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赢家
作者:股票书籍
上卷
一、要走远路,就要选择好骑的马 二、好鱼游于海底 三、一只股票有一只股票的性格,摸透了才能驾驭它 四、事情往往是这样:买什么股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买进
五、股市里的事,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 六、真正的“好鱼”是入市者自身 七、股市没有昨天 八、消息是财神,可有时候也会是骗子
九、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怕割肉的人就没有资格进股市 十、做多可以赚,做空也可以赚,惟有贪心不足者除外 十一、买进需要具备一百只眼睛,卖出只要一只眼睛就够了 十二、什么风险都不难预测,惟有人对自身最难预测
十三、要想做股市的成功者,就不要怕做向市场投降的“叛徒” 十四、潮有涨必有落,浪有起必有伏,应该逢高出货,趁跌建仓 五、当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 十六、股市没有真朋友
上卷 一、要走远路,就要选择好骑的马
    交易大厅里的椅子早就坐满了.曾经海只好站在座位旁边,睁大了眼,注视着液晶屏上的“洪兴股份”。它的价位,不断地往下跌,从十一元五角,跌到十元三角七分了!每跌一分都像刀子在割他的心头肉。他涨红了脸,紧闭着嘴,竭力装出山崩于前不动色的样子。左侧的那位“眼镜”高兴地在叫:“啊,又涨了一角!”右侧那位情绪外露、化妆过浓的女士,分明跟他一样在遭受着煎熬,不时发出一声惊叫:“还在跌,还在跌!这怎么办?”每叫一声,就将脑袋转动一次,看看左右是不是有人帮她分担这份焦虑。看得最多的,自然是挨得最近的曾经海。她烦躁不安的目光,和她身上那一股淡幽幽的茉花型的香味不相称。

    曾经海始终不吭声。初涉股市,他说不上子丑寅卯;再说,他也不屑和这些为了赚一天油盐酱醋费泡到这里来的“小股民”讨论。他到这里来,是有博士给他壮胆的,道道地地的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经济博士。“洪兴股份”就是博士帮他选的第一只股,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买进就连续下跌。跌几角,他就打电话问一次博士,博士连说沉住气,再补进!还是跌,再问,博士还是那句话:再补!连着问了三次,先后三次补进了和第一次买进同样数量的股票,积起来已经有九千多股,把他所有的积蓄都押进了。可是“洪兴股份”还在跌,从十二元三角,跌到十元了。

    初秋的天气有些凉,可他急得全身冒汗。要不要再去问问博士?要是还要我继续补进呢?他不敢再问了,强制自己沉住气。可不行。真的跌进十元了!他诅咒:这算什么博士,算什么“好骑的马”啊?臭棋,最臭最臭的臭棋!他想到了“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格言。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也许是希望能够有人同声一哭,他不禁问身旁那一团茉莉花型的香气挨过去,接口说:“真吓人,不知跌到什么时候!”

    茉莉花型问:“你买的是什么股票?”

    “洪兴股份”

    他的话音没有落,便给身旁一声呼叫声打断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啦?啊?”

    他猛回头,一阵珠光闪烁,原来是都茗来了。

    从买进股票那一刻起,都茗比他还要关心涨跌,虽不能像他这样有时间上证券公司,却将微型收音机的耳机悄悄插进耳朵,偷听即时行情。说她是关心自己家庭的命运,还不如说是对他行动的控制。“洪兴股份”连着下跌,让她沉不住气了,就从公司里溜了出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汗水把她一半前刘海儿都沾到额上了。

    曾经海很觉得意外,仿佛她是兴师问罪来的,便没好气地说:“我在这里能做啥?你看看,股市实在太可怕了!都是你那位博士出的好主意!”

    输钱她自然急;可输的原因怪到她头上,恼怒便使她不顾场合了。她扫了一眼茉莉花型,冷笑道:“啊,我不好,博士也不好!那你一定另外找到高手啦?”

    他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点明,救火要紧!说:“是博士叫我们买的,就该去打电话问博士!”

    他委屈地说:“问了,问过好多次啦,问一次,就叫我补进一次”

    “啊?”她拉起他的胳膊,转身跑出交易大厅,再次把他推进了投币电话亭,“你再给我问!我不信,博士会坑我们!”

    他顺从地拨通了电话:“博士,我看不懂啦,还在跌!都快跌进十元啦!”博士沉吟了几秒钟,还是那句话:“再补进!”他的脑袋一阵晕眩:“我没有钱了!”差一点要倒下去了。都茗一把接过电话听筒:“博士,我把我们这几年的存款全部投进了!这可是我一家子的血汗钱啊!”

    “啊!”博士想了想,“别慌别慌这股不该跌的嘛!嗯再看看”

    她的手一软,电话听筒差一点落到地上,亏他扶住了。回到交易大厅,“洪兴股份”已经止跌,正在慢慢地开始往上回升。他如释重负。她也兴奋得双眼发光,拿出惯有的教训口气说:“我说嘛,博士到底是博士!我的朋友介绍的,不会错!”

