:“早吃了,还能等你,饿昏了怎么办?”她目不斜视地从我的身边经过,朝大门

    走去。

    我问:“你到哪里去?”

    “你有地方去,我没地方去?”她的声音里充满傲气,头不回地出门了。

    我犹豫一下,想叫住她,已经晚了。我知道她做一个姿态,而且把我喜欢吃的都摆在桌

    上,显得我更没道理。莫非她已经觉察到了紫玲?不,周欢是个有谋略的男人,不见得立马

    就向她告密,即使讲也会选择时机。那么她仅仅是因为我晚回来才生气?她觉得她养着我,

    当然不能忍受我对她表示出的任何轻蔑。但是,我又怎么能完全排除周次已经向她告密的可

    能?

    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音响也开得很大。我倒在沙发上,眼睛朝上,这时的感觉就是天

    花板在旋转,但是我25岁的心脏能够承受。我发现自己在做一个危险的游戏,好像是猴子从

    火中取栗。我答应了紫玲,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替她去找,一直到夜里10点才回来。这个游戏

    确实很危险,弄得不好,会把我目前的一切都毁掉。但是这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强烈地吸

    引我,使我无法不做。可以拿来作比的,大概是毒品对吸毒者的诱惑。这个比喻也不对,我

    做的都是没有用的,和我的书法一样都是无功利的。说出来非常幼稚可笑,满社会的人都在

    为利益为功利奔走,我却要做没一点用的事。那个紫玲找她的情哥同我有什么关系,找到了

    怎样,找不到对我又能怎样。毒品直接注入血液,使接受者忘掉尘世,产生离奇的幻觉,飘

    飘若仙。可是紫玲找她的情哥与我没有丝毫的意义,反而可能使我离开金丝窝,还去摆可怜

    的字摊。

    电话铃响了,我接了听,是周欢。“是陶先生,丽亚在家吗,请她听电话。”他的声音

    有些沉闷,但很快就正常了。

    我说她出门了,刚走不一会。他说,她去哪里。我说,我不知道。

    他语气变得威严起来:“陶先生,你不觉得这很不妥当吗?是你在陪丽亚小姐,可是她

    去了哪里你一点不知道。让我怎么说你,选一个客气的词,就是‘失责’。陶先生,丽亚是

    一个好女人,我同她很早就认识,这你知道。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不要以为我和她有矛

    盾了,就有机可乘。陶先生,你是一个聪明人,不要玩火!一个小时前你在干什么,你很明

    白。但愿你是偶尔为之。小伙子,好自为之。如果你还不想搞得很糟糕,那你立刻去把她找

    回来。你听清楚了,我希望看到的是她马上回家里来。”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一阵发冷。他像是布下一个大蜘蛛网,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来,把我

    的手脚和全身都粘住。当然我对丽亚还是有感情,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冬夜里孤零零地瞎跑。我站了起来,往外走,脑子中搜索着她可能去的几个地点。我刚走到楼道上,突然听到急

    慌慌地奔上来的脚步声,我停住了,奔上来的就是丽亚。看她的神色我大吃一惊,她的脸灰

    白,就跟死过去一样,她的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恐惧,好似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怖的事情。

    我说你怎么啦。一瞬间她像不认识我,当她认出我来后,一下扑进我的怀中:“你去看

    ……太,太可怕了……”

    我这时扮出了勇敢的形象,我搀扶着她,她抓紧了我,两个人似螃蟹一样横着下了楼梯。出了楼,她指着一棵树,叫道:“你看!”

    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在冰冷的月光下,树的一根主杈处垂下一根绳子,绳子的顶端系

    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的心收紧了,走过去。我看清了,是一只死猫,吊着的是一只死猫。它的一只眼睛还张着,散布出死亡的气息,另一只眼睛插进了一把刀,就是我的那把钢刀!我的心顿时灌满了血,膨胀开来,又疾快地缩紧,仿佛是带血的心脏掉进了冰水。猫悬挂

    得不高不低,离我的头顶不到10公分,只要人从边上走过,不可能不看见。

    我们回到家中,她对我喊道把门关紧,把窗关紧,都关紧。我把所有有洞的地方都关得

    严严实实,她还自己来检查。现在她再也没法安静下来了,她嘴里不住地叨念,刀怎么会在

    那里,会在那里……她挨紧我,身子还在打抖。

    我忽然想起周欢刚对我说的话,慢着,他最后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听清楚了,

    我现在希望看到的是她马上回到家里……”不错,他就是这么一字一句向我下命令。我敢肯

    定,我回家的时候树上肯定没有死猫,那么挂上去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他要我马上把丽亚找

    回来,不就正好撞上吗?我的心再次颤栗起来。

    我把周欢的电话对她说了。她叫道:“他要我赶快回来?……铜刀他拿过以后就不见了

    ……”

    我们都不出声,身子靠得更紧。我说:“你没有答应划钱给他?”

    “没有。”

    我说:“打电话问他。”

    “对,问他。”我说谁来打。她没有说话,但她目光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拨了他的手机

    号,响了,很快他来接了。

    “周先生,丽亚已经到家了,对,很好,情况不错,现在就坐我边上。这可能是你希望

    看见的吧。”

    “陶先生,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听懂了我的意思。”

    我让他说了一会。我想我必须言归正题了,心又狂跳,但我不管了:“先生,铜刀你是

    见过的,可是那天你来过就不见了。今天在猫的眼睛中出现了。”

    “唉,我知道铜刀,那天我带出来了。可是回到太阳泳池已经不见了,我回忆过,上车

    时就不见了,掉在你们的家门口了。好吧,现在我们谈另一个问题……”

    我按下电话的免提,丽亚和我就可以同时听他的声音了。

    “你们在楼外看见什么了?不错,一个可怕的景象。你们看见的,我已经先见到了。这

    就是我要提醒你们的。刚才我到你们楼前,看到两个人匆匆离去,一个好像见过,我想了好

    一会才想出,是在南方见过,在法庭上,他坐在丽亚的仇人一起。他们跟踪到这里来了。假

    设我掉的铜刀是他们捡走的,那么肯定是他们布置了这副惨相。”

    她的脸上浮现出奇异怪诞的神色,说:“谢谢你的忠告。”

    那边说:“小心为好。”“

    丽亚挂断了电话,静默地坐着,我觉得她的思想飞走了,飞到远远的地方。我隐约知道

    她在那边有仇敌,仇人的追踪无疑是这个人世间最可怕的事之一。然而我想让她宽心,我说

    :“完全有可能他胡说,是他制造场面吓你,却又推到仇敌身上去。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她无意识地摇头:“为了遗产,结仇很深……”

    我又说:“那他们已经摸到你的住址?’

