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陶
我们继续坐在电脑前,我们不可能不坐在这里,这是我们大户室里的每一个人同这个世
界的最基本的联系。尽管界龙的炒作使我们大多数人伤痕累累,但是伤口舔不干净也要爬起
来。开盘了,整个大盘都很疲软,再看界龙,就在20元左右懒洋洋横着,不上也不下,好像
一个被击成重伤的人,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六爪来了,他是从医院直接上这儿来的,他
的左脸被一道长长的伤痕斜着划过,像处女地上的一道犁印,一边的额角上还蒙着纱布。大
家见了吓一跳,不过已经有人知道他和瓶子的格斗,即使不知道也不会有人问,这种事当面
问不出口。
他不出一声坐在我的右边。我想,有意思,股票受伤了,人也跟着受伤,两个是一对连
体婴儿。我起来倒开水,顺便把他的杯子也倒满。他感激地看我一眼,眼中的神色像是一头
被追打的狗刚逃脱棍棒。关于他和瓶子的对手武打,我也略知一二。这次炒界龙他们损失惨
重,整整亏进去12万元。当时瓶子就瘫了,已经收市了她还坐在大户室里不起来。六爪毕竟
是男人,用足力气拉扯她,说:“走啊,回家了。”她瞪一眼:“回家?你还有家?”六爪
知道她指房子抵押的事,心想还不是你同意抵押房子的?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赢得起,输不
起。
两人来到外边,已经到高峰时间,瓶子要去挤公共汽车,可怜她那个大身躯,挤在门口
,就像保温瓶上按塞子,怎么都按不进去。六爪就上前拉下她,说:“算了,不省这点钱,
打的回去。”她立时就蹦起来:“打的?12万都输掉了,还打的?”六爪说:“上午也是打
的来的,再输也不在乎那点钱。”瓶子哪里理他的茬:“在乎,就在乎,一元钱也在乎!”
六爪也不管她,独自叫住一辆出租,打开门说:“你坐不坐,你不坐我自己走了。”瓶子既
舍不得钱,又怕他一个人坐更是吃亏,只得骂咧咧上车。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出租车里是不是安宁,但是此刻的六爪和瓶子,就像是砸碎的玻璃
器皿,而在没有破碎之前这些容器是多么漂亮、光洁。颜色优雅。造型奇特,没有人会不由
衷赞叹,它们不但自己美观,还可以容纳任何高级的液体。就拿瓶子来说,她的肥胖作为一
个人可能让人非议,如果作为一个容器,可能造型是最新颖别致的一类,而且颜色也赏心悦
目,可以装XO,装拿破仑,装茅台五粮液。无论装什么,都不会因为瓶子而有丝毫掉价,而
容器也随之熠熠生辉。现在这两只别致的容器破碎了,是被股票击碎的,而他们本身就是一
只股票,也可以说是被自己击破的,裂成无数块碎片,锋利程度不亚于刀刃,你划我,我划
你,互相切割,割破面颊,割裂腿肚,你完全可以想象两个容器破碎的惨烈情景。
所以我想,如果六爪走出出租车还是完好的话,那么这场武打就上演在抵押出去的房子
中,角色的触景生情加深了武打的精彩程度。
六爪坐在电脑前,目瞪瞪地看着,界龙躺在谷底苟延残喘,或者说在修复创伤,除外有
的股票涨,有的跌,可是六爪面对200多只股票一无作为,买单卖单都不填。我的目光尤如
超声波一样,穿过他的脑壳,看见他的大脑活动线已经成为一条略有曲折的平线,我猜想此
刻他的思维近于迟钝,同一个白痴不会差得很多。
瓶子也进来了,她的一只眼睛还青肿着,没有完全褪掉,我明白这是六爪的功劳。她一
屁股坐在六爪边上,也凑过脑袋看电脑,六爪把身子扭过去。瓶子捞不到和他说话,只得自
言自语,一会儿她同人搭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又开始打听哪只股票有可能突破
上行,唆使六爪填买单。
六爪冷冷一笑,说:“你不打算把抵押出去的先收回来?”
瓶子现出一副顽强面目:“他们都说的,股市上输的钱别的地方赚不回来,只有从股市
上赢回来。”
我一直伸长耳朵在听,可能其他人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但是我有着猎犬一般的听觉
嗅觉,还有非凡的语言修补能力,我自信这个方面没有人能与我匹敌,即使他们只吐露片言
风语,我还是能窥视两颗赤裸的心。现在我知道了,他们已经分钱了,房子继续抵押,所剩
的资金一分为二,各人炒各人的股票。
这次精神轰毁最大的是夏坚,他似变了一个人,他的险越发显得瘦长了,头发耷拉下来
,盖住大半个耳朵,应了俗话说的,马瘦毛长。他有两天没有上股市来,今天是跳水后来的
第一天,仿佛是大病一场。跳水那天他是第一个离开证券所,他脑中热烘烘的,一会像是京
戏开场时的锣鼓一齐鸣响,响个天昏地暗,星月无光,一会却寂静无声,脑子中只是一个真
空。他推出了那辆破自行车,骑上去,在马路上漫无边际地瞎逛,蓬斯从他的身边驶过去,
卡迪拉克迎面过来,他看见各种各式的摩托车如飞鱼一般在路上滑翔。他的本田艇式豪华车
呢?现在哪个人在骑它呢,还能再回到他手里吗。他输掉的40多万呢,如果是纸币,百元一
张的,散发出去,满天都在飘扬,比4月的梨花都不差。可是此刻,他和骑着一辆除了铃不
响以外什么都乱响的车子。
今天他觉得精神略好了一些,一早起来了,漱了口,去边上的小摊吃了油条豆浆。想起
好些天没上证券公司,应该去看看了。走近破车子,奇怪,今天的感觉不一样了,好像刚发
现破成这样,钢圈都是斜的,浑身没一块完整的漆,到处锈迹斑斑,我昏头了,怎么就会骑
,输了股票也不能这般丢人?劈手扔掉。步行一会儿,已到了天马证券公司,想不能叫人看
出丧气相,昂了头往里走,上得楼梯,余光一瞥,见到魁伟的门卫,正守在楼梯口,就像一
尊门神。
他也不看,径直往里走,忽然,一条茁壮的手臂拦下来了,恰好拦在夏坚的前面,他的
肚子撞在手臂上,弹回来了。就像是汽车开到火车叉道口,刚要冲过去,恰好栏杆放下来,
只得紧急刹车。他满心不快地问:“干什么?”
门卫冷冷地说:“你不能进去了,到大厅里去做股票。”
“什么?”夏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谁到大厅里去,叫我?”
“对的,叫你。”
“你不要搞错?我在二楼炒了两年股了,从有这个证券公司开始,我就来了,你看我的
股东账号是5,就是说我是这里的第五个股东,怎么可能让我下楼去?你不要搞错!”他向
门卫挥舞着手,已经不是疑惑,换了一副愤慨的模样。
“一点都没有搞错。说的就是你。”
夏坚哪里睬他,气呼呼地往里走,门卫毫不客气在他的胸前推一把:“你不能进去。”
夏坚偷眼打量他魁伟的身子,心里不由有点虚,说:“你去把曹总、汪主管叫出来,他
们会叫我走?”
门卫像门板一样挡在他的面前:“老实对你说,就是汪主管亲口对我说的,你不能再在
大户室炒股了,要炒就到楼下大厅去。”
我被逐出大户室了?至此夏坚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门卫是中了邪了,他每月也不
就是400元钱么,怎么就这么地替人卖命,头儿随便放一个屁,他就当圣旨捧着,一丝一毫
都不走移?平时和我都是认识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夏坚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吵嚷着要叫
头来。正在这时汪见风走过,听到吵声住了步。夏坚喊住了他。
汪见风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不起,是我吩咐的。按你的钱数早就不能在大户室操作了
,现在大户室的起码资金是50万,你说你还有多少?我们必须按章程秉公办事。”
夏坚说:“这两年我替你们少打工了?给你们赚了多少手续费?你们几千几万地发奖金
,还不是我们赚来的钱,现在好,看我输得差不多了,卸磨杀驴了,赶我出大户定了!”
不管他这一头多少激烈,汪见风脸上还是冷冷的,不流露一点感情,说:“夏先生,看
你是一个读书人,我们所以一向尊重你。但是事情都有个度。之所以以前还让你留在大户室
,是因为照顾你面子,但也不能一直照顾下去。我们大户室位子有限,你知道有多少人携着
100万等着往里进,却进不来,不能一味为了照顾你,让资金大的人在外面等。对不起了,
这个道理你比我懂。”说了也不回头,径直往里去了。
夏坚停在门外,嘴里还是没有停声。陶、六爪等都闻声出来,虽然个个都感慨,说些安
慰话,但于事无补,相反夏坚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一个意思:这次的倒霉蛋是他啊!夏坚
沮丧得要命,转身走了,到了楼下,也不进大厅,回家去了。
他一个人独居,睡下去不知道几点,醒来也不知几点,也不漱洗,吃了一点带回来的干
粮,继续躺在床上,电话响了他不接,后来干脆把电话线拔掉,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他
觉得灵魂已经从躯壳里走出来,蹑着脚步游走。股票市场夺走了他的钱,又把他逐出大户室。世态炎凉,他算是看透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中也不知有多久,直到有人敲门。敲门的是
袖珍小姐,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啊!”
他说:“我这么容易就去死?”
袖珍小姐在他的手背上拍一下:“我从海南回来,就听他们讲起你。我赶紧给你打电话
,却一个都打不进来。问大家都说几天没见你,我怎么不慌张?”
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不说话。袖珍小姐看他的模样,心里酸酸的,我去海南没几天啊
,股票就把他害成这样。眼里湿湿的,说:“走,我们到外面去散散心,我请你吃饭。”
夏坚不想去,挡不住她的硬拽,只得一起走出去。出了门,夏坚去推那辆破车。袖珍小
姐笑了,伸手去捶他的背,却捶在腰眼里:“这么烂的车还要骑。”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
来到市里一家有名的饭店。
袖珍小姐引他进了转门,在红地毯上一路小跑,十分地灵活。礼仪小姐忙上来招待,他
们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点了饭菜。袖珍小姐说:“这次到海南去,才知道真正的海是什么
样子的。中国老话说仁者近山,智者喜水,我却对山没有多少感情,我喜欢南方的海,那才
波澜壮阔呢,又是那么的蓝,跟最蓝的宝石一样,我好像是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夏坚的眼睛慢慢有神了,研究似的看着她。
“嗯,不错,有些活气了。你知道吗,我刚才第一眼看见你真害怕。”
“不要说你害怕,我都害怕自己。”
袖珍小姐格格笑了:“那又何必呢,做股票呀,当它是游戏,又不是玩命,你太当真了。”
夏坚看着下面的池水:“可能是我太当真的了,但我没有办法不当真。提一个简单的问
题,你为什么要做股票?”
“为什么?”袖珍小姐又笑了,她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悬空了,在空中快活地晃着,“
为了赚钱呗。不过赚钱也不能太紧张,我做了很多年的服装,乏味了,累了,没趣了,就想
换一个轻松的干,这就炒股。不过也不轻松啊,所以我又想换回去做服装。”
他把眼光收回来:“可是我轻松不起来……”正这时菜端上来了,袖珍小姐便叫吃菜,
一边往他碟子里夹。夏坚却不动筷,她说,张开嘴来。夹了一筷菜,抬起手,眉毛扬起,架
势就像要往他嘴里塞。他说,“我来,我自己来。”往嘴里放一块,接着说.“可能我是搞
历史的,中国的历史太沉重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太沉重了,我的思维已经成定势了。”
“跟我在一起也不轻松?”袖珍小姐逗他,觉得逼他很有趣。
夏坚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股票吗?她说,我还正想听呢。于是他讲了一个故事。他的
爸爸是一个历史教员,研究了大半辈子的明史,老爸最崇敬的是明末的黄道周,是一个第一
流的高士,坚决抵制外族的入侵,大义凛然,惨死于清人的屠刀下,他的字画都有独特的意
境。老爸写字就是受黄的影响。几十年来老爸政治上历经坎坷,生活也艰辛,却意志不衰,
一直在写一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演变史)。突然得了绝症,那时他还没落实政策,
在病榻上,他嘱托儿子不要放弃老爸的追求,将来把他的书续下去。夏坚是一个孝子,从小
耳濡目染,也对历史有兴趣,含泪答应了父亲。
月明星稀,一夜老爸都昏昏沉沉,呻吟不绝,忽然传来鸡叫,才发现天已经麻麻亮了。
老爸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显出少有的清醒,说,鸡……鸡叫……嘴也张大了,竟咽起口水。
夏坚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明白,原来他想吃鸡肉了。老爸是上海浦东人,浦东的三黄鸡闻名遐
尔,鲜美可口。夏坚小时候就听他讲过,浦东鸡是其他地方的鸡没法比的。可是他蛰居南京
,经济拮据,经常是连菜金都没有,哪里有尝浦东鸡的奢望啊。
夏坚心里针扎一般痛,他想,今天无论如何要满足老爸的这个愿望,他搜遍了家中,没
有一点值钱的,只有两面汉朝的铜镜,在手中掂了掂,凉冰冰的一直刺到心中,这是老爸留
给他的唯一的家产。他揣了出门,到朝天宫市场,卖给一个专事收藏的老头,得了30元,第
二天就去了上海,在小绍兴鸡店买了一斤鸡,连夜赶回来。奇迹发生了,老爸的眼里透出光
来,夏坚扶住他,居然还坐得住,而昨天已经抬不起头来。夏坚递上一只鸡腿,他咬一口,
在嘴里窝着,没咽下去就过世了。
袖珍小姐身子靠近去,握住他的一只手,放进自己小小的手已里,说:“我很难过,不
知道……,真的不知道你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
夏坚顾着自己说:“我把老爸的书稿搁起,我发誓要写完,但不是现在。我不能再躺在
病床上,让我的儿子给我吃浦东鸡,我要赚钱,赚了钱,安安心心了,不受柴米油盐干扰了
,再来写历史。”
袖珍小姐心里受了震动,说:“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助你……”
他说:“谢谢你的好心,可是现在谁的帮助我都不需要。我现在心里什么都不想,就是
想这次界龙上谁害了我,是张一强,要不是他一路胡说,我能昏到这个地步吗?他把我害苦
了,我要找他说个明白。”
她看着他,说:“我明白了,可是市场上复杂得很,也不能怪他一个人,再说他们都是
有各自的利益集团,你全部相信他的话,当然要吃亏。”
他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就不怕自己担个坏名声?这么
大的亏我就白吃了?以为过不多久就可以安心写书了,一场美梦醒来,差不多又成个穷光蛋。我不要别的,只要听他当面对我讲一句话,就是他明说我是骗人,我也罢了。”
袖珍小姐又说了不少话,但夏坚发了翠,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叹了一口气,只得劝他
吃菜。
吃完饭两人分手。夏坚回家,正在播股评,他没有听进去,却把他恨的那位电话记住了
,抄在一张纸上,一遍一遍念:41895783,深深地刻进脑子中去。到了夜里,他一边背着号
码一边拨,一个数字都没错。铃响了,他数着,已经响6遍了,一个男人来接了,“哪位,
这么晚了……”他发觉那家伙的声音同他说股评时差别很大,他在电台里信心十足,像发进
军令,现在听起来松松垮垮,像是一个酒糟鼻子发出的。
夏坚没有说话,很奇怪,一下子他说不出话,他是在想一句最毒的,最能刺伤他的话,
可是心中没有调准焦距,还没想出来。股评家嘴里咕哝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他气坏了,
重新拨号码,铃又响了,响了7遍,他心里一遍一遍在数,很可能不来接了,那就得想别的
办法。就这时那边问话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对着话筒说:“你说要涨到45元,是你
说的!……”他没想到只说这么一句话,他刚才还以为自己会讲一句非常恶毒的话,可临到
头只是讲了实情。
股评家一下没有回答,好一会才说:“这个么……股市风云千变万化……”
“你说的,到45元……”
“原来主力想做上去的,但是有一个超级大机构背叛了,提前出货了,控制不住盘面,
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他心中在说,鬼话,骗人的鬼话,嘴里还是说:“你说的,一定做到45元……,你为什
么要骗……”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哀婉,一点男性的刚强都没有。
股评家显然没有耐心了,一下子挂断。他马上再拨,那边盲音。他不死心,继续一遍一
遍拨,话筒中始终是可恨的嘟嘟嘟。这天晚上他歇歇停停,整整拨了三个小时,没有一点结
果。
第二天他醒来已经是中午,懒洋洋地洗了脸,突然他又开始拨电话,铃响不一会儿股评
家来接了,他似乎没有戒心,睡一晚上可能淡忘了。夏坚心中很是不平,他说:“你说要到
45!”声音凶狠,像一头决斗的公鸡。那边一愣,回敬一句:“神经病!”就挂掉了。他顿
时愤怒起来,接连拨电话,又开始盲音了。现在起夏坚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任务了,那就是拨
41895783。只要想起他就拨,不管是什么时候,一天中找十个时间拨,冷不防有人来接,他
不至于废掉这个电话不图,而且股评家刚在电台中说出去。
他偶然还会股市,想到二楼楼口那个门神一般的警卫,心里就痛苦不堪,远远地望着再
也不走过去了。夏坚突然起程了,没有人想到他会直奔上海,进行他的近似于唐·吉河德式
的旅行。连袖珍小姐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可见他完全是一种孤独行为。然而他的思维方式是
那么地沉重、坚硬,所以注定了只能铩羽而归。
夏坚到上海已经傍晚了,出了车站暮霭渐重,突然间华灯齐放,他感到眼前发眩,四周
都是人,被白光照着,又都有些变形,仿佛都是鱼,在空明的水中挤来挤去。他脑中浮起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句子,似乎自己也是那个义无反顾的荆柯,只不过这里没有易水,而
有一条泛着华彩和喧嚣的黄浦江。他肚子饿了,却顾不得吃,直奔电话亭。41895783。不通
,再拨一遍,还是不通。再拨。通了,他屏住呼吸等待。股评家来接电话了,是一副热情的
口吻。他说:“我已经到上海了。”对方愣了一下,他继续没头没脑说,我到上海了。股评
家意识到不对,变了声调:“你是谁?”他说:“我是一直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我打了半
个月了……你不想接,我赶来了,想当面见你。”
对方沉默一会,轻蔑而恶狠狠地扔出一个词:“小丑!”随即挂机。夏坚愤怒了,他是
荆柯,却把他当作小丑,太无礼了,土可杀不可辱,好啊,现在他又多了一条当面问清的理
由。他重新拨电话,41895783,他心里攒足了劲,等对方一接电话,就像投枪一样掷过去。
一遍又一遍,都是盲音,他仍不泄气,后边等打电话的人不耐烦了。他无奈地放下电话,向
前走去,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徒步穿过半个上海,一直走到外滩。黑洞洞的黄浦江水的皱折
里闪动着妖冶的光环。他意识到今天没戏了。找了一个地方潦草地住下来。
第二天早晨,他又拨通了电话。股评家来接了,等知道又是他以后,那边威胁道:“你
要闹到什么时候结束,告诉你,我要叫警察了。”乓的把电话机摔下了。任夏坚怎么拨号都
不来接。他越发地生气了,你找警察更好,我正要会会你呢。他脑子中忽然一亮,股评家经
常在证券报写文章,通过报纸可能找到他。他打听到地址,径直地奔去,此刻他精神亢奋,
就像一个得了夜游症的人在白天奔走,他觉得太阳光还没有晚上的灯光刺眼,一个个行人的
脸上都发灰发青。他找到了报社,好些个人都用狐疑的目光上下看他,他不泄气,仍然一个
个办公室打听,终于有一个剪运动发型的小姐,告诉了他一个手机号码和一个BP机号。
他找了一个安静的电话亭,先拨手机,关机了。他拨了BP机,留了一个心眼,他说是证
券报的人。一会儿回电话来了。股评家很快就明白是谁打的叩机,但是这次他没有立即挂断
,而是小心地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号码?”
他咳了一声,清了一下喉咙:“这个你不用打听。老实告诉你,有人帮助我,不然我会
来上海?我到证券报去了,我的要求不高,只想请你当面告诉我,炒界龙是怎么回事……你
不要再耍滑,你不可能滑掉……”他忽然得意起来,有一种捏住了股评家的颈子,在手中作
弄他的感觉。“如果你挂断电话,我还有别的办法找到你。”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似乎也觉得问题棘手了。夏坚有耐心,他给对方时间,让他作决定。
“好吧,我可以见你,但让我安排一下时间表。你给我一个联系电话,我会提前通知你。”
夏坚现在才觉得看见些许曙光了,但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他在旅馆耐心地等,到吃饭的
时间,赶紧买来一盒盒饭,端进房中,不敢有一点疏忽。一直等到晚上,股评家的电话打来
了,他在那头问:“你没有改变主意?”
“没有。”
“好吧!”那边也干脆起来,“明天晚上8点,我在郁金香酒吧等你。就在上海图书馆
的西边,不到30米,你找得到那个地方。”
“我一定准时到。”
此后的时间中,夏坚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把向股评家提出的责问一条条列出来,还反
复斟酌了用词,他知道他口若悬河,善于辩解,他不能让他占上风。他提前出门,早早找到
了郁金香酒吧。在门外等到差2分钟了,才从容不迫地走进去。他在一张圈椅中坐了有5分钟
,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就有一个高挑的小姐迎上去,态度非常亲热,他们肯定是老相识了。中年人走进里间去,那小姐向他走来,问:“您是夏先生吗,有位先生要来见你。”
夏坚生硬地说:“我就是。”已经站起来了。小姐笑了,显出一个酒窝,说:“请到里
间,他正等着您呢。”
他进到里边,是一间十来平方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有一张马蒂斯的油画,仿
造得不算太差。中年人站起来迎接他了,伸出一只手:“是夏先生吗,请坐,请坐。”
夏坚见对方皮肤白哲,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眼睛藏在镜片后不甚分明,一条鲜红的
领带特别引人注目。他手一伸,说:“请喝咖啡。”
夏坚不失风度地用勺子舀动,却不喝。金丝眼镜说:“你远道而来,不知有什么高见赐
教?”
“我找张先生,是你吗?”
“这个先不急,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有什么事要为难他?”
“如果你不是张先生,那恕我无法奉告。”
“真是这样吗,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
“没有,我必须当面向他请教。”夏坚毫不含糊。
金丝眼镜喝了口咖啡,挺一挺胸说:“好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有什么要问的?”
夏坚心里说,我就等你这句话。他说:“是你说的吗,界龙一定要炒到45元以上。”
他说:“不错,是我说的。”他端起杯子,“这里是小煮咖啡,上海滩上这一家是最好
的,请夏先生先品尝,不知能喝出滋味吗?”
夏坚想,喝就喝,问罪也要有礼仪。他喝了说:“可是结局呢,大家有目共睹。”
金丝眼镜说:“在电话里我对你说过了,出现了意外,一家大机构为了自身利益,首先
出逃,别的机构也蜂拥而逃,使局势变得无法控制。”
他一步不放松:“那你在预言之前,没考虑过会有意外吗?”
金丝眼镜说:“先生,股市变幻莫测,谁都有失误的时候。你不看到报纸上到处写着,
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
他冷笑一声:“这话不错,可是对别有用心制造风险者,就该当别论。”
金丝眼镜也笑一声:“照先生之说,以后我们都缄口莫言了,免得被人以为是制造风险。”
夏坚觉得胸中一股气升上来:“我们的市场是一个新兴的市场,它也在写自己的历史,
那些混淆视听,操纵市场的人被写进历史,永远涂抹不掉。”
对方把身子往后仰去:“太书生气了,夏先生,你不觉得可笑吗?老实对你说,我不是
张先生,不过是冒名顶替一回。张先生有事,不可能来见你。我负责把你的意见转告他。”
夏坚立时有受蒙骗之感,脸涨红了,说:“你们一贯就是这样做的吗?”
金丝眼镜摆摆手说:“不要太激动嘛,如果一定要见他,我带你去。”
夏坚站起来:“那有劳先生了。”两人到了外边,就有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过来,停
住,车门打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人钻出来,作一个请进的手势。金丝眼镜坐到前座。夏坚
也不迟疑,往后边车厢里钻,刚到一半,屁股上却被黑衣服的人猛推一把,跌进了座位。接
着黑衣人也钻进来,紧挨着他坐下,隔着衣服他感觉到黑衣人的硬实的肌肉。车子开得又快
又平稳。外边的景致张开黑色的翅膀飞一般朝后掠去。他就觉得头晕,大概是窗关死了,车
子也开得太快,一时嘴里也十分干渴起来,却发现车子似乎开到野外来了,便说:“这是往
哪里去?”
黑衣人朝他肋下捅一把,说:“不要话多,自会把你送到。”夏坚觉得他不善,但脑子
中越发地晕旋起来,像有一个旋涡把他高高地托起,又深深地吸下去,吸进一个黑洞洞的地
方,一时失去了知觉。等他再醒来时,车外已经亮天了,从窗子望出去,看见山崖的一边断
壁,黄草在石缝里摇晃,几只麻雀卿卿叫着飞过。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金丝眼镜不见了,
只有司机和黑衣人。见他醒来,黑衣人上来抓住他的前胸,说:“看你一觉好睡,送你回家
了。”一把就把他提到车外。
夏坚心里发慌,嘴上却说:“你要干什么?”
黑衣人哼一声:“便宜了你,这就是南京了,还有几步路不送你。自己回家去,别再惹
是生非。”
他知道今天是说不清了,但嘴里还嘀咕:“我怎么是惹是生非?”
黑衣人放下脸,斥道:“还胡说!实话对你说,今天是我们自己做的事,和张先生无关。看你是中了邪,可怜你,要不早修理你!”说罢钻进车,车子后冒出一股烟,一会就没了
踪影。
夏坚只得转身走,走了一程,见了路牌才知道,果然已在南京郊区了。心想这次先罢了
,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总有同张一强打照面的时候。只是不明白,怎么就会糊里湖涂
睡着,不见醒呢。左右寻思,忽然想起,可能咖啡中有名堂,吃了他的蒙汗药了。这个上海
瘪三,以后一定要当心。他乘了一辆班车,半个小时后到家。
从界龙暴跌那天开始,我就没见过陈林,他再没有出现过。10万股界龙是在他的名下买
的,他已经被击穿了。可是他死不认账,说没有的事,他买的是1万股,两边相持不下,反
正他账上已经是负数了,他像黄鹤一去不复返了。那天我走过办公室,看见经理曹伯卫和主
管汪见风在说话,话题就是陈林,说要向法院起诉,他们的神情十分激烈,像两只争斗的乌
眼鸡。我想听个明白,假装进去拿报纸。他们立即闭嘴不说下去,还故意同我说别的话。我
看出他们的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便也找话搪塞他们,看没有进一步探听的可能,我才走出
去。门很快就在我的背后关上了,隔音效果好得很,一点声音也传不出来。
很快有好几张嘴在作传声简了,说曹伯卫和汪见风的矛盾激化了,汪见风坚持要报案,
但是曹伯卫期期艾艾,很不爽快,因为允许透支的事是他决定的,报了案就要漏馅。而且,
汪的死命追查还有潜台词,他相信,曹不可能不在当中捞好处。人们普遍认为,两个人的矛
盾早就潜伏下来了,主管一直在觊觎经理的位置,这次正给他逮到一个机会,还肯轻易放过?曹伯卫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感觉到自己坐在一座火山上,他仿佛看见岩浆像礼花一样喷发
出来,他身于在礼花中像一只纸蝴蝶。他要把这件事捂住,就必须把陈林找回来,可是这个
黑脸的福建人此刻在哪里呢,他是藏身于这座400万人口的古都中,还是远到天涯了呢?曹
伯卫已经多次派人去找,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见着。
205大户室乱成一团糟。
在这个气氛中,1994年的元旦栅栅来临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可是我并没有感到多少新年的气氛。白天太阳照着窗外浅褐色的树枝
干,晚上星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就在我们无所事事的时候,周欢打来
电话。“丽亚小姐,怎么不见你动静?”