    曾经海微微点了点头。她看了看茉莉花型不见了,便说,“我得赶紧回去。有事,你打电话问博士!洋墨水到底不是白喝的。”曾经海又顺从地点了点头。

    都茗走了。这几天来一直列在心里的那道算术题,减号变成了加号,答数也跟着慢慢地向最初投入的那个数字接近。可是不到一刻钟,加号又变成了减号,而且减得更快。他前额刚刚干掉的汗水,又猛地涌出来了。九万八,六分之一;九万四,五分之哎呀,只剩下四分之三了!整个天地都远离他而去似的,嗡嗡嗡的,只觉得一阵无以名状的窒息性的晕眩。他强使自己站稳,只听得旁边有人说了一声:“洪兴庄家好像在派发!”什么是“派发”?他忙凑近打问。那人见他老实,就耐心地解释说:“派发就是拉高了抛售,再拉高,再抛售。庄家手里的筹码多,只能逐步抛售,抛售就要跌。所以股价就像猢狲似的跳上跳下。

    “啊,还有这样的花招!他早听说一旦入市炒股,就像进了赌场,钱财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听说当年买到认购证发了财的,如今十个有九个都“揩”光了。以后进场的,三分之一输了本;三分之一打个平手,不赚不亏,白贴了时间和精力;只有三分之一是略微赚钱的。他想想自己,既没有把内部消息变成成千上万钱财的社会关系,也不懂得这门学问的基础知识,给人瞎糊弄了,还不知自己辛辛苦苦积下的血汗钱,是怎么办跑进人家口袋里去的。不管都茗会怎么惩罚我,都得当机立断,保住血本要紧!

    他挤到交易窗口,搬动着好像不属于自己的手脚,买单,填写,手一直在发抖。全部抛出。如果能成交,十二万元本钱,就只剩下八万多元!

    他头重脚轻地出了证券公司,昏昏沉沉的,四肢发软。天是灰蒙蒙的,地是晃晃悠悠的。这种痛苦,只能拿那次相爱了三年的姑娘的背离相比,有的是从心里挖走一块血肉的疼痛,还有曾经用想象的鲜花编织成的美梦破碎了的怅然,更有悔不当初的无限懊恼!怪都茗出了馊主意,还是害怕她的教训?埋怨博士给他乱选股呢,还是责备自己太不安分,像几年前赶着浪头到合资企业去“闯荡”一样,又走错了一步棋?他说不明白。他埋怨自己,为什么一时气恼之间,竟会闯进了这个风急浪高、变幻莫测的漩涡,积了多年的钱财给吞没了,连一丝儿响声都不见!老老实实地遵照父亲的教诲,在机关里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不是很好吗,尽管窝囊,可那是多么安逸,多么平静,多么惬意啊!
上卷 二、好鱼游于海底
    小学三年级吧,曾经海看过一部叫做《海底世界》的科教电影。那个世界真是精彩极了。大吃小,强凌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争我斗。不是为了填饱肚腹,妻妾成群;就是为了霸占地盘,划地为王,弄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留在他印象里的“好鱼”却一条也没有。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混了一阵,他终于逐渐明白,海底世界,原来就是他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翻版,在那儿游动着的,就是一批教他如何做人、如何端牢饭碗,而且步步走红的活样板。

    他从小向往的是“自由职业者”:医生、律师、记者,甚至作家、艺术家等等,他不知道这些行当好在什么地方,引诱他的是“职业”的“自由”,也即所谓个性自由,人格的独立吧。可没料到,考试获得的那一串称为“成绩”的数据,却像根链条,把他锁进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的行政管理专业。为了有一只饭碗,他犟不过自己的命运,去报到入学了。毕业的时候,三资企业正热。据说,到了那种单位,没有人际关系,靠的是自己本事,它的机制,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掘人自身价值。于是,他对自由职业的向往死灰复燃了。他没有接受毕业分配去当一名行政干部,断然进了一家独资企业。刚进去那阵,的确有一种新气象,可不多久,就发现老板想的只是怎样帮他赚钱,每人每年每月甚至每周的指标都订得死死的,拉客户,搞推销,无非都是为了博取老板的好感。老板对雇员锱铢必较,在外面却养了一只“金丝鸟”。开头曾经海还不知这只“金丝鸟”是哪一路子货色,不多久才明白,就是和他一起招进去,半年不到便失踪了的吉小园!这个小园,是属于那种叫他一见倾心的姑娘,他曾经向她献过不少殷勤,在咖啡馆、舞厅,出双入对。他自信她钟情于他,为此他曾经敏感到老板对她特别照顾的后面,有一种危险,酸溜溜地几次想提醒她,如何保护自己。岂料话还未到唇边,她就被老板所夺,突然不辞而别,“跳槽”去了!他的人格尊严活似遭受了残酷的凌辱。对人生,对所谓的人格价值,仿佛从此大彻不悟了。那天,老板偏为客户的一点小事挑剔了他一点,失恋之痛,竟使他当众大吼大嚷了一阵。说:他妈的,眉眼做给你们这些人看,不如做给那些官老爷看!便扬长而去,也说不清是他炒了老板的鱿鱼,还是老板炒了他。在家闲居了一阵,凭着那份行政管理专业的文凭,凭着朋友的推荐,进了国家机关,做环保干部。

    他饱蘸朝阳一般的生命,画了一个圆圈,从起点,重新回到了起点。

    老爸曾宏发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到那种境外老板当家的企业去,内心深处是颇不以为然的,既算不上白领,也出不了国,无非是私营老板的一名雇员,有什么好?贸贸然拦到面前去指手划脚,无非各执一端,惹得脸红耳赤,逼得儿子将来碰了壁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岂不害了他一世?与其这样,不如让他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碰几个钉子,那才叫响鼓不用重捶。如今果然浪子回头了,该是水到渠城,轮到父亲点拨了。于是,就在儿子去报到前夕,他特意叫他老伴炒了几个菜,备了一瓶花雕,以父子对饮的形式,向他灌输进入社会以后的为人处世之道。

    两杯下肚,父亲的脸颊被酒精燃烧得像一片彩霞,郑重其事地问他:“你知道吗,这几年,我对你憋了一肚子的话?”