    她仍是轻轻摇头。我走进一个屋去拿报纸,等我再回来时,她站直身子,一字一句对我

    说:“现在开始,不谈死猫,不谈铜刀,不谈,一句都不谈。”

    今天晚上我再也没谈过这个话题,但我深深感到,它从没离开过,它像一头蝙蝠,灰褐

    色的翅膀一直在我们的屋子扇动。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9日 星期日]__①
    昨天今天股市不交易,丽亚都看住我,不让我离开。只要我换上外套,她马上警觉地说

    :“到哪去?”她需要我,她害怕这个时候孤独,我成了她的精神囚徒。几天过去了,我们

    没有再看见仇人追踪的痕迹,心头宽松了一些。到了下午,不行了,我必须出去,和紫玲约

    好见面,再去找她的哥。我不能失信,我不能让纯真的山野姑娘在那里空等.

    我漫不经心地穿衣,拿起头盔。丽亚立时问:“你要出去,到哪里去?”我说:“不到

    哪里,就在门口,买些股票报纸,马上回来。”

    “就在门口,戴头盔干什么?”

    “车子开惯了,不习惯走路了。”我知道如果不说谎,今天就别想逃出这个金丝窝。

    她总算不追问了。我在楼梯上还慢悠悠走,一骑上铃木我就飞一般疾驰。很快到了老地

    方。

    紧玲已经在那棵大松树下,正朝四周张望。她穿着水红的衣服,在街头上很瞩目。我的

    车子恰好停在她的跟前。

    她惊喜地说:“你可来了,迟到了。”

    “着急了,以为我不来了?”

    “不,没那么想,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我请她上车,上次我们到城南找,今天我们要到城北去,那边的装潢公司建筑公司不少

    ,我事先已经问过了地址。车子加速了,她就在我的后面,前身和我的后背时常碰挨,挨上

    的时候浑身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脱开的时候我在心里等着她来。她的一只手从后面兜过

    来,揽在我的腰的下一点,肚脐上一点,那地方就热烘烘的,把丹田的气也引上来。风很大

    ,她却迎着寒风不停地说话,似乎这次去一定能找到哥。我惊奇的是她很少有忧愁,再怎么

    不好的境地她总是信心十足。我不由在心经把她和丽亚做了比较。丽亚难得坐我的车,偶然

    坐一次尽量变把自己缩小,也许是怕我撞上什么,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箍紧我,可是紫玲不

    一样,她跟着我好像去检阅,看到路边好玩的事都要在我的耳边说。而丽亚在家的床上,就

    是另一个角色,是一头发情的母豹,不得不叫你头发都竖起来。至于紫玲,我不会动邪念,

    如果也上床就失去了意义,我必须把她和丽亚区别开来。我想丽亚可能是一盆鲜美油腻的浓

    汤,喝下去五脏六腑都舒服无比,而紫玲是一棵树上的野果,不用摘,不远不近地看,心里

    就像喝了甘露一般。

    不一会儿我们到了地方,那是一排新起的大路,一字排着好些家装潢店,我们一家挨一

    家地找,起在是我问,她在边上听,后来她忍不注,抢在我的前面问话。第一家以为我们是

    来谈生意的,一看不是,兴趣大减,说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第二家听了直摇头,就要我们

    走。直到第五家才有一个伙计说,好像见过这么一个人,那是一年前了。紫玲的眼里透出光

    来,盯着他穷问不舍。伙计说,也只是见了一面,在一家小旅社里住,第二天大家就各奔前

    程,找事干去了,此后再也没见过。紫玲还是不放过他,却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出门后她默

    然无声,我心里却微妙复杂,要是真这么容易就找到了,我的游戏不就结束了,我的精神图

    腾不就归于他人了吗,所以失去线索我潜意识中还是有点幸灾乐祸。

    我请她吃小吃,吃到一半她对我说:“今天有一个人找我,我从没见过他,他却对我说

    ,要给我一份工作做。”’

    我也没留意,随口说:“有这样的好人,可能是迷上你了。”

    她咂嘴,说:“听你胡说。那人好有意思,扎根不长不短的辫子。”

    我停下筷,吃惊地说:“你再说一遍,他扎辫子?多大年龄?”

    “有30多岁。长得很壮实。”

    “他对你说什么,给你安排什么工作?”

    “他说他有家太阳泳池,是全市最豪华的,他要招一些素质好容貌好的女孩,他说他看

    了好些个,我是他看见的最合适的。”

    我追着她问;“他还说什么,其他说什么了吗?”

    她疑惑地说:“没有啊,就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明天去上班。他还说工资很高,让我

    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想周欢好聪明,他不费力气,就找到了紫玲,却一个字不说同我的关系。可怜的陶先

    生,别以为你自命不凡,人家已经抄了你的老窝。

    “你说,要是我去上班,上班了还有时间找我的哥吗?”

    我不动声色地说:“你应该去上班,会有时间的,我们慢慢地找,要有耐心。”说着我

    站了起来,叫人来结账。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9日 星期日]__②
    我按响门铃,没有反应,掏钥匙开门进去,心里已经作了挨她斥责的准备。厅里亮着灯

    ,我一个个屋子看,都没有丽亚,但每个屋子的灯都开着,不少地方都留下进行到一半的痕

    迹,化妆盒打开,眉笔散扔着,唇膏旋出盖子,没有收回去,她的手机也扔在床上,处在开

    机状态。她到哪里去了,好像她是在慌乱中匆匆离开,我心头掠过一种不祥之感。仿佛那只

    眼中插着铜刀的死猫又出现了,它垂在绳子的瑞点。

    我愣了十分钟。我想,应该查到她的下落。我拨了周欢的手机。他同我讲话:“陶先生

    ,你现在在哪里,很好,你还知道回家。看来你还是掉以轻心。不要忘记你的责任。当然你

    有自己的自由,但是,不要心猿意马,千万记住。丽亚在我这里,她很好,没有任何不适,

    你来把她接回去。还有一点对你说明,你知道我需要钱,很需要,一个男人一生中有一个时

    刻是最关键的,我就处在这个时刻。我想你不会替我制造麻烦。”