“我输了,输得很惨。”
“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她说:“我头痛,痛得很厉害,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躺在床上……”
周欢追紧一步:“这样吧,我马上过来,不用你出门了。”
电话挂上,她略一沉吟,跳起来:“走,我们出去,我不想这个时候见他。”她的动作
从没这么快过,旋风一般从衣架上扯下外套、围巾,边穿边推着我朝外走。“他可能就在离
我们不远的地方,他就在附近打的电话。”我被她推着,不得已加快了动作。来到外边,我
推出铃木,她一骗腿坐上去了,拍着我的后背说:“走,快走。”
我们到了一个咖啡茶座,要了两杯雀巢,我们无声,任靡丽的音乐从我们的腰间腿间穿
绕过去,像猫依着人走。后来是杰克逊穿着太空衣在屏幕上叫喊,喊声却被调得很低。头上
是葡萄架,尽管碧绿生翠,制作得不错,但我一眼看出是假的,还有一棵大树,在地当央,
擘擎直上,穿到屋顶外面去,也是假的,可是坐里面的人和舒适自得,仿佛他们是在大自然
的怀抱之中。我脑子中不由冒出了那个假想,子弹穿过苹果。多么新鲜富于刺激,那是一只
充满汁水的真实苹果,汁水像水枪射击一般溅出来,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苹果的芳香。没有
任何背景,这一刻被固定在时间的永恒的温床上。
这期间,丽亚的手机响了,她不接,关上机子。
约摸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离开咖啡屋,骑上摩托车回来。丽亚在我的背后说:“他不会
再来了吧。”我们走上台阶,就在我把钥匙插进门锁的一刹那,听见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好潇洒,现在才回来,玩得很痛快吧。”周欢从黑暗中走出来,就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看
见她身子颤栗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把恐惧藏了起来,说:“噢,你还在呀,以为你早走了呢?”
我和丽亚都坐下了,可是这个曾经骑过烈马,练过拳击的男人却没有坐下来,我们也没
请他坐。我把所有的灯一起打开了,黄的蓝的紫的红的白的,平时在不同的氛围中出现的灯
光,现在被我恶作剧地找到一起。灯光从各种不同的位置、角度照向他。他站在那里,就像
从七色的染缸中出来。他被不同的感情色彩披裹着,我们看着他,又发现了自己内心的不同
的色彩。
他说:“已经有10天了,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脸色苍白:“我输了,这次输得很惨,很窝囊……”
他说:“我知道了,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他朝前走了几步,前面有一面大镜子,我相
信他在镜子中看了自己的脸。回头说:“是的,我们暴发过,得意过,现在是我们遭厄运的
时候了!”
“不,这是一个偶然,是我太贪了,疏忽大意了……”
“可爱的丽亚小姐,你可能归于某一次大意,但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轮回的开始。即
使你这一次逃过厄运,但还是逃不过下一次。”
“我无法把钱划给你,请你原谅……我还要去搏……股市上输的钱不可能从别的地方赢
回来。”
他们的对话简短而快速,披着不同的光彩,就像是一颗颗五彩的保龄球,从光滑的球道
上滚滚而来,轰然撞击前方的瓶子,或者全倒,或者只撞倒一个两个。丽亚显得有些气急,
她似乎意识到手中可抓的不多了,而股市上的钱就是她唯一抓得住的稻草,她毁约了,她不
得不把自己答应的推翻。眼看就要到手的资金消失了,煮熟的鸭子飞掉了,周欢当然火急火
燎,然而他却非常冷静,外表看上去他是那么沉稳轩昂,他已经在圈椅上坐下了,银灰色的
西服在他身上是多么得体,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有一件衣服在他身上不熨贴适身。他的语
音还是那么醇厚好听,再次让我想起自杀的译音演员邱岳峰,而且他用词十分传神,几乎看
不出他的有意选择,一些生气勃勃的词就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了,跳进句子中的关键位子,总
是恰到好处。我知道我就是练死了,说话都不可能到这个火候!他是现代都市中的英雄?魔
鬼?还是天使?我看不透。
他把头侧向我,说:“请陶先生回避十分钟,好吗?”
我虽然有不适感,但还是站起来,同时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丽亚,我必须征求我的女皇的
意见。她点了点头。于是我就走出门,走到楼外去,我不愿呆在房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那
还可能听到他们声音的点滴,我不想沾染丝毫嫌疑。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一辆载着夜行女郎
的车子颠着蹦着开过去。
我想起上次的情景,屋里还会发出她的惨叫吗,可怕的七星钢刀举起。铜刀不见了,又
会是什么别的凶器?可是我在外边站着,一点作用都起不了,我是一个局外人。十多分钟过
去了,周欢出来了,一切都平静,他的鞋跟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走过我的身边时停
住了,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说:“没有关系。”
“你成熟了,比过去更像一个男人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诚恳由衷,我忽然受了感动,鼻子里热呼呼的。我知道自己对成熟这词
感兴趣。
“丽亚的情绪不太稳定,输了钱当然不舒服,你在她的身边,要好好照顾她,拜托了。”
我在黑暗中点头。这更让我迷惑了,他似乎对丽亚还存着真心。那么为什么又像魔方一
般叫我看不明白,难道是同一个他,干方百计要鲸吞丽亚的财产,把她放在股掌之间玩弄?
我无法弄清其中的谜,一个人可能有几副面具,怎么又会和谐地拼凑在一起呢?
他要告辞了,却又像刚想起似的,说:“你大概认识一个叫紫玲的女孩子,陶先生,你
的眼力不错。我让她进我的太阳泳池了,这个地方对她还算合适。她在这城市里就不是一个
无家的人了,可以不要在外瞎跑。”
他走了,我的脑子中却嗡的一声转起来,不肯停下。我听出来了,他含蓄地指责我,怪
我带着紫玲到处瞎跑。可我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他为什么要此刻对我挑明,他完全可以不说
的,一个男人安排了一个女孩子,没有必要对另一个男人说。莫非是要表明他掌握了一个武
器,随时可以置我于绝境。或者他是在警告我,不要对丽亚三心二意。我猜不透他的用心,
他是一个精干制造迷宫的男人。
我回到屋里,丽亚坐着,她的眼光死死盯着对面的一张空椅子,刚才周欢就坐里面。茶
几上一个长酒瓶空了,高脚杯里还有3厘米深的酒,她的脸已经被酒烧得嫣红。我打断了她
的遐思,她伸手就要拿杯子,我已有预防,早把杯子抢在手中,仰脖子喝干净。她说:“你
走出去的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客伯?我以为又要发生那晚的事,可是他却非常温和,把手指
伸入我的头发中。”她绵软的目光抛出一个谜,让我来解答。
我说:“他是一个怪人,你比我了解他。”
“他还会问我要60万元吗,他就此放弃了?”
“走着看吧,谜是雾,总要消失。”
显然她同意我的态度:“不管前面是什么,我都得接受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周欢,也
没有人比我对他更迷惑。”
她不再和我讨论,去冲浴了,我听见热雨从她的嗣体上溅出来,成45度直角,溅在迷朦
的磨砂玻璃上,从外面看过去,只见腾腾的水汽和一个若隐若现的肉体。我想里面现在是热
带雨林,该长的都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在床上作爱,水带走了她身
上的污物,所以她的任何部位都是喷香可餐的。我这才明白,其实人的作爱是那么简单、容
易,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两人情愿,就可以造出颤动心魂的快感。不似吃饭,无论甘脂美
食,还是粗茶谈饭,都要原料,即使飞禽走兽,山珍海味,油盐酱醋柴米,还要精心地烹调
,机巧地制作,一桌酒宴,席前席后的功夫还少吗?它也不似住别墅玩高尔夫球,不似穿时
装洗桑拿,所有的这些享受都以身外之物的精美上乘为前提。而作爱却完全不是这样,只要
两个赤裸的肉体情愿,那渗透骨髓的快活就似倾盆大雨一般降临。这时,有没有龙宫龙床,
有没有绫罗绸缎,有没有梦娜和古龙香水都不重要。有谁能说皇帝的性快感一定比独居野村
的寒士的性快感强烈?有谁能说一个股票暴发户的性享受一定超过一个刚够温饱的工人?如
果滔滔洪水再次冲毁地球上的一切,那么赤身逃上诺亚方舟的人,最后的享受只有性。上帝
造出人,同时又给每个人造了自娱自乐的器官,这是多么公平和英明!
以上就是我在性快感的间隙中的断想,现在被我整理成文字,很难说清其中有多少是当
时的想法,多少是我今天的精雕细作。
再好的亭受都有结束的时候。男人结束了,难免会有懊丧感,身子里空洞乏力,甚至想
,还不如不干,尽管他下一次开始时照旧虎虎有生气,今天还会这样说。可是女人不同,她
在灵与肉的感觉上还要绵延许久。此刻丽亚就在发挥她的感受。“陶,你是一个聪明的男人
,你有敏锐的艺术天分,你有兴趣听我谈对男人的感觉吗?不瞒你,我接触的男人不止你和
周欢两个,但是留下印痕的只有你和他。你们两个都是树,都是石头,是雄性的象征,他是
松树,你是杨柳树,他是山冈上粗犷雄壮的岩石,你是亭园中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我这么谈
你和他,我想你不会在意,一个钟情的女人,是无法挖去闯入过她的内心的男人,她不会自
欺欺人,说忘掉都是假话。”
我第一次听她把我和周欢并列起来谈,自然觉得新鲜,尽管周欢要她的钱财,可是她仍
然流露出对他的深情,而且是面对她现在的小情人,这不能不叫我吃惊,这是她的愚蠢,还
是她的可贵和坦率?她接下去的阐述更让我吃惊,简直属于狐媚之言,可是她却说得异常认
真,眼里透出诚恳的光亮,不由让我神思混乱,以为进了四川丰都的鬼国神宫。
“那时在南方,他突然抛开了我,娶了别的女人,虽然当时恨他,现在想来也是自然。
他离我而去的原因细算起来许多,我想了好久,最根本就是一条,是我们两个的年龄太接近。我们前后来到人世,中间相差不到一年,排除疾病车祸等意外,寿终正寝的话,我们撒手
世界的时间也差不了太多。这就潜伏一个巨大的矛盾,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获取利益的时间段
太一致了,我雄心勃勃图谋发展的时候,他也要发展;到他老了淡漠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兴
趣不大了。而利益是以个人为基本单位的,即使最亲密的人也如此。这就不可能不引起冲突。而年龄相差大的就不一样,两个人错开了,一个可以耐心地等待,等到另一个老了,对钱
财兴趣不大的时候,再平平静静地接过来,而年龄大的一个这时会以慈爱的眼光看着他接了
过去。而且,不同年龄段的人生活在一起,一点不乏味,她可以在对方身上找到另一个时代
,真是妙趣无穷。陶,我这理论怎么样,算不算我对社会学的贡献?你来作评价。
“如果你承认,那我们就不难理解,历来中国为什么都有老夫少妻,这正是错开时间,
调和矛盾的绝妙做法。我要问的是,为什么只许男人娶小的,差二三十都可以,却不鼓励女
人嫁比她小的男人?这不公平!报纸上有一条消息,京城里有一个青年,娶了他的京剧启蒙
老师,女的比他整整大了35岁,各路名流都来祝贺,大鼓舞人了,这是真正的现代意识!要
是按他们的差距计算,我嫁你还太年轻了,还可以再大25岁……”
她一条手臂搂住我的颈子,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她笑了,笑得天真浪
漫。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原来她就是按这个理论在都市打猎,而我是她捕获的一个得意的
猎物。
今天大盘走势偏弱,我没心情看盘。忽然想起了紫玲,那个从水漉漉的山野来的姑娘现
在怎么样了,她在太阳泳池还好吗?好些天没她的消息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她。丽亚就
坐我边上,现在她天天来股市,从幕后到前台,直接充当操盘手,两只眼睛几乎时刻盯住屏
幕。我知道她扳本心切,就如火烧干柴一般。
我起身了,对她说,头痛,我要出去走走。她瞥我一眼,说,里克帽你没有戴吧。我说
,要戴,当然要戴,回去就戴。我走到外边,驾起铃木,一阵飞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
再想,不能冒冒尖失,就停下,掏出手机,先给她打一个电话。接话的是一个男的,可能是
个小青年,他听后撂下电话,紫玲紫玲,一路喊过去。我在话筒里听见各种杂音,听见脚步
一路过来。
“您好,是哪位?”是她的甜润的声音。
“你听是哪位。”
“啊,我听出来了!”她雀跃欢叫,“是陶先生,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好长时间没给
我打电话了。”
“现在不是打了嘛。你能出来吗,就现在,我等你。”
“就现在?太好了,但我要去请假,我到这里还没休息过一天呢。”
半个小时以后,我在鸡鸣寺的林子边等到了她。她在街角看见了我,不等我发动铃木,
她就撒腿跑来,啊啊,她还是山林里的那颗浆液十足的鲜果子,她的双眼中依然充满纯净的
水意,假模假样的太阳泳池没有把她改变。我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胸前,双乳的轮廓十分清
晰,随着她的步子还微微耸动,她不会戴那种厚厚海绵垫的假胸罩,她是真实的奶子。我相
信自己的目光不带邪念,至少不会邪过一个面对裸体模特儿的画家。
“我恰好遇到周总,直接向他请假,他很爽快,马上答应了。”
“他没有问你请假干什么吗7’
“他为什么要问,这是我的事。”
我的眉头皱起:“我怕他有鬼。”
她的有着古典韵味的嘴角一噘:“你不要想得太多,城里人就是想太多了,才头痛。”
我不再探听了,但愿她说得对。此刻我头颅中的疼痛已经消失,我发现,她是医治我的
头痛病的一帖灵药。心里也松松的,像有一眼清水在款款地流。我们还是依照往常的路线走
,从直挺的雪松下走过,那边就是鸡鸣古寺,我不朝那边走,一拐弯进了不收门票的小公园。
园中人不多,泥地有些湿软。我发现紫玲对她现在的工作似乎有不小的兴趣,她说池水会突
然发红,叫人十分吃惊,水边的沙滩暖烘烘的,她们上班也赤脚,踩在上面很舒服。她说有
时还请模特队来,她们个子可高了,还穿着泳装,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我心里暗暗吃惊,
她在变化,那个假模假样的太阳泳池在悄悄地改变她,虽然她没有把眼圈画得同熊猫一样,
但是演变已经在不知不觉地进行。我们有眼球都可以看到,都市情结像传染病一样蔓延,每
个新跨入都市的人很快就会受感染,都要发烧,说胡话,他们一点免疫力都没有。最要命的
是农村来的女孩子,她们刚看到表面的浮华,就以为是天堂的圣光,她们匆匆地抛掉自己的
纯真、质朴,急不可耐地把浅薄、平庸、世俗穿在身上。我的紫玲也会是这个结果吗?
“你很满意你现在的工作吗?”我听出自己话中的揶揄口气。
她侧头想了想:“不能说满意,我还挺喜次。”
“是周欢接你去上班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对我很关心,有一次还让我坐他的轿车,说做好了,将来让我当领班。”
我的心在隐隐作疼,我觉得问题已经变得严重,水源流的地方出来的姑娘,你也不能免
俗吗,轿车和领班的光环就能使你晕乎?周欢一定是居心叵测,他明知我对紫玲有好感,却
有意对她许愿。我在脑子中画了一个图,图形如下:
我的一边是丽亚,另一边是紫玲,成一个三角关系。丽亚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周欢,
也是一个三角。周欢和我在对角线。他的一边是丽亚,而另一边正向紧玲延伸而去,现在还
是一条虚线,我不能让这条虚线变成实线。我们这个图中只能有两个2角关系,不能出现四
个三角关系。
“紫玲,你忘了吗,不找你的哥了?”我突然提问,神情有意变得严肃。果然她受了震
动,她的眼里出现疑惑的目光,接着又有几分歉疚,我知道自己在打碎她的一个梦,一个玫
瑰色的都市梦将被我打碎,虽然我知道残酷,但是为了我,也为了她,再残酷我也不手软。
“你怎么可以不找你的哥,你找了他那么久,怎么可以不坚持下去?或许他回过家乡,
知道你在找他,他也出来找你了,你们两个几次擦肩而过呢。你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能找
到他,不能功亏一篑啊。”我喋喋不休地说。
她迟疑不决地说:“你认为我真的还能找到他?”
“会的,我们差不多找遍南京了,我想他不在这里。但不会走远,就在苏州无锡一带,
无锡建水浒城、三国城,苏州工业园也要搞旅游区,都需要大批木工,他很可能到那里去。
我们去那边找。”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中,而张嘴以前我根本没想到。这意味着我
内心渴望逃离丽亚,潜意识是最真实的思想。这念头是那么新鲜刺激,我的心像一头鹿一样
狂跳起来。为了鼓励她,我还提出寻找的新方法,每到一个城市,在车站码头贴启事,电线
杆上墙上都贴,如被人撕了,我们再贴。一个个城市过滤,稳扎稳打,不怕找不到他。
紫玲重新活跃起来了,对哥的思念使她从太阳泳池脱出来。“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到大
量招收木工的地方去找,一定能找到他。他的手艺在我们那边是最好的,不怕和人比,他会
到那些地方去。”她的眼里透出一种纯真热烈的光亮,情不自禁抓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捏住
了,就像怕我突然毁约,不带她去找一样。我觉得她的手很有劲,和都市里的靓女纤细文弱
的手很不一样,我有心用力地去捏。她呵呵地笑了,也加大了劲,和我比起力气来。我们两
个像两头斗角的小牛,抵在一起的是我们的四只手。我的肌肤和她的碰在一起,心头非常地
快活,我相信这里不带一点性的成分,我们仿佛只是懵懂未开的处子,已经回到生命的初期
,和夏娃亚当的故事没有一点瓜葛。
我的目光飘开去,忽然见对面树丛中有一个男人,他手里执着一个黑色的发亮的东西,
正朝我们这边望。他也发现我在看他,把那东西从眼前拿下来。这是什么人,他在于什么?
我心里生起疑惑,紫玲还在兴致勃勃地说。
“哥的手艺真是很好,在家里时他砍了木头竹子,锯成一段一段,躲在屋子里雕刻人像。
他雕了孙悟空、猪八戒、红孩儿、牛魔王,用绳子串起来,让他们打仗。还雕了山神、水神、
树神,太阳和月亮神,满满布置了一个屋子。最有意思的是他还雕刻我们活人。赶集的时候,
他去集镇总围上许多人,都找他雕刻。他答应下来,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人,用笔在纸上随便
画几道,带回去。几天后刻好了,冷一看好夸张,不像原人,可要是你仔细看,却越看越像,
比原人还像。”
我发现对面林子中的男人又把黑东西端到眼前了,阳光从树隙中漏下去,他手里的东西
闪出亮光。
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当我走上中间一座小桥的时候,那男人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很
快就从一条小路溜掉了。
“怎么了?”紫玲跟上来问。
“有一个男人,一直拿东西朝我们望。”
“是吗?”紫玲也朝小路上看,“不去睬他。”
她又讲起找哥了,我也不再想那个神秘的男人。我脑子中冒出的念头太妙了,这不仅能
使她和周欢的虚线断掉,而且将让我实施一个新颖的计划。我知道我天生有一种逃遁情结,
练书法学黄庭坚,就是对社会的逃遁。现在我逃遁的对象是丽亚。逃遁的因子深深地植在我
的脊髓中,血液里,一定的时候就要冒出来,有它的周期性,这好像海中的神秘岛,平时隐
藏在海底,一点都看不见,到了一定的时间它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
天已经黑了,公园中没有灯,公园外的灯一齐亮了,把我们围在中间,亮灯的地方看上
去很高,园中暗乎乎地方就显得低。我们就在这个黑暗而低凹的地方商量我们的阴谋,制定
一个逃遁或者称为寻找的计划。我们窃窃低语,却快乐无比。紫玲已经完全从太阳泳池中走
出来了,恨不得马上就去找。我不得不先稳住她,因为我知道还没到我离开丽亚的时候。我
不得不找借口,说我还有一些事要了断,还要画一个寻找的线路,同时要筹集资金,这都需
要时间。四周的光亮透进中间的暗地,她的险隐隐约约的,看得见一个唇角分明的嘴,我抑
制了心中的欲望,才没有去吻她的唇,我想如果我真是吻了,也没有一点邪念,只是两块特
殊部位的肌肤的接触。
我们已经初步定了计划。我们走出小公园,吃了一点东西,她坐在我的车后,我开铃木,
送她到一个拐角,离太阳泳池很近了,那点路她自己走。她向我一挥手,就小跑起来。等看
不见她了,我才走自己的路。
大家都说好些天没见着曹经理了,他的办公室门一直紧闭着,有人说下班后众人都走了,
他屋里的灯却亮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悄地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屋里忙什么。关于他的踪
迹有多种不同的说法。知情的人都知道,他的难关到了。
汪见风近来的活动十分频繁。天马证券属于江苏证券总公司,总经理的女秘书是他两年
前在一次Party上认识的,现在他把她请出来。他们先坐在茶座,后来上了夜总会。他们明
白,曹伯卫是总经理一手提拔的青年干部,这事要做得巧妙而有艺术。据说那天女秘书的歌
喉特别嘹亮圆润,离开的时候她的颈子上多了一条黄澄澄的金项链。两天之后,总经理召见
了曹伯卫,离开的时候曹的脸色十分难看。与此同时,中国证监委也接到一封匿名信,据说
牵涉到的不少。很快总经理也接到了北京的电话。提着话筒他愣了好一会儿,对女秘书说,
不能为他一个人,让我们大家都坐不稳。很快整个总公司传得沸沸扬扬。
曹伯卫的心像被刺猬的硬刺扎着,总经理一开口,他就明白危机降临了,只怪自己好大
喜功,想多赚钱,做出成绩给有恩于自己的总经理看,没想到出这么一个大漏子,让对手揪
住不放。汪见风早就窥视他的位置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他心里又恨又悔。从总经理
的闪烁不定的话中,他听出了潜台词:你有没有得过客户的好处?真是喝冷水也塞牙,自然,
他得过客户的一些好处,但身居要津,得好处的人还会少?据他知道,个别人数字不知比他
大多少,他那么一点太不足道,可是人家得了好处,处理得好,不照样稳如泰山?偏偏是他
到了鬼门关。
就这时,他得知汪见风办了一桌酒席,把证券所里职务要紧的悉数请了去。他明白是在
收买人心。他认识那个酒家,不知不觉也到了那里。他站在路对面看,汪见风在门口迎客,
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油光发亮,从侧面看过去,他的鼻子尖突,很像一头鹰。有客来了,曹经
理发现都是自己手下的主任、科长、会计、研究员、报单员,寒暄过后,他们随着汪见民鱼
贯而入。
他站着,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他神思迷朦地走过街,一会儿发现已经在酒家里了。迎
宾小姐问他,他也不回话,他看见他们在一间包间里。隔着玻璃他见他们舒畅欢乐,汪见风
舞着手讲话,好像他已经坐上了经理的位子。他们一起开怀大笑,曹伯卫疑心正在讲他。他
莫名其妙就推门进去,里面人见了他,大吃一惊,有的尴尬地站起来,毕竟现在他还是上司。
他也不答话,愣愣地看着他们,一会儿不知怎的,已经坐在他们中间了。现在酒席上一片沉
寂了,没有人说话,只偶然听到夹筷子的声音。好一会儿业务主管站起来,他是今天的主人,
必须掌握节奏,即使是鸿门宴,也应该双方喝酒。他给曹伯卫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一杯。
曹伯卫想不接,但还是接过了,主管已经把酒杯举起来了,他也要站起来,但是椅子离桌太
近,站不起来,后面靠着一个喇叭箱,顶住了椅子,他努力要去站,可是脚下是釉地砖,还
沾了水,很滑。汪见风把杯子举好一会儿了,大家都眼巴巴看着他。他奋力去站,可能体内
已虚,还没直起,脚下忽的滑飞了,眼看着身子倾斜过去,却倒在汪见风的肚子上,还是没
有找到支点,还往下坠,像一辆失了闸的正在下坡的汽车,又像是一滴水在倾斜的玻璃上滑
过。结果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他趴在汪见风的肚子上,仿佛要听肚子里的声音,而另一个
则搂住他的头颈,像是在扼杀,又像是表示亲密,两人一起倒在地上,他杯子中的酒几乎全
倒进汪见风的衣领里去,而汪见风的酒则给他洗了一个头。
曹伯卫先爬起来,也不同人打招呼,埋着头走出去,出了酒家扬长而去。汪见风坐回椅
子,还有些气急败坏,沉默一会儿,众人一齐谈感想,有两个人说是地滑,有三个人说可能
借地滑有意报复,也太没水平了。
曹伯卫出马了,他拿着陈林登记留下的住址,按图索骥。门紧闭着,敲门引出房东,才
知道陈林是租借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来了,租房期限已到,却不见他来续约。他心里
一片冰冷,陈林肯定是脚底抹油溜跑了。陈林早已辞职,一点线索都没有了。可是到了第二
天,他又鬼使神差地找来了,还是照旧,一只黑色的蜘蛛从门柱里爬出来,大模大样爬了一
米路,又钻进门缝里去。他近于绝望了,神思恍惚地往外走,一时也不清楚该往哪里去。
走到大街上,远处一辆中巴车停下,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他随意地一瞥,发现陈林就
在上车的人群中,他浑身颤栗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瞬间,陈林已经上车了,中巴
开动了。他在车后,离得又远,他喊没有人听见,他连忙挥动手,拦下一辆出租,钻进车门,
就叫,追,追!不一会就追上,他下了出租,上了中巴,心怦怦跳得同兔子一样,但是中巴
车上根本没有陈林的影子,他甚至趴下,到椅子底下去找。引得卖票的横着眼睛看他:“你
是乘车,还是缉毒的?”
曹伯卫想哭了,他明明看见陈林上这辆中巴,是他又溜下去了,还是他脑子中放不开,
出了幻觉。
在证券所里,他遇见了老赵、袖珍小姐、六爪、陶、瓶子,都要问,你们看见陈林了吗?
被问的个个都摇头。
夜里,他率然叫道:“那个是陈林,抓住陈林……”老婆慌了,摇醒他,他两个眼睛直
勾勾的,太阳穴上汗珠在滚动。
第二天,证券所起诉到法院,状告缺席被告。法院接受了,开始调查。
一个服务小姐交给他一封信,是写给天马公司的。他拆开来,先看落款,是陈林写来的
,立时他的手就抖索起来。
“我申辩不会起作用,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只写了4个零,
最后那个零是谁添上的,是上帝,还是恶棍?
“我没有资格再呆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只有到另一个世界中去。”
“我就要去了,没有一点眷恋。只是对于那些因我而受到牵连的人,我向你们表示深深
的歉意。”
曹伯卫看了好几遍,什么意思,落款是10天前的,就是说陈林已经不在人世了,死了。
死无对证,曹伯卫的黑锅却要一直背下去。
两天之后,总经理来天马证券所宣布,曹伯卫停职检查,由汪见风负责日常工作。
下午,丽亚接了一个电话,离开了证券所。收盘了,我一人回到家中。我懒懒地躺在长
沙发上,不由想起前两天我对紫玲提起的计划,老实说,这是一个很刺激的想法。但真要操
作起来,还有不少的麻烦。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门开了,丽亚进来了。我躺着没动,却听见当一声清脆的响,我抬
起头,原来是她抬腿踢一个铁罐子,罐子在厅里不住地旋转。我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脸上,大
吃一惊,她的眉毛挑起,幽幽的眼中喷出愤怒的火花,整张脸都被阴影蒙着,就像暴风雨将
来的一刹那。我胆怯了,似乎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了。我不声不响地起来,从柜子上取下美
国橙汁,取下一只杯子,递给她。
她不接杯子,只接橙汁瓶子,径直对着瓶嘴喝,喝了两口,劈手扔给我,我连忙伸手接,
瓶子在我的手中颠了两下,没有掉下地,汁水却溅出来,溅到我的脸上,我还不敢生气。
她抬腿,踢掉了鞋,赤脚走进卧室里去。我一个人在厅里,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听到她
喊我,连忙奔进去。这时,她已经换了衣服,两个雪白的肩头在衣服的漏空处激动地发抖。
“我的故事你都知道,是吗?”