    曾经海摇摇头。

    父亲说:“你呀,一生下来,外婆见头顶两个漩,就说这小囝脾气倔。真的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只给自己选一条路走,不碰几个钉子不回头,劝也没用,叫人弄不明白到底是脾气倔,还是过份的自尊。我说得对不对?”

    曾经海点了点头。

    一个好开端。父亲高兴地举起酒杯来扬了扬:“来,我们爷俩干了这一杯,先祝贺你前程无限!”

    曾经海机械地扬了扬杯子,应付般地跟着喝干了。“不说你这脾气到底是好是丑,”曾宏发放低了声音,“我想说的是,进了社会,尤其是行政机关,就像红军走进沼泽地,随时都会陷进泥潭里,遭受没顶之灾的危险。这道理,我想你也应该琢磨到了一些。可说真的,这几年,还没有让你真正体会到这片烂泥潭到底有多深别怕,我这一辈子虽说不上成功,可对这块沼泽地也算摸透了,知道平坦的路铺在哪儿。”

    儿子微微一笑。

    当父亲的很敏感:“怎么啦?你听我说过了吧?”

    曾经海本想点头,可马上又摇了头。他想,今天情况特别,不该扫父亲的兴,说不定老爸借助酒力,会说出一点新的见解来,让我受用无穷。于是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说:“没有没有,你说你说!”

    父亲兴致来了,说:“这条路,就是两个字:乖巧。”

    曾经海不住又要笑了:老爸今天炒的还是这一碗冷饭。这一套为人处世之道,当今三岁小儿都是懂的。无非是在权势面前耍花巧,如何讨领导的欢喜。比如在单位里,盘踞在你头顶的所有领导,小组长,室主任,科长,处长,局长,或者经理,总经理,包括这些长、这些经理的助理、秘书、老婆儿子,都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抬手动脚,都要学会看他们的脸色,他们说今天冷,哪管满头冒汗,你也得马上生炉子;他们说天气热,哪怕穿着老棉袄,也该赶紧送扇子!如此这般,一开头就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也就是说,刚刚报到的这三年里,你就当作三年小媳妇,有一个二十四小时都用严厉目光盯着你的恶婆婆!特别要学会忍,还要学会熬,手脚勤快一点、嘴巴甜一点、对人谦让一点、碰到好处吃亏多一点、说话声气小一点、走路脚步轻一点反正,开头的好印象,就像往银行里存钱,给你的利息必定会比普通人高出十倍二十倍,足够你亨用几辈子!提升,加薪,分房子,出国考察,都会优先考虑你,那才算没有白活一世呢,为了这,你得对自己委屈一点说真的,对这一套,谁都反感,谁都鄙视,当众嘲笑它,可背地里,谁都想成为这方面的行家,悄悄地琢磨着,既达到目的,可又不让人知道在耍这种手腕,以免丢失身份。

    过去虽然没有点明,但从骨子里说,曾经海就是为了这,才不愿到这些单位里去的;到了那个独资企业里,也是因为比料想的还难以忍受,才逼他回来端这只饭碗的!唉,看得都引不起激动了,居然当作金玉良言来馈赠,真是!为了不让大不共恭的神态流露出来,曾经海拼命往嘴里塞着菜。

    “你在听吗?啊?”父亲发现儿子心不在焉,忍不住停下来,盯着他看了一阵,不无失望地说,“好吧,千句并做一句说,若要好,大做小。好鱼游于海底!懂不懂?啊?”

    曾经海耳目一新,停住咀嚼,抬起了头:这不是叫人想到《海底世界》的警句吗?啊,老头子这一盆炒冷饭里,还真有值得品味的东西!当年我真的不懂事,只看热闹,没有看门道,丝毫没有体会到这部科教片编导的良苦用心!父亲见他认真起来,便加重了语气,而且希望当母亲的也来开导开导儿子,说道:“这些生活经验,是我跟你妈活一辈子积累起来的!对不对啊,老太婆?”

    老伴正在闷吃昨晚剩下的小半碗肉丝炒茭白,见丈夫问她,却不开口,只是习惯性地朝父亲右侧那个空位子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永远空着的座位。曾经海的姐姐还没有出嫁,他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做出规矩:这个位子,家里的人是不能随便坐的。据说这上“上座”,是专留给贵宾的。他奶奶说,每年清明、冬至、除夕祭祖宗的时候,曾家最老的祖宗就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平时则虚位期待着贵宾上门来。这位贵宾是什么模样呢?他奶奶说她看见过,他母亲也说看见过,不过两人所见的不一样,他奶奶见的那个头戴礼帽,穿长袍马褂;他母亲见到的那个,穿的似乎是中山装,也似乎是西装。她们所见的不是同一个贵宾,可都是一瞬间的事。曾经海,包括他姐姐曾经霖,长到这么大,都只有听他们说的份儿,“看到”,连“一瞬间”也没有。只记得,父亲厂里的支部书记来,就是坐在这把交椅上的;他母亲公司里的工会主席,也是坐这把交椅的,退休以后里委会主任上门来,也是坐这里的。至于宴请客人,客人不光临的话,那绝对是让它空着的。

    要是曾经海或者曾家的小辈,如外甥他们问起,听到的回答都是这样的:“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这一刻,跟着这一眼,他母亲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一家都指望着你了。”

    确实与以往不一样,听到从母亲口里吐出的这一声老掉牙的话,曾经海的心弦,竟破例地一阵紧。他明白,从此以后,他真的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任着性子干了,不能不忍辱负重,实践自己和同龄人正公开鄙视着、嘲笑着,却悄悄在模仿着的那一套了。也就是说,从此他要改一改从娘肚子带来的那股子犟脾气,乖乖巧巧的,成为当众嘲弄、暗地里却在身体力行的“两面人”了!