    我没有好说的,我奔出门,驾着铃木,很快就到了太阳泳池。门楼上的霓虹灯耀得我眼

    花。我走上台阶,礼仪小姐微笑着为我开门。我走上红地毯,室内空气新鲜,温度适宜,两

    旁有好些仙人树、芭蕉树,窜得很高,同夏天一样茂盛蓬勃。太阳灯高高悬起,发出耀眼的

    光亮,不少人卧在人造的沙滩上,蓝色的水波一起一伏,吻着他们的脚和大腿。我看见周欢

    坐在一张小圆桌旁,便向他走去。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走近。他穿着一条宽松的毛巾袍,对襟叠在一起。胸口露出V字形

    一块,可以看到凸出的闪出光泽的肌肉。他站起来,没请我坐,引着我围着泳池走。“你不

    是第一次来了,你听我夸耀过太阳泳池,我不止对你一个人夸耀。是的,拥有它我感到骄傲。你看那些模拟天然的设施,看光辉耀目的太阳,南京哪个地方能和我比!可是现在我要把

    它抵押出去了,我要把它抵一笔钱,再去冒一次险,没有东西能阻止我!以后它会重新归我。万一失败,太阳泳池从此跟我无关,我也没有遗憾。”

    尽管他讲的是抵押,但是口气中没有一点伤感,虽然我带着敌意而来,也被他的语言感

    染。他眉宇间透出凛然的威严,足可以让人敬畏,他活生生是一头赌场中的凶猛的野兽。

    “过来吧。”他拐进一条走廊,到一间娱乐室前,敞开了门,招呼我进去。那是一间中

    型的屋子,放着各种电子娱乐器,迎面是一台拳击机,上面立着两个凶狠的机器人拳手。

    “试试看,你能击出多少力量。”没容我表态,周欢已经拿过拳击手套,抓住我的手,

    把手套套上,同时他按了一个红色的开关。“开始了,用出最大的劲。”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逼鸭子上架了。我不能让他小看,我咬紧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对

    准灰色的靶子一拳击过去,差不多整个人都扑上去。机器发出一声不痛不痒的声音,数字显

    示刚超过最低档,及格。

    周欢笑一笑,带着轻蔑,也带一点宽厚。他把手套戴上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看看靶子

    ,朝我一扬眉毛,一拳击去,只听一声猛烈的撞击,机器上的10个红灯全亮了,两个机器人

    拳手在那里乱晃乱跳,机子里发出一个欢快的曲调。数字显示是最高档。

    他得意地解下手套。我想这家伙有这么大的劲,如果这一拳是击在我的肋骨上,不知会

    出怎样可怕的结果。他说:“你是多大?”

    我说:“25岁。”

    他不掩饰他的蛮横:“我比你大11岁,你不会不知道。现在该去探望我们的女皇了。”

    我跟着他走,走过一条不短的通道,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是卧室的布置。我看见了丽亚

    ,她躺在床上,两眼微微睁着,看我进来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心中突有莫名的恐慌,不要成

    了植物人。其实没有,她抬起上身,对我说话,她只是无力而已。我又生疑心,深深地吸气

    ,确实没有一点精子的气息,我这才安下心来。

    周欢对她说:“陶先生来接你了,跟他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有充沛的精力。”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19日 星期日]__③
    我们走进家门,丽亚有点恢复过来,脸上生出了血色。我说:“你怎么啦?”

    她说:“没有什么,一点事都没有发生。我突然觉得累,头发晕,人也站不住,就躺下

    了。”

    我倒了开水,她喝下说:“好多了,活气又回来了。”

    我说:“你洗个澡,洗过澡就彻底好了。”我打开热水器,她走了进去。我听见热烈的

    水声,她在冲浴,桔黄的丝绒没有拉上,磨砂玻璃是半透明的,透过玻璃我蒙胧地看到她的

    赤裸的胴体,她的双手上举,大概在洗头,水泼在她的身上,泼在玻璃上,里面是怎样地下

    着热雨啊。

    我在外边,想把家里变些模样。我撤掉脏的餐桌布,换上一块红色和蓝色追逐的充满喧

    闹的布,换掉花瓶里的水,瓶中的玫瑰虽然有些枯萎,但还能插两天。我走进小屋子,看见

    一本字帖,黄庭坚的,久违了,我拿在手中,一翻就是《李白忆旧游诗卷》,只粗粗一看,

    便被拉到一个久违的却让我心醉神迷的境界。此帖笔力恍惚,出神入鬼,为黄山谷晚年草书

    大成之时所作,当时我不知临了它多少遍,现在却已荒疏。此刻,股市的操盘手陶,还能进

    入这个境界吗?

    听到外面有响动,我放了字帖,走出来。丽亚出浴了,热水浴使她焕然一新.她缠着一

    条雪白的大浴巾,一对乳房露出了上一半,她轻柔地在地毯上走动,一双修长的腿在浴巾中

    时露时掩。她坐在梳妆桌前,把法国的蒙娜倒在手掌上,细心地擦她的脸,尤其是擦她眼睛

    四周。不用看,我就知道她身上的皮肤还和少女样细腻,可是她脸上的肌肤却在捣乱,尤其

    是眼角周围,只要她不涂抹,细碎的皱纹就可怕地露出来,而且皮肤已经略略泛黄。她不肯

    让我看出,就是家里没有别人,上床前她也要涂抹好,为的是作爱时我能看到一张青春的脸

    蛋,怕我产生丝毫厌恶的心理。为此我要感谢她的好心,却更要感谢上帝,他命令人必须老

    ,没有谁能违抗他的意志。今年20,明年18,只是一种痴话,一种可怜虫的梦想。可是她还

    是要涂,即使只有一夜的鲜亮,是太阳下的冰山,她也还是不会放过。再让我假想一下,如

    果某一天,比我大10岁的她,依在我的怀里,不施一点脂粉,脸却同少女一样光亮,我该多

    么惶恐啊。

    她涂得差不多了。说:“过来。”

    我机械地走过去。她看着我,眼里越来越温情:“陶,你说男的主动好,还是女的主动

    好?”