“是的,我听说过。”
“隔一个时期,我就会遭受厄运。那时他们绑架我,把我扔进漆黑的地下室。孤独和恐
怖一直追随我,我想我应该告别它们了。后来我遇见了你,我想真的不再和它们照面了,一
段时候我真是天真浪漫啊,以为和你在云中散步。现在一跤跌下来!”
我心中的裕感越来越强烈了,可嘴里还是说:“我不明白,不明白……”
她脸上浮起残酷的笑意:“你不明白,谁明白?”
“真的不明白,你让我问谁?”
她嘴里跳出一连串声音:“背叛,背叛!是我养着你,是我给了你现在的一切,如果没
有我,你还在鸡鸣寺喝西北风!”
我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却无法回驳,垂着两手,说:“这不是事实,你没有证据。”
她蓦地转身,从包里抽出一叠照片,扔在我的面前。我惊呆了,好一会才拿起看,啊,
是我和紫玲在一起的照片,我捏住她的手,她也回捏我的手,两人的身子靠在一起……啊啊,
我还有什么可以分辩的。照片有十多张,每张的差别不大,就跟电影胶卷一样。我忽然想起
那个藏在树林中的男人,一定是他拍下的。我的担忧没有错,紫玲请过假后,周欢便意识到
怎么回事了,他派那个男人悄悄跟来,于是一个陷阱构成了。
“你知道你的尊影是怎么留下的吗?”
“我知道,是一个男人遵命交给周欢,他再交给你。”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声音冰冷。
我确实没有任何好说的。丽亚早警告过我,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就要独霸这个男人,
一点鸡毛小事也可能惹出风波,何况是十多张确凿的照片。我知道自己成了周欢阴谋的牺牲
品,此刻他打击我,让丽亚孤独恐惧,都是为了达到他的既定的目的,可是我能做出什么反
应?
她抽出一支莫尔烟,我要找打火机,她拦住我,自己点上。她一口口狠吸,又一口口猛
喷出去。“我觉得我在丛林中,一点不错,是在丛林中,到处都是凶猛的野兽,有豺狼有虎
豹,它们都要活活吞吃我。我以为有了你,可是你再次让我孤独……我就注定要孤零零一个
人?”
我开始恢复理智,我不能让这个当年的拳击手任意摆布我。我说:“你想过没有,为什
么他要在这个时候把照片给你,为什么他要离间你我。我和那个女孩只是一般认识,他却让
人跟踪,偷偷拍下一连串照片,他这么做有他的目的。”
“你说他是什么目的?”她轻蔑地问。
我咳了一声,我知道我必须抓住她给我的时机,资金,就是为了资金。我要一针见血揭
穿周欢,同时也澄清我和紫玲的关系。我刚说几句,门铃响了,我不睬它,继续说。门铃又
响了,不停地响下去。我和她对视一下,她的意思是叫我去。
我走到大门后,心里嘀咕,是谁来打岔。我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人,手里执着一捧花。
我立时目瞪口呆,是紫玲。她怎么上这里来了,她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一个人摸过来。
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紫玲也同样吃惊,她说:“你住在这里啊?原来
花是送给你的?”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摸到这里来了?”
她有些不悦:“我才不是摸来的,他们用车子送我到楼下。”
“是谁送你来的?”
“是周总让他的司机送我来的,他说有一个客人要鲜花。”
“见鬼,我们这里没有人要鲜花。”我心里豁然明白了,周欢把紫玲招进太阳泳池,就
是为了在这时用上她。他把力用在刀刃上了。
“那周总怎么让我来,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慌忙去接紫玲手中的花,说:“好,你就把花给我。”
她反问道:“你不是没有要花?”
“你放下好了。”丽亚已经走到身后了,我慌忙拿了花,就要推她出门。
“等一等,让我见一下送花的人。”丽亚赫然挡在我的面前。我知道晚了,干脆退让在
一边。
丽亚接过花,放在鼻子前嗅:“不错,很香,也很鲜艳漂亮。陶先生不清楚,是我订的花。
可是没想到送花的是你,这是周先生导演的精彩节目,我非常欣赏。还请你回去转告他,我谢
谢他的安排。”
我明白,即使丽亚没见过紫玲,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站着的就是照片中和我捏手的
女孩。罢罢,都现世了,天塌下来也由它去。
紫玲看看我,又看看她,脸上出现疑惑的神色,就像清澈的小溪蒙上乳白色的迷雾。她问
:“我可以走了吗?”
丽亚的手指间还夹着烟,吸一口,说:“急什么,节目还没上演呢,紫玲小姐就急着走了,
不登场表演不可惜吗?”
“周总是让我来送花的……我没什么表演的。”
丽亚冷笑一声,伸出一根指头,直直的戳着我:“你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不知道吧,我
不说,让他自己来告诉你。”
我看着她那葱管一般的指头,指端离我的鼻尖不足2公分。我的声音在喉咙口打滚,就是
吐不出来。什么人,情人?面首?工具?操盘手?什么都不是,却又什么都是。
丽亚等不及我了,上前一把勾住我的脖子:“他不肯说,他说不出口。紫玲小姐,还用我
说吗?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她的手顿时变得温柔无比,从我的额头上往下摸,摸过眼睛。鼻
子,滑到两片嘴唇上,从嘴角的一端缓缓地摸到另一端,仿佛是同我的嘴唇亲吻。接着又移到
我的脖子上,像一条温暖的腹蛇在那里盘缠。我看见紫玲的眼睛惊骇他睁大,她是在看一幕从
没见过的活报剧,她惊诧得一动也不动。我觉得我他妈的太不像个男人,我用力推开丽亚,她
在脱手的一瞬间,假作亲见地吐出一缕长烟,直冲我的嘴巴。
我冲着她说:“你说完了没有,应该歇歇了。”
“没有!幕还刚拉开,她不表演,我还有要演的。”她对住紫玲,目光像针一样刺过去,
“你想干什么,你到这个都市来才几天,你就想雀占鸠巢了?小女人,你还太嫩!你张开眼来
看,你看见了什么,你觉得这房子很漂亮,时装、化妆品、电器样样都精美,是吗?如果把它
称为一个金丝窝,一点都不过分。你想要,你恨不得一下子都变成你的,还有这个白脸男人,
你都想窃为己有,是不是?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我在苦水里泡过,有人用铁链勒紧我
的脖子,差几秒钟就要死去。现在你想轻而易举地夺走,毁掉我的窝,你是在做白日梦!如果
你还是一个要脸的女人,你就从底层开始,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做起,去尝尝我喝过的苦水
……”
她一句紧接一句,如机关连环炮一般地向紫玲泼去。后者的脸委屈地扭起,转头冲出门,
跑下楼去。
我喊道:“紫玲,紫玲……”楼梯上的脚步声不停。我要追出去,丽亚抓住了我的手臂:
“不许去,让她走。让她死心。”
我的目光落在她抓我的手上,那双手紧得似鹰的爪子,我的目光往上移,通过手臂、肩膀,
看进她的眼睛,我看见了冰冷和无情的决心。但于此同时,我心里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反抗,我
使劲甩开她,手背上一阵刺痛,玫瑰色的指甲剖开我的皮。
我在楼道上奔跑,嘴里喊着紫玲,她是无辜的,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受这般的欺辱。等
我冲出大楼,一辆黑色的轿车刚好开车,透过玻璃,我看见紫玲坐在车的后座。送她来的轿车
又把她接走了,车后的尘埃在巷子里卷腾。我心中满是愤懑、委屈和恐惧,它们像是不同的水
流,冲击成一个凶险的旋涡,绞住我,要把我沉到水底去。我想起周欢对我的称赞,你比过去
成熟了,它的注释就是眼前的这场戏。
我怎么办,到太阳泳池去找紫玲?离开这个金丝窝?质问周欢,追查那个拍照的男人,当
面对质?一个个念头在我心中涌起,又一个个消失。一个小时后,我慢慢地走上楼梯,踱步进
金丝窝。我想,先去看这个被嫉恨折磨的女入,看她在做什么。
丽亚坐在桌子前,十多张照片在桌上一溜排开,她的目光还落在上面。她对我说:“你还
知道回来,你还恋着这个窝?”她走进卧室,抱进一只枕头,一条毯子,劈头劈脑扔给我:“
如果你还想住在这里,你就睡进北边的小屋里去,这还是对你的恩赐!”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一个人睡进了朝北的小屋,屋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让我备尝冬天的阴冷滋味,我拿
定主意,不钻进她的暖烘烘的屋里去。前些日子,当丽亚缠住我时,我计划同紫玲一起叛逃,
现在她冷落我了,我反而生出许多犹豫。人就是这么离奇!我给太阳泳池打了两个电话,都
对我说,紫玲不在,让我十分沮丧。
今天下午,丽亚从外边回来,她的行为非常反常,她把两道门关紧,全都锁上保险。她
的脸色全变,好似突然撞见了索命的鬼。我见她扑在电话机上,听内容是打给周欢的:“你
在听么,听得见我讲话吗……就是刚才,我发现有人跟着我,从早晨开始,我的感觉就不好
……跟过了三条街,我坐进出租车,转了大半个南京,下车了,又发现他们。一个特壮,一
个又高又瘦,就跟鬼一样跟定我。我认出了,就是用铁索勒我脖子的人,他同黑社会有联系
……你能来吗,现在就来。我昏头了,直接回家。他们一定知道我住在哪里了……你来,赶
快来呀!”
我的心也开始跳快了,凶险的阴影仿佛逼近了这个房子。我又想起插在死猫眼中的七星
刀,看来周欢没有说假话,制造恐怖景象的就是丽亚的仇人,两个渴望血腥的仇人。他们跨
跃了时空,千里迢迢跟踪到这里,我想象得出他们的凶狠和执着,而且似乎看清了他们的面
目。
“是来害你的,”我试着说,赶紧看她的反应,“他们同黑社会有联系?”
“他们一直觉得是我夺了财产,他们不公平!”她平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我的过错
似有饶恕,“你能做什么呢,周欢行,这不是你能做的事。”
我口头上还反驳,心里却承认她没有说错。黄庭坚的书法不是对付黑社会的武器。
门铃响了,响得十分刺耳,我见她身子抖了一下。我站起来朝门走去,她在背后叫道:
“不要先开,从窥视镜里看,问清是谁。”
我照她吩咐的做了,按门铃的是周欢。他已经及时赶到。他斜着肩膀进门,丽亚立刻叫
我把门关上。我很恨地看着周欢,找知道我这时的模样像是一只不知量力的小公鸡。他却朝
我挤眼睛,轻松地一笑,仿佛根本没把我的仇视放在心上。在他的心目中,我不是一个够资
格的敌人。我说:“周先生,你不觉得你做的事情放不上桌面吗?”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从来光明正大。”
我还要再责问,丽亚却叫起来:“你在这里打什么岔,军情火急,你到小房间去。”
我犟在厅里不动,丽亚瞪我一眼,拉住周欢,进了卧室,随手把门关上。我听不出屋里
的声音,他们商量对策,把我排挤在外,叫我有些悲哀,但又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进了小屋,靠在床上,月亮升起来了,银亮的光辉洒进了窗棂,月亮浮在浅浅的云丝
里,像一个孤独高傲的灵魂。卧室的门开了一下,丽亚走出来,我听见周欢在打电话,他在
威严地命令谁。她又进屋了,门重新关上。我又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我仿佛看到他在不停地
打电话,拨了一个又拨一个,他的口气时而威严,时而轻快,他像一只蜘蛛,向他编织的网
的各个末端发出一个一个指令。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半夜我起来小解,摸到厅里开了灯,长沙发上睡一个人,他的头枕
在扶手上,脚戳出另一头好大一段。是周欢,我没想到会见着这幅景象。这时他的眼睛也睁
开了,他的眼里不见睡意,显得十分清醒。我们对视一下,没有说话。我闭了灯,小解过,
溜进了小屋。
我躺在床上,脑子中不停地转,他睡在厅里,这套房子里睡了三个人,每人占一个空间。
又和南方时的故事一样,他在厅里守候,肩负起保卫她的任务。我在这里是不是多余的角色?
逃遁的计划又钻进脑子。
今天一早,周欢就走了,丽亚还是心神不定,也没去证券所,她一个人躲在卧室中,让
我注意门外动静。她多次打周欢的手机,关机了,都没接通。我在厅里直挺挺坐着,椅子边
放着一根铁棍。我想过,如果两个追杀者进来,我至少可以抵挡一阵,并且要尽快拨110报
警。我要让丽亚和周欢看,我不是一个无能之徒。在这期间,门铃响了两次,她都紧张得像
惊弓的鸟,然而来的都是无关人物,一个是邻居来要电闸保险丝,另一个是来按抄水表。
到下午一点半钟,门铃响了,来的是周欢、丽亚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从里屋跑出来,
急着问,怎么了。
周欢从架子上取下瓶子,喝了酒,他的额上多了一条血痕,斜着掠过宽宽的额头。他显
得很疲倦,坐在沙发广,头垂了下去:“摆平了,没有事情了。”
她好似没听见他的话,蹲下去,两只手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从下面看他的脸:“你说
什么?”
“没事了,这件事结束了,从此以后再没有恶梦追着你了,你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了。”
她哦了一声,把脸理进手掌里,身子一起一伏地抽动。一会她抬起头来,脸上已经变了
神情,放出开朗、自信的光亮。“你受伤了,额上怎么啦?”
他轻蔑地一笑:“没关系,起先两个家伙要对我动粗,后来我镇住他们了。动用的关系
真还有用,达成了协议。”
丽亚站起来,也把他拉起来,说:“多亏了你,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她回过头,对我
说酒没有了,吩咐我去买东西。其实这时候不用她打发,我也要走开。
我下楼,开走铃木,我先在一个酒吧中喝咖啡,脑子里胡乱猜想,这个周欢神秘莫测,
有没有可能刚才一幕也是他自导自演?但没有一点证据,只能解释为我的嫉妒心作祟。我去
超市买了香槟、蛋糕、咖啡、熟食、蜡烛、鲜花。满满装了一车兜,却不急着回家,把铃木
开到东郊,看了好一会儿风景,才往回开。我很明智,此刻应该把时间和空间让给他们。
屋里没有人,我从一个屋子走出,进入另一个屋子。我把卧室中的被子掀开,一股浓重
的精子气息直扑我的鼻子。不错,就是刚才渲泻的,还新鲜着,这是生命力极旺的精子,发
出海鱼一样的腥味。他甚至都没作一点处理,也不开窗,让气息不散开,像在闷罐子里一样
储存。他知道我很快要回来,这是对我的轻视和威慑。
他们回来了,说话声和其他动静在屋子里滚动,像打出的玻璃弹子在转盘中跳。我很快
就听出来了,他们去了天马证券公司,在停止营业前的一刻,作了划账,丽亚把60万元打给
他了。
我心里早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但还是不断琢磨,这是为了什么。是两人的旧情萌发,
丽亚突然特别地恋旧,感情的天平重新倾向了他?还是感激他替她了结旧案,从此再没有黑
社会的追踪?或者她要帮他在期市上再赌一盘,堵上公款的漏洞,重新崛起?
丽亚开了一瓶香槟,酒喷出来,她一边对我们两个喊:“举起你们的杯子来!”一边把
瓶口对准我们,香槟喷出美妙的形状,像公园大门口的喷泉。
今天丽亚炒作比较成功。她的贴上只有30多万,上午,天津磁卡回调的时候,她毫不迟
疑地打进2万股,价位是10元3角。等到下午开盘,磁卡就一路走高,电脑屏幕上,三位数四
位数的买盘列着方阵往里进,丽亚目不转睛地看着,印堂上慢慢地发亮。到收盘前十分钟,
磁卡已经涨到对10元8角了,她便全部卖出,一算账,尽数赚了2万多元。虽不算太多,但也
扫了日前的晦气。
收盘了,她把我拉到一边,说:“走,到机场去。”我说干什么。她说:“周欢要到南
方去,在那边做境外期市。我们去送他。”
就是说,她的身边又只剩我一个人了,怪不得她对我的态度又恢复到以前,并时时把我
拖在她的身边。
我不骑铃木,两人乘出租,很快到了机场。过了一会,周欢才来到。他不是一个人,有
开车送他的司机,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个玲珑小巧的女人,她依偎在周欢的身边,
就像一只栖在树荫下的小鸟。丽亚对他的妻子明显地有敌意,她只是朝她点一下头,就算打
过招呼了。她开始同周欢讲话,不停地缠着他讲,一点空隙都不留给他的妻子。她的眼光和
行为仿佛都在说一句话:在我面前你算得什么?
为了筹集资金,周欢把太阳泳池也典当出去了,这次他去搏期市,是生死存亡之举,颇
有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气氛。他要进候机厅了,他似乎想说一句欢快的话,嘴唇动一下,却没
说出,他眉头一跳,转过身,大步走进去。
他的妻子想同我们说话,丽亚却似看不见她一样,一把拉住我,快步下台阶,钻进了汽
车。
丽亚的新的赌博开始了。这次她瞄准的是甬城隍庙,从K线图上看,这些天主力吸了大
量筹码,成交量急剧放大,价位却温和地上扬,有股评家开始吹它了,很多迹象表明,一场
火爆的炒作就在眼前。
今天,甬城隍庙开盘价是9元1角4分,比昨天跳高2角,集合竞价的量是50万股,又比昨
天有所放大,一切都很好,是主力操盘的惯用手法。丽亚的眉间挂起了喜悦,她在上一个交
易日已经打入1万5千股了,每股赚出5角多钱。此刻她又抽笔去填买单的账号。我做过资料,
知道它这一波是从7元上来的,就是说主力手中有足够的筹码了,便说:“信息从哪里传来
的,可靠不可靠?”
她只顾填一连串数字,没回答我。瓶子却从边上接过话:“当然可靠。六爪从机构那里
直接听来的,汪见风也过来告诉我们。听说大机构的有一个操盘手,两天之内,不知打了多
少电话,告诉他所有的亲戚朋友,说一个发财机会来了!你们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不管银
行存死期还是活期,都拿出来,家里值钱的,能当的都去当掉,就做一件事,买老庙,不出
一个月,保证叫你们发大财!他们的这些亲戚朋友都行动起来了,那个忙啊,就跟蚂蚁搬家
一样,去银行的,去当铺的,还有去借高利贷的,反正不用一个月,资金要翻几番,机构打
保票的,谁不干?天上下一场金子雨,也不过如此。”
我嘴角浮起一点冷笑:“有这样的好事?我要恭喜你了。界龙的教训已经忘记了?还不
到一个月。”
“这也是,那个亏吃大了,现在还战战兢兢的。可要是老庙真的炒上去了,我们踏空了,
不是亏吃更大了?”瓶子的嘴一张一合,便有很粗的气出来,像一条大白鱼搁在了浅滩上。
丽亚说我:“你也不要在这里吓人,瓶子和我胆子小,被你吓破了胆怎么办?教训当然
要吸取,但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既要大胆介入,又要谨慎从事。股市上输
的钱不从股市上赚回来,还有脸见人?”
瓶子连连说:“对,还是丽亚小姐说得对,一段话把我的心思全说出来了。”她一回头
见老赵进来,嘴里“哦”一声,就像见着菩萨一样,喊道:“请教老赵,老庙可以不可以买
进?”
屋里就有人说:“瓶子,老赵是高手,又有超凡的境界,你不拜师,不烧香,心不诚,
老赵就指点了?”
老赵微笑着,也不说话,坐自己的位子上去。瓶子向边上人白一眼,说:“你们怎么知
道我不拜师,我已经是五体投地了。老赵买什么,我也买什么,他不买的,我也决不敢买,
这还不心诚?”
边上的人都笑了,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关于她近日的行径我也略闻一二。自从瓶子把
房子押上,界龙大亏,就和六爪心存芥蒂,一场全行武打之后,两人已经资金分家。瓶子一
心要返本,但又怕输得更凶。她也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炒股不过是小学水平,心里的矛
盾就跟用锯子拉一般。左思右想,认定只有老赵能救她,他炒股就跟神仙一般,不然他怎么
在界龙大跌的前一天悉数抛空,大户室中人人输得脸发青,独独他赚了40多万?平时也不见
他多关心股票,可是他一来就能赚钱,她越想越觉得他不同凡响,千万不能放过这个高人。
她打听了他的住址,就要去拜访,出了门转念,也不能空手啊,拜师总要有个拜师的诚意。
进了一家商店,左看有看,贵的买不下手,贱的又怕老赵小瞧她,犹犹豫豫,半天也没买下
一个东西。售货的也是一个女人,早冷眼相观,这时招呼她说:“我看你是送人。”
她吃惊地说:“咦,我又没说,你怎么看得出?”那售货员笑笑说:“我在这里站了多
年,这点眼光还是有的。有一件东西,就是专等你来买的,包你称心如意。”她说,什么呀。
那人已经拿出一个大礼盒,装饰得极为精美堂皇,还拦腰缠着鲜红的绸带。看外观瓶子已经
心里打鼓,再看上面写四个金字:“海南燕窝”,心想燕窝是好生精贵的东西,她是怕我口
袋里的钱掏不光吗?勉强问:“多少钱一盒?”
那售货员早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不贵,才39元一盒。”
她一怔,忍不住说出口:“是不算太贵……”
售货员又笑了:“要是贵,我会向你推荐吗?你还见过比这个更漂亮的礼盒,又是上等
燕窝,哪家的大门送不进?”
瓶子心里也觉得划算,正要掏钱,不想边上早站了一个老头,已看了一时,插嘴说:“
电视里刚放过,大多数燕窝是肉皮熬制的。”
那女人冷笑一声:“老先生,就你生一双眼睛,别人没有生?你看了电视,别人都没有
看?这位小姐(天哪,她有意把46岁的瓶子叫成小姐),买了去不就是送礼么,送礼不就是
图个包装精美么?你以为收她礼的人就真的要吃她一盒燕窝了,不就是领她一个情,起一个
心理作用!你说是吗,小姐。”
瓶子看她又殷勤地看自己,忙说:“这也是。”女的又说:“至于里面是燕窝还是肉皮,
我们都不敢说,反正上面写的是燕窝。我们只知道这是礼品,礼品就是特殊的商品。再说收
你礼的人,就一定吃了燕窝身体好,吃肉皮不好?这又是一个天晓得的事情。我话都说过了,
愿不愿意买,这是小姐的权利,你自己拿主意。”
瓶子想哪遇上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人,我不就是要图个华美漂亮,面子上好看吗?插嘴
的老头早就落荒而逃了。半个小时之后,瓶子拎着燕窝来到老赵的家。老赵正在看报。
“赵先生,你做股票太神了,能不能……”她伸出舌头舔外圈的嘴唇,“能不能把秘诀
告诉我?”
老赵的眼光还在报上,漫不在意地摇头:“我有什么秘诀?一不是股评家,二不是机构
做庄大户,随便瞎做做的。”
她哪里肯相信:“你怕大家知道了都来缠你,那就偷偷告诉我一个人,我绝不多一句嘴。”她怕他还推托,就从袋里拿出盒装燕窝。
老赵先声叫道:“啊,燕窝,好东西,你怎么出手送这么贵重的,要花不少钱吧?”
瓶子做出慷慨样子,说:“钱么,算得什么,这是我一份心意啊。”
“心意我领了,但你不知道,我这人有怪脾气,青菜萝卜要吃,大鱼大肉也吃,就是补
品不吃,特别是做成成品的,碰都不碰,这就没办法了。再说我们都是一个屋里做股票的,
收了你的礼,今后我还做不做人?”
瓶子不依不饶:“这也不算礼,只是看你太辛苦,让你滋补滋补身子,你千万不要当一
回事。”说着把盒子推进老赵怀中。老赵只得按铃叫进秘书,让他接了礼盒,再暗中眨眼睛。
秘书是一个高个的英俊青年,心领神会了,也不说话,拿了礼盒出去。这边瓶子伸出头,收
过腹,摆出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
老赵知道挨不过了,说:“在我看来,所有做股票的人都是和自己斗,别的敌人都没有,
只有一个敌人,就是自己。和自己的贪心斗,和浮躁斗,和傲气斗,斗赢了股票也就做赢,
斗不赢这些只得乖乖认输。”
“话是这么说,我也知道,可是窍门总有的吧,你不要保守。”瓶子心想不能让他哄过
去,现在礼也收下了,不怕他不吐真情。
老赵给她缠得没办法,就说:“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所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
是个佛法高深的主持。庙在山上,山下不远有一个证券公司,两边遥遥相对。一天,庙里来
了许多炒股的,在菩萨面前烧了许多香,苦苦哀求,要菩萨保佑他们脱苦海。老和尚心善,
问是怎么回事。香客们说,股票大跌,我们深度套牢,赔进许多钱,不知怎么才能脱离苦海。
老和尚心想股票真是个坏东西,害了这么多人,我佛慈悲,以救人为怀,快把那些人救出来
吧。于是他就倾庙中所有的香火钱,买进股票。好多日子过去了,香客们又来庙中烧香,一
个个都情绪激动,眼里放出狼一般的光亮,求股票快涨多涨。老和尚不明白了,怎么股票又
成好东西了?既然善男信女都要股票,那赶快卖给他们吧,于是来到股票市场,把所有股票
都卖个精光。这么有了几个来回,庙里的钱越来越多,而香客手中的钱却越来越少了。”老
赵嘎然而止,背朝后靠去,一双长眼里透出睿智的光亮。
瓶子还不心死,再要问。却见秘书进来,说时间到了。老赵立时站了起来,说对不起了,
我有一个公务要办。瓶子知道无用了,悻悻地出来,秘书送她到外边。她刚想离去,秘书叫
住了她,把一个大塑料袋塞进她的手中,说:“董事长吩咐了,他收了你的礼,也备一点小
礼,请你笑纳。”
瓶子心想,他不肯告诉诀窍,本来送礼给他也是冤枉,现在他也回礼,正好减少我的损
失。二话不说接了。走出不多远,心里耐不住,想他送我的到底是什么呀,拆开来看,没想
到就是她送的燕窝,完壁归赵。看来这盒“猪皮膏”是买给自己吃了。
此刻瓶子的一双小眼睛紧紧盯住老赵,只怕有个疏忽。老赵不先看盘,打开茶缸,放进
龙井茶叶,她立马就把茶缸接了去,嗲声嗲气说我来,大家看她粗阔的后背一扭一动,不由
又笑。她却不察觉,回来放了茶杯,恭立在一边,一只肥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背上,说:“你
看还能买?”
老赵不回答,端起杯子,慢慢呷,说:“不着急,好像在炎夏一样,心静自然凉。”这
话我相信,老赵是个坐定即静的人,到了夏天,不管天有多热,就是不打空调,他也是长裤
一条,而且裤管从不卷起来。
瓶子还是不放心,再问:“你看老庙还能买了?”
老赵说:“我看可以买。我已经下单子了。”
瓶子大惊失色:“你已经买进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
老越说:“买进也不见得是好事情,说不定是买一根绳子上套,也说不定是买进一场刀
光血灾,怎见得就是好?”
瓶子嚷道:“老赵,我是拜你为老师的,你可不要吓我。你买股票就同神仙一样,还会
有错?”说着就去填单子,“错了我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你在我不怕。”
老赵笑笑说:“那好。只怕是空话,到时候连菩萨都喊不应了。”他坐下总共不到半个
小时,就起身了,瓶子问他,不再看看吗。他说:“我有事情,这里随它怎么走。”
我不说老赵有他法,但是今天的情况就是怪,从他走后老庙就不安生了,上窜下跳,吓
得大户室中买它的人个个都心惊肉跳,如果老赵也在场他的表现会怎么样呢?或者说他在场
的话,老庙还会这般彻底地洗盘子吗?