    曾经海想象不出游在海底的那一类“好鱼”是何等模样,但他已经能够猜度得到,而且身上感觉到了沉重,就像承载着千万吨重量的海水那样。

    他真想再去看看《海底世界》。《海底世界》没有看到,他却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游动都十分艰难的鱼,大鳍小鳍,都给粘稠的胶水粘住了似的,划不动;那张永远空着等待贵宾光临的空椅子,却像一片羽毛飘在他头上,那样轻,那样难以捉摸。醒过来了,怎么回忆,也没有弄明白那位贵宾,不管是戴礼帽、穿马褂的,还是中山装什么的,是不是光临了。他就怀着这种沉重感,走上了新岗位。

    “好鱼游于海底”!每见一位领导,每接触一位同事,每接受一份差使,他立即想这句警言。同时以一种竞争的本能,多长了一个心眼,观察同事是不是也在这样做,是否会成为自己的对手,并怎样制伏这些对手。

    他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叫“扁头阿棒”的同龄人胶住了。这个“扁头阿棒”姓边,名奉荣,“扁头阿棒”是他的外号。此人脑袋扁平,双耳招风,头颈细长,真可谓其貌不扬,不显山露水的,与曾经海一起进的“山门”。可不多久,此君的口碑却大大地超过了曾经海,据说有可能提升他当办公室的负责人助理。

    曾经海有点沉不住气了,心想,你“扁头阿棒”算什么呢?看看那德性。每逢学习重要文件,总是紧接着领导表态发言,都是坚决支持,积极贯彻;他好像牢记着领导的值班表,领导值班那一天,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单位里,不光打扫自己办公室,连左邻右舍的门前都扫到了。

    如果五个人在一起谈天,领导又不在场,旁人难免该笑就笑,该咒就咒,该嘲就嘲,该骂就骂,只有他,大家笑的时候也跟着笑,人家咒的时候就跟着摇头,摇得像是一阵无以言传的叹息,叹世道的不公,也像是对当事者的不以为然,但是始终不开口,旁人自然也注意有他在场。

    最神的是他那双眼睛,忙着在周围的人们眉眼上轮番打转,其速度之快,超出常人能力之上,据说,在一二十名高朋座上,一秒钟之内,他能够在所有人的眉眼上滚动一次。仿佛他的欢乐,他的叹息,就是周围人的情绪在他脸上的综合反应,蓄意将自己真实的态度掩盖起来。要是非要他开口的时候,他一定能使从皆大欢喜,当家人满意,旁人也舒服。

    领导找他办事,总是连声是是是,每一声“是”里所包含的谦恭,都好像弯了一次腰,鞠了一个躬。按照父亲的教导,曾经海真的打算痛改前非了。诚挚而谦卑地要把这个阿棒作为老师,学到他的长处,然后击败他,攫取助理之类的职位。

    曾经海真不愧是有备而来的,活得真像一条游在深水底下的鱼,比谁都小心谦让,见谁都恭敬,尤其是一双手脚,阿棒在他跟前,简直变成了懒汉。

    每逢节假日值班,只要谁向他开一声口请他代替一回,总是有求必应的。久而久之,他都变成值班专业户了。要是碰到集体活动,人家围着搓麻将或打扑克,对此并无多大兴趣的他,总是站在一边观战,或者看看电视之类的,于是,他自然成了听差。这个喊一声:“小曾,给我买一包烟”。那个差他:“经海,我们肚子饿啦,有什么吃的吗?”

    于是,他不是出外采购,就是下厨去烧点心,并且一一送到他们手上。垫上自己的钱,给忘了,也算了。有时候,只要谁说一句:嗨,这时候有一瓶冰镇啤酒该多惬意!如果“扁头阿棒”在场,发现这种明打明地请求帮忙总是装聋作哑,可是只要有他曾经海在场,不出一刻钟,冰镇啤酒便会在大伙面前丝丝丝地冒气泡了。

    他于是成了无可争议的“大好人”。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精神没有真正领会,还是《海底世界》没有重新看一遍,作一番透彻的研究,解除了对人的戒备,曾经海见大家嬉笑怒骂得很开心的时候,居然会不知不觉间凑上几句,跟大伙一起嘲弄这个世道,用词往往比谁都尖刻,直到发现“扁头阿棒”只笑不说,才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分”了。他急忙改口,以挽回影响,可是,到了另一个场合,总又被旁人那种肆无忌惮的调侃、挖苦、指谪的气氛卷裹着走。而且,好几次因为言辞的激烈,使他从附和者变成了主要角色,直到再次发现“扁头阿棒”只笑不说的当口,才说上几句补救性的话。可惜,这时候,无论是立意还是感情色彩,总远远不如先前嘲弄、挖苦那般强烈、生动而又深刻了。

    于是乎有了名气,他成了机关中最坦诚、最无矫饰的一副“尖牙利齿”式的唇舌。

    开头他还不知道自己“失”掉的“分”有多少,直到听见“扁头阿棒”“领了先”,才发现自己有悖于父辈的期望了。他依然想采取挽救的措施,可一时间又找不到有效办法,只好向父亲讨教。

    “好鱼游于海底。我是照你的话做的。可是'扁头阿棒'算什么呀!他做的全是浮在面上的东西!”曾经海用鄙薄的口吻,将这位对手介绍了一下,“你知道,我就是讨厌这些,才想到三资企业去的!”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到处一样!”父亲依旧是看破了一切的神态,“所以,我要你学的,正是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本事!你呀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连这种诀窃也要我手把手教啊!你算了!”