    我说:“这没有定规,果子在谁的手里,谁就拿起来吃。”

    她说:“你好聪明。这大概是我现在还迷你的原因。”

    我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她伸手的姿势绵软而有弹性,像是她身体内处伸出的枝条。她忽

    然说:“你有三天没洗澡了,快去洗一洗。水还热的,我等着你。”

    这些天她一直在恐惧和担忧中度过,我们的性爱也随之中断。热水浴神奇地把这一切都

    冲走了,她似乎急于同我一起做弥补。

    热水汹涌地冲击我的身子,在我的肌肤、筋骨上流动,又用干燥温暖的大浴巾擦干全身

    ,我浑身热烘烘地走出来。丽亚幽幽的变幻颜色的眼睛,像钩子一样对着我。天哪!两个刚

    沐浴过的身子,两个异性的精魂,在这个金丝编织起来的窝里,桌上盖了一块红蓝追逐的大

    桌布,两朵玫瑰被她移到了床头,爵士乐放起来了,却被调到极低,匍匐在内蒙古产的地毯

    上,这两个身子会干出什么啊?尽管陶先生可能想起另一个野妹子,两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一

    起,但她是他的图腾,精神能照耀一时,但它在别的场合一定会暗下去,它抵挡不住肉欲,

    它高悬在空中,可是地上却有许多地方都有它投下的阴影,在床上在地毯上它敌不过世俗。

    尽管我的头经常痛得难以忍受,这种疼痛和我的年龄不相合,但是它现在一点不痛,它被抛

    到琉球群岛去了,抛到爪哇国去了,现在主宰陶先生这个可怜的躯体的,是无法言说的极乐

    世界才有的快乐,是从阴茎传递到脊髓,传递到舌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一齐唱歌一齐舞蹈

    式的快乐。而且我发觉丽亚的快乐绝对不亚于我,水滋润了我,也滋润了她,我们在水意中

    漫游。

    当欲望从我们的身上退去,就像洪水从陆地上退走的时候,她表现出某种强烈而断断续

    续的不安,她用一种坦然的语气说:“爱情是一种魔力,魔力不会永久,我知道。那种探索

    不完的惊奇与激动,最多只能维持两年。陶,你承认不承认?”

    我说:“你说得不错。我们已经一年多了。”

    她说:“我不瞒你,我和周欢同居,也没有满两年。”

    “我不愿意把我同别人相比,尤其是同周欢。”

    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不了解周欢,他是一个魔鬼,

    也是一个天使。我想不出比他更有魔力的人,靠近他你会害怕,离开他却会不断地想他。在

    南方。我们同居不到两年,这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了,我一点也没有后悔,我知道爱情的魔力

    早就消失了,可是我们没有到互相憎恶的地步,而且我们的钱还在一起投资,设与办法对开

    ……”

    我一声不发。“你睡着了?”她摇我。

    我说:“我听着呢。今天你去太阳泳池干什么。”

    “你不在,我一个人越坐越不安,我想我要去同他谈明白。”

    “既然你不愿把炒股的钱给他去冒险,你就不要理他,不见他面。如果再发生可怕的事

    ,由我来出面。”我的口气颇大,但想起那厉害的一拳、心中不由发毛。

    她转过头,温存地摸我的脑袋:“谢谢你,不过。你不要参与。”她勾往我的脖颈,抬

    起头,用舌尖舔我的眼睛,添我的嘴唇外圈,这种感觉非常奇异刺激。“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不要你受伤。他很厉害,红道黑道都有关系。我知道怎样对待他。”我心经满是羞愧,在

    她的眼里,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能参与成人之间的争端。可是她却又能和一个孩

    子成天求欢,在床上她像疯狂的母豹,从来不把我当孩子,我心里猛然涌起对她的仇意,可

    是我又想,她是为了不让我受伤害才说我是孩子,不管怎么还是对她有些感激。我的眼睛中

    不由饱盈了泪水。她的舌尖又舔回到我的眼睛上,她舔到了咸涩的泪水,你哭了?她的幽幽

    的似黑似蓝的眼中升起了疑问。我不回答,让她猜,她不可能情出我复杂的心理层次。

    好一会,我说:“你们谈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把钱划给他。”

    “划给他?为什么?”

    “他把真相告诉我了,他通过夫人叔叔的关系,挪用了一大笔公款炒汇,现在他必须去

    赢回来,他没有第二条路。”

    我干笑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知这笑声的含义。

    “我不能不救他,我们曾经在南方同居……”

    我想这个女人还是有良心。对她的做法,对他们两个的关系,我不能评判,我没有资格

    评判。可是我心底生出一种隐约的担忧,他的底细丽亚知道得太多了,这会不会成为祸害的

    起源呢。但愿我是多虑。

    我说:“你哪一天划钱给他,什么数字?”

    “我对他说,星期二转账给他。他说可以。60万,他赢回来,填了公款的洞就还我。”

    她移动了一下手,“还有明天一个交易日,争取在界龙身上多赚一些。”

    在接下来的迷幻的时间中,她提到了她的过去,于是关于她的身世的碎片就从我的记忆

    中浮起,连成一个似真似幻的篇章。她出生在小地方,从来没见过海,小时候看童话,入了

    迷,从此海就一直包围了她。在梦中海出现了,海水充满了所有的空间,起伏涌动,所有的

    地方都是蓝的,她在海水中翻卷,高高地掀起,又高高地滑落,她的尖叫声和海的歌唱会在

    一起,让海燕叼走。这个梦重复出现。所以大学毕业以后,她毫不犹豫来到南方的海边,一

    个开放的城市。或许是祖上血缘复杂,她像一个混血儿,长得非常鲜艳夺目。她找了好几处

    工作,自以为有一份工作不错,却遭了一个团伙的骗,那些人夺走了她的钱,在雨天中把她

    推到路边上。她悲痛万分地走着,走着,……一直到海边,她眼中出现许多幻觉,觉得海同

    她过去梦中的不一样,充满了凶险……一辆黑色的蓬斯轿车停在她的身边,车生是一个南洋

    的华裔商人,50多岁了,他顿生怜香惜玉之情。听起来完全像一个现代传奇,但故事就是这

    样发展的。他把丽亚带到他的公寓,下面的情景虽然颇有诗意,但太落俗套,我不记得了。

    结果他们在一起生活,那个商人早就不行了,他的作爱的方式难以出口,丽亚非常厌恶。有

    一次她不能再忍受,抓起皮鞭猛烈抽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那个商人出足了洋相。就那天晚

    上,他突然死了,经医生诊断,死于心肌梗塞。他的原配夫人带着儿女赶来了。商人的未亡

    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狐狸,是妖精,荒淫无度,她的丈夫从来是规规矩矩的,她谋了他

    的命,还要来夺财产,梦想!