大震荡是从上午10点50分开始的。当时丽亚又买进3万股老庙,均价是9元3角4分,而此
时已上升到9元5角8分,走势很漂亮,成30度的斜势徐徐推进,大户室中的人都有些兴奋,
但有界龙的前车之鉴,哪敢忘乎所以。瓶子说,老赵还是有眼力。六爪和老婆分家以后,一
直小心翼翼,除了一千股陆家嘴之外,基本空仓,他的帽子压得很低,盖住了眉毛,他仿佛
就躲在他的帽子底下,一声不响。
我记得就在跳水的前两分钟,我的手机响了,我一听是紫玲,心里一喜,又一慌,忙看
丽亚,她全神贯注看盘,根本没在意我。我一边嗯哈,一边朝外走。到了走廊里,才放大胆,
说你在哪里啊?她说就在太阳泳池。我说我打电话打你几次,都说人不在。她说,是呀,恨
不得不见你。我说别,别这样。今天你什么时候有空?她说随你便。我说3点半,我还在老
地方等你。她说好。我又叮嘱了几声才关机。
我走回屋,刚坐下来,老庙就发难了,它从10元1角的位置猛地栽下来,用跳水这个词
形容它绝对是最形象最贴切的,运动员从10米高台上飞下的一瞬间,是如何的迅疾和强烈,
但股票的跳水舍弃了它的优美,只取它的高低落差。它的下落是那么突然,那么的可怕和惊
心动魄,在股民心中,一瞬间整个世界个部颠倒。它又似一根长针,深深地刺下去,仿佛刺
中的是你的心,你不知道它一直会扎到哪里,什么时候针尖收上去,所以你的疼痛会无限的
放大。眨眼间老庙已到7元9角了,瓶子脸变色了,她的嘴张成一个O字,嘴唇不停地抖,忽
然想起来了,说:“老赵呢,他人在哪里?”问过后才意识到他早走了,她便扑到电话机前,
拨他的手机号,拨了一遍又一遍,不得不哀叹地对大家说,他关机了。她又拨他的办公室电
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很年轻。我们都听见瓶子求饶一样地说:“老赵呢,他在哪里,
请他接电话……一定请他接……”她脸上的神色凝滞了,话筒垂下来,好一会说:“他已经
到外地去了,联系不上了。”
丽亚脸色也不好看,却刺她一句:“没有了他,你只能吃浑毛猪了?”瓶子嘴唇已经哆
凉了:“他说可以买的呀……他还会有错……”
大户室中一片沉静,我见不少人的脸都变色了,他们的姿势也变了,仿佛身上的骨架散
了松了,身子顺着椅子往下滑,犹如山体滑坡,一直到脚找到了倚点,才把身子撑住。我们
看着屏幕,呼吸也变得又低又急,就像被封闭在矿井中的工人,都不敢多消耗精力和氧气。
不知过了多久,老庙的K线略为好看点了,它的尖针刺到一定地方,收上来了,成一个弯钩,
慢慢地往上提。这时候,屋里的人开始有些活气,丽亚把一支烟插嘴上,深深吸一口,吐出
来,说:“我想它不会是第二个界龙。”
瓶子也有些轻松:“老赵不露面,他有股票现在还握着,怎么会出危险?”老庙回升到
8元3角了,不知谁发出一声欢呼,阳光照进来,半边的墙亮晃晃的。有人站起来了,有人走
动了,坐着的人也把姿势改变了。还有一个人还试图讲个笑话,他讲到一半眼睛朝屏幕上看,
忽然嘴歪了,老庙第二次跳水开始了,一根尖针猛刺下来,直到7元4角,众人的脸重新苍白
了。瓶子一惊一乍的,好像被针刺得坐不住。有个人喊道:“他妈的,又是一个界龙!”
大家都慌了,在这一刻,谁都认定回升是假象,是主力蓄意制造的阴谋,崩溃就在眼前,
界龙的例子不是大家都看到了么?大堤毁了,接下来是洪水肆虐。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一
个斑驳混乱的时刻,这时人们把所有的感官都打开了,像海底大章鱼的触手,自以为灵敏地
捕捉到各种信息,迅速地综合判断,作出一个决定:逃命。然而换一个角度看,可以说他们
所有的感官都闭上了,各种信息和判断都自相矛盾,互相抵消,结果等于耳不聪,目不明。
你完全可以想象一群张着眼睛的瞎子,在屋子里胡乱瞎摸,他们碰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
他们各执一把锋利的刀子,刷的割下一条胳膊,刷的又割下一条大腿,十足一个自杀的游戏。
我的眼光又空洞了,眼前出现一幅不存在的图画,子弹穿过苹果,黑色的子弹,鲜红脆嫩的
苹果,当于弹穿过白色的果肉的一刹那,汁水飞溅出来,像喷泉一般朝四周溅射,周围充溢
着果味的芳香。没有人知道子弹为什么要射击苹果。
一头白色的大鸟在浩渺的高空飞翔,云没有它飞得高,它环顾四下,心系广宇,突然一
枝鸣镝飞起,射中它的激烈跳动的心脏,它惨叫一声,飞这般高还有箭追得上它?它用出最
后的力气,扇动翅膀,一下一下,空中留下它的一路哀怨。
丽亚什么时候抛空老庙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看见她如释重负般地在笑。突然又抽
起烟,对着屏幕颤抖,她的眼光中闪出一种尴尬和深刻的痛苦。今天我们大户室大多数的老
庙的持有者,都抛掉了,价位基本在7元4角和8元之间。老赵不在场,他例外。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赶到鸡鸣寺,紫玲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看见我了,却有意转过身。
我停了车,走到她的背后,轻轻拍一下她肩,她头不回就说:“还要来捉弄人吗?”
我说:“我可一点没想捉弄你。”
她说:“还没捉弄?把我骂成这样,好像我是天下头号坏人,什么坏事恶事都是我做的。”
“这是她胡诌,跟我没有关系。”
“谁知道你们,她直直指着你,叫你对我说你们的关系。是你是她,我没法搞清。”
我长叹一声:“罢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让我去撞大卡车,撞死算了。”说着我跨
上铃木,发动车子,做出即刻就要乱开乱撞的样子。
‘不,不,”她叫起来,“你可不能乱来,车子太多了,我怕……”
“你还说我捉弄你吗?”我有意让马达声响得更厉害。
“不说了,你下来。”她上前拉住我的手,就像我立时就会窜出去一样。
我这才慢慢下车,忍不住扑味一声笑出。她好似明白过来,说:“你是吓我的?”
我扬起头傲慢地说:“我不敢去死,死了谁帮你去找你哥?”
她被我逗笑了,却捶我一拳:“你坏。”
我说:“对你说实话,我和丽亚就是在一起的关系,打一个比方,就是天突然下雨,两
个人走路,只有一个人带伞,于是两个人就躲在一把伞底下,就是这样的关系。她不代表我,
我也不代表她。这样说,你能明白玛?”
她摇头说:“你们城里人脑子太发达了,一件事有那么多名堂,我看不明白,也不想弄
明白。”
“这就对了,你本来就不需要弄明白。我也不明白,我的头给搞昏了,要离开这里,我
们去找你的哥,就按上次商定的计划,我们一路去找他。”
“你还愿意陪我去找?”听紫玲的口气,似乎以为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上午开盘,出乎我们的意料,老庙是7元9角,比昨天微涨1角7分,稍稍波动后,很快就
稳住了,开始上扬。半个小时之后已经收复失地,一个小时后它已经稳稳地站在10元之上了。
而昨天恐慌地抛掉它的人,现在个个都目瞪口呆,眼巴巴看着它节节上扬。做股就是这样,
在低位上卖掉它的人,大部分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在高位上再接回来。这时股价的每一点上扬,
都会引发他们痛苦的抱怨、悔恨,患得患失的情绪充满了他们的胸臆。他们咒骂捉弄他们的
在家,他们一心希望股价重新回到他们卖掉的价位,让他们安安稳稳吃过,然后再上扬。然
而股价就是拒绝回头,不给他们丝毫改正的机会,要买只有高价,再不买,价更高。他们的
希望一次次落空,他们丧失了任何积极的行动。主力洗盘子,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洗掉了。抛
掉股票,股价猛烈上升所遭受的痛苦,比单纯跌下来要强烈得多,他们几乎经受了双倍的折
磨。
我感觉到,这一天丽亚是在地狱中渡过的,她的眼睛似乎更陷了,眉骨的暗影落在眼窝
里,幽幽的,发出迷廉的含混不清的光亮,她身子也不坐直,斜倚在我的身上,我听见了她
躯体内的呻吟。整个交易时间内,她没有买进任何股票。
想到要实行的叛逃计划,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忍。我对她既恨又爱,充满怜悯,但计划不
可能改变,我必须和紫玲一起出去。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摸仿她的签名,这对我有用。凭我对书法的研究,冒充她的
签名毫无困难,但我还是十分仔细,做到万无一失。
今天一整天丽亚都不离开我。我心里对紫玲说,放心,我不会食言,可爱的小精灵,请
再耐心一些。
我在这里要插进一篇散文。我必须承认,我受到日记的感染和浸润,梦呓者布下一个感
情的罗网,我始终在网里打转,不管我走到哪里,网都与我同在。所以参与创作,增添色彩
的愿望变得异常强烈。我的这篇散文曾经发表在南京的一份晚报上,原文照搬。
散文:《数钱》
鲁迅先生在《朝花夕始》中写道,若听鼠的索索叫,是它大难临头了,推开屋门看,一
条大花蛇正向它游来,绍兴话把这鼠叫声叫作数钱。不知我怎上会用这词来作文章的题目,
我觉得把鼠的绝望叫声叫作数钱,是非常真切而幽默的,这是绍兴人的深刻,似乎和我的文
章无关,又似乎有关系,因为都牵涉到生存。
回想小时候,很怕的一件事就是听见父母讲钱,你想孩子正在天真浪漫的时候,以为世
界和他一样,也是无忧无虑,忽然听得父母愁眉苦脸地数钱,一元一角地数,而此时孩子鸿
蒙初辟,这一课就上得黯淡。那时是文化大革命,我的家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是吃了上
顿没有下顿,自然家中就要“数钱”,我的心就特别地酸,我不明白这可怕的恼人的声音为
什么一定要钻进我的耳道里来.要是世界上没有这种劳什子该有多好,孩子的世界,应该是
需要什么而该有什么的。所以每逢遇上数钱,我必然要躲到门外去,眼泪慢慢地涌出来,我
像一个幽灵一般在马路上游荡。
现在回想起来,买在是孩子的稚嫩、脆弱,但大人就一定不脆弱了吗?我们见过许多为
钱而烦恼痛苦的人,一分钱憋死英维汉,英雄是指大人。做孩子时怕大人数钱,当了大人却
又忘了这事,或者没有忘,但迫于生存,却有意无意把数钱声送入孩子耳道里去,这样的大
人是不够格的。够格的大人是硬着心数钱,却绝不肯去伤孩子稚嫩的心,当然教他懂得勤俭
是另一回事。
其实数钱有形形色色,有林家铺子里的林老板式的数钱,有吝啬鬼葛朗台式的数钱,当
然少不了暴发户的大把大把地数钱,神情甚是骄奢。还可以想象赌徒一掷千金,押上身家性
命的形象。自然我们也见到企业家创业伊始如何数钱集资,展开鸿程之路。可以说,目从有
了钱以来,人在社会上很难逃避和它打交道。自然有些人可以避免,据说毛泽东是手不沾钱
的,这是伟人,和凡人不一样,该当别议。
钱在手上,数和不数是大不一样的,可以设想一下,倘我幼时,尽管可以断顿少吃,如
没有父母凄凄惨惨地数钱,我的心就不会这么酸,也不会今天还留下抹不去的记忆。我认识
一些做股票的朋友,碰上大熊市,输得脸都青了,哪天都要输个几千上万,因为采用电脑控
制,直接从账上划钱,所以很容易输得呆木。一个朋友说,要是不划账,而是要数钱的,
100元一张的,一叠叠往外数,数出半个麻袋,延长了痛苦的时间,你看他心里像不像刀割?
数和不数委实两样,一数就把抽象的变成具体的了,利于直观,便有惊心动魄的效果,怎样
麻木的股友都要出一身冷汗的。这就是反现代电脑,原始做法的好处。我想钱该数的时候还
是要数,不管是喜还是悲,不管手数还是心数,数过的钱在心里留下痕迹,就可以花得比较
值。
早就应该走了,却一直拖到今天。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我知道自己
必定要伤害丽亚,但在她身处厄境的时候,又不忍心弃她而去。其实我的准备工作早就做完
了。我要带的东西不多,全部塞进了一个皮背囊。此外,我填写了一张取款单,数字是2万。
我要出走,必须带钱。我觉得这是最低限度,我在她的身边干了一年,这点报酬太不足道了,
我的身价十分便宜。我签了她的名字,冒充得非常像,不可能有人分辨得清,到临走前的一
刻,我才会把款子提出来。
可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发生了新的情况。昨天晚上我准备了晚饭,喊了几声她都没有
回音,我嘀咕着进屋去叫她,跨进门时心中犹豫了,是她把我逐出卧室的,我这么贱,她不
请我就进去了?但迟疑一下我还是进去了。
床上摊开一条浅绿色的薄被子,显出她身子错曲的轮廓,她侧身躺在被子里,长发尽向
一边披洒下来,遮住了睑。我说:“起来吧,吃饭了。”
她还是不语,我却听见了哼哼的呻吟,觉得不对,便伸出手,摸她的脑门,我大吃一惊,
她的脑袋烫得似一只炉子,一点汗都没有,好像炉子太热,汗都蒸干了。我说:“你病了,
病得不轻啊。”
她睁开眼,眼里露出微弱的目光。
“晚饭好了,你想吃吗?”
她费力地摇头。
“我去请医生,上家里来看病。”不等她回话,我就要往外走。
我已经穿戴好,准备出门了,“回来,回来!”她喊叫出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凄厉。我
只得走回去。
“只要一会儿,医生就会来了,看过病很快就会好的。”
“不需要,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我这不是病。不用请医生。你从药柜中找几片药出来就
可以了。”
我只得听从她的吩咐,从药柜中找出退烧药片给她。她抬起身子,我便用软垫子垫在她
背后。她服下药,闭了眼,一会慢慢地睁开,眼里似乎清亮了些许。她说:“把手给我……”
我心里还是嘀咕,但想到出逃,她捏我的手可能是有限的几次了,就伸了过去。她握住
了我的手,慢慢地捏紧,这时我脑子中出现的是南美洲一种会捕捉小鸟的树,她的手就像柔
软而坚韧的树条,把我的手牢牢地缠住。随后把我的手移近她,在她的滚烫的颈子上、面颊
上、眼睛额头上移动,上上下下,反来复去,我不明白她是用我的手来降温,还是纯粹是亲
热温爱的表示。我的心徐徐地软了,我想起她对我的好处,尽管有时对我非常狠,但还是不
乏真情。仿佛是一杯水泼在桌布上,我的心底湿了一片。
“你今晚搬进来往,好吗?搬进来住……”
我不做声。
“那次我也狠了些,可是你要理解我……搬进来好吗?”
我想我们同居一年了,再多几天也没区别,便点了点头。
我给她重新熬了稀粥,她就着酱菜、肉松,吃了一小碗。入夜了,我在另一头睡下,月
亮徐徐地摇过中天,清光从窗帘缝中漏进。我不由想起紫玲,她入睡了吗,她在睡梦中进入
了出走的天地,她梦见的是我,还是她的哥?可是我却躺在另一个女人的脚下,想起我和她
的种种关系,仿佛在演绎一个离奇的非人世的故事。我恍然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惊醒了,我的身子在席梦思床上颠动,一刹那以为遇上了地震,我连
忙坐起,这才发觉是丽亚制造了震动,她的双腿弓起,身背蹦动着,猛烈地敲击床面,嘴里
说着胡话:“不,我账上的钱怎么就这么些……不对,不对……绝对不止这么些……你们都
在抢我的钱!”
我上前喊着她,把她摇醒。她醒后定了好一会儿掉.喝了一口水,对我说:“你不要睡
那头,睡到我一头来,我心里发慌。”
虽然我心里勉强,但想她是病人,只得依她。我刚睡过去,她就一把搂我在怀里,她的
身上依然发烫,而且湿湿的,出了汗,我便觉得不舒服。可是只要我有挣开的企图,她就嘴
里嘟嘟囔囔,反而把我搂得更紧。好似她怀里非要有一个异性,她才能睡得安稳踏实。可是
我却有不妙的想象,我想起西游记,我就是唐僧,却被一个吃人的老妖搂紧在怀里。
一晚上我都没有睡好,早晨醒来头晕脖子痛,她的精神却似乎好了一些。我劝她不要去
证券市场,她也应允了。我一个人去了股市,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我打了一个
电话给紫玲,她一听出我的声音,兴奋地说:“今天就走吗,我都准备好了。”
我说:“现在不行,还要等些时间。”
“还要等?你是不是又变卦了?”
“不是,”我想说丽亚生病了,她精神上也受到很重的打击,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但到嘴边却变成另外的话,“我确实有事情,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办,相信我,紫玲,再给我
一点时间好吗?”
“好吧,我等你,希望你早些办好事情。”
我觉得我的处境很难,我想我应该对丽亚做得周到一些,但我也不愿意一直吊紫玲的胃
口。
晚上,丽亚喝了麦片牛奶,躺下了,她微微地还有些发烧。我说:“你好好休息吧,我
放音乐给你听。”我打开音响,放出施特劳斯的小夜曲,她的眼睛微微地闭上。就这时,电
话铃响了,声音非常尖锐,她抬起身子。
“还是我来接吧。”我走过去,拿起话筒,一股强烈的声音直冲我的耳膜:“丽亚在吗?”是周欢。我皱起眉头,还没有回答。她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了,或者她从我的表情看出是
谁打来的电话,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忙止住她,说:“你生病不要下床。”就要替她搬
电话,还没等我手触到电话,她已经扑过来,抓住了话机。
“是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有意往后退一些,离她有4米,还是能听到对方电话中嗡嗡的声音。可能周欢用手机
打的,声音不清楚,她转过头对我严厉地说:“把音乐关掉!”我能说什么,走过去关了音
响。我发现她的神色出现变化,起先她还有些紧张,很快就抹掉了,代替的是一种不敢置信
的表情,随后这疑惑也驱走了,脸上就有一道惊喜,越发地扩散,洋溢在她的整个脸上,她
的声音也欢快地飘动起来,刚才病恹恹的模样全部没有了。等她放下电话,转过身,出现在
我面前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她的眼里重新闪烁着幽渺不测的光亮,她的嘴边重新挂起高傲
的笑。
“你知道发生什么了?你知道周欢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我做出傻笑。
“告诉你,他回来了,回到南京了。他上次输掉的钱全部赚回来了!”
“你说什么,哦,是的吗?”不知为什么,好长一会儿我似乎都没听懂她说的话,这个
消息对我冲击很大,我张大了嘴,样子很傻。
“我们要庆祝,好好地庆祝一下。”她不上床了,赤着脚,在屋当央蹦跳起来,又舒展
开手臂,旋转了一大圈。“音乐怎么没有了,放音乐呀!”
她完全不知道,刚才她让我关音响时的凶相。
今天丽亚在家里摆宴,欢迎周欢凯旋归来。他坐在桌子的主座上,丽亚把鲜花和他喜欢
吃的都放在他的面前,就像欢迎凯撒大帝归来一样地欢迎他。她说:“你辛苦了……这些日
子,我一直做梦,梦见你输个精光,精神也不好,比现在还瘦。我想我们这是为什么啊……”
他正面对着她,说:“你看我,仔细看,梦中看不清,我是不是瘦得不成样子了?”
她认真地看,说:“是比走的时候瘦了些,但精神比那时好。这些日子你怎么过来的?”
他低下头,眼睛看着地上某一点,声音平静地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日子我什么
都不想。甚至连行情也不想,我已经下过赌注了,天亡我,还是天活我,就在这一举了!我
去钓鱼了,离开一整天,一条鱼都没钓到,鱼咬钩了我都不知道提竿,晚上,一个朋友开着
车子来找我,他见我的时候脸苍白。我心里想,完了。但很平静。他却对我说:我们发财了,
发大财了。”
周欢赌博赢了,不但可以把公款的漏洞堵上,而已还上借丽亚的60万,太阳泳池也重新
回到他的手中。这个叫人胆寒的魔鬼,此刻在丽亚的眼中,又是一个头上有光圈的英雄了。
丽亚靠近他,抚摸他的肩,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绝望的,你不会的……你像那次一
样,给我带来生机……”她的声音柔软而缠绵,感情也不作一点掩饰,仿佛还在梦中一样。
周欢瓮声瓮气地说:“我饿了,给我吃点你做的土豆色拉吧。”
丽亚叫了一声:“哦,看我的脑子,光知道自己抒情了。这色拉就是特地为你做的。”
她这话倒没有一点夸张,从买土豆买用料开始,到搅拌结束,整个制作过程都是她亲自动手,
足足花了她3个小时,在我和她的同居生涯中,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她舀了一大勺土豆青豆
肉丁色拉,放进周欢的盘子中,他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专注地看着他吃,突然回过头问
我:“陶,你说你以前还见过我这么做过色拉?”
我慢吞吞说:“不错,我还从没见过女皇这么忙菜肴。”
得了我的证明,她得意加娇嗲地对周欢说:“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绝对稀奇古怪,一个女人,可以让她的一个情人,毫无顾忌地证明
她对另一个情人的感情,这究竟是世界的进步还是世界的退步?
他却不作反应,闷头吃盘子中的食物。
我随便朝肚子里塞了全东西,就重进小房间里去了,虽然我把门关上了,但还是可以听
见他们的声音。我知道在她的眼里,我已经下降到无足轻重的地步,我这个双重的工具,此
刻心理状态可怜到什么程度,我的女皇都不会想到丁点。她不会有工夫想,此时她的灵性的
多情的心。都被周欢的英雄形象塞满了!留不下一点空隙了。就在我悲伤之余,心头突然一
亮,起了奇妙的变化:不是我一直要作叛逃吗,这个计划曾像夜空中的流星,让我的心里豁
然敞亮。可是我一直没有走,不是为了不要给丽亚太多的损伤吗?现在她复苏了,有人给她
重新注入经济活力了,我可以毫无精神负担地出走了,不是这样的吗,陶,你怎么啦,这不
是最好的事情吗?这不是最佳的时刻吗,你怎么就会陷入沮丧,嫉妒呢?
厅里有椅子倒地的声音,接着,我仿佛听见他们两个牵缠着进了卧室,房门关上了。他
们在干什么,我重新愤怒起来,他又深深地进入她的肉体了?而且他们不避我,同我在一套
房子内。我仿佛看见了他们的种种景象,混乱、狂热而盲目,却带着罂粟一样鲜艳的颜色。
然而我很快又释然了。这也好,他们不避我更好,至少给我提供了一个借口。如果我出走后
丽亚分析原因,她以为我可能因嫉妒而出走,而忽略紫玲这个因素。
上午10点,我手拿一张提款单子,去找汪见风,现在他既是主管,又兼经理,两个位子
一人坐,正在春风得意之时。我已经准备充分。提款的单子早就准备好,我随手一划,活脱
就是她的签名。我相信笔迹专家也不一定能够分辨。前些日子,我把丽亚的身份证偷在手中,
出去复印了一份,又偷偷放回去,鬼神也不察觉。
远远地看见了汪主管,我加快步子,喊了一声。我知道越是胆大,越是没有问题。
汪见风接了单子,看了好一会,又抬头看我,嘴里有一声含糊的前咕。
我有意懊恼地抓一把头发,说:“最近什么钱都没赚到,丽亚的情绪不好,手头的钱都
投进来了,提个2万元零花。”
“是啊,近来不容易做。”他一对小眼睛还是盯着我,发出诡秘的光亮来,“为什么不
是她来找我,她应该知道提款要本人来。”
“她知道,当然知道,可是她生病了,生得很重,医生让她住院观察,她怕住院才回家
治疗。我不可以代替她吗,有她的签字,她的身份证复印件还不行?”我心里不断地告诫自
己,顶住,一点都不能慌张。
可能他被我的态度迷惑了,也可能他想起我和丽亚的关系,不过是2万元,也不是大数
字,迟疑一会,提笔签下他的名字,交还我。
我的心欢快地一跳,不错,第一步成功,预示着以后顺利。
我来到楼下大厅,走到资金窗口前,把单子速进去。虽然我一脸的从容镇定,但心里还
是不安,如果这时丽亚突然出现在大厅里,情况就麻烦。一双手拍在我的肩上,我吓一跳,
心几乎要跳出来,回头看是老脚皮。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愤愤地说:“你干什么吓人!”
“我没有吓你呀,喊了你几声,怎么都不听见?”她凑近我,把一股咸鱼和泡饭的气味
吹在我的脸上:“你们近来做得怎么样,我可倒霉了。”
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我也同她搭讪起来:“你尽可以放心,最近倒霉的绝不会只是你
一个。”
“话是不错,可是你们是大户,你有钱,输得起。哪像我,一条小舢板,一个小浪就可
以把我打翻。”
“我们都会被打翻,谁都不是航空母舰。”
她的眼眨了几下,好似鱼脱水的不新鲜的眼睛。“你不知道,我一并不过万把元,这次
界龙蚀了将近一半,你说我怎么向我的儿子交待。我饭也吃不下,到半夜了还在叹气。忽然
灯就亮了,儿子站在我的床前,说,妈妈你到底怎么啦。我要爬起来,不知被什么绊倒了,
我抱住他的腿,哭着说,我对不起你,输掉钱了。儿子不出声,一句话都没有,我害怕了,
摇着他说,妈妈会把钱赚回来,让你娶上媳妇。儿子还是不说话。我再哀求他时他跑掉了。
到第二天晚上他才回来,对我说,我不娶媳妇了,你也不要去做股票了。原来他和女朋友吹
了。我老泪流个不停,恨不得跳下楼去。”
“你答应他了?”我用嘲弄的口气说,我知道一个输掉钱的股民,让他戒股,难度不会
低于一个吸毒者的戒毒。
“嘴上答应了,可是怎么做得到呢?”她沉重地摇头,“我忍着心几天不来股市,可没
有忍住,还是来了,想不买,但还是买了。我比以前更加担惊受怕,看着涨上去,我是空仓,
就跟猫抓心一样。可是跌下来,我又是满仓,整个头皮发麻。”
这时柜台里递出2万元钱,我接了也下数,塞进口袋,对老脚皮说:“你愿意就跟我学,
离开它,远走高飞,再也不想它。如果做不到,那就天天抱着它,和它亲吻吧。”
我轻松地跑出大厅,把疑惑不定的老脚皮抛在后边。我跑出大厅,先给紫玲挂电话,让
她立刻在老地方等我,我们的计划开始执行了。她喜悦地应了一声,早在等这个时刻了。我
驾着铃木径直回家,我想好了,如果遇上丽亚和周欢,怎么应付。可是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的准备就白做了。我以最快的速度,背上早就准备好的大皮袋,当然也没忘记带上黄庭坚
的《李太白旧居游》,它和我的叛逃、自由的精神十分符合。一切部妥了,我最后环顾一下
屋子,别了,丽亚,别了,我的临时的窝!别了,你们的欢乐和我昔时的欢乐!我想到应该
给丽亚留下点痕迹。于是在一张纸上重画了那个圆,我和周欢的对端,丽亚和紫玲在对端,
三条实线弧,一条虚线弧。
20分钟之后,我和紫玲在鸡鸣寺见面了。她看见我了,远远地就像燕子一样飞过来,没
等我的铃木停稳,她就在我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敲打:“总算把你等来了,我以为你们城里人
都一样,说话不算数。”
我辩解道:“我早对你说过了,我这人没有别的太多的优点,就是没学会说谎。”她又
穿上我第一次见她时穿的衣裳,上身是水红的褂子,下面是纯蓝的裤子。我以为城里人穿这
样搭配的颜色不一定好,可是她穿上就是好看,一点不俗气。在我的感觉中,她就是穿这种
纯净颜色的衣服来到人间。
我们没忘了和老郑头告别,他的画摊还摆在老地方,他还有点惊诧:“你们要走,就这
样到处去找吗?”