    父亲这种失望之极的样子,使他气得扭转了屁股拔脚就走。他想,好好好,你们既然欢喜这一套,我不做出个好样子来不再提这一壶!

    从此他暗地里开始“卧薪尝胆”。主任给他派任务的时候,他也像“扁头阿棒”那样连声是是是。看到大家在一起发牢骚骂天骂地骂爹娘,自知学不到“扁头阿棒”那套修养的他,就只好溜之乎也。给人办事也不那么召之即来了。时间一久,人们发现他的变化,也都摸透了他的为人,冲着他嬉笑怒骂都来了,而且都是当面开销:“哦,经海,搭啥豆腐架子呀?来来来,帮我把这一车子材料运到淮海西路去!”

    “嗨,你故意躲着我们干吗?眼睛转向上头,可也不能转得这样快的啊!快,帮我去买三包打印纸!我们等着用呢!”碍于情面,他不能不做,先是应付,但敷衍到底投不进感情的,而且和对付领导的态度一比较,同事们开始从不满到背后直接嘲笑攻击了:

    “他妈的,这小子沽名钓誉倒是有一套的嘛,博得一个好名声,就远远躲开我们啦?门槛也太精了!”这种话传到曾经海耳朵,自然苦闷,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弄成这样。那天,他被小高“教训”了一顿才明白了一些道理。在机关,他是游在海底的一条小鱼,在基层单位,他可是领导。那天接到上面转来的一封群众来信,说他们那儿的老年活动室给人挪作仓库了,几百名退休老人没有地方可以打发时间。这是建立文明城市的一项重要内容,涉及机关政绩的紧要关头,领导作了批示,要他下去处理。

    经了解,情况属实,他便要求办事员小高,在一个星期内收回老年活动室,迎接市领导的检查。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进展也没有。

    原来,小高阳奉阴违,特地选在这时间请了病假。病,也不是大病,据说是痔疮,打算住在医院开刀。这分明是趁机溜号嘛,不支持他,才会在这时候采取这一招,名正言顺,蓄意让他在领导面前出丑!

    他痛苦到了极点。那晚正和都茗约会,见到她时,他都差一点哭出来了。她比他看得透,说你平时一定没有好好尊重这个小高。

    当了头,对于上级,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对于下级,照样应该拍马屁,赔小心,这才能真正成为一条游在水底的好鱼,碰到关键时刻,才没有人来拆你的台。

    曾经海明白了,决定上下一起努力。关键当然是上面这一头。

    那天,主任交给他一个任务。他将材料接了过来,对上头的意图咀嚼了又咀嚼。他有这份自信,这份差使一定会获得主任的表扬,同事们称道的。事情是要求在半个月内,在他们里委会管辖的地段,建立起二十多只垃圾库房。三分之二,是在原来设置垃圾箱的地方扩建;三分之一,要他在居民区选择,请里委会协办。

    难度是早就料到的,家家都要倒垃圾,可家家都不愿意垃圾箱搁到家门口来。这一类矛盾历来层出不穷。

    为此,凡是新建的房子在分配或出售之前,最重要的事是先把垃圾箱定好位,并建造完成。可这一回偏是在旧居民区择地新建的。上头一片好心,事先采取了种种预防措施,可还是把事情搞糟了。当砖头水泥运到打算速战速决地建造的时候,附近居民们倾巢而出,强行阻止。他也被居民围住了。砖头给砸了,水泥给倒了,他被作为谋求私利、不顾民意、独断专行的象征,非要把他扭送到市里去说理不可。

    居民们这样不讲理,他的倔劲又控制不住了,恶狠狠地说:这是政府的决定,谁都应该执行上级的指示!说罢便扬长而去。

    居民们见他来蛮的,便派了代表找他的领导去了,而且找的偏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是一步登天,上访到了市里。说这是他们机关串通里委强占空地造房子,然后租出去,为小集体谋利!这一招很凶。成命,自然收回了。他们机关的头头被市主管部门找去吃了一顿排头,这位当家人回来自然给主任吃排头;主任,原该找曾经海去吃排头的,可他回来以后却召集全体大会,总结教训。面对面地碰到曾经海时,竟阴着脸,什么也不说,只在会上向大伙通报了这次事件,然后搬出能用的美丽词藻,盛赞“扁头阿棒”,如何富于创造性地完成任务。“这是提高国民素质的举措,总要损害到部分人的利益的,部分居民抵触情绪,抵制行为总是有的,也有可能把矛头对着领导,可边奉荣同志赁着高度的责任心,任劳任怨地妥善地完成了任务,矛盾丝毫没有上交!”

    听话听音,大家一听便知道是在批评曾经海。他气得差一点当场跳起来,只是强忍着,让眼泪往肚里流。

    曾经海算真正明白父亲为什么骂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了。当初赶浪头糊里糊涂地赶进那家三资企业成为一名白领的时候,老板要他托运、报关、缴税,和几个固定的机构打交道,不多的几个同事都是老板的亲朋好友,说不上竞争,反正能完成自己的那份差使就行了。想不到进了机关,门槛比哪儿都多,看来,这一辈子真要与草木同朽了。