    此刻,丽亚已经炼成另外一个人了,她毫不客气地争夺遗产,斗争充满了火药味和血腥

    味。对方买通了黑社会,他们秘密绑架了丽亚,把她关进一个废弃的地下室,用锁链勒住她

    的颈子。

    在这之前她已经认识了周欢,他也是到南方来闯天下的,他是一个行动果断谋略很深的

    人,他练过拳击,能骑暴烈的马,同时又会唱情意绵绵的歌。她是在律师的客厅中认识他的

    ,不过是一面之交。但就是这个一面之交的人,突然闯进她的官司,充当了主角。是因为丽

    亚的美貌聪颖吸引了周欢。还是他嗅觉灵敏,嗅出这中间他有利可图?这两个因素中的任何

    一个都足以使他拔刀相助。他探听到关押她的场所,报告了警方,把她解救出来。为了她的

    安全,周欢就和在睡在她的客厅里,一睡十来天。接着他又鼎力相助,帮她打赢了官司,分

    得了三分之一的遗产。

    现在她成一个自由人了,而且是一个有一些钱的自由人!周欢来找她,在咖啡厅里长谈

    ,在轻曼索绕的音乐声中,在玫瑰的缕缕暗香中,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开窍了很多。周欢

    说他在南京认识一个女孩,她的叔叔却在这里,是市经委的一个实权人物,他们应该走通她

    的关系。(这个女孩就是他现在的夫人。)于是,两个人准备了厚礼,合伙做地产生意,倒

    卖批文,一举获得成功。那是一个浮华的地方和浮华的时代,合伙的成功不可能不让他们住

    到一起,虽然周欢在南京有一个小鸟一般依人的女孩,但现在他是一人在南方漂泊。最初的

    日子甜蜜而依恋,虽然她看出了周欢是双重性格强烈的入,但还是愿意嫁给他,可是他总是

    不给她肯定的回答,她逼得紧了,他才巧妙地暗示,她不是做妻子的角色,她的性格和经历

    都注定了她是闯江湖的女人。官司虽然了结了,但丽亚在那里总是心神不定,总觉得黑社会

    的人还在暗暗追踪她,所以当周欢离开后,她立刻结束了公司的所有业务,回到南京,再也

    不回去。

    如果周欢没有说谎,那把铜刀真是他掉在路上了,那可能的解释是,黑社会的人果然到

    南京来过、丽亚惊惶失措的样子还新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随时呼之欲出。

    我已经很瞌睡了,她突然摇我的头发:“你今天到哪去了,怎么一出去就不回来了。”

    她还是记起来了,隔了这么多事,还是没有隔断她的记忆。“我先是买报……,遇上一

    个中学的老同学,是一个男的,他请我吃饭,还非吃不可……”

    “不要再说,没想背后还有第三只眼吧,我不给你点穿。刚才我说长不过两年,不知道

    我们的关系是不是比这还短命?”

    我心里一惊,知道周欢用到了关键的地方,说不定也是促使她同意划钱的一个砝码。我

    一声也不敢多响了。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20日 星期一]__①
    我相信,我们大户室中没有一个人会忘记这个日子,所有炒界龙的股民也都无法从这天

    的噩梦中醒过来。

    黑色的星期一!

    现在回想,当时的预兆已经有了,但是我们这时基本已是疯子了,你可以想象西班牙斗

    牛场上的公牛,早被红布撩得狂性大发,还能停下来吗?陶,虽然你操作的资金不属于你,

    你不过是一个操盘子,但诚实地问问你自己吧,贪婪的种子是不是早让你自己种在心底里?

    然而也是有人逃脱这场灾难的。开盘的时候老赵来了,他生意忙,近来很少光顾股市,

    可是他今天来了。等到盘子一开,界龙已经涨到28元5角,他不动声色地填卖单,5万股一起

    卖掉。当大家发觉时,荧屏上红色的数字显示,他的股票已经成交。

    “老赵,这是怎么回事,你全卖空了,一股也不剩了?”夏坚一脸的惊奇和不相信。

    “卖了,全卖了。不就是卖掉股票么,也不是了不起的事。”老赵把钢笔、大哥大塞进

    包里去,准备离开。

    夏坚的鼻孔一缩一张的:“不是对你说清楚了,要涨到45呢,现在才多少?你就没信心

    了?我们屋子里的人都在一条船上,你可不要离了我们先上岸去。”

    瓶子也在边上说:“我们都是要同生死共患难的。”

    老赵把包重新放回桌子,说:“你们话没有说错,我没有你们信心足,做股票也就是做

    个舒心,十块钱赚个五六块我也就满意了,留点钱给人家赚去。再说水太满总是要流出来的

    ,何必要满打满算呢。”

    瓶子不停地摇她的短颈子的脑袋:“我不这样看,钱还有嫌多的?傻瓜也不会嫌钱多呀。这样好的走势什么股票有过!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它不到45不会停住,那又为什么现在卖

    掉,老赵,看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怎么倒比我女人脚底滑,你是缺耐心,还是缺胆量?”

    虽然她问得粗俗而没有礼貌,老赵和一点不动气,说:“大概是既缺耐心,又缺胆量吧。我看二楼上两面都不缺的,第一要数你了。”

    瓶子得意地斜过脑袋,说:“谢谢你的恭维。”屋子里响起一片轻快的笑声。

    老赵走了,他提前从黑色的灾难中走了,带着他从界龙赚来的40万元走了,抛下一批贪

    欲比五月的花香还要浓郁一百倍的赌徒。事后谈起的时候,瓶子还是一口咬定老赵肯定有内

    线,他肯定是不告诉大家,偷偷地滑脚开溜,像他这样的超级大户,消息来源肯定比我们多

    ,不然他决不可能放着钱不赚,说到天边去我也不相信。对于她的固执,说什么都是对牛弹

    琴。

    第二个走脱的是袖珍小姐,她本来就不是赌徒,往常收市了,她挎着小包走出去,消消

    停停地进了美容院,躺在小床上,让小姐仔细摩她的脸。袖珍小姐躺下只到床的一半多一点

    ,服侍她的人就像摆弄玩具娃娃。如果赚钱了,即便是赚大钱,她也不过是兴奋一会儿,大

    家还在憧憬,她会忽然煞风景地说:“哎呀,我困了,昨天睡晚了。”说着她不看盘了,独

    自回去睡觉了。

    这次袖珍小姐是要到珠海去,她的一个朋友在那边,她嫌南京冬天冷,又太长了,想到

    南国去度假,日子不会太短,她觉得自己在学候鸟的风格,再拿着股票似乎不大必要。当她

    计划公布后,屋里的人都有些替她可惜,夏坚搔搔脑袋,说:“你不要急于抛,这么好的一

    个赚钱机会,大家都逮着了,你却半途放弃,不吃一个满席。你不当事,我们心里却也过不

    去。我看这样吧,你就放心走,股票交给我,一个人不放心,再交给陶先生,他是有特殊感

    觉的,我们两个人负责,你总可以放心了吧。你的股票不等45,等40元一到,就给你卖空。

    赚的钱不说你去一次珠海,去十次都够了。”说着他用眼睛示意我。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

    让人觉得我一点都不义气。我也说,两个人的智慧加在一起,不会出问题。

    袖珍小姐迟疑地说:“这么麻烦你们,我心里过不去。”夏坚忙说不麻烦,反正我每天

    都要来的。我也争着表示。

    袖珍小姐打一个哈欠说:“既然这样,只得麻烦你们两位了。”我以为又接一个任务了。没想到不出15分钟,袖珍小姐要走了,她随随便便说:“对不起,不麻烦你们了,我已经

    卖掉了。”

    更坚像被一块烧红的铁烫了屁股,跳起来说:“不是说好了,你怎么卖掉了?是不信任

    我?”