“是啊,我们去找,到需要木工的地方去找。”紫玲认真而热烈地说。
老郑头闭上一会眼睛,再睁开,对我说:“陶,我明白了,你不是属于这个股票市场的
人,你和它没有缘,你的骨子里还是艺术,还是自然。你们走吧,我预祝你们成功。你们会
找到他的。”他说紫玲是个好姑娘,帮他许多次出摊,收摊,没拿过一点报酬。他想送她一
个礼物,作为纪念、随便她对什么中意。紫玲惊喜地叫出声来,她打量老郑头挂出的画,她
对这些很熟悉,很快眼光就落在那幅山场上。一个女神用树叶遮盖身子,坐在一头黑色锦亮
的野兽上。”“我能要这一幅吗?”她试探式地问。
“可以,当然可以。”老郑马上把这幅面取下来,笑着说,“本来我心里想就把这幅送
给你的,你还真看上它。”
我说:“老郑头还没见紫玲的时候,已经把她画在纸上了。”
老郑头说:“对,对,还是陶会说话。”
紫玲半明白半不明白地说:“你说这画的是我?”
我跨上铃木,准备发动了。我已同紫玲商量好,这次寻找,不用任何别的交通工具,始
终坐我的铃木,它是我们两个人的坐骑。我相信这刺激有特殊的风味。她骗腿儿上后座,有
意思的是她不把画轴放好,而是拿在手上;像是执一根催马的鞭子,又像是一面没有展开的
旗帜。老郑头挥手同我们再见。
我一看手表,恰好是11点30分,股市上午收市的时间到了,此刻丽亚在哪里,她的账上
新增60万,会发现我提走了2万元吗?不管她,再见!我们的游走开始了!
离开南京,我们开始了浪漫而有情趣的寻找。我的头脑中有一张线路图,沿着沪宁线往
东南方斜插过去,到一个城市,以这为中心,散到四周去寻找。3天过去了,今天我们到了
无锡,去了一个正在建造的游乐场所,那边几十个工匠在忙忙碌碌,一张张脸辨过,都没有
我们要找的人。我开走了铃木,一直开到太湖边上,我把车子架好,径直往堤坝走去,然后
一歪身子,躺在黄黄的草地上。
紫玲走过来了,在离我一米的地方坐下来。她拔起一棵草,抖落掉根上的泥土,放在鼻
子下细细地嗅,太阳在云后面看不见,只感觉到温湿的热量。太湖水浩瀚无垠,只见几条小
舟,孤独地在漂荡。我看着湖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我想出来寻找确实不错,至少是一
个借口,如果没有它,我只能还在大户室中,看一张张苍白的脸上的哀乐喜怒。
“有一个同我的哥特别像,我差不多喊出来,走近看不是,只好把声音咽下去。”她放
下草,看着我,“他会在哪里啊?”
太阳从云后出来了,湖里一片银灿灿的。我懒洋洋地说:“他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么多的人,他在人堆里。就像那么大的太湖,他是一滴水。”
“那我们只得把水一点一滴舀起来。”她自言自语似的说。
“不着急,我们才出来几天啊,就是找3个月,找半年我都陪着你,孟姜女找夫还是一
个人呢,你怕什么。”我跳起来,“走吧,继续我们的工作。”
晚上我们到一个小镇,这是一个温馨的江南小村,青砖白墙,檐角长长弯弯,灵巧地翘
起。天已经暗下来,村子中似乎蒙着青烟一般。有一家的门前挂着旅舍的黄旗,我把铃木开
到它的门前停下,一条狗冲出来乱叫,立时一个女人追出来,喝斥住了狗。那是一个干净的
女人,不高不矮,说话利落得体。她说:“哦,怪不得今早喜鹊在房上叫个不停,真有贵客
来了。”
她开了院门,让我把车子推进去,转身泡出了两杯绿茶。
我早觉得渴了,端起喝了一口,问:“有干净的房间吗?”
她一张嘴说得滴水不漏:“客人,我这家的干净,远近都是闻名的,不要说你们贵客来
住,就是我们自己住,也不肯有一点脏。还用说招待客人吗?”
我朝四周一看,确实窗明几净,东西放得也整齐,看了舒服。她在前面引着穿过一条青
砖长巷,就到一扇门前,她开了锁,撩起市帘,是一间近20平方的屋子,一张大床,一张桌,
两把凳。窗外有扶疏的树影,犹然是绿的颜色。她说:“这儿还可以吗?”
我点头说:“好。”紫玲已经把一只包放在桌上。
文房东说:“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开饭。”她把门轻轻一掩,就要出去,然而又回
转过来问:“你们就要这一间吧。”看她的神情,似乎她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只是履行手
续,她料定我会轻轻地一点头,事情就过去了。
我瞥一眼紫玲,她不出声,眼光从我的脸上移过,随即向上,去看屋顶。我心里突然慌
张,仿佛有一条充满诱惑的蛇游过,我想可能就此有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但我还是说:“不,
我们各人一间屋。”
“哦,你们还要一间屋子?”女主人确实感到意外。我再次肯定地回答她。紫玲就在那
间屋留下、女主人把我引到另一问朝北的屋子,小了一些,但也算干净。吃过晚饭之后,我
留在紫玲的屋子里。她脱了鞋,坐上床,翻出了老郑头送的画。她发现墙上有一根小钉子,
便把山鬼挂在墙上,再退下来,盘着双腿坐床上,凝神看画。我也凑过去看,一片大叶子刚
把女神的羞处这掉,吐脐浅浅圆圆的,大概搁下了多少水,女神的目光也十分明亮俊俏。我
越看越觉得,老郑头画的时候心中就有紫玲。
她回过头说:“你呀,算是一个老实人。”
我知道她指的是刚才要屋子的事,有意说:“不是你不肯说话么?”
“我是让你说,一路上不都是你安排的?”
“要是我说就要一间屋子,你会怎么样?”我狡诈地问。
她大大方方说:“那也照睡,你是陪我出来找哥,你是我另外一个哥,一间屋子就怕了?
不是吗?”
她的神情调皮而又天真,我不由为刚才的一点小心计而害羞,我想,我们的关系纯粹一
点可能要比复杂一点好。对于我来说,她大概一直是画上的女神,能欣赏爱慕而不得接近我
开了台灯,灯罩是荷绿色的,于是屋里就有一团浅绿的光晕。我说:“你在太阳泳池也有些
日子了,你看周欢是怎么一个人?”
她想一想,说:“他每天都要来泳池,很少和工作人员说话,可是对我好像是有些例外,
是他把我招来的,见了我,时常说几句话。一天,那两个人又来了,据说他们是深圳来的。
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一个身子特壮,一个个头很高很瘦,他们脸色阴沉,周总见了他问,
马上把他们领进办公室去。一会儿,我送茶进去,他们刚还在说话,一下子全不悦话了。周
总坐在那里,壮的那个坐着,瘦的那个不坐,像狼一样在屋里不停地转。”
我不由打断了她:“这是在什么时间,离现在多少天?”
她马上说:“就是那天我送花来,气得跑出来的第二天。”
我立到明白了,一壮一瘦的两个,就是从南方来的跟踪丽亚的两个人。可是日子不对,
丽亚是在驱走紫玲三天后在街上发现他们,周欢才赶来肩负保卫她的使命,他和黑社会人的
谈判更是以后的事了,怎么在这之前他早就和他们秘密接触了?
“你没有记错日子?”我又问了一遍。
“不会错,那天我心里还很不舒服,见他们特别烦,我不会记错。”
“你接着往下说。”
“我放了茶出来,存了一个心眼,没有把门关严。我站在走廊里我的位置上,起先他们
说话轻,后来一个声音响起来,你把我们从南方请来,这点钱就打发我们哥俩了?这办的什
么事,你心里没数吗?立即就听见周总低低地喝斥他。就有人走过来,把门关严了。我觉得
他们像在商量事情。”
我的身子禁不住发起抖来,心里有一个古怪的声音在叫:陶,你有什么本事,全都是戏,
都是圈套,你到现在才看明白啊。这个昔日的拳击手,你还见过比他导演技巧更高的吗?我
的女皇,你以为他是真诚相助,其实你不过是在他导演的这幕剧中,当了一个合格的A角。
他不动声色就获得他需要的资金,而且从感情上把丽亚彻底击倒。那把铜刀也是他迫使丽亚
就范的道具吗?
“晚上8点左右,领班来叫我,说总经理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不知有什么事,有些不
安。门半开着,屋里就他一个人,那两个人已经走了。他刚放下电话筒,转过身看住我,眼
光很有点古怪。他说,工作不少天了,感觉怎么样?我说,不好。昨天你为什么要叫我去送
花,让那个女人恶毒地骂我。他笑了,说,骂你怕什么,你不会因此而少一块肉,经点事没
有不好。他从酒柜里拿了一瓶洋酒,也给我倒了一小杯。他喝了,也一定要我喝。我只好喝
了,就像药水一样难喝,我连连咳嗽,他哈哈笑了,我要走,要去上班。他抓住我的肩头扳
过来,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不用我上班。”
我心里不是滋味,心想不会有好事发生。本想打断她,可又渴求听下去。
“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有些害怕,但也有些好奇。周总不出声地看着我,把瓶子里的酒
一杯杯倒进杯子,全都喝干。他把一把椅子放在屋中央,坐下,说,紫玲小姐,今天麻烦你
做一件事,请替我梳理辫子。我起先有些不肯,可是看他坐在屋中央,大脑袋往后一仰,眼
睛闭上,我心里害怕,不由自主走过去了。
“他有一根辫子,足有7寸长,看上去就像插在后脑勺上。我真不明白城里人,现在大
街上难得看见一个女的梳辫子,男人却梳起辫子来,不知什么道理,难道辫子还要男女轮换
吗?我这么愣了一会,他说话了,还不动手,你不会吗?会,扎辫子还有不会的。我上前把
他的辫子解开,头发垂下来,好浓密啊,把耳朵整个盖掉了,我很少见到这么好的头发。他
说,请给我捏捏脑袋,这些天好多事缠着我,头都发麻了,请你给我放松一下。不知为什么,
我变得很听话,可是在这之前我还没替男人捏过脑袋,只有我的奶奶喊背痛,我给她捶过。
现在我替他捏起来了!我也不管,在自认为的穴位上捏啊按的,他还是闭着眼睛,嘴里哼哼
的。一会儿我出汗了,还是按。他仍是闭着眼睛,用遥控器打开了音响,放出一种软绵绵的
音乐。后来我停下了,说,好了。他睁开眼睛,站起来,说,很好,从来没有人给我捏得这
么舒服,现在疲乏消失了,我的精神气完全上来了。你以前学过按摩吗?我笑了,按摩,我
还不懂什么叫按摩呢,从来没学过。他说,好,那你是天生就会,这是最灵的了。以后还希
望享受你的服务。他说你需要什么吗。我说不需要,一样都不需要。他冷冷一笑,说,现在
还单纯,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变。”
我换了一个姿势,听的时间长了,一个动作有点累。我在脑子中竭力描摹紫玲和周欢在
一起的情景,想把他们的神色。动作、背景都看个清楚,可是不行,只要他们两个在我的脑
中走到一起,画面就整个模糊掉了。四周很静,我不知女房东的一家干什么去了,只是淡绿
的灯光温和地躺在空间。
“他问我会游泳吗?我说会一点,基本不会。他说,跟我去学,可以在这里学会。我说,
我不想在这里学。我忽然发现该走了,我不应该再和他单独呆下去。我说我要走了,他没出
声看着我出去。我出去后就到泳池边上去上班,很快就到夜里,客人们差不多都走了,我也
直打哈欠。就这时周总走来了,他披着一条很大的泳巾,走到我跟前,停下了。眼睛看着他
手里,突然用一种很伤心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明天起这个泳池不是我的了,有可能再也不
会属于我的了。我觉得很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他说,我要在我的泳池中再游一次。就这时
他突然推我一把,力气好大,我掉进水里去了。我会一点水,但游得不好,就在水中扑腾。
他甩掉泳巾跳下来了,一挥手臂就游到我的边上。我几乎没有多想,手往他身上一抓,我的
指甲很尖,一下子他的胸前多了两道血印。他没有生气,说,你不是说你不会吗?我说,我
不是说会一点么。他说,我希望你一点不会,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我想不能再在水下,我
想到了哥,想到了你。我就朝梯子走去。他看着我走掉,也不说话,挥动手臂,朝前游去。”
紫玲停下了,一会儿问我:“你觉得我好笑吗?”
我摇摇头:“很有意思,但不好笑。”
她说:“我在想,如果是老郑头画上的山鬼,她处在我的位子,可能同我一样做呢。”
我很认真地说:“说得很对,可能跟你一样。”心里的思路却走得很远。在紫玲的故事
中,我看清周欢了吗,好像还是没有,他依然是一个双层的影子,一个充满疑惑的谜。现在
我是看出他对紫玲导演的阴谋,但是他的圈套也是为了达到他获取资金的目的,一旦他赚回
了钱,不是立刻把丽亚的钱还清了?丽亚说他是一叫“可怕的魔鬼,同时又是一个迷人的天
使,这两个形象在什么时空才能拍合在一起呢。当我把丽亚留给“他”的时候,他又是哪一
个?
紫玲往我的杯子中添了一点水,我说:“你休息吧,我要去睡了。”我伸两臂打了一个
深长的哈欠,走出屋门,把紫玲留在我的身后。我走到自己的屋门前,没有进去,抬头看了
外边的天,湛蓝的天空中,有一群闪烁的星星,它们不安宁,在无声地流动。
近两个月过去了,这段日子中,我大部分时间都和紫玲在游荡。我们几乎走遍了整个华
东地区,最远还到了湖南广东,结果一无所获。我的铃木中途出了不少故障,一次下山路的
时候,闸失灵了,我浑身都冰冷了,头上冒出虚汗,我以为我和紫玲的漂游到此地是最后一
站了。还好,后来撞在一块石崖上,我们都没有受大伤,而铃木已经是伤痕累累了,我知道
我们已经不是在寻找了,找哥又是一个原始的借口,它是一个开端,而真正的精华全部在寻
找的具体而琐碎的过程中。我们常常忘记出来是干什么,沿路的风光和奇异的民情总让我们
兴趣无穷,而两人之间的那种不时碰撞却不融洽的关系常使我心里悸动,犹如在探一座心灵
的迷宫。原始的目标不时地迷失在过程中。有时紫玲突然叫起来:“我的哥到底在哪里啊?”
我这才假模假样地动脑筋。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不是寻找,是我们两人的漂流。但仍然
要记注我们是寻找紫玲的哥,这样我们的漂流以一个双方认可的名目,才能继续下去,同时
也使它像一座多棱的三角镜。
有时我会突然怀疑,可能紫玲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哥,这只是她的臆想,什么看庄稼地,
什么和野猪的搏斗,掉进水池子里去,可能都是她的梦幻,从来没有的事,而我却相信了,
跟着她天南海北乱转。我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我发现了她越来越多的漏洞,她曾说她的哥
比她大5岁,一次却说只比她大3岁,如果不是说谎,不是心里幻觉,她对岁数的印象就这么
模糊?当春节到来时,她肯定他不会回家,我问她理由,她说她就是这么感觉的,他走出去
就不会回来,等着她把他找到。这也让我莫名其妙。
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所以再说找哥,心里忍不住要发笑,一场寻找的基础本来就是
水中的月亮。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出发点并不重要,谁都说不清
要在哪里拐弯,在哪里蜕变,只要这个漂流让我和紫玲快活就好。但是紫玲仍然固执地说要
找哥,她多次复述她的故事,这又让我疑惑不清,难道她的幻觉真这么严重,或者说真有那
么一个哥在爪哇国中等她?
在整个漂泊中,紫玲都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我们到一个小村,住下来,经常是她自己动
手做饭,她向农民买了米,拿到河边淘洗,她总是寻找河的上源,越走越远,有时离开村子
好几里,我不放心,忍不住去找,循着歌声才把她找到。她还喜欢做菜,却不让我向农民买,
漫山遍野去挖野菜。天回暖了,芥菜、马兰头、金银菜,野地里到处都能看见,她常常一摘
就是一袋子,切得极细,下到水里捞出来,吃得我满口生香。我忍不住拿她和丽亚作对比,
还是觉得这样的生活逍遥自在,饶有情趣。
我们闲了无事就谈天,除了她的虚无飘渺的哥以外,所涉及的对象往往就是我们共同认
识的人,周欢、丽亚、老郑头,我们翻来覆去地嚼他们,说他们好还是不好,多少是好,多
少是不好。嚼多总有嚼厌的时候,但是漂流到一个新的地方,浏览了新的山水和民情,再嚼
起他们,却像添了新意思,一点不厌了。
一天夜里,我正在梦乡里,却听到慌乱的敲门声,我问谁,接着就听见了紫玲的声音。
我不及穿戴整齐就下床开门,紫玲的头发散乱着,一脸惊慌,几乎跌进我的怀里。我忙扶住
她,让她坐下,问她发生什么了。她哭了,好一会儿才说她梦见哥死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心里不知是轻松还是难过,只得安慰她,梦能算什么,还有人说,所有的梦都是反的,
说不定这预示着你不久就能找到他呢。
现在我更无法说这还算不算寻找,紫玲已经在她的梦中看见她哥死了,目标失去了,过
程中断了,我们的漂流就有消亡的危险。紫玲说她的哥好像是被车子撞倒的,那是一辆银灰
色的车子,一辆面包车,她看见哥的头撞碎了车灯,然后倒地,血像泉水一般涌出来。她吓
呆了,当她冲上去的时候,哥已经在大街上消失了。我极力安慰她,想出各种法子来逗她开
心,但还是很难驱散她心头的噩梦。
我还在眷恋漂流,于是我也尽量地做梦,看我会梦见什么,果然不多久我梦见了丽亚。
她看我的眼睛中满是怨恨的轻蔑,她没有说话,但我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我对你还不够好
吗,让你当我的操盘手,我那么信任你。凭良心说呀。你再到江湖上去漂荡,看还能找到比
我对你更有用的人吗?你只拿走2万元,不觉得寒惭吗,你在我的眼里只值2万?你不觉得把
自己秤得太轻了?她身上的衣服同云一样轻飘,她的脸也在云雾中时隐时现。
我硬着头皮对她说,你说得都对。我一心想知道现在她和周欢怎么样。可是我问得非常
笨拙。她冷冷一笑,说,你觉得你还有问这话的必要吗?她的声音像是寒夜里从天上飘下的
雨星,滴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我直打寒噤。
我和紫玲都有梦了,两人的条件机会都是对等的,我们都没有目标,前面是茫然一片,
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漂流。
这期间我们也漂流到大城市,我忍不住去了证券所。令我惊骇不定的是,股市跌得太凶
了,我离开不过两个月,而它足足跌了一半以上。205大户室的人怎么样了,他们哪个逃掉
了血淋淋、伤累累的下场?我更是想念丽亚,我想她不应该受伤,可是她怎么又会不受伤?
今天下午,我遇见了一个完全想不到的人,或者说是“鬼魂”。
到了一个小镇,正逢上赶集,我们挤上摊子看手工艺品,有黄杨木雕的老虎狮子小狗,
有棕榈树做的女娃、老人,紫玲看得饶有兴趣。一个人影从我的面前滑过,我心里打了个愣,
这人好面熟,在哪见过。他好似也发现了我,要避开,只顾低着头走,似乎脚步越来越快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熟悉,眼看他走远了,我顾不上和紫玲打招呼就追上去。前面人往
窄小的巷子里走,两边的旧房于朝中间斜,随时就像要合拢来,遮住他的去向。我追进去,
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发出空荡荡的回音。
我离他不足3米远了,喊道:“陈林!”
他回过头来,我怔住了,我喊错了?他不是陈林,只是神情和身子轮廓像陈林,我正要
道歉,却不料那人颤抖着嘴唇,开口了:“你认识我?”
这一来我听出来了,是陈林的声音,嘶哑低沉,有点口吃,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不错,
是他,他不是早就自杀了?谁都知道天马证券公司的一个大户死了。为了他,曹伯卫把官位
都丢掉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一个鬼魂?如果他还是一个活人的话,那么关于他
死的传说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一个蓄意的假象。他的脸也变了,比原来更加黑了,还多了许
多坑坑洼洼,他的眉眼鼻子都变样了,我记得他过去的凹鼻子,像一把瓦刀,而现在鼻子中
间不凹了,成一条笔挺的直线。我恍然大悟,他不但没有死,还整过容了,鼻子填进东西了。
就是说,为了躲避10万股界龙的官司,技术派陈林死了,而一个飘忽的鬼魂却出现在山沟里。
他还在掩饰他的神情:“你认识我?可是我不认识你。”
我冷笑着说:“想不到有人这么健忘,大户室中共同呆了半年多,一眨眼就不认识了?
我哪里有必要找你,可是曹伯卫要找你,他的鞋都要磨破了,差不多绝望了。现在你活过来
了,他却要死了。”说罢我回过头往巷子外走。我心里想不会就此没有下文。我从狭窄的巷
子中走出,似有从洞穴中走出的感觉。身后没有动静。我就要走出巷口了,后面发出急促的
声音:“陶先生,慢一些走。”
我站住了。他走上来,他的行动异常地迅速,一闪到了我的跟前,难道鬼魂都是行步如
飞的吗?
“我没有死,我知道总是要撞上人的,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人把守。现在果然遇上了你
……我没有死,我走投无路了,已经什么都准备好,就要死了。突然不敢死了。我才知道自
己是一个贪生怕死鬼。死不容易。”
我有同感地说:“对,死并不容易。”
“再从另一方面想,我可以死,可是为什么就应该我一人死?”他显得理由很足。“我
赢钱的时候,什么人都对我笑。这两个女人从我这里大把大把地拿钱,买敞胸露背的时装,
买鳄鱼皮包,买法国的香水口红,她们爱得我要死,把我当作她们的聚宝盆。可是输钱了,
同样是一个我,她们却当作灾星祸星,恨不得剥我的皮,抽我的筋。这么一想,输了没有不
好。”
我静静地打量他,这是一个灵魂的自我暴露,像一面镜子,如果当时的我和丽亚站在这
面镜子前,会照出一副什么模样?
“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没有去处了,随便地乱走,就到了这里。我身边一点钱都没有了,我给人打工,给
牲畜看病,我看过中医书,靠这赚一点小钱。我还能算活着?跟死了没有两样。”
我说:“我明白了,我根本没在一个小山镇上见过你,谁都不会因此知道陈林还在人世。
如果硬要追查,那么,我最多说我撞见了一个鬼魂。”最后一句话,我有意幽默了一下。
他懂了,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那时候在205室我就看出来了。”
我想同他握一下手,后来打消了念头,我走了。可等我走出10多米,他又在身后喊我了
:“陶先生……”
我停下了。又是一晃他就到了我跟前,他的表情变得局促,迟疑了一会,才张开了干涩
的嘴唇:“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差不多身无分文了……等我有机会了,一定还你、”
我的眉头皱了一下,我知道我有两种选择,我把它们当作两块石子在手里掂了几下。两
个月过去了,2万元已经用去一大半,只剩4千了。我看见陈林极其紧张地注视着我,就跟他
当初看盘子的神态差不多。我缓缓地解下背包,打开外面的锁,再拉开里层的拉链,抽出8
张100元的票子,放进他的手中。
他的嘴一咧:“我不知怎么感谢你……等我……你的地址我知道。”他眼里流出泪水了。
我说:“你这是什么玩意?”当时我们上百万地进出,不过是区区的800元。“好吧,再
见,祝你好运。”
我走了,在我走回摊子前这段时间里,身后再没有喊声了。紫玲早急着找我,一见面就
说:“你上哪去了,让我好找。你看这木雕好吗,我喜欢,就跟哥雕的一样。”
我说:“哪一个,让我来看。”
夏坚从上海回来,脑子里发昏,白天他躺在床上,心里一阵阵发酸,自己不过是想做赢
股票,就再不要为钱烦恼,可以集中精力,把父亲留下的史书写完,没想到连连遭挫,尤其
是这次,听了股评家的鬼话,扑灭了最后的希望,莫不是天不助我,父亲的亡灵也在另一个
世界中对我生气?
正在胡想,电话铃响了,响到第5遍,他才懒洋洋地去接。是袖珍小姐,她的声音毫不
掩饰对他的关切:“一直没见到你,你怎么啦?”
他语调平淡地说:“我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袖珍小姐在那头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心,这不算什么,想开一点。我请你
出来玩,好吗?”
“对不起,鄙人现在缺少雅兴。”
“不,你不应该情绪低下,陷入自己设置的误区。现在是春天了,外面景色多么好,你
应该出来走走。另外,我准备了一样东西,你看了一定喜欢。”她好似怕他挂机回绝,一口
气说了许多。
夏坚觉得再不领她的情要伤她的自尊心了,他答应了。半个小时之后,当他骑着那辆破
车子,来到中山娱乐城时,袖珍小姐已经站在门口了。她穿一套鹅黄色的衣衫,显得很是可
爱,和边上的人比,都要矮小许多,粗心的人还以为她是一个娃娃,此时她正在朝两边张望,
恰好看见了他。
“你来了。”袖珍小姐迎上来。
“抱歉,让你等了。”
“没关系,我也刚到。”其实她已经等了一会了,为了不让夏坚难堪,她有意说刚到。
“你看我们到哪里去?”她仰头问他。他发觉她还不到他的肩膀,她的嘴勾了唇线,很
鲜艳很性感地朝上翘着,好像正等着他俯下身去吻。他的脑子中闪过一个恍惚的念头,她是
我将来的夫人?他觉得自己碰上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说:“你不是说现在是春天了?”
“对,早就是春天了,”她伸出手拉他的衣袖,“到野外去走走,整天在这个城市里,
到处是吵声,烦死人了。”
“那走吧。”夏坚跨下人行道,准备去拦出租车。袖珍小姐忙说:“别急,我要让你看
一样东西呢。”她又上前拉住他的手,拉他上台阶,走进大门。夏坚觉得自己这么一个高个
子,被她牵着,有些难看,很想松掉手,想了想还是没有。她牵着他走过大厅,到一间屋子,
推开门,屋中央有一个大物体,宽长条的,用一块白帆布遮着,遮得严严实实。她还是握着
他的手不放,说:“你猜,这是什么?”
他觉得她的手软软小小的,在他的手心里,就像一只钻在窝里的金丝鸟,他说:“金丝
鸟?”
“金丝鸟?”她一点都不明白。
他把她的手举起来:“我说这个呀。”她笑了,抽出手,在他的手上打一下,说:“谁
让你说这个,我让你猜这布遮着的。”他没有猜。袖珍小姐一下把白布揭开了,就跟变戏法
一样,是一辆黑白色的摩托车。夏坚的眼睛一下亮了,是雅马哈,太漂亮了,自从本田离开
自己后,他是天天趴在那辆破自行车上啊!现在袖珍小姐要给他重新插上翅膀,让他重新获
得那份迅疾和猛烈。
“你骑上它,证照都是齐全的,我请人办好了。”袖珍小姐看着他,两眼放出热烈的真
诚的光亮。
“不,我不能要你的车,我不能随便要人的东西……”他说得慌乱而含糊,他脑子里浮
起古代土大夫的清高形象,连忙拿来在心里作抵挡。
“哈,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袖珍小姐似乎早有预料,大大方方说,“你拿去骑,就算
是借我的,到你不愿骑的时候还我,不好吗?买车倒还方便,就是办证照难,花钱不算,还
七拐八拐的,托了不少人。”
夏坚受了感动,他知道她对他是真心,可是他现在心里怀着东西,不释放出来就无法安
宁,这她能理解吗?