    这一想,他更不好意思回家去见那把空着的椅子,也不好意思见都茗。像一片严冬的落叶,随风飘。飘呀飘的,像在总结教训,也像在寻找那份久盼的自由。就是在这样飘了几个钟点以后,都茗想出了一个点子,帮他摆脱充当这种专在海底漫游的“好鱼”的命运,带他去结识了杨博士。
上卷 三、一只股票有一只股票的性格,摸透了才能驾驭它
    都茗是曾经海的高中同学。曾经海说不清怎么会喜欢上这个都茗的。都说她俗,越打扮越显得俗。或许是她的性格确有让男孩子喜爱的一面,圆圆的一张苹果脸,一笑便不见了的双眼,悬胆也似的鼻子,显得过宽又过薄的双唇,叽叽喳喳的,主意就在这叽叽喳喳里像自来水一般地喷涌。

    男生女生聚在一起,只听到她的声音,“百灵鸟”外号也就这么来了。他喜欢听她的叽叽喳喳,有一阵梦里也是她的叽叽喳喳。毕业分手后,碰到圆脸姑娘或者叽叽喳喳,便会想到她,甚至于希望能见到她。

    他对小园一见钟情,也是因为小园的叽叽喳喳加上一张圆圆的脸。那天在南京路上走,碰到了一位女同学,谈起分别以后的情况,一谈就谈起了都茗。

    那女同学说都茗呀,婚姻很不幸,刚结婚可又离了。男的是高级管理人员(有的说是老干部,反正是有身份有地位、兜得转的好人家)的儿子,不知怎么结识的,结婚闪电式的,离婚也是闪电式的。

    他忙问为什么?那女同学说不清,可能那男的有外遇,都茗忍受不了;也可能都茗看中男方家庭,对男方本人了解太少。各有各的解释,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男方虽然有钱有势,离婚却能做到客客气气,没有发生损害家庭声誉的吵闹,按照都茗的要求,给了她十万元,所有首饰,也都归她,算是“青春损失费”,也算是房子的折价。所以都茗还是那个都茗,开开朗朗的,好像十万元真的把青春补赎了,就像风吹尘土,没有在心灵上留下什么痕迹。

    从这一刻开始,曾经海就失魂落魄一般,脑子里全是都茗,好像是因为她的结婚,也好像是她的不幸离婚。人都瘦了一圈。周末,他就下决心向小园发起进攻,仿佛寻找感情补偿似的。

    自然,他所采取的,无非是请小园喝咖啡,然后上舞厅。小园呢,来者不拒。正当他以为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没有料到位老板先行一步夺走了她。那天,他炒了老板的鱿鱼,感情上空落落的,竟信步找到都茗家去了。无非找个朋友发泄的意思。当然是老地址。也是有缘,她正好休息在家,正待帮母亲到电话局去办理电话初装手续,就让他陪去了。

    不错,都茗还是那个都茗,叽叽喳喳的一派天真烂漫。只是越发会打扮了,珠光宝气的,在他看来,分明有一种成熟女性的美。办完手续,便一起到咖啡座去喝咖啡,谈往事。她对自己不幸的婚姻不加掩饰,说她夫妻闹矛盾,以致分手,主要是他俩个性太强,一整天“钉头碰铁头”的,怎么白头偕老?晚分手不如早分手,就这样离了。

    当时,曾经海也说不出什么感受来,也没有打算和她的感情上有什么发展。对“二婚头”,他难免有“处理商品”的思想障碍。待他当上了机关干部,一心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以后,碰到了难题,却总是想到她,向她去讨语音。她呢,可能吸取了第一次失败婚姻的教训,劝他的,总是一个字:忍,谦恭,随和,肚量大一点等等,竟和父亲的教导殊途同归。一来二往,他真的离不开她啦。

    不到三个月,是一个周末,他便建议一起去“苏州两日游”。她爽然答应了。住进旅馆的那个夜晚,他便主动向她求婚了。

    她格格地笑没了眼,说:“都说,要走远路,一定要选一匹好骑的马。我可是一匹一整天都尥蹶子的烈马!”

    他说:“我不怕”。

    她说:“不是怕不怕的事,家是很实际的。我可是要你听我的”。

    他说:“一根扁担一块糕,你做扁担我当糕,不好吗?”

    她扑哧一声,又笑没了眼,说:“说得好听!你可是一头出了名的犟驴!”

    他急了,说:“我是犟驴。可我尝到苦头了,改了,改成一块糕了。你不信?你想想,这一阵我们经常一起,你感觉不出来吗,百依百顺的,都成了游在你脚边的一条好鱼啦。你说,你还要我怎么游呢?”

    她又格格地笑没了眼,他趁势把她搂进了怀里。

    正好曾经海单位里有一室一厅的房子套出来,如果他结婚,便可以分给他。于是婚礼很快举行。婚后,他发现“听她的”远比婚前内容复杂得多,他也明白了她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原因。她太会用女人独具的手段了。“听她的”她便和你百般恩爱,身上每一部分,都会让感受到做一个男人的幸福,否则,她不不是不睬你,而是把你的欲念吊得旺旺的,但绝对不让你亲近半毫分,除非你无条件听她的。

    她喜欢首饰,戒指,嵌宝的、圆箍的、绞丝的、黄金的、白金的,流行什么就想买什么,十个手指套了三、四只;耳环,银的、金的、形形色色的,手链,脚链诸如此类。他们主任针对垃圾库事件批评了他的前夜,就是为了一点家务事,为了“做规矩”吧,上了床以后,她把他的欲火点燃,却不让他亲近,折腾了一夜的他,才那样感到绝望的。那天开完会,他离开了会场,怀着一腔的怨忿,飘呀飘的,到自己家门口不远的十字路口,碰到正下班回家来的都茗,便将一腔怨忿都倒给她了。

    她说:“看来,你这条好鱼呀,该换一换水了”。

    她早嫌他这份工作收入太低,几次要他利用他那个机关的优势跳槽,跳到房地产开发公司去,收入会比机关高一倍。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再说房子刚分到,不能马上离开机关,所以他连连摇头说:“换什么水,还不都是一样?”