    袖珍小姐期期艾艾说:“不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麻烦人不好。”又一条鱼

    就是这么漏网的。

    现在留下的人都无反悔的话好说。他们自以为是渔翁,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们垂

    下直直的钩子。和太公不同的是鱼已经咬钩了,但嫌不够大,他们相信咬住钩的鱼还会长,

    越长越肥,等到一个时候,不愿意它再长了,提起钩子来。

    此刻的大户室里,是怎样欢悦祥和的一个气氛!六爪和瓶子不争不吵,两人看着盘子,

    就跟一对新人看着他们刚拍的结婚照,瓶子竟把男人的帽子掀开,惊喜地说:“你看,是我

    对你好吧,你不肯,是我让你买的,这药水神得很,你的头发长出好多了。”一个说:“不

    会吧,才两天,哪有这么神的。”另一个用手指当梳子,在他的头皮上犁了好几遍,说:“

    真是的么,以后要勤着涂。一天都不能忘。”

    最有意思的是陈林,他现在已经一改前状,比谁都看好界龙,他终于发表意见了,他说

    :“界龙是一个全新方式,谁也不用老眼光来看待它,我们的思维也必须有一个彻底的更新。”听他口气好像他倒成了我们炒界龙的导师,大家好气又好笑,不过我们也能理解,可能

    他羞于以前的固执保守,所以急于洗面革心,扮一个激进的面孔出来。

    一会儿,我到外面去拿资料,看见陈林快步跑出屋子,急匆匆朝前走,我心里一怔,尾

    随他而去。他步子迅疾,还往身后看一下,已经进了报单室。我停了下来,心里涌起很大的

    好奇,他是填单子卖掉,还是加筹码?如果加码,难道他从两头母鹰那里又筹来资金?要是

    他卖股票,那刚才说的就是口是心非。我在走廊里等,心中的疑团像山里的湿雾一样。他出

    来了,低着头急匆匆往回走,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他不看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

    ,他急于结束这一次去报单室的短线的旅行。他鬼鬼祟祟,走得太急,身子有些偏斜,路过

    我身边的时候肩膀撞到我的肩膀,我身子一用力,他弹了出去,成一个45度的弧形飘动。我

    喊住了他,说:“喂,你又买进了?”

    他站住了,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看着我,这时我面对的是一双小小的暴出的眼睛,凝滞在

    眼里的是硬冷的兴奋,还没来得及消失,好像一个老练的古董商,眼睛是锐利的针尖,卖主

    捧来一大堆东西,他随便翻着,嘴里都说不值钱,突然发现了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眼睛蓦地

    亮了,但很快就暗下来,他不能让对方觉察他的发现。此刻陈林的眼睛就是这样,就这一点

    我认定他是加筹码。事后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而他的毁灭也就是由这一次偷偷的旅行而铸

    定。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20日 星期一]__②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紫玲打来的。她的语气有些兴奋,她说,她已经到太阳泳池去上

    班了。“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上午周总经理特地派人用车子把我接了来,我的工作也很好

    ,站在泳池边,看客人有什么要求,随时为他们服务,一点不累。”

    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使我不快。我说:“知道了,祝你好运。”

    她急着说:“本来我没有想到城市来打工的,只想来找哥,可是现在却来这里上班了。”

    “你喜欢这个地方了。”

    她不会没有听出我的不快:“说不上喜欢,但是这里很新鲜。不过,有时池子里的水会

    发红,红得很怪,我有些害怕。”

    现在我知道至少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我再没多说,她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对她说

    再见。

    让我再回股市上来。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再细细写每一个人了,他们的灵魂全都是股票

    的灵魂,而这一刻股票的灵魂是那般的诡秘、虚伪、残酷、暴戾,仿佛是唐山的地震。在地

    震到来之前,它幻变成火热的太阳,皎美的月亮,幻变成苗圃里的鲜花、路旁翠绿葱浓的高

    树,幻变成情人火烫的恋情,孩子甜美的笑语。可在恐怖的蓝光闪过之后,它顿时露出了狰

    狞的面目,山崩地裂,河水决堤,大楼倒塌,城市夷为平地。

    如果不是非正常因素的干扰,丽亚是不应该栽在里面的。今天10时14分,界龙开始急升

    了,在急拉之前,她已经出掉2万股了,一切都不错,净赚3万多元。那时她头脑还清醒,知

    道规避风险。可就在离她出货不到五分钟,界龙拉升了,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拉了,5分

    钟就上5角,3分钟又上5角,越拉越急,越拉越猛,仿佛是原子的快速分裂、膨胀。大户室

    里重新沸腾起来,前几天大家已经放宽心,不认真看盘了,此刻再次被拉回到红色的荧屏前。

    所有的在场者都被这惊心动魄的拉升惊呆了,他们如痴如颠,如疯如傻。我的可怜的女皇,

    她能够幸免吗?她想着这是她用全部资金的最后一天,明天必须划60万给周欢,她只能用一

    半的资金来操作,所以她今天必须把全部资金用足。

    随着曲线的飞升,每个人的心中不可能不在算账:每股又升1元5角,4万股就又赚6万,

    不过五个小时,稳稳当当坐在这里喝茶,不用流汗,更不用流血,不用长途跋涉倒卖,不用

    开工厂,不用租商柜,不用雇工人,不过是心脏跳快,血压增高,就有滚滚的金钱流进腰包

    里来,世界上有比这更好的事吗?红色曲线在跃升,在飞翔。这是东方地平线上喷薄欲出的

    太阳,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婴儿,不用助产婆,婴儿已经降生了,而且一个接着一个。亲爱的

    先生,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钱生钱,请到这里来看看吧,就是这个小小的荧屏,斜角不过12