当他带着她,在野外的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时候,夏坚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湿乎乎的情绪。
这两年我干什么了,在股市上翻来翻去,一心想赚钱却没赚到钱,续写史书的事似乎越来越
远了,连最心爱的车都典当出去,还是这个女孩给我重新找回感觉。她确实是对我有意。可
是这场恋爱会有结果吗,心里的创伤袖珍小姐就能医治好?他觉得体内有一种疯狂的情感在
翻滚,时速已到了180公里,两边的树发疯地往后飞,已经看不出一棵棵,而连成一片了,
地也要倒过来,和天搅在一起。袖珍小姐紧紧搂住他的腰,不时发出一声声尖叫。他看到了
湖边,才慢下来。
当天晚上夏坚拨通了上海电话。有人来接了,他听见了嗡嗡的鼻音,是股评家本人。那
边刚问是哪一位,他就毫不客气地说:“你还没有听出来?我想你不会这么健忘吧,是被你
欺骗伤害的一个人。上次,你约我到郁金香酒吧,可是你连一个人影子都没露,你让你手下
的人来对付我,难道你不觉得可耻吗,的确也让我长了见识,一个冠冕堂皇的人,在报上写
文章,在广播中说话,居然还懂别的手法!”
对方打断地:“够了,难道我有义务,在半夜里听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的胡言乱语吗?
把你送回南京是为你好。”
“为我好?张一强先生,你还有这么好的心肠啊。”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在抖,全身都在
抖,但已经没有丝毫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充满了胸膛。他把身子压紧在桌子上。“你看见过
上你当的散户吗。你们是发大财了,可是那些可怜的散户呢,他们是把一个个钱攒起来进股
市的,就是信了你的鬼话,追啊买啊,现在他们在哭泣!我认识一个卖生姜的老太,她积了
钱打算给儿子结婚,听了你的话,都拿来买界龙了,现在……”他觉得心头发酸,心底就越
发硬起来,自己仿佛变成了为民请命的英雄。
“好了,我都听懂了。”股评家的声音显得十分冷峻,“你说你要干什么,如果你要告
我,那有法庭,我等着和你在法庭上对答!你还缠着我干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什么你都知道,不需要我重复了吧。”
那边没有声音了,以至于夏坚愤愤地喊了好几声。
“我都听见了。好吧,你来上海,还是在郁金香酒吧。我等着你。”随即挂断电话。
夏坚的意图还是让袖珍小姐察觉了,她大胆地贴近他,捏住他的一只手说:“不要去了,
不会有结果的,抛开他,做我们自己的事情。”
他缓缓地坚决地摇头:“我知道不一定有结果,可是我一定要看看他什么样子,让他当
面对我撒谎,让他再发一通厥词。”
袖珍小姐心在发疼,她靠他越来越近,差不多要钻他怀里去,他的怀中是不是金丝鸟的
窝啊。她说:“我陪你去,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
他摇头,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我不想任何人参加进来。”
这次他到上海是下午,他已经认识路了,径直去了郁金香酒吧。他推开了装饰华美的门,
站在门边还是那个高挑的小姐,朝他粲然一笑,引他到里边坐下。夏坚告诉她来意。她用悦
耳的声音说:“请夏先生稍等片刻,您要等的人已经来过电话,说他很快就到。我再打电话
去。”
夏坚把咖啡小杯握在手心中,一点都不喝,他怕再出现上次的结果。他的眼睛已经适应
周围的幽暗了,他坐的是前厅,地方不小,却用屏风隔成一个个隔绝的小空间,空中似有窃
窃私语,却不知是从哪个小间传出的。四周墙壁上立着一些雕塑,大都是从古希腊神话中搬
下来的,在壁灯下发出古铜色的光泽,但他相信这都是塑料一类的代用品。
大概有15分钟过去了,他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戴一顶帽子,压
得很低,投下阴影,夏坚看不清他的脸。“唉,你是夏先生吗?”那人伸出手来。
夏坚犹豫一下,还是同他握手:“你是张先生吗?”
听见那人发出笑声:“请坐,张先生一直等着夏先生来,原来他是要来这里的,可是今
天突然有点小疾,不能前来,非常抱歉,让你在这里等久了。请夏先生直接到他家里去,这
是他的地址。”
夏坚接过他递上的一张纸,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人说:“很方便的,出门打的,司机都
认识这个地方。我很想陪夏先生一起去,可是,临时有个急事走不开。”那人很注意他的反
应,“如果夏先生觉得不方便,那就没有办法了。浙江方面有一个邀请,张先生明天早晨就
要去讲课。”
夏坚心里哼一声,想可能又是借口,他已经是第二次来上海了,还能再白走一趟?姓张
的家就那么可怕了,去就去,没有了不起的。即使他是泥鳅,也不能再让他滑过去。他站起
来说:“好吧,我去。”那人高兴地说:“夏先生真是一个爽快人。”
两人到了门外,拦下一辆车,夏坚坐进去,只见那人忽然说:“你看我的记性!张先生
生病,我替他配了一包中药,要他赶快吃,可是我却没时间去,真是急死人。只好麻烦你交
给他了,真对不起。多谢你了,你一定要叫他抓紧吃药,不要忙起来什么都忘记了。”
夏坚看他手谢万谢的,倒有点不自在,不就是带一包药,多大一个事。顺手接了,是一
个长方形的小包裹,外边用牛皮纸包着,里边鼓鼓囊囊的,他说:“我会交给他。”
车子在马路上穿过,外边不时闪过一群彩灯,把车内也照亮,他看出去,两边都是高耸
的逼近的大厦,橱窗里有着鲜亮的模特,各自摆出姿势,看不出是真人还是假人。他觉得这
个都市庞大、混杂、陌生。车子越是往前开,他的这种感觉越是强烈,还带一点潜在的恐惧。
他像是坐在宇宙飞行器中一样,朝另一个星球飞去。他来为了什么,他想达到的有多少可能,
他的行为不荒唐吗?不,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犹豫,必须见到张一强,他早已上路了,不可
能停下了。
车子拐一个弯,驰进一条幽暗的路,两边是被树木掩映的小楼房。车停下了,司机打开
了车厢里的灯,说:“你找的地方到了。”
“谢谢你。”他意识到一个过程结束了,戏就要开场了,他付了车费,走下车来。借着
车灯,他看清了门牌号,不错,是在这里。他透过铁门的缝隙看出里边高低参差的树影,是
一个花园。他按响了门铃,很快院子里传出狗叫,声音非常凶猛,像是一条纯种狼狗。他心
底有恐惧在摇晃,但想既然来闯虎穴,还能怕一条狗吗?一会儿,院中亮灯了,他听见人叫
住狗,接着发出门锁响动声,门开了,他看见的是一个矮胖的身影。
“你找谁?”一听声音,夏坚就断定站在地面前的就是股评家。
“我就是找你来的,你已经答应了,忘了吗?”夏坚不迟疑地说,他用眼溜了一下边上,
狗在股评家身后,被他牵着绳子,他心安定了一些。
股评家说:“进来吧。”他跟在他的后面,走上铺成菱形图案的石径,穿过花园,上了
台阶,进到客厅。股评家坐进一个宽大的皮椅。夏坚也在一张高背椅子上坐下。他看见股评
家把狗圈在他的两条大腿中间,自顾理狗的毛,让狗舔他的手背,好像一点都不记得他们通
过的电话,和他来上海的目的。他觉得自己受了轻视,愤恨不由从心底生起:“你在电话中
让我去郁金香酒吧,我下火车直接去了那里。”
股评家抬头看他,眼中仍是一种疑惑的神情:“你来此地有何贵干,可以直接对我说。”
他想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为了获得今天的机会,他付出的代价还小吗。他义正气壮地说:
“我前前后后全都认真想过了,你在狡辩,麒麟皮下露出了马脚。界龙的炒作是你和机构大
户勾通起来,操纵市场的典型表现。等机构吸了货,你就开始在报上造舆论,说它有多少地
产,有多少概念,是中华崛起的龙头,你写文章做报告,一次次跑到南京杭州合肥,四外游
说,唯恐中小散户不上当。你口口声声说不到46元不会回头,叫我们大胆往前走,直到机构
出货的前一天,你还在电台里散布谎言,从盘口看很清楚庄家在出货,你倒看不清了……”
他的胸挺了起来,情绪激动,许多日子来一直在头脑中萦绕的想法喷涌而出,他注意了用词
的准确和严密,一条一条地阐述自己的想法。开始他的身子还禁不在发抖,随着他陈述的展
开,血流得快了,身上也越来越热了,他知道自己所说的是强有力的,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他一点都不颤抖了。他用一个有力的反问作为结束。
股评家也不看他,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他让狼狗衔来一双皮拖鞋,换去脚上的鞋子。
等夏坚讲完好一会,他才像突然发现一样,说:“唉,你讲完了”
他说讲完了。股评家沉吟了,仿佛在酝酿情绪,猛地抬起头:“你说股市是什么,你参
加股市来为什么”不等夏坚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要他回答,“是战场!加入的每一个股民
都是战士。这就需要他勇敢,坚定,还须有大智慧。股市上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他必须有
自己的头脑,来检测这些信息,去伪存真,去芜求精,如果没有起码的素质,他就不配上股
市来。”到这里,他的语气一变,变得十分委婉、动情。“作为一个股评家,我当然想每天
都向股民推荐赚钱的股票,但是股市不是我开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每天、每小时、每分钟、
每秒钟都在变,我有什么办法?”
他说:“那不等于可以造假消息,来蛊惑人心。”
股评家伸出一根指头戳着他:“年轻人,注意用词,不然我可以告你诽谤罪。当然我也
理解你的心情,输钱了,谁心里都不好受,我希望你及时调整心态,不要趴下。我告诉你一
个诀窍。当我们要出掉一个股票的时候,我们就拉升股价,坚决拉升,不断地拉升,拉到天
上去。当我们要在某一个股票上吸货,我们就往下打压,毫不手软地打压。现在你可以走了
吧。”
夏坚不做声。
“你还不满足?”股评家大为不满,摇头说,“好吧,对你特别照顾,你留个地址,给
我手下人,我们要炒什么股.提前通知你。”
夏坚冷冷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始终被曲解,被侮辱,说:“我是为这个来找你的?”
张一强疑惑了:“不为这个,你为哪个?”
夏坚说:“我为什么来,你还不明白?”
股评家摊开两手,晃晃脑袋,又把狗从脚边赶开。这时他发现了夏坚手中的纸包,说:
“你带了什么东西,是材料?让我看的吗?”
夏坚没好气地扔在桌上,说:“有一个人,在郁金香酒吧交给我的,说你生病了,给你
配了中药,让你抓紧吃下去。”
股评家眼里露出狐疑的神情:“我生病了?你听谁说的。那个人是谁?”
“你的朋友,我怎么知道?”
股评家拿过包,撕牛皮纸,纸硬很不好撕,他就拿出一把刀子,把外层纸切开,里面还
是一层纸,再割开,连着剖开3层,才露出一个塑料袋,装着乌七麻黑的乱东西。“这是什
么?”股评家嘀咕着,他把袋子从纸包中抽出来,在手中反来复去看,慢慢的脸色浮起可疑
的笑容:“给我吃的药?”他朝屋里喊了一声,就有一个人出来,股评家把药放进那人的手
中,说:“这位先生带药给我吃,你拿去检查一下。”那人拿了药进了里屋。
夏坚隐隐觉得不对,股评家没有生病?那人为什么说他生病,他怎么不假思索就把纸包
拿来了,他在做傻事吗?狗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动,还到他的身边嗅他的裤腿。股评家打开音
响,若无其事地听着轻飘飘的乐声。
一会检查的那人回来了,脸上生硬而严峻,说:“张先生,结果很荒唐。”
股评家说:“荒唐?告诉我,同时也告诉远道来的先生。”
那人宣布:“不是什么药,是一包乱草,还掺进了牛粪。”
夏坚顿时目瞪口呆。
股评家转头问他:“夏先生是跟我开玩笑?开得不大不小。”
夏坚脑子好一会转不过弯来,他呆木地看着股评家,见他面带嘲讽的笑容,仿佛面前的
夏坚是一个拙劣的对手。他忽然明白了,他又钻入圈套了,那伙人早设下圈套,等他傻乎乎
地往里钻。他跳起来,抗议似的说:“这又是你们的阴谋……你们太狡猾了。”
张一强生气了:“什么话,你戏弄了我,还说我狡猾,岂有此理!”他命令手下人:“
立即通知派出所,他在民宅无理取闹。请他们把他驱逐出去。”
夏坚猛一拍桌子:“谁无理取闹?是你们!”
股评家叹一口气,说:“我真有点可怜他,他精神太亢奋了,请接通精神病医院,赶快
派一个医生来,替他检查一下,我觉得他脑子有毛病。费用么,由我们来支付。”
我和紫玲的漂流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漂流在我的脑中就渐渐失去
原来的色彩。而我所带的2万元,除了给掉陈林800元以外,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与此同时我
从晚报上得到消息,股市一路狂泻,跌到3个月前的一半市值。我不由想起丽亚,她还在股
市上吗?我知道这是一条贼船,上去了就不容易下来。周欢和她怎么样,他们仍然是合资的
伙伴,还是再次出现了感情和金钱的双重危机?
不想他们了,先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自己吧,昨天开始,我突然陷入一个莫名的旋涡之中。
事情是这么开头的。我开着伤痕累累的铃木,紫玲坐在我的身后,上路不久我就发现公路上
有些特异,一连看见四辆警车,我对紫玲说:“今天有警车替我们开道呢。”在一个关卡前,
一个年轻的警察伸手拦住我,向我敬一个礼,警惕的目光盯着我,又看身后的紫玲。他说下
来吧,把身份证拿出来。我骗腿儿下来,紫玲也下车,我把破残不堪的铃木撑起,从内衣口
袋里摸出了身份证。警察拿在手中一遍一遍看,然后把紫玲的身份证也接过来,他问:“你
们两个怎么在一起?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最麻烦的一类问题,已管中国早已改革开放,但是回答这一类问题仍然令我头痛。
“我们是好朋友,我陪她出来找她的哥哥。”
青年警察鼻子中发出吟声,说:“你倒是一个热心的好人。请你同我走一趟。”
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但是我能对他说计么,说我要逃开丽亚,说我对周欢既仇恨又
恐惧,说股票和书法没法兼容,说我和紫玲从来没在一张床上睡觉?但我看见他的脸,知道
说什么都无用。紫玲比我不安宁,她说:“我们干什么了,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干,让我们去
哪里?”她显得很不听话,我不由想到山鬼的天性,但是为了避免麻烦,我尽量让她安静。
青年警察引我们离开公路,走出50多米,有一排平房,他让我们进了一间屋,门口来两
个人守住。随后他到另一间屋去打电话,屋子基本不隔音,于是我听见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是的,发现……两个可疑人……其中一个,与画片很像……控制住……”我意识到问题
严重了。但是紫玲依然没有察觉,还在对我说,中午能赶到紫湖了。
青年警察回来了,在我们的对面坐下,他先把目光落在桌上,很快抬起来,问紫玲:“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她说:“怎么认识的?是在南京鸡鸣寺认识的,我替一个老郑头收画摊,他来了,我们
就认识了。”
“你为什么同他出来瞎跑了。”
“没有瞎跑,我们是出来找我的哥。”
青年警察没有再问下去,回过头朝窗外看,再对她说:“现在我给你时间,好好地想一
想,你和他在一起干了什么事情。”
紫玲急了:“不用想,我们在一起游山逛水了,他是我的老师,教了我很多知识。”
青年警察也不听,只是说:“不着急,再想想。”
远处传来吉普车声,到门口停住了,青年警察迎出去,过了一会儿地进来了,一起进来
的还有一个中年警察,一个女子。青年警察用目光示意就是我,中年警察就示意那女子。女
子的脸憔悴消瘦,头发披落下来,遮住大半个脸,她用一双深陷的眼睛看我,边看边往后退,
还点头,仿佛我是使她恐惧的根子。中年警察明白了。
中年警察把一个厚本子往桌上一放,说:“现在你还不想讲实话?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
吗。老实说,你一路上干什么了?”
我说:“我什么也没干,紫玲的哥哥从乡下出来,不知在哪打工,我只是和她一起出来
找他。”
中年警察说:“替她找哥哥,好漂亮的理由,你还要编故事?”
我说:“我说的都是真话。”
青年警察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差不多喊出来:“我没有一句说谎。”
中年警察打一个手势:“好吧,那我们等着你说真话。你说你去过一个叫石竿的地方吗?”
“石竿!我去石竿干什么。”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他们两人相互一视,那神色是似乎料到我要装相。“你认识那个女人吗?刚才出去的那
一个。”
我茫然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青年警察狠劲一拍桌子:“你不认识她,她认识你。你贩卖她,她挖了眼睛也记住你!
老实坦白,你还贩过什么人?”
我就像掉进冰水里一样,我明白了,他们把我当作一个人贩子了,怪不得那女人看我的
眼神好像看一个瘟神。他妈的我太倒霉了,难道这个人贩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估计他们早
画出罪犯的画像,青年警察一眼就看出我可疑,立即叫来了人。我几乎喊起来:“不,那个
女人神经有毛病,她可能受了惊吓,她肯定认错人了。”
中年警察说:“她不认错别人,就认错你?”
我说:“也有可能是在晚上,她没看清贩卖她的人。”
青年警察气汹汹地说:“不要再演戏了!老实说你还贩过什么人?跟着你的那个女孩是
你贩来的,还是你的同伙?”
我知道完了,生十张嘴都无法洗刷自己了。
中年警察用温和的语气说:“你再好好想一想,路有两条,都放在你的面前,看你走哪
一条了?”
我还是不断地说:“这一切跟我无关,我是无辜的。”
中年警察说:“有什么人能证明你是无辜的?”
我生硬地说:“没有人能证明,我不需要人证明。”
中年警察摇摇头,站起来,走了出去。青年警察对我吼了一声:“站起来,靠墙站好!”
我不情愿,但看他怒目金刚的模样,又不敢不站起来。他逼近我,突然挥拳,猛地击在我的
肋骨上,我大叫一声,脸痛苦地歪扭了。他又击了一拳。我倒在地上,嘴里呻吟不已。
中年警察进来了,把他拉到一边,对我说:“你带来的女孩都招认了,你还顽抗?”
我知道这是编造的,紫玲怎么可能无中生有?我勉强站了起来,说:“你们可以到南京
去问丽亚,她可以证明我是一个清白的人。”我在绝望中想起了她,即使她不愿为我洗刷罪
名我也毫无办法了。
中年警察靠近我:“你说是谁,丽亚?”
警察押着我和紫玲,回到了南京。我们都坐进了警车,我的残破的铃木被扔在后边的卡
车上。因为我的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尚没确立,所以对我还算客气,但是我被挤进一个角落,
青年警察紧挨我坐着,如果我想逃走,他必然对我来一个俄虎扑食。当然我毫无必要办傻事。
车子驶进南京了,我突然激动起来,泪水从眼里冒出来。快3个月了,南京迎来了它的春天,
街两边的树上结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可是我却坐着警车回来,我身上脏乱不堪,胡子冒出寸
把长,这和人贩子的形象十分吻合。可是3个月前,我还错缩在温暖的小窝中,当丽亚的操
盘手,我安然自得地喝着拿破仑酒,嗅得出精子的新鲜气息,可是此刻我差不多当了囚徒。
车子到一个地方停下,把紫玲和我分开了,我被单独带进一间屋,屋子的铁门打开了,
有人在我的背上狠推一把,我踉踉跄跄跌进。屋里已有三个人,他们冷漠地看着我这个新来
者,两个人的眼光中闪出仇恨,第三个人的眼中露出温暖的同情。我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地
想我的前景。
第二天下午,有人把我带出去,进了一间屋,我一眼就看见了丽亚,我的喉咙口发热,
我想喊她却喊不出声。她朝我看了一眼,目光淡淡的。我惊讶地发现,就在我离去的短短的
3个月中,她的变化不小,她比那时胖了,或者说开始臃肿,而这是她以前最担心的。她的
脸上也失去光泽,有不少细碎的皱纹。
青年警察不见了,只有中年警察在场,他用一种没有语调的口气说:“我们已经询问过
你的担保人,同时也作了调查,你和贩卖人口无关。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我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刚才我还担心会有更坏的命运落到我的头
上来。这都是因为丽亚出现的结果?中年警察重复一遍:“你可以走了,你没听懂吗?”
丽亚也站起来了。可是我这时来劲了,凭什么你们随便扣押我,并在我助上击两拳!我
说:“你们不需要对自己的行为作解释吗……”
丽亚上前拉住我,说:“你还不走,不想走了吗?”
我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乖乖地跟她到了外边。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里,
我忽然想起问:“紫玲呢,她到哪里去了?”
她懒洋洋地说:“她么,给周欢担保出去了,可能这阵到太阳泳池了。”
我沮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和她殊途同归,各自回到了出走前的起点。
车子很快就到了,我下车朝以前的窝走去,步子缓慢,丽亚赶在我之前已经把门打开。
我走进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是什么,是迷途识归的羔羊?是我自己寻回来的,还是丽
亚领着我一步步归来?大餐桌上还是蒙着一块红蓝色彩追逐的画布,那块绞碎了,她又买一
块来。墙上有印象派的油画,都和原来差不多,但是我注意到屋里有另外一个男人的痕迹,
鞋柜上放着一双男式皮鞋,衣架上挂着一条男人的领带。这就是说现在有一个男人出没。我
猜是周欢。
丽亚看出了我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一只雀飞走了,自然会有另一只来占巢。”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她把身子倒在沙发上,说:“我今天接到电话,要我立即赶到公安
局去,可是不对我说什么事。顿时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想不到会是我。”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她停下来看我,我看出她没有说谎。“警察问我,你有没
有犯罪的可能,有没有前科?我说,我可以担保,他绝对没有一点可能。”
我疲倦地说:“谢谢你。”
她立即回敬:“谢谢就行了?”
我耸动肩膀说:“我知道我欠你的根本就还不清,你说要我怎么办?”
她没有马上回答。在沙发上翻一个身,说:“给我倒一杯酒。”
我慢吞吞站起来,走到酒柜前,柜子里依旧,依稀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我拿出大肚子酒
瓶,倒满了一个高脚杯。我走到沙发前,她不伸手,说:“再拿过来些。”我又往前送,几
乎到她的嘴边,她伸出手按在我的手上,一起把杯子送到她的嘴边,她饮了一口,说:“你
也喝一点。”
我的手臂弯回来,也喝了一口。她说了一个词,我没有听清。我的目光垂下,我看见她
的眼光发潮,颈子在起伏。我把杯子放在她的跟前,退到我刚才坐的地方。
屋子里好一会寂静无声,从空间来看,我和她是一条斜线的两个端点。她说:“你不问
问我吗?你不想知道你走后我的情况,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骂了自己一声:“混帐,我绝对是一个设良心的混蛋。现在我来问你,先问股票吧,
你做得好不好?”
“不好。股票一天天往下跌,没有一个尽头,我越陷越深,却又不甘心,时时想返本,
现在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
我说:“这个我不难想到。”
她说:“不问别的了?”
“我还想……还想问你的生活。”
她笑了:“你应该问我这个,只有你有资格问。你走了他来了。简单地讲,就这么一句
话。”
我说:“那你们生活得很好?”我自己都听出了话中的戏弄语气。
她霍地坐起:“好,怎么不好?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告诉你,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和
关系,超过以前的任何时期。”
我不无恶意说:“祝贺你了。”虽然她表现出少有的热烈和激昂,但我还是看出她的破
绽,她是想把这个作为打击我的武器;可是武器没起到作用,却露出了她没法掩饰的凄惋。
我忽然想到,从进屋以来我一点都没闻到精子的气息,新鲜的陈旧的都没有闻到。这一点十
分可怕,又十分重要,不由联想到她的臃肿发胖,我断定这是没有爱刺激的缘故,爱是一种
消耗,她缺少了消耗,能量积聚下来才会肥胖。
“你不问问他吗?”
我说:“可以,我当然愿意听周先生的近况。”
她声音尖锐地说:“他好,他携着境外期市上赚的钱回来了,那时候股市正好下跌了一
个台阶,他以为可以铲底了,又到他呼风唤雨的时候了。他和几个大户机构联手,当然也打
了一些小胜仗,很快就遭殃了,他们被做空的超级主力击垮了。股市连续下跌,暴跌,阴跌,
大跌,始终没有停止过,就像黄梅天下的雨。他10块钱只剩8、9块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还能在市场上混混吧。”
我叹一口气,想到这两天的遭遇,说:“我们大家都一样,从起点出发,绕一个圈,又
回到起点。”我觉得身上发痒,伸进手去挠。
她说:“你别挠痒了,又回窝了,热水器你会用,去好好洗一洗。”
我站起来,慢吞吞走进浴池间,不错,还和过去一样,一点都没变。丽亚说,沐浴是人
生重要的事之一,所以她把浴池布置得特别奢华,四壁和地底下都是意大利进口的瓷砖,进
水系统也全是意大利进口的,预热的时间非常短。浴缸宽大舒适,是可以供两人洗澡的鸳鸯
浴缸。我打开了水。
她在外面叫道:“看你的衣服,全脏了,没有干净的换了。你就穿周欢的,他有内衣在
这里,虽然大一些,但没关系。”她说着就送衣服进来。我已经把内裤脱一半儿了,见她进
来,忙又穿上。
她眼里瞥过不屑的神色,意思是,“那时候我们都到哪一步了,现在你倒人模狗样了。”
我把水放得满满的,差不多齐池子边了,我整个身子被热腾腾的水浸润着拥抱着,一股
无与伦比的惬意从皮肤传递到肉里,一直进入骨髓。我快活地叫几声,闭上眼睛。莲蓬还开
着,细密的水洒在我的肚子上,就跟天雨一样。我三个月没洗过这么舒心的澡了!我一直在
路上,在路上……现在回家了吗?这是我的“家”,短暂的还是永恒的,或者连短暂都说不
上,只是我一个临时的洗澡的地万。然而,感觉就是要和理性作对,感官得到了充分享受,
它不断向理性抗议,你没有别的去处,难道你还要让另一个警察把你当成其他的罪犯吗?
一个多小时后,我走出浴室,丽亚已经烘出香喷喷热腾腾的面包,加上奶酪、香肠、罐
头金枪鱼,就是我的丰盛的晚饭。吃得我打嗝了,才不舍地站了起来。
“你可以住在这里,周欢一个月也住不了一次,他的东西在我这里,只是摆设。”她没
看我,看着她面前的红茶杯子。但我能感觉到她非常注意我的反应。
住这里没有任何不好。我心里说,如果我离开了,真的不知道今晚该住哪里。我已经拿
起外套了,再摔回沙发。“谢谢你的好心,那我今晚就住这里。”
她饮了一口红茶,说:“我看你累了,在警察局里还能睡好?早点休息。”
我说:“好,小房间的床还在吧,我就睡小房间吧。”也不等她安排,我自己抱了一条
被子,褥子,进了小房间。我感觉到她流露出了失望,但我没有办法。我确实累了,头刚着
枕头,就呼呼入睡了。
今天我和丽亚上天马证券所去了,直接原因是她要我陪她,另一个原因是,离开3个月,
我忽然想念它了,想见到205室的难兄难弟。走进大厦,就遇上六爪,他激动地摇我的身子,
说:“你到哪去了,大家好记挂你。”
我说:“生活太单调了,换一种方式。”
他说:“还是你潇洒。”
“你现在好吗?”
“到哪去好,大市这个能样,大家都摔在地板上,一个人能拽着头发上天?”