    她拿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好好好,回家吃饭,吃饱了,认真留在那潭子水里修练吧,总有一天你会修成为一条好鱼的!”对这种挖苦,他只能紧闭上嘴,低头往前走。

    “嗨呀,是你呀!”随着这一声,一套海军蓝堵在了他的眼前,他抬起头,张大眼望了一阵,方才想起来是老邻居杭伟。暌隔多年,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他风流好色而犯了“流氓罪”上了“山”。那时,杭伟还没有结婚,不管在单位还是在里弄,最欢喜围着年轻漂亮的女人打转,居然盯上了隔壁老孟刚成年的女儿,都以为他们会成夫妻的,岂料女孩肚子都外露了,杭伟还是属于玩玩的,压根儿没有结婚的意思。

    老孟父女咽不下这口气,竟搜集到被他玩过的那几个女人的材料,告到了公安局,于是杭伟成了刑事犯。下“山”后,便搬了家,和他们分手,听说不多久他便做生意去了。如今,只需看看这副派头,就知道混得早已鸟枪换炮了。穿的虽是普通的海军蓝,腰上的手提电话,手腕上麻绳般粗的金手链,无名指上麻将牌大的镶宝戒指,却显得境遇非常。

    不知是都茗太招摇,还是杭伟的本性没有改,杭伟色迷迷的眼神只往都茗的身上瞟,直逼她往自己男人的身后退。曾经海只好先给他介绍都茗,然后问:“听说你做生意发大财啦?”

    杭伟得意地哈哈一笑,说:“眼下在做股票!”

    曾经海说:“啊?做股票,可不容易呀!”杭伟又是一阵得意地笑,继续拿一双眼睛往都茗身上瞟,炫耀地说:“哪有那样可怕?市场经济,就该不以风险而为嘛!你知道吗,做别的生意,顾客是上帝,我们是上帝的奴仆,太不好做了。当今,做什么也没有像做股票生意自在!我想当银行老板,就买它几千股'深发展';想做电器公司股东,'长虹'、'康佳'、'海尔'任你挑;想过过百货公司的老板瘾么,'中百一店'、'第九百货'、'华联商厦',就像俏媳妇排着队等着你伸过手去。哈哈哈!看我,像不像老板?享邓小平的福,一卡在手,老板做够;一卡在手,要做就做,要走就走!问谁都不必天天赔小心送笑脸!你信不信?”

    这话说到曾经海的心里去了,不能不连连点头。回头瞥了一眼都茗。都茗似乎也受到了启发,“见面熟”的秉性一下子露出来了,抢到了老公面前,说:“对对对,好不好请你带带我们经海?”

    杭伟说:“好呀,碰到机会,我叫你买进,一定比银行利息高!就像我姨夫,也没有多少资金,进去三万,一年翻了三个筋斗,如今进大户室了”。

    听到赚钱,都茗的心早已热得滚烫:“好呀,我知道做股票是最能赚钱,说是怕,怕风险大,不懂门槛,又没有信息,风险就更大了,都说那是一只老虎口我们那里有几个年轻人,前年买的股票到上个月才解套!不过,听说眼下好做得多了,不管买什么股票都能赚!”

    杭伟说:“不错,牛市嘛!不趁这机会赚一票才冤枉!”

    都茗说:“我们不懂牛不牛的,你帮忙就行!”杭伟说:“帮忙吗,那还用说?我们那里聚集着不少炒股高手。像大名鼎鼎的'滕百胜',股市里真正百战百胜的高手,到时候都可以做你的参谋!”

    都茗的心越发热了,说:“我马上去办一张磁卡,开个户。对,我把我和经海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你。”她马上卸下背包,往里掏纸笔,还说:“你把你的电话号码也给我一个。”

    曾经海听说过“滕百胜”。可此刻从杭伟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面前这位高邻的信口开河,别有所图。他只笑着不说话,默不作声地看他们低头写。写完交换了,见杭伟进了出租开走,曾经海才对都茗说:“你真的想做股票啊?”

    都茗说:“眼下是牛市,又有这样的朋友,为啥不做?”

    牛不牛,曾经海没有都茗知道得多,可对这个杭伟他却了如指掌,他冷冷地一笑说:“你不知道这角色,山上下来的,吹牛皮不打草稿,听他,等于拿血汗钱往黄浦江里扔!”

    都茗问:“他就这样差?”

    他说:“老邻居嘛,门对门,户对户的,生活了八年,有什么不清楚的?”

    都茗问:“怎么会'上山'的?”他淡淡地说:“男女关系问题。”

    都茗似有所悟,说:“这人一双眼睛是够吓人的。”他以为事情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想不到这次邂逅,却在都茗的心里生了根。过了一个星期,她一回家就兴高采烈地说:“有门了。我同学阿楚的表哥是美国经济学博士,在美国炒过股,赚了不少钱。最近刚回国,被一家金融研究所聘用,研究的还是证券;只要你下海,他答应当我们义务投资顾问!准赚!”

    曾经海顿时动了心,说:“真的?这倒可以试试的。只是资金呢?”

    “你不是有存款吗?”

    “结婚、装修房子都花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她当然知道。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就用我那笔钱吧!赚了你再还我。”他知道“那笔钱”是指她离婚时所得的“青春损失费”。

    多少带着一位女人的辛酸,平时连提都不忍心提及的,见她主动提出,他不禁摇头说:“不大妥当吧?”她说:“别婆婆妈妈了。把存款用活了,十万变成二十万三十万了,才是真正给我争回一口气哩!”有道理。

    曾经海默认了。只是不放心地问:“你见过这位博士吗?”