    英寸,长不足10英寸,荧屏中只有两种颜色,红和绿,它是两种相悖的力量,是涨和跌,赚

    和赔,是欢乐和苦恼,是所有颜色中的最基本的原色。还有的就是键盘,26个英文字母,夹

    有其他的符号,就是这些,合起来就是一个生钱的匣子。各国的童话中都有聚宝盆,都有钱

    匣子,那不过是虚幻的,哄小孩的东西。而这个现代化的电脑,却是一个千真万确的生钱的

    母机!是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的聚宝盆!亲爱的先生,仔细地看看,记住它吧。看荧屏的人

    的脸都潮红了,不用把医生请来测量血压心跳,我都知道每分钟是多少。有人的睫毛都湿了

    ,其实喜到最终也跟悲一样。

    六爪都害怕了,他看看瓶子,后者也看他,两人的目光似乎说:“还要涨啊?”这种涨

    势让瓶子也害怕了。六爪悄声对夏坚说:“我们想先出掉一些……”

    夏坚眼睛扬起来,和眉毛连到一起,:“你想出了?现在就要出?”神态就像是审问一

    个革命高潮时的叛徒。

    六爪说:“我是问问你……”瓶子也嘻皮笑脸说:“我们不过问问,想听专家的意见,”

    夏坚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生硬,换缓和了说:“现在才刚30离目标还有距离,先

    生小姐啊,不要急,要有耐心,张一强股评家决不会说错,我们吃一个满汉全席!”这时他

    想起其他人,站起来环顾四周,意识中自觉得是领袖,—一问:“有没有出货的?”有人回

    答没有。

    当丽亚和他询问的目光对上时,我看见她略一迟疑,期期艾艾说:“没有出,谁会急着

    出呢?”此刻追写日记我才明白,一种羊群的意识已经完全形成。如果仅到这里她还不至于

    犯大错误,可要命的是手机响起来了,丽亚以一种优雅的不忙不紧的神情拿起来听,周欢问

    她,明天划60万不会成问题吧。她说没问题。命运就这样铸定了。她的眼睛在急速地变幻颜

    色,她嘴角边的皱纹从精心涂抹的粉霜后显出来。在我的印象中,她经常是很有理智的,现

    在我才知道,有理智的人失去理智,比平时就少理智的人厉害一百倍。她的赌性上来了。而

    赌性上来是多么可怕!我真不敢再回忆细节,一个人发烧了,讲胡话了,发烧的原因可能是

    虐疾,可能是霍乱、出血热、鼠疫,或者各种怪病。她大脑发昏,看出去的东西都是变形的

    ,都在摇晃不定。一个苹果可能有足球那么大,一只黑色的大鸟可能像天上的飞机,而水和

    酒是没有区别的。这是一个发烧人的正常思维。我们换一个思路想,如果没有这些刺激她,

    不是急于返本,把周欢损失的钱赚回来,她不会输。但是谁能苛求一个发烧的人呢?

    她填写买单了,我们的账上没有其他钱了,她刚卖掉2万股,就短短15分钟,界龙就又

    涨了7角,重新买进去,却只能买1万9千股。我记得我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刚出来又要进

    去?”

    她的眼睛对着我,可我觉得她根本没在看我:“撤出来的部队,又要重新投入决战。”

    急忙中她居然用了打仗的行话。

    “留一些资金在外面好。”

    “今天要把资金用足。就一天了会出问题?”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20日 星期一]__③
    事情就这般发生演进。诸位记住了,是10点39分,以后每到这个时间,股市就该默哀一

    分钟,以作永恒的纪念。记得我当时肚子痛,到洗手间去出恭,就当我在马子上痛快的时候

    ,突然听到一声怪叫,好像绸帛撕裂,声音却给扩大器放大了许多倍,又像一个人的心肺暴

    裂,发出惨绝人寰的喊叫。声音是从底下散户大厅里传出的,通过楼道传到上面。接着就有

    人奔跑的脚步声,先不多,只有几个人,后来好多人加入,仿佛整个楼里的人,楼上楼下都

    奔跑起来。我惊骇了,粗枝大叶结束出恭,束了裤子跑出来,我先到楼道上往下面张望,却

    不见名堂,连忙跑进自己的大户室。

    进入我眼帘的是一片狼藉之象,所有的人七倒八歪,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慌不择路,往

    报单室飞奔而去,我出恭时听到脚步声就是这么来的。我再看曲线,顿时瞠目结舌,界龙跳

    水了,它从高高的跳台上跳下来,两分钟前它还是29元8角,但就是一刹那,黄河决堤了,

    不是现在的干涸的黄河,它是花园口决堤的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不计其数的抛盘涌出来

    ,砸出来,好像一个大战役突然急转直下,无数的坦克一起爆炸毁灭。2分钟之内它跌到了

    19元!跌幅达10元。空中的太阳突然坠落了,坠进了乌黑的泥潭里。慧星撞击行星也不过如

    此。我的脑子中出现了一片空白,我看见众人的嘴张大了,却不会说话。我看见瓶子要站起

    来,腿却不听指挥,她拼命捶六爪,六爪扶她,她站起刚往前冲,却被一张椅子绊倒了。我

    看见夏坚奔到门口,却返过身来,又往门里走,他似乎失去了方向感。他摊开两只手,头略

    微往上,似乎是要阻住大家抛股票逃命,但此刻没有一个人再听他,我看他的嘴形,像发出

    一个声音:“天啊!”

    丽亚不见了,她坐的位子上留着一只漂亮的坤包。我又随着狂奔的人奔向报单室,那里

    已经积成了人堆,在后面的人踮起脚,恨不得爬到前面人的背上去,拼命把手伸上去,手中

    握的是一张张抛单。报单的小白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她的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我喊了一

    声:“丽亚!”小白那么紧张,竟然还听见了,她向我转过一张苍白冒汗的睑,嘴唇动了好

    几下,我听出来了,她是说丽亚已经来过,把所有的界龙都抛掉了。

    我四处找,终于在底楼的大厅找到了她。她的脑袋倚着一根粗大的铜柱,她的身子似乎

    是顺着铜柱滑下来,恰好坐进一条椅,她析着腰,好像腰受了伤,直不起来。我喊在她时,

    她的脸茫然而失神,仿佛是落在一个漫漫的不知尽头的黑夜中。我扶住她,她攥紧我的手。

    我的眼睛能看清周围的一切,耳朵却无法听见四周的声音。人们在忙乱地奔跑,突然归

    于凝滞。一颗子弹高速地飞来,击穿了一个新鲜的苹果,汁水朝四处溅出来。一只雪白的大

    鸟在空中一下一下扇动翅膀,一枚飞箭啼鸣而来,射穿了它的高速跳动的心脏。一片苇子立

    在河滩边,穗子雪白雪白,瞬间没有丝毫的风,凝滞在灰色的空中。

    今天收市,我同丽亚一起离开证券所,我们出了大厅,突然撞上了老脚皮,准确地说,

    是她不想回家,到处在找人撞。

    “陶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老眼泪汪汪的,“不是人人讲要炒到45元的,怎

    么突然掉下来了,不是讲好的吗?”