我不再问,一起上楼,我发现那个门神一样的保安不在了,是一个半老的老头在看门。
我问六爪:“哎,那个门神到哪去了,他可是铁面无情的。”
六爪冷笑一声说:“你倒还记挂他,如果还是他把门,我们这些人现在有几个还能进
大户室,早挡在门外了!我们的资金和原来的比,只剩一个零头了。你不知道,我们闹过
一次哩。”
在他略带愤慨的叙述中,我得知了他们闹事的大约情况。首先是夏坚被拦在门外,接
着又有三个原来的大户被门卫挡住了,其中一个不服气地往里冲,门卫一步跳到他的跟前,
伸出石臼一般的拳头,嗵地打在他的胸口。下一个轮到瓶子了。某一天,股市突然大跌。
瓶子在半路上知道了,心急火燎,快速移动两条肥腿,上了楼就往里走,耳边听得一声唤,
她也不在意,又听一声喊,一个庞大的影子已经横在她的面前了。
“江主管关照了,你不能进大户室了,到楼下大厅里去。”
“什么,让我下楼?”她的两个小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们把我赶出大户室了?卸磨
杀驴啦!”她一边叫着,一边往里走。
青年门卫一点不含糊,抓住她的手臂往外一拽。瓶子上脚不稳,倒在地上。这下可好
了,瓶子是下角地方出身的人,自小见惯市井泼皮一类角色,也学得几手,她也不像那些
扎领带的大老爷们,要脸皮怕失身份,她才不,她是一个竖得起横得下的妇道人家。她不
起来了,当即在地上打滚,又杀猪一般喊道:“不好了,打人啦,证券公司打人啦!没得
我们老百姓活的了!股民输钱,养肥这帮黑心贼……打起股民来啦……”
门卫虽说铁面无情,但以前对付的是男人,碰上这么一个,也手足无措。
瓶子继续在地上打滚,没有泪水的哭声引来了许多人,股民总是帮股民,再说谁都不
敢担保没有被门神拦在外边的一天。于是,群情激奋起来,有女的上前扶起瓶子,好言安
慰。有人要找汪见风评理。也有人斗胆拉住门卫,让他跟瓶子上医院验伤。足足闹了两个
小时才安生下来。
第二天青年门卫就消失了,换了一个老头。据说汪见风私下对人说:“放心,以前在
大户室做的,一个都不朝外赶了,不管行情好坏,我们都风雨同舟。”
上了楼,就进205室。大家见了我,不免寒暄一番。我打量屋里,已没几个人,早先
济济一堂的局面不复存在了。六爪瓶子夫妻没其它事忙,来的次数比别人多。袖珍小姐也
一个星期来个两次,虽说也有损失,她依然不着急。
不免说到夏坚,袖珍小姐说:“要是他听我的,不去上海,也不会多出这么些事。”
我急忙问:“他去找股评家,结果怎样呢?”
就有人接我的话。我这才听说假药一类的事。当时张一强手下的人打了电话,很快派
出所人来了,再过20分钟,一位精神病医生也赶到了。在这之前夏坚和张一强发生了推搡,
股评家说夏坚把他的头颈弄伤了。派出所带走了夏坚,医生对他进行了测试,结果不言而
喻,是精神性强迫症。警方给南京打来了电话,也没有亲人去接,只得由袖珍小姐和他的
一个朋友去上海,把他接回南京医治。警方说,如果不是考虑精神因素,事情没有这么简
单。
夏坚回来后,还是不安宁,一直嚷嚷,说他没有一点病,他的脑子清醒得很,是股评
家串通人陷害他。袖珍小姐不敢离开,始终陪着他。上午去玄武湖、九华山散步,下午到
夫子庙喝茶,让他心里放松。一天他突然变了,绝口不提股评家、股市。他打开老爹留下
的尘封的箱子,拿出写了一半的史书稿,闭了门,不见人。从此,天马证券所里再没见过
他的影子。
我心里一番感慨。再看来报到的一些人,人都精神不振,面色发黄、他们基本都是深
度套牢,抱定一个念头,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管它了。他们来,也不为看行情,只是觉得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们转悠。
正这时,老赵进来了,他依然是脸皮透光,精神十足。他见了我说:“听说你逍遥去
了,好,好,这个世界闹哄哄的,能逍遥的人不是很多。”
我说:“但我没有逍遥下去,不是又回来了?”
老赵说:“回来也不错,浪迹天下总有归家的时候。另外,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在
热闹的地方,还能做到心中有一片静土,就非同一般了。”
我说:“话说得不错,可是对我们205室的人不合适,都套得死死的,心中怎么静得
下来?”
老赵:“这也是他们应该承受的。人总是要疯狂,疯狂过后就要付代价。可以说,做
股票的朋友代表的是人类全体,理应在地狱中受煎熬。煎熬总有到头的时候,只怕到头了,
他们解套了,到时又是老一套。”
几个人一齐说:“这话讲的是实情。”一会儿提到陈林,大家都相信他不在人世了,
说,还是他好,不管你界龙10万股,还是三万股,这无头官司,现在与他都无关了。
我眼前便现出他的形象,整过容的陈林总让人觉得不真实,不舒服。眼下除了我,还
有谁会知道他没去天国,而在一个小山村中蛰伏下来呢?当然我不会多那个嘴。
今天一天,丽亚始终让我陪着她,她懒洋洋地看着屏幕,一点股票买卖都没有做。
两天中,周欢都没有露面。丽亚打电话给他,他说忙,抽不出空来。隔一个小时再打,
却关机了。
我心中忘不了紫玲,给太阳泳池打去电话,说她不在,请假出去了,三天后才能回来。
我有些不快,她能去哪里,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消息?
今天下午,丽亚下去证券公司,打开VCD,看了半部《裸者》,不想看了。她进了卧
室,一会儿传出娇柔的声音:“陶,我的脊背酸痛,好酸痛,你来给我推推好吗?”
我哼了一声,坐着没有动。她比过去客气多了,如果过去她要我推,那会毫不客气下
命令,现在她却用请求的语气,我不忍心听她多说,走了进去。她已经和衣卧在床上,圆
圆的臀部高高地隆起。我伸出手,触到她的脊骨,她身上的肉比以前厚了,皮肤下积了一
层不薄的脂肪,尤其当我的手移到她腰际,我发现原本细细的柳腰,现在已经粗了一圈。
我心中不免生出不少感慨,她的发胖,一定是缺少爱的消耗,爱的刺激。性爱、情爱都是
高运动量、高消耗的活动。它们是火焰,把身体内多余的脂肪、热能全都焚烧掉;它们是
刀子,会把一根木头劈削得玲珑剔透,跟瘦竹一样苗条。在我看来,臃肿的肉体,一定是
缺少电鞭的抽击,如果也有性的交配,那毫无疑问是低质量的。
这么想着,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她敏感地耸动身子,问:“陶,怎么了,你发现什么
不对?”
我说:“没什么不对,一切都很好。”我手下已经懒了,提不起劲。我退坐在一边。
她松一口气起来,心中也明白。过一会儿说:“你头痛病还犯吗,我还常常想起。那
顶里克帽一直放着,等着你来用。”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见了那顶坦克兵头盔一样的帽子,我说:“谢谢你,帽
子我用不上了,说也奇怪,这几个月里,我头一次也没痛过。”
她脸上就有神秘的表情划过,不知是为我欣慰,还是为里克帽无用武之地而难过。她
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吐了一口,说:“陶,我想你会回来的,你果然回来了。给我一个机
会……让我们两人都有一个机会……”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好象发了虐疾一般。
“什么机会……”我听懂了,还装作不明白一样。
“你说过……要和我结婚的……,当时我很感动,还有一个人真心地对我……我一直
没有忘记。”
天哪,她一直记着我那句话啊!那不过是我为了打击她的骄横,同她开的不大不小的
玩笑。如果我现在说穿,说当初就是哄她的,那是不是太残酷了?
可能她对我暧昧的表情作了不确切的理解,她热切地说:“你没有改变想法,对吗?
不过是几个月,你想着我们的过去,一直想回来。你之所以愤而离开,是因为我突然对周
欢好,而冷落了你。这样做是我的错啊……所以当警察把你扣起来,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
我,我能救你出来,不是这样的吗,就是这样的啊!”
我哑口无言。从她的角度看,她是依次类推,顺理成章。我能说什么,事情是越发地
糟糕了。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下把身子移近我,肌肤紧紧贴着我的肩膀:“我们还和过
去一样。告诉你实话,我还有资金,还可以从股市上扳回来……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操
盘手,你和我一样,你也是股东,资金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相信股市会一直跌下去,靠
我们两个人的智慧,一定会赢回来!”
我双目对着她的脸,可是我的思想却飞到别的地方。她的话从我一个耳朵中进入,又
从另一个耳朵出去。我想着紫玲,离开她不过3天,我现在才明白她已经进入我的血液,
化成我的灵魂,是我须臾不能离开的。我的眼前出现一幅幅图画:我在鸡鸣寺第一次见到
她,她似一颗鲜美无比的野葡萄;3个月的漂泊,又让我觉得一颗没有受污染的心是多么
难得。我想,我和她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你听清我的话吗?你没有听清?”她急迫地摇我的手。
我期期艾艾地说:“恐怕我不能……”
“什么?”她脸上一瞬间涌上了惊惧的神色,“还有什么不能?哦,我知道你了,你
在担心周次,这和他没关系!对你说实话,同他在一起,我时常很紧张,不知下一个小时
会发生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心底里非常地舒畅自由。如果你在意,从此以后,我再不会
和他有那种关系,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不要再说下去,”我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不为这些,这些都不是原因……我
觉得,我们并不合适,性格、追求都有很大的差异……”
“我们过去不也在一起了么,这些差异不要紧。你到底还有什么原因?”
“我到外面去走过了,你知道,世界不仅仅是股市……我的书法荒废太多了,差不多
已经退出了这门伟大的保守艺术……还有,我发现了许多都市毛病……”我越来越说不清
了。
“陶,你让我听湖涂了。”
我说:“我们两个分开,比在一起好。”
她的嘴张开了,啊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到了失真的地步。她的脑勺向后
仰去,倒在了床上。我心里轻松了,话说穿了反而好。我在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她突然坐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说:“我知道为什么了,就是那个山村来的女孩子,就
是她!没有她以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你以为我不知道,这3个月,你就是同她鬼混在一
起……她夺了你的魂……”
我反驳她,她像一头母虎一般扑到我的身上:“你还狡辩?还想赖?”
我用力甩开她,她站脚不稳,倒在地上。她想拉住我的脚,我从她的身上跳了过去。
我出了门,嗵嗵嗵地下了楼梯,从没有关上门的屋里,传出了她的撕裂的喊声。我下
楼骑上了铃木,虽然破旧,它还是窜起来了。风把我的头发掀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
吵闹喧嚣。丽亚没有猜错,她甚至揭开了一个我都不敢承认的奥秘。如果我对丽亚说,我
和紫玲至今都很干净,她绝然不会相信。问题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和她干净?我同紫玲不
可能永远是处子,任何纯真的处子,最终都会变成亚当和夏娃。
前面是大桥,我双手脱把,抽出一块红布,蒙在额头上,又手舞足蹈地喊叫。2个路
人停下看我,他们大概在想,这人疯了。
昨天我打了电话,今天,我又朝太阳泳池打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他告诉我紫玲没
有回来,我刚要挂,他却说,周总要和你讲话。我迟疑一下,握着话筒等。周欢的声音响
了:“陶先生,我知道你要朝这里不停打电话,所以我让接电话的人留意。来吧,到太阳
泳池来,我等你。两个男人,有些事情是需要谈谈了。”
我说:“让我想想,大概需要谈……”
“你来吧,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5分钟后,我就来到了太阳泳池。刚停了车子,周欢就在门口出现了。我跟着他,地
毯上走进去,地毯有些脏了,颜色也黯淡许多。走到一张白色的小圆桌前,他示意我坐下,
他也坐进我对面的一张圈椅中。
俩人一时都没说话。弥散在我们中间的气氛十分地凝滞、沉重。数月没见,他似乎比
以前老了一些,脸颊上斜布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就是他,派一个男人拍下我和紫玲的照片;
就是他,导演了一场场精彩绝伦的戏,而戏中的角色至今未必了解来龙去脉。虽然他是我
的对头,但我依然要说,他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可怕最有魅力的男人。此刻和他这么严肃地
对峙,心中少不了几分紧张。
一个男服务生送上茶水。他的眼光移开,投入池水中,那里有一个女郎在游泳,我以
为是丽亚,细看不是。她游到水打漩的地方,突然身于变红了,仿佛有血水从体内涌出来,
虽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险些失声叫出来。
他说:“你知道,我曾经把泳池典出去,后来我又把它赎回来。我喜爱它。对你说老
实话,现在我除了它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了。”
“对你来说,潮起潮落,是家常便饭了。”
“崔健有一首歌,叫一无所有,写得棒。可惜我还不是一无所有,我真想尝尝一无所
有的滋味。”他假装心不在焉地看我,但我知道他在审视我的反应。他突然抬高了声音,
“我去看过丽亚了,她对我说,你在家中住过5个晚上。”
“不对,”我反对说,“我不是住在自己的家中.我是在旅途中。这不是我的家,这
是我的中转站。”
“你这么说我明白了。当时丽亚对我说,你要同她结婚,我就觉得蹊跷。现在我明白
了。”
“我想,我对她没有一点恶意。”
“这我相信。陶先生,你成熟了。”
又是这句话,但这次我没有陶然,反有些隐隐不安。
他喝了茶水,说:“有件事告诉你,紫玲走了,离开这个城市了,可能再也不来了。
她向我请的是长假。陶先生是否知道?”
我说:“哦,我还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
我也喝了茶,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要告辞。
“慢着,”他用一只有力的手压在我的肩上,让我重新坐下去。“本来我是要采取行
动的。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你和丽亚同居,同时又缠住一个美丽的村姑,你玩弄两个女人
的感情,做一场自私卑鄙的游戏。你的做法像一个老手。”
现在我明白了,他两次说我“成熟了”,原来是这个涵义。
“我完全可以把你痛打一顿,当然不用我自己动手。然后以丽亚的名义,上法院起诉
你盗用她2万元。法院会怎么判,你心里有数。”
我心里恐慌,却硬撑着说:“那为什么还不行动?”
“告诉你,丽亚还不肯对你下这个手。网开一面,你走吧。”他说完,悠悠地看池中,
不再和我说话。
我一人走出泳池,心中空洞而混乱。我觉得自己对所有这些关系,已经失去了评判的
智力。
天很快就热了,南京这个地方什么都不错,就是气候不好,住南京的人回忆说,在南
京只要备两种服装,一种是夏装,一种是皮装。还是5月初,就突然热起来了,满街的人
都穿起露胳膊的衣服来,上街一看,女孩子都穿上连衣裙,满街都飞着一群群花蝴蝶。
曹伯卫在屋里呆得时间长了,心里觉得闷,想出来走走。这些日子他被撤了职务,闲
赋在家反省检查。因为老婆孩子还在苏北,虽然说家也就是集体宿舍。他由着自己,漫无
目的地走,不一会见,竟然到了天马证券所,看来他还是忘不掉这里。退一万步讲,怎么
就会轻易忘掉呢?他一个农家子弟,为了离开农村,少年时读书,奋发用功近于偏狂,往
往是老爹半夜一觉醒了,他还在灯下读书。饿得难受了,抓一个生红薯吭哧吭哧吃下去。
大学毕业了,在南京也是一番艰难的磨砺,好不容易混到经理的位置,一心想干出成绩,
报答提拔他的总经理,也把老婆孩子挪到南京来。哪想到出这个偏差,偏偏又叫汪见风揪
住了不放,落得如此下场,难道他十多年的奋斗就因此毁于一旦?想看心里一阵阵发酸。
只听车子声响,一辆红色的七成新的桑塔纳开过来,进了院子,停在大厦的台阶下面。
他心怦怦跳起来,一个月前,这还是他坐的车,天马证券公司就这一辆车,理所当然地接
他上下班。可是现在已经跟他无缘了。
就在这时,他见三个人从大厦中走出来,曹伯卫的眼光直了,中间一个就是汪见风,
他满脸春风。走在中间,左边是一个男人,曹伯卫认出来了,是一位姓杨的超级大户,这
人神通广大,据说省里有他不少朋友,在华东这一片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曹伯卫知道,汪
见风一直瞒着他,自作主张,给他很多方便,可是人家老道,没出事,哪像陈林一下子给
他捅这么一个大漏洞。现在汪见风可以放开手脚了。两个人有说有笑,一定有一件好事在
刺激他们。汪的右边是一个风姿不一般的小姐。她也在说笑,忽然柳眉扬起,抬起一只手,
似乎要捶汪见风,却没捶下来,只用葱管一样的指头,在汪见风的肩上弹一下,如同蜻蜓
点水一般。
汪见风看见红色桑塔纳了,他引他们走过去,司机打开门了,杨先生却摇头,朝另一
个方向招手,一辆银灰色的奔驰600开来了,小姐先坐进去,姓杨的就让汪见风,汪还是
要上桑塔纳,姓杨的仰天大笑,一把扭住他,硬是把他塞进了奔驰,随后自己也进车里。
于是,银灰色的奔驰绕出院子,开走了,红色桑塔纳也空车跟在后边。
曹伯卫看见这一幕,心里不知是啥滋味,摇摇头,径直往前走。出了闹市,就是一条
宽阔的路,两边俱是高大笔直的松柏,这就是南京一条有名的路,开建于民国初年。突然
前方出现一种奇怪的树,数数有近百棵。这树好似没有树皮,枝干虬拐曲弯,也没有绿叶
子,似枯藤一般,却开出一朵朵艳丽无比的花。曹伯卫站定了看,心里总是觉得蹑跷,哪
有这样的树,你总不肯相信,这如火如荼的花怎么就会从干枯的树上长出来,造物主是不
是有心作怪,再看周围,知道已经到了著名的鸡鸣寺。心想,闲着无事,不如上寺庙看看。
于是沿着路走,到了登山的台阶前,两边闪出两个汉子,一个跛子,一个胳膊断一截,
却都是壮年,拦住他的去路。一人手执一个盆,伸到他鼻子底下,口里念道:“先生,做
做好事吧。”
曹伯卫也不做声,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一元的硬币,当啷两声,摔进两个盆里。两人便
说:“菩萨保佑你.今年发大财。”
曹伯卫冷笑一声,说:“你们两个把我的脸认认清,不要下山时又把我拦住。”
他到了山上,看了大雄宝殿、尼姑庵,也无多少兴趣。从后边绕下来,树木葱笼,有
鸟在林子里啁啾。一抬头,就看见了鸡鸣古塔,他不知它建于何朝何代,只觉得它矗立在
山坡上,被烟雾蒙绕,很有点森然。此时夕阳已经迫近山头,塔也染上血色,却又不是一
味地红,还透出一种紫色,飘飘袅袅,像是道家的袍子。
他这么仰头望着,却见塔的最高一层出现了一个人,这人扶着栏杆往下看,又往上一
看。塔有9层,此刻塔上没有第二个人,就这一人,他穿着黑衣服,所以特别地醒目。曹
伯卫心想这人倒有意思,一个人爬上塔,他在上面看景色和我在底下看,是不是一样。那
人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一会儿又转过来,脸对着他这里。曹伯卫突然似触了电一样,
那人像一个人,像谁啊!陈林。不可能,他在心里叫道,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死了么,他
写遗书给我,说要到另一个世界去,难道没有去?他目不转睛地看,像是他,个子不高,
头部的侧面轮廓像一头鸟。是他吧,我就是坏在他的手上,要不然我能轻易被汪见风顶了
位子吗?他身子颤抖起来。目不转睛地看,却又觉得不像了,似乎不是陈林,他比陈林还
矮一些,外表也不同。那人的背影拍到蓝天上,像一头黑鸟。他干嘛,要飞走吗?曹伯卫
眼酸了,便用手按了按眼珠,心想我就在这里守着,等他下来再辨清楚。
他回过头,不远处有一条石凳,走过去坐下。却听到一声闷响,像是一个软沙袋从高
空坠下,掉到了地上。他朝四周看,没有什么呀,可是那响声仿佛还贴着地面匍匐,一时
不散。他便抬头看塔,塔上的人不在了,他到哪去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药力一般在他体内扩散开,他站起来,向塔走去,越走越快,到最
后几乎是跑了。他看见了,一团黑色的物体,落在草地上。他的脚步又慢下来,是一个人,
就是刚才还在塔上的那个人。他四肢分开,躯体贴紧了青草,好像要同土地拥抱亲吻。他
的脸侧向一边,眼珠进出眼眶,血从七窍中流出。已经死了。
曹伯卫一眼辨出,就是陈林,那股气息太熟悉了,就是命落黄泉也没有多少改变。但
他的外貌却有变化,本来凹的鼻梁现在直挺起来。莫不是他作了整容?他写信骗过了我,
但他还是死了,另一个世界把他召唤去了,只不过拖延了时间。那是一封对他的命运作预
测的遗嘱。那段时间他上哪去了,法院和我们到处找他,他藏在世界的哪一个隐蔽的角落
里?可是他最后还是让死神找到了。
曹伯卫突然感到恐惧,急叫起来:“来人呀,有人跳塔了!”
足有十多天了,我一直在寻找紫玲,几乎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踪影。我给
她的家乡拍了电报,回电报的是她的一个堂姐,她说紫玲没有回家,从她离家以后就没有
回来过。她上哪去了,周欢说她回家了,十足是一个谎言。我闷闷不乐,我的心像被刀割
了一块,我无法忘记她。老郑头好言宽慰我,说,你放心,她是一个好姑娘,只要听到她
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
我心神不定地等待。一天又来到鸡鸣寺,那是下午,太阳从松柏叶子缝隙中漏出来,
地上就有金黄的光点。我静静地走,隐约地听到寺庙中传来鼓声。前面就是不收门票的小
公园,那时我和紫玲躲在里面商量我们的出逃计划,四周是高树,我们就像躲在洼地里。
现在她再不会来了,她消失了,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走进公园,走上小桥,习惯地朝湖边看去,我想那里一定空无一人。一刹那我愣住
了,仿佛被电流击中麻木了,紫玲出现了,她就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我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荒唐可笑的事情。然而,这真是紫玲啊。
我向她奔去,她也看见我了,她站了起来,可是她却没有向我奔来,她只是在原地等
我。我冲到了她的眼前,以一个26岁男性的热烈,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我想吻她,把她
紧紧搂进我的怀里,让她的血肉和我的融化在一起,分不出你我,然后重新捏成两个人。
3个月的漂泊中,我和她如同圣徒一般共处,现在不应该再如此了,蓄水的堤坝已经冲毁
了。
可是,她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往后退了一步,说:“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
了?”
“你说什么?我,我自然要到这里来等你。”我依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她的表情的
细微变化。“这些日子里你到哪去了,你知道吗,我天天在找你。”
“你天天在找我?”她重复了一遍,似乎出乎她的意外。这时我才发现她对我的到来,
不光是惊喜,还有隐隐的不安。“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啊。”
“紫玲,你知道吗,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3个月的时间已经把我同你联在一起了,
我需要你,你能使我焦躁的心获得安宁,我们要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不,你不要这么说,”她显得非常惊慌,伸出手来,似乎要想捂住我的嘴巴。
“你怎么啦,紫玲,你不愿意吗?是周次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没有说什么……”她想要掩饰,可是没有掩饰成功。
“他一定对你胡说了,我相信,他不会希望看到我们俩好!”
“他是说了,他说你不要相信一个城里的男人,他们都是谎言和蜜糖制造商。”就在
我愤怒万分时,她接着说下去,“不,不为这个,我不相信他的话……”
“那为什么,到底是什么魔鬼钻进你的心里?”我再次抓住她的双手,使劲地摇晃,
我心里的烈焰不可遏止地升腾,我不能忍受她的回绝。
她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叫唤,似乎心中有着强烈痛苦的矛盾,说:“我不会忘记你……
你真心为我好,我很感激……一生会记着……”
我打断她的话:“我不要听,我要知道你为什么……”
她忽然想起,问:“现在几点了?3点了?啊,啊,他要来了……”她的神色又是惊
慌又是兴奋,她甩开我的手,把目光投向小公园的入口处,我也随着她看,那里没有人影。
“你等谁啊?”我刚说出口,突然她喊道:“他来了,来了!”
我也看见了,一个男人在公园门口出现了,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紫玲向他奔去,又牵
着手把他引到我的跟前来。这期间,我似乎意识到发生什么了,陶,你这个可怜虫,什么
倒霉事都应该让你摊上。他同我的年龄差不多,中等偏高的个子,脸黝黑,发出瓷器一般
的光亮,嘴唇厚厚的,抿成一条粗线。
“这是我的哥,我找到他了,是在一家木工厂找到的。我约他下午3点到这来。”然
后她介绍了我,说我陪着她怎么漂游四方,就是为了找他。那人对我憨厚地笑笑,没说话。
我的头脑中嗡嗡发响,我根本没听清紫玲说了什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我真空的脑袋
中爬。哥,真是她的哥吗?她的哥原来是这样的,我和她漂泊了3个月,就是为了找这个
嘴唇厚厚的男人啊!如果在出发的第一天就找到他,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但恰恰是在3个多
月之后,在我的蓄水的堤坝突然毁坏,想到亚当、夏娃的时候,他出现了,这不是命运对
我的蓄意打击吗?
云在空中飘动,阳光斑驳混乱,我转过头就走,我不能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掉下泪水来。
我听到紫玲在身后喊我,我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朝公园外走去。我越走越快,不知不觉
已经到了古寺的台阶底下了。我想起紫玲对我说过,她梦见她的哥死了,被一辆不知名的
面包车撞死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啊。
她的梦复活了,我的梦却破灭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救了,但是我的心却不肯死,就像
被割破气管的鹅,压下去了又挣扎起来,怎么都死不掉。
我发现眼前就是古塔了,上去都是石板路,青草从石板的缝隙中钻出来,不肯让它都
是清一色的灰白。我径直往上走,两边传出清凉的鸟叫。忽然发现塔下有一个人,蹲在地
上,他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他的后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这个时候我不想撞见任
何人,转过身就要走。
“不是小陶嘛?”那人看见我,站起来招呼我。
没料到是老赵,他怎么上这里来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招手让我过去。我狐疑地走
过去了。
老赵穿着宽松的绸衣服,额头明亮,似乎带着太阳的光环。他朝着我微笑着说:“你
到这里来,是不是和我同一个目的?”
“同一个目的?你是什么目的?”我不解地问。
“你还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摇头,他看出我不是假的。“陈林死了,前天从塔上跳下来,正好曹伯卫路过此地,
亲眼看见了。”
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我失声叫了起来……一个多月前,我在小镇上遇见他,他作
了整容,鬼鬼祟祟躲庄小山村,使我浮起蝼蚁尚且偷生的嗤笑,现在怎么就潜来南京,作
出这番壮举呢?这一个多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突起变化呢?然而他已经羽化而成仙,
这成了一个不得而解的谜。
“你看这里。”老赵颇为激动地说,他疾步上前,指着一片青草说:“你看见了吗,
这一片地的颜色深,和别处的不一样,是陈林的血留下的印子。这片青草也长得不同,得
了血的灌溉,比别处的草长得壮。”
根据他的指点,我细看,确如他说的,那片草地明显不一样。我感叹地说:“太可惜
了。”
“是啊,叫人扼腕。不过,这也是每个人求的不同的归宿。”他的眼里闪出一种洞察
事理的光芒,“做股票总有人被套,被套是人生的常事,就是做股不套,别的地方也要套。
就拿赚钱来说,你这里赚了,那里也赚了,处处得手,但最终还是要被所赚的钱套住。法
国的启蒙老卢俊说过一句话,‘人生是自由的,但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说得太深刻了。”
我看着老赵,心里觉得蹊跷,为什么在我矛盾痛苦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大户室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却出现一个老赵,飘逸隽水,莫非他是神派来给
我们启迪的一个哲人?虽然山上阳光绚烂,我却感到一阵透骨的清凉。
“他死得太可怕了。”我依然喃喃自语。
“不错,他死得过于惨烈了,让我们心里不好受。但他还是聪明,选择了一个山明水
净的好地方,又用自己的血灌溉了这块土地。我关心的是,如果还有灵魂的话,他是不是
真正解脱了。”他说完,闭上了嘴,双目抬起,凝望着塔尖,静静地直立着,仿佛随时准
备和陈林的游魂交谈。此时,天上出现一只苍鹰,黑褐色的,喙角闪出古铜一般的亮光,
它有力地扇动两下翅膀,就凝成一个姿势,在塔尖上方盘旋。
站了一会儿,我说:“老赵,我们离开吧。”
我找到了解脱的方法,那就是重操旧业。我又在鸡吗寺的一角出现了,我重新开始钻
研书法,黄庭坚的风神潇洒的草书,给了我无穷的新感受。原来我以为荒疏了这么长时间,
要好一段时间才能进入,却没想到完全不是这样,我突然对黄的书法有了深刻的理解,原
来认为他的风韵是极难追求的,现在下笔好似自然就有他的气息。我非常惊奇,莫非这段
复杂离奇的社会经历不仅于我的艺术无害,反而从乃一个侧面加深了我对书法的理解?