    “你不放心吗?”她想了想,“也好,这是一件大事,我们先去见一见他,取得直接联系以后,再下海”。

    夫妻俩决定找门路办磁卡开股票买卖账户。都茗说,你是机关干部,朝着科长处长奔的,用你的名字开户,会影响你的前程,还是把我推到第一线去为好。曾经海认为她考虑得周到,而且资金是她的,用她的名字开户也理所当然。做这种事,倒真需要当一条游在海底的鱼,藏得越幽深越保险。

    很快便请阿楚约时间和博士见面。那天,夫妻俩备了一份不菲的礼物到博士家。博士虽然年轻,可那气质,一看就知道属于那种既有学问,又有丰富经历,并能将经历提炼成真知灼见的人。他谈了不少美国和中国的股市不相同之处,看来他对东西方的股市真有深刻的研究。找他咨询炒股的亲友也不少,他不仅对大势估计高瞻无瞩,随口说出来的沪深两处的股票名称,业绩,价格,就像一整天泡在股市中的职业炒手。

    “首要问题,是选好股票。”博士说,“要走远路,就要选择好骑的马!”原来和找对象选老婆是一个道理。曾经海一听,便笑着朝都茗觑了一眼;都茗笑着只是悄悄地朝他腿上拧了一把。他急忙把注意力转过来,问博士:“你说,我们先买什么股好一些?”

    “最近嘛,”博士沉吟了片刻,翻了翻那一摞证券报刊,然后说出了几只股票的名称。这只嘛,业绩不错,可惜价位太高了,不宜追涨;那只嘛,行业独特,竞争对手不多,可惜每年只分红没有送配;另外一只呢,成长性不错,只是有B股,涨幅受到牵制

    曾经海边听边记录边在脑子里作着比较,最后觉得“洪兴股份”最宜于买入,便把这一只剔了出来,问博士,是不是就买这一只。博士沉吟着:“这个价位嘛买进是吃亏不到哪儿去的,不过最好先看看。股票这东西,像人一样,每一只有每一只的性格,只有摸透了,才能驾驭它”

    与博士谈话以后的第二天,磁卡便办好了,名字写的果然是都茗。把都茗那一笔定期存在银行的十万元全取了出来,加上利息,再凑足了不足部分,一共十二万元,在离家最近的海发证券公司开了户。

    他们真的打算照博士说的,瞄准“洪兴股份”,先看看,摸摸性格。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却往上涨了几角。他想博士说的“性格”也太玄了。有些人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还没有摸透脾性呢,真要这样入市,一辈子也别想沾股票的边了。还是按照逐步补进的操作办法开始买进吧。要再涨上去就错过机会了。于是,出手了,以一角到五角不等的差价,先后买了九千股。怎么也料不到,“不管买什么都能赚的牛市”,却给了他这样一个下马威。这是一头怎样“性格”的“牛”,一匹怎样“性格”的“马”啊?曾经海怎么也无法让心态获得平衡,只想哭一场,或者找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诉说!
上卷 四、事情往往是这样:买什么股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买进
    曾经海想到了杭伟。与其说想找他倾诉,不如说想去看一看,这个瘪三赚到那么多,到底是吹牛,还是真有一套。

    杭伟年龄比经曾经海大六七岁,属于大哥一辈,可在曾经海的眼里,形象始终不佳。堪称“色狼”之外,一些生活琐事也使他无法让人尊敬。比如为了少付一度电费,一点水费,也要做些手脚,信口编一点谎话。说真的,不是碰到这种倒霉的时刻,曾经海怎么都不会主动去找这类货色的。

    曾经海很快来到杭伟所在的开泰证券公司。这是一幢多层建筑,是一片绿化甚佳的建筑群中的一幢,是某科研机构的一个实验室改建而成的,临街的大间便是交易大厅。这瘪三名气果然大,一问,看门的保安马上朝交易大厅一侧的走道一指说:“老杭在二楼203,这边上楼,一直走到头就是。”

    曾经海来到二楼。这里好像是办公室和大户室、超级大户室的杂居地带。房间大小不一,安排的大户多寡也不相同;有的三五个,有的安排着一两个,每人一架电脑。这时候,有几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将室内的情景展示给曾经海,有的默默地面对电脑上的日K线图,在捕捉某个机会;有的聚在一起,在交流什么信息,颇有点家庭气氛,很让初来乍到的曾经海觉得新鲜。

    走廊尽头的203室的门开着,却不见杭伟,坐在门旁的报单员漠然地朝门外指了指,他才回身去,叩对面那房扇门。门却只开了一条缝,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味,只露出一张油光光的胖脸:“找谁?”

    “杭伟”。

    油光脸拿刀子一般的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你是谁?”

    他颇不愉快地说:“老朋友!”

    油光脸再拿他的“刀子”把他通体刮了一遍:“你等一等。“

    油光脸一缩,门扇便跟着关上了。这种审问口气,这种神秘兮兮的谨防泄露什么秘密样子,很使他反感。好在杭伟很快就出来了,也是一出现就随手把门关得紧紧的,也是一脸的油光光。一声意外的“是你呀!”便把他带到窗口边,远离了那扇门。依然一是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曾经海递上卷烟,问道:“你们在忙些啥?”

    “商量一点事,”杭伟接住卷烟就转过活题,“哪阵风把你吹来呀?”

    知道来得不是时候,曾经海长话短说:“做股票,实在太可怕了!我买进了一点股票,马上套牢了!”

    杭伟