    我说:“谁对你讲的,你就找谁去。”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酷无情。

    “大家都讲的。”

    “那你找大家去。”

    “股评家张一强讲的。”

    “你乘火车找他去。”

    她直直地看着,终于明白这是嘲弄她,骂出:“这帮害人的贼,你不往上做,就不要坑

    我们老百姓呀。这下惨了,儿子结婚的钱都给我赔在里边了。这是我一角一角积下来的,卖

    大葱卖生姜,你以为容易的吗?就这么一把抢去了?”她气汹汹地对着我,仿佛是我策划界

    龙跳水的人。

    说什么都没用,伤口让她一人慢慢舔。我拉了丽亚走。
第一部 第一部 [1993年12月21日 星期二]
    今天,大家都来结账了,就像一场残酷的战争结束,来掩埋尸体,收容伤员。丽亚在急

    慌之中把所有的界龙都抛掉了,一共10万6千股,她抛的时候还没有跌到最低点,成交价在

    21元5角到21元之间。由于后面买进的价高,摊平计算,我们做界龙不但一分没赚,反而赔

    进10万多元。她贴上的钱和所有的零星股票加在一起,只有90多万了。一整天丽亚无话,下

    午她没有去证券所,我回家时发现那块红蓝两色追逐的大桌布全部剪碎了,剪成一个个小块

    ,扔了一地。桌上倒着一个空酒瓶。她对我说:“陶,我很害怕,是不是我的运气过去了,

    现在开始我要走倒运了,是不是啊?”

    我心里一寒,却对她说:“怎么会呢,你不要瞎想,这是一个小挫折,接下来会好的。”

    “周欢那边怎么办。”

    我冷冷地说:“你还要把60万元划给他?”没有听到她的回话,我瞥一眼,见她脸上浮

    出深深的忧虑。

    六爪夫妇的情况比我们更糟,当时我看见瓶子被椅子绊倒了,她爬起来,再去抛股票,

    恰巧抛了一个最低价,19元2角,而后两分钟,界龙价又上去了,上到23元,再回到21元。

    换一句话说,他们的4万多股抛到地板上了!他们痛苦万分,如丧考纰一般。他们抵押的房

    子也砸在里边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滚圆的瓶子没有巢了,这个滑稽的场景完全可以想

    象。

    没有人知道夏坚到底损失了多少,但他受的伤肯定比别人都重,因为对于他来说,几乎

    是信仰的轰毁。我知道,那辆豪华的本田艇式摩托和他无缘了,他注定要骑那辆破自行车了,

    至少骑一段不短的时间。

    引出爆炸新闻的是陈林,事后查成交单,发现他昨天打进了10万股界龙,每股29元1角,

    次高价。肯定就是我跟踪前去窥视时买进的。简直不可思议,陈林账上的钱根本无法买10万

    股界龙,而小白记得清清楚楚,他递进来的单子上写着一个二,后面5个0,当时小白也吃惊

    他买这么多.问他账上有这么多钱吗,他肯定他说,有。她就替他买进了。福建人孤注一掷

    ,大赌一盘,可是他赌错了时间。即使每股赔9元,也是90万。毫无疑问,陈林被彻底击穿

    了,可是,他说他根本没有买过10万股,他买的是1万股。小白被冤枉得直叫,真的是10万

    股,我不可能看错。最神奇的是他的买单突然找不到了,不翼而飞了。原始凭证没有了,这

    个官司就难打了。证券所怀疑陈林悄悄潜来偷走了买单,但抓贼抓赃,没有证据什么话都不

    好说。因此从今天下午开始,所有的人都不许进报单室,买单卖单只准从一个小窗口递进去。

    陈林没有出现,众人都在明里暗里议论,看来,这个官司还有一番折腾。
第一部 第一部 [编者的文字]
    我一口气把梦呓者的文字抄下这么多,为了纠正书稿中的一些差错,理清他的思路,我

    不得不把它重抄一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想如果我只是一般的浏览,不会有这个情况。

    可是现在,书稿就像鬼魂一样紧紧地附在我的身上了!庞杂的喧闹的事端充塞了我的脑子,

    我发现了一个神奇疯狂的世界,它就在我的身边发生,可是在很长时间内我却对它一无所知。现在我进入这个世界了!这部日记浸润了我,就像尤鱼干在水里浸泡了几天,我身上的细

    胞中都浸进股票的因子。我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陶和那一批人的面目和种种行径,我知道

    这是一部神经质的作品,天才和神经只差一步,但两者有一个共同点,都会使你脱开地面,

    在虚无飘渺的色彩斑润的空中飞翔。

    那天晚上突然断电,我点起了蜡烛,猩红的烛光把我的四周物什的影子拍在墙上,它们

    拉长了,无端地摇曳着,我知道如果没有这堵墙,它们就会无限大地扩散开去,也会无限地

    稀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中的生命,这就是我现在的精神的写照,或者就是陶和那一伙人的

    写照。

    梦呓者是从梦中走近现实,而我却是从现实中走进梦。这就是我编这日记得到的结果。

    我突发奇想,我也参加这部作品的创作,以和梦呓者不同的角度投入写作,他是纪实,

    我是虚构。他以写实的笔触来描述他的经历,我却以小说、散文、剧本三种形式进行创作,

    掺杂于其中。虚实相间,真伪掺杂,黑白混淆,高低跌宕,可能这部作品因此而成为一部复

    调。

    我被自己的设想而激动,但我应该得到梦呓者的首肯,不然就有侵犯版权之虞。我又去

    了鸡鸣古寺,结果无论是在寺下的树林中,还是在进香的人群中,或在亭台楼阁里都没有梦

    呓者。我一连去了两天都没见着。

    太阳慢慢隐进了云层里,四野仍是它的亮晃晃的光,远山和大楼都是青灰色的。我恍然

    明白,我是找不到他了,他到底是居身在楼房中,还是隐藏在某个大山里,谁也不会知道,

    但实质没有差别。我不打算再找他了,只顾自己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