老郑头还是我的好朋友,原先他对我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似乎理解了,说:“
每个人的路都在自己的脚下,不要太和自己过不去。”
一天,紫玲忽然到鸡鸣寺来了,她是一个人来的,说她要走了,她的哥的合同到期了,
他们一起回家乡去,不再出来了。
我无言地看着她,虽然我的情绪已经平伏,但见了她心里还不是滋味。鹅蛋形的脸依
然十分美丽,但看她眼光已经成熟,她不是一颗青葡萄了。我说:“你走了,如果有事要
我在城里办,尽管写信来,不用客气。”
她点头答应了,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拍打一下,仔细看看我,说:“有一件事,很不好,
你知道吗?”
她的神色变得很紧张,我心中突然有一种不明的恐惧,说:“什么事,你告诉我。”
她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捏住:“你真的不知道?刚才来这之前,我到太阳泳池去,要
走了,就想和一起工作过的小姐妹告别。一个女孩告诉我,5天前,这里淹死一个女人,
说是酒后淹死的,周总经理不让人传,很快就火化了。你猜这女人是谁?”
她眼睛的瞳仁似乎缩小了,凝成一个远而冷的点。我的头脑中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像
有无数只黄蜂在盘旋,我的身子像麦芒一样的抖动。我先她喊出:“你不要说了……”
可是紫玲已经说出口了:“就是那天同你在一起,骂我的女人。”
我的心似乎一下停止了跳动,变成一块石头,往下坠去。一刹那我失去了知觉。我在
昏迷中,听到紫玲连连的喊声,老郑头把一条湿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我醒过来后,第一
件事就是向我的铃木奔去。破残的铃木嘎嘎叫了两声,驮着我向前奔去。我的心在流泪,
我没有料到自己会受到这么大的震动。我的女皇。这个我爱我恨,操纵我又被我操纵的女
人,原来在我的心底藏得这般深!只有死亡这把刀子才能把她挖掘出来,同时我也受伤流
血。我渴望这不是真的,是紫玲听了讹传.她再以讹传讹。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哭还是
笑?我应该痛责紫玲,还是感谢她?为的是她让我知道自己内心的丽亚没有消失。
我到了太阳泳池,几乎从摩托车上滚下来,奔进了厅。大厅里空无一人,连大门旁的
侍卫都没有。我从颜色模糊的地毯上奔进去,半路上还撞到白色的柱子。我跑到池子边上
了,池里盛着满满的水,太阳灯高悬着,却没有放光,从不同的地方流出两股水流,它们
撞击在一起,打着旋儿。水底有池子,有礁石。可是没有我的丽亚,她在哪里?
我环顾大厅,喊一声:“有人吗?”没有回答,只有回音。我又喊了一声,我听见自
己的声音凄凉、悲怆。我找到了灯开关,打开,灼目的太阳灯亮起来了,伪造的海洋出现
了,我的眼前全是散乱的金星。我看见了离奇的景象:一具躯体漂起来了,皮肤似羊脂一
般白腻,乌黑的长发浸在水中,丝丝缕缕漂场开来。是丽亚,她就跟睡着了一样,脸色不
难看,似乎还含着笑。她的泳装很露,我还看见了她臀部上的一颗黑涛,按夏坚的理论,
那就是我。一时间池水红了,我不知道是光的作用,还真是她的鲜血?
“你来干什么?”一个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我回头看,是周欢。当我再看池子时,
漂浮的躯体不见了,池水清清的,在微微荡漾。我明白这是幻觉。
“你告诉我,丽亚在哪里,在哪里,我要见她。”
“你还不知道?”他显出很惊愕的神情,“不幸得很,她淹死了,就在这池子里。”
“不,不可能,她会游泳,我没见过比她水性好的女人。”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绝不会相信。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天她喝酒了,喝得太多,
太过量了……她心情不好,而我又没劝住她……我有责任。”
我还在倒吸冷气:“我不相信,她再乱喝酒,也不至于丧失理智。”
他也沉重地叹气:“一般说是这样,但股市连着下挫,她的心情太糟了。”
“那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你怎么可以就把她火化?”我的语言随着神思一起混乱了。
“陶先生,请你控制一下情绪。”他抬高了嗓门,“我能理解你现在心情,如果丽亚
的在天之灵有知,她也会感激你。但是人死了不能复生,所以还要请陶先生节哀。”
“节哀?节哀!”我狂笑起来,不睬他,一路朝外走去。我的步子踉踉跄跄,几次险
些摔倒。我要为我的女皇、同居者节哀,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节哀呢?
走到大门口,我回头看,周欢还站在原地,他正在欣赏我的孟浪的模样哩。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丽亚寄给我的,奇怪的是,信是一个星期前寄出的,邮戳盖
的是一个星期之前的,可是我怎么会在今天才收到,本市的信一般两天就能到达。而此刻
我收到她信时,她却已化作一缕缕青烟,消弥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如此可以说,我是收到
一封来自阴曹冥府的信。
陶,读到我的信时,不知你身在何处,你还想得起我这个女人吗?你心里大
概会说,是她啊,我们早就两清了,还缠着我干什么?
不,我想你心里不会这么说的,我了解你,你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这些日子,我不时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它像蓬蓬松松的蒲公英种子,
随风飘走了。它又像尖尖酸酸的月牙,再也不会圆了。但我总是不断地回忆
过去,由此可见,我现在差不多走到绝地去了。
股市摧毁了我的精神和体力,我精神恍惚,醒着和做梦一样。可是反过来说,
又有什么了不起,我的钱本来就不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抢来的,一部分是从
投机市场赚来的,它不过是回到它来的地方去。
这封信我要向你坦白,我要做一件事,我激动得颤抖,但我必须告诉一个人,
这世界上应该有另一个人和我一起分享这个秘密。你一定还记得,当你说起
要和我结婚时,我尽管嘲笑你,心里还是非常感动。大概这就是一个东方女
人和西方女人的区别。现在我突然觉得,不能够让周欢再在我和他的老婆之
间演戏了,我已经厌恶了,荒唐的时间太长了,可是他还游刃有余,我心里
绝对无法平衡。昨天他对我极其无理,难道就是因为我差不多要不名一文了?
我不能在金钱和精神的双重枯竭中生活,我必须采取破坏行动,结束一切。
于是我把周欢叫来,和他做了露骨下流的事,同时我用摄像机自动摄下这些
场面,可他一点没有察觉。我异常地兴奋,大概我能胜任间谍工作。我又复
制了一份。一份我给他的老婆寄去。另一份就在我的手上,如果你不觉得讨
厌的话,我想请你替我保存,
不知你还愿意替我做一些事吗。当然你可以完全不看它,当它是一个没有信
息的版本。
我想象得出这颗炸弹的威力,它可能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炸得粉身碎骨。结果
会怎么样呢?或者他走,我再也看不见他,或者他到我这里来(也许这只是
我的梦想),那么即使他是一个魔鬼,我也不怕。
我连着把信读了三遍,每读一遍的感觉都不同,读第一遍时,我无法控制心中的紧张,
仿佛我要深入一个恐怖地探险,只觉得鬼影憧憧,各种事件像漂游的板块相撞。读第二遍,
我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到读第三遍时,我才看清了一个孤独的灵魂,同时去窥视各事端
间的深通的因果关系。我一直在想,这封至关紧要的信为什么会晚一个星期到我的手中,
不然我完全可能阻止这次死亡。邮递不应该这么慢,这里会不会潜伏一个阴谋?
我的神经像刺耳的铃一般叫起来,心中升起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印象:丽亚不是自杀,
她没有死的动机,她的死一定有谋杀的因子!紧接着疑点不断冒出:为什么周欢不寻找我,
不通知我,急匆匆地把她火化,而且还不让太阳泳池的人传开来?丽亚信中说另外复制了
一盘相带,此刻落在何处?
我骑上铃木,飞快赶去天马证券所。我通过小白,再通过资金柜的小姐,查了丽亚的
账户,在她死的前一天,她把12万转到了一个公司的账上,而她账上只有几百元了。这个
公司账户现在由周欢在掌管。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这样的。
资金柜的小姐说:“那天是她亲自来转账的,看上去她的脸色很不好,那个姓周的男
人在边上陪着她。他填单子,填完了给她签字,一切都合乎手续。你没有再需要了解的吧。”小姐匆匆离开,她没有权利向我公开账号内容,她是偷偷这么做的。
我独自在大厅里站了很久,我流泪了。
上午10点,我坐在中山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里,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的人,两个眼睛
隔得很近,嘴唇薄得近于透明。是一个朋友介绍我来找他,说他是一个干练的律师,现在
的声望正在与日俱增。
我说:“律师,请您相信,这是一桩谋杀案。”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可以相信,请你把事情陈述清楚。”
我说:“事情是这样开头的,丽亚是一个要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往往要靠幻觉生存。
股市破灭了她的发财幻想,与此同时,她一天比一天觉得烦恼、痛苦,不堪忍受。原来都
是她支配男人,她是一个无冕的女皇。而现在,随着资金的锐减,她在周欢眼里,变成一
个越来越不重要的角色,甚至周欢可以对她极其无理。律师,请你看信,就这里,虽然她
没有说明是什么事,但我们可以想象。”
他接过信,看过了说:“请你说下去。”
我说:“好,我说。所以丽亚决心做出破坏性的事来,这在给我的信中都有表述。于
是她偷偷拍摄了荒唐的场面,她自以为得计,寄给周欢的妻子。然而周欢绝不是一个傻瓜,
我可以想象,他已经察觉了,却不露声色。他采取了非常巧妙的措施,录相带根本没落入
他妻子的手中。这从另一盘录相带下落不明可以看出,他早已采取了防范。
“我要告诉你,周欢不是一个束手待缚的人。摆在他面前的题目必须解决,他的底细
丽亚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他曾经挪用公款,她都知道。而现在,她执意要破坏他稳定的
框架了!他必须采取对策,他想好了,让她去死。这样做,既可以一劳永逸地消除隐患,
而且她的剩余的资金也可以归于他的名分。从此就没有人知道他挪用公款,也不会有一个
幻觉感十足的女人来缠他。在她死的前一天,他领她去划了账,我们可以猜测当时丽亚脑
子中是怎么想的,是周欢填单,她签字的。但有人告诉我,她的脸色十分不对,我怀疑她
已经服下了什么药,神思处于迷乱状态。也有可能已经受了威胁。于是,有了最后的谋杀。”
律师抬起眼光看了看我:“就这些,还有吗?”
他的口气让我觉得不舒服,我说:“她不可能自杀,她没有自杀的动机、而且她的水
性特别好,一个会游泳的人选择死,不会选择在水中。她喝的不是酒。很可能是一种药,
使人精神错乱,产生幻觉……如果我在场,我会要求解剖尸体……”
律师笑了一下,他的笑也非常干练,瞬间就消失,说:“如果你是在写小说,那很可
能是一部销售量很不错的小说。但现在我们是和法律打交道,一切可能、想象、怀疑都毫
无意义。我们需要的是证据,你有确凿的证据吗,都交给我。”除了唯一的一封信之外,
我什么都拿不出。
他说:“虚构是不能上法庭的,陶先生,你等着吧。我会进行调查的。”
我低声地说:“请你尽快给我答复。”
我等不及了,下午就去找他。他把两张纸放在我的面前:“先生,很抱歉,我不得不
告诉你,这个案子你没有希望。这里有法医签署的酒后溺水死亡鉴定,有公安局盖的印章,
还有街道出具的关于这个女人的一些证明。都是复印件。可是你有什么?连尸体都不存在
了。除了这封信以外,你没有任何证据。”
我说:“我知道他会把一切都做得很完美,他有这个本事。”
他说:“可惜晚了。我们无法断定是谋杀,先生,我爱莫能助。我们要收一些调查费,
给你定的是最低标准。请找门口边的小姐,她收钱。”
可是我不甘心,还在那里争辩。律师用惊奇的目光看我,他怀疑我也是一个精神狂乱
者。
我骑着铃木,在路上乱开,最后还是到了太阳泳池,当我推开大门时,我发现周欢在
里边出现了,我在地毯的一头,他在地毯的另一头,中间是被岁月弄脏的颜色模糊的地毯,
是一个窄长的空间。我看见他,就停下不走了。他在那一头也没有走上来。灰蒙的光从四
周的窗子中透过来,把我和他之间的空间弄得幽幽明明,好似在教堂里一样。太阳泳池上
没有亮灯,那个伪造的大自然还在休息。
我看不清他的脸上的细致表情,但我能感觉出他的强烈的气息。他站在那边尽头,宽
肩窄臀,神情威严,十足一个拳击手得胜的模样,大厅里寂静无声,但我仿佛听出每个角
落里都回响起他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吗?我冲动地向前走了几步,似乎要向地扑去,又停住
了,折回身走出去。
我驾驶着铃木,脑子里不停地打转:如果我答应了丽亚,不离开她,那她就不会死。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不是谋杀的帮凶?!
股市重新起动了。今天上午,上海股市从320点起算,跳高63点开出,略一回档,继
续猛烈上冲。一刹那,股票市场中,不知多少人血压升高心狂跳。自去年底1040点跌下来,
跌,跌,股市好像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永不见底。股市成了冰窟,成了生命和热情的
冰点……为了救市,国家公布了三大政策,随之而来的就是股市的爆炸。它在这一刻起动
了,它不肯用温和方法,它是没有办法用温和的了。它早被投机的烈焰熏得焦黄焦黄,它
非用猛烈的爆炸的方式不可。
我是昨晚得知救市消息的,今天上午,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我来到了天马证券所的门
口。大厅里早就挤满人了,门口难满了自行车、摩托车、汽车,后面的人要寻找缝隙才能
钻进去。就这时,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我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
容这声喊,是惊喜过度,还是集体颠狂?我从门口看进去,后面的人伏在前面人的背上,
一个个眼睛凸出,呼吸急促而沉重。
一个中年男人从水泄不通大厅里挤出来,他朝前踏出几步,又朝后退去,完全处于无
意识状态中,他仰头对天,两行泪水流出。我听他喊出:“来了,牛市来了,天不灭我!”
就这时,我看见了老脚皮,多日不见,她衰老了许多,她正在过马路,拼命划动两条
老腿,往这里奔来。她脚上穿着一双塑料凉鞋,手中摸着一个布包,我想一定是钱,是她
卖姜卖葱赚来的钱。她的儿子在前边喊她,她已经跑进院了,心一急,一只凉鞋掉了,她
想回头拾,又怕耽误时间,正为难,儿子飞步跑来,捡了她的鞋,也不交给她。她一只脚
光着,一高一低,同着儿子,一齐进了大厅,钻进人堆里。
我始终站在外边看,心里一阵感叹,一阵冷笑。又看一会儿,转身朝院外走。有人在
背后叫住我。我回头看,是六爪。
他三步两步,已到我的面前,他的印堂发亮发红,不停地用第六根指头撞他的脸皮:
“太紧张了,我出来喘口气,马上再进去。陶,你不杀进去?这次肯定是一波大行情……
你不上楼去看看吗?”
我说:“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他让:“跳空63个点.现在又开始冲击了。大家都在买,发疯一样抢进。昨天晚上瓶
子就逼着我,家里值钱的都送进当铺了!”
我不做声。他说除了夏坚之外,205室还活着的股民个个都杀回来了。
他也稍有冷静,说:“可惜的是丽亚和陈林,要是熬到今天就好了。”
我说:“你知道周欢做得怎么样了?”
六爪颇为气愤地说:“他比我们哪一个都做得好,不知他哪里得了消息,在上星期五
最低时就买进了股票,今天一开盘,他又把剩余的资金全部买进。到刚才我出来,他已经
赚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了!”
“你知道吗,丽亚剩余的一点资金都落到他手中了。”
他说略有所闻。
我闭上了眼睛。脑中又出现了丽亚,她漂浮在他于中,幽忽的眼睛盯着我,周身尽是
血水。现在她的资金在另一个人的手中,在升值,在翻倍。这是她的生命的顽强的延续,
还是对她的死亡的特别纪念?
在日记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又萌生了创作的欲望。我觉得我同日记中的人物一样激动
紧张,几乎成了里面的一个角色。我不由又去了鸡鸣寺,走遍了树林、古塔、寺庙,都没
见着梦呓者的影子。在我遇见的一些长得很福相的人中间,也不知道有没有老赵。我特地
问摆画摊子的人,有没有一个叫老郑头的。他们说,有一个老黄头,还有一个老陈,就是
没听说老郑头。我讷讷离去,疑心这也是一个化名。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难道正像大水退潮时一样,把一切都冲得干干净净?
剧本:《我要回家》
人物:袁鹏,男,期货大王,又是企业界的成功人士。40多岁。
妻子,30多岁,一个医护人员,但早已在家,不上班了。
女儿,16岁,中学生。
母亲,70多岁,早年丧夫,含辛茹苦养大袁鹏。
有袁鹏的女秘书、助理、司机。
有律师、医生、精神病医生、两位检察官。
有乡党委书记、镇长等多人。
一
上午10点,在一间豪华的办公室,是一个套房。助理匆匆忙忙走到外间,神色慌张:
今天怎么啦,袁总经理不对呀!
女秘书气愤地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袁总是什么样一个人物,你可以说他不对?
助理:我也是这么想的呀。可是,他,他……我简直不知怎么说好。
女秘书:你不要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助理缓过一口气:你听我说,上午袁总跟一家银行的老总会谈,向银行贷一笔款,谈
得差不多了,马上要签合同了。可是他站起来走到门外,我跟了出去,一会儿他从洗手间
出来,对我说:“我要回家。”这可叫我糊涂了,我说:“袁总,他在屋里等着,等你回
去签合同。”你知道的,为了贷这笔款,我们作了多少工作,好容易成功了……
女秘书:这事我知道。
助理:可是袁总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又说一遍:“我要回家。”我没有办法了,只得
紧急叫来司机,让司机先送袁总回家。我再回到谈判室内,对银行老总说:“非常抱歉,
袁总突然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我们是不是下一次……”那银行老总一脸的不相信。
女秘书眉尖蹙起,说:这倒有些反常。这样吧,你立即给银行的老总再打一个电话,
多说好话,请他拖延到明天,袁总身体好些了立即来签约。一定要稳住他。我立刻通知保
健医生,去给袁总作检查,是不是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助理:好,就照你说的做。看你多麻利,不亏是一个好管家。
女秘书:你说废话。
二
袁鹏在家中,坐立不要,躺在沙发上,一会儿跃起。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就掐灭。中
午了,女儿回来了,进门见袁总很惊奇,说:爸爸,你在家里?
袁鹏:很意外?爸爸在家不好吗?
女儿:不,当然好。爸爸,我一点没想到,你可是从来没有中午在家的。
袁鹏:是啊,爸爸从来不在家,不好。
女儿:爸爸是工作太忙,我知道。
袁鹏:不好。
妻子回家了,惊喜地:你们两个都在家,太好了。大鹏,你怎么有空回家的?
袁鹏:你知道我是不会回来的?
妻子:你呀,从来没有在家吃中饭的,晚饭也难得一次在家里吃。一个月中能陪我们
吃三顿饭就算不错了。
袁鹏似听非听,似乎在想别的事。
妻子:我刚好买了半成品菜,你们等等。我马上去烧出来。
袁鹏:我要回家。(他觉得声前不像自己的。)
妻子已经走开,回过头吃惊地问:你说什么,你要回家?
袁鹏:是的,我要回家。
妻子:这不是你的家吗,你不是已经回家了么?
袁鹏:我说的不是这个意电。
妻子紧张地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袁鹏:我的意思你们都不明白。
有人按门铃,女儿去开门,来的是女秘书、助理、医生。
袁鹏:你们来干什么?
助理:我们……
女秘书抢过话:我们向袁总汇报工作,银行老总表示贷款不会有更动,随时等候您签
约。另外,公司内照例进行健康检查,医生想袁总太忙了,就上您的家来。
袁鹏:我可是没有一点病。
女秘书向医生使一个眼色,医生上前说:袁总气色很好,不过还是应该做些检查。(
医生替他量血压,听心脏)笑着说:确实一切正常。不过,我想问一句,袁总的情绪,就
是说您的自我感觉怎么样?现代医学是非常注意人的主观精神的。
袁鹏:我忽然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叫我烦躁,叫我不好受,我
要回家。
医生:袁总,你现在就是在家里呀。
袁鹏:什么,我在家里?那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大笑起来)你们都能来的还是我
的家吗?
医生觉得束手无策,看女秘书。后者不动声色。
妻子上前:大鹏,你今天怎么啦,你就是在家里呀!这套红木家俱就是你和我一起去
订的,这架钢琴也是你买回来的。
袁鹏:不错,我就是在家里,谢谢你的提醒。
妻子觉得不妙,到一边和女儿私语,把她推上来。女儿拉住父录的手说:爸爸,是不
是我惹你生气了,我不应该晚上出去跳迪斯科,和男孩子一起抽烟。妈妈也不应该天天打
麻将,和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摆四方城。她应该去上班。
袁鹏:你们都说什么呀,你们没有不对,是我要回家,跟你们没有关系。
妻子:大鹏,你还说回家,不是骑驴找驴么?(她偷偷地流泪了)
女秘书在一旁都看在眼里,她把助理叫过来,说:看来这个“家”各人指的不一样。
助理:对,你说到节骨眼上了。
女秘书把妻子叫到一边:袁夫人,有句话不得不问你,非常抱歉,可是为了袁总,为
他的事业和公司的远景,我不得不把话讲穿。袁夫人,请问一下,袁总是不是另有一个家,
我知道我这么说非常不礼貌,可是我没有办法不说。
妻子胜赤红了:不可能,他不是拈花惹草的人。你有什么理由这么说?
女秘书冷冷地说:夫人,请你多想想大局。
三
女秘书和助理在办公室,两人面面把觑,心灰意懒。
助理:已经三天了,袁总还是那样。银行贷款要泡汤了,还有好些事在等着他呢。
女秘书:这些是小事,都有办法扭转过来。关键是袁总,到底毛病出在哪里?
助理:谁说不是呢,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我们不是努力过了?
女秘书:确实是这样。袁总原来不住凤凰别墅,我们打听到到他过去住的地方,还听
说那里有一个女孩子,还去袁总很欢她的。我门去打听,幸好还没拆迁,把那房子弄来了,
收拾好了,让袁总去住。
助理:结果怎么样,你也不是没看到?他还是说要回家,这真叫我们莫名其妙了。
女秘书:是呀,不过,你是助理,还要对老总多操心。
助理:那当然,怎么敢不操心呢。
有敲门声,秘书说请进,进来两个人,一个雄壮,一个瘦子,两人坐下,瘦子说:我
们是检察机关的,(立示证件〕有些事询问你们。
女秘书接过证件看,对助理看一眼,很务含意,随后对来客说:请你们问吧。
瘦子:你们总经理发生了小小的意外,是吗?
助理吃惊地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雄壮的:这就不需要你打听了。
女秘书:哦,我明白了,有人向你们反映了,是打电话,还是写信,还可能是匿名信,
对不对?
瘦子:小姐,你很聪明,但这些不重要。我们想了解的是总经理为什么突然提出回家,
而且是很彻底的回家?(停顿,逼视两个)是不是他心虚,做下不该做的事,急于解脱?
雄壮的:好好的一个总经理当着,你们不觉得反常么?
女秘书冷冷地点头:是反常,你们是来替我们找原因的吗?很欢迎。
瘦子觉得她的味不对,转向助理:听说省证券公司的蔡老总和袁鹏关系密切,你是助
理,你了解,他们之间是不是有超出国家法规的行为?
雄壮的:市经委主任和袁鹏是好朋友,有没有唆使主任利用职权的迹象?
助理急忙辩解:怎么会呢?
瘦子:你好好想一想,想起什么随时同我们联系。今天的谈话请你们保密。
两位客人走了。助理摊手:没想到袁总回家,还引出这些事来。
秘书:神经过敏。
俩人重新坐到自己的位子。助理掏出一支香烟抽,忽然说:你看着我干什么,眼睛发
亮了!
秘书:我昨天看了一本书,书上讲,人有时对他的出生地特别眷恋,对童年有特殊的
感情。很可能竞总就是这情况。
助理:对,你真是太聪明了,让袁总回老家去一次,就什么都解决了。
秘书:你打电话给他的太太,问袁总老家还有什么人?
助理忙打电话,袁总妻子来接电话。通过话后;助理说:袁总老家有一个老母亲。
秘书一拍手掌:这就对了。
四
司机开来轿车,助理照顾袁鹏上车,袁鹏的妻子走来,秘书劝住她:您就不用辛劳了,
有我们在,您放心。
妻子趴在车窗上跟丈夫再见,车开走了。经过两整天的奔驰,晚上到了家乡。袁母已
经得知消息,来接,老母见了儿子,泪流不止。众人都受感动。
秘书得意地对助理说:看到了吧,这次找对地方了。
助理:差不多。
第二天早晨,袁鹏出门,精神好了许多。老母陪着他去各处走走。秘书、助理都跟着。
到一处山坡。老母说:儿啊,你还记得,你小时老是爬树掏鸟窝,我拽你回家就打屁股。
袁鹏: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不过那时树比现在密多了,是谁伐去了?
老母低头不语。
又到一条河边。老母说:儿啊,那时你老是下水去洗冷水浴。我怕水鬼拖了你,拿棍
子撵得你乱跑。
袁鹏:记得,不会忘记。但水怎么又浑又脏,还有不好闻的味,跟城市一样哩。
一路观赏回来,秘书一直提心吊胆,但见袁鹏情绪比原先好了,心里有点放松。老母
已叫人做了家常菜,采了新鲜果子,刚要摆开,却见外面进来一拨儿人,当头的是乡党委
书记,见了面就叫道:袁兄啊,你回家了,也不言语一声,倒显得我做小弟的差劲。现在
你是贵人了,怎么也得给我一个面子。走,走,不在家了,上大馆子去,大家一起去。
袁鹏不及推托,又走进一拨儿人,为首的是镇长,喝道:袁老总啊,衣锦还乡了,这
下你可要放开来,喝酒去,听得你来,我已经派人定下了!是大炮台酒,一醉方休!
书记说:怎么可以?我已经先下请柬了。你就排在晚上吧。
镇长:晚上?我已经订下了,怎么改得了,晚上还有别人排着呢!我这次还要和袁总
共做一笔大买卖呢。
书记:就你有大买卖?我这里还有一个合作大项目哩!
两边争执起来,外边又有第三拨儿人马进来。于是卷入更激列的争夺之中。
袁鹏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喊出:我要回家!
大家吃一惊,住了手,迷惑不解。
在一边,女秘书吐一口长气:我算明白了,一个西方哲学家说过,一个人不可能两次
趟过同一条河。
助理也叹气:袁总回不了家了。
女秘书:想想你我吧,我们每一个人都回不了家了。
助理:可不是。Good-bye!我们的家。
在昨日稍作回档之后,股市又以猛烈的势头展开了上攻。股指像一头野牛,被红布撩
得狂性大发;又像一只原野上的风筝,一个劲地向上,向上。
我不去证券所了,但是,只要你生一双眼睛,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都无法不看见
股市的狂态。有报纸报道,当铺里一下子人满为患,有的拿着金银首饰,有的扛着家用电
器,都争着变换成现金。银行里也挤满了提款的人。他们似野蜂一般,向股票市场扑去。
在街头我遇见了老赵,他悠闲自在,也不坐车,手执一把折叠扇子,两边都是空白的,
轻轻地摇。
我问他:“你没有去买股票了。”
他微微一笑说:“该买的时候已经买了,何必现在去凑热闹?”隔一会又说:“不要
看现在这么火爆,到时候不知又有多少人哭哭笑笑,把性命抛掉?”
我身子一颤抖,不由在心底叫道,股民啊,我爱你们,你们可要小心!——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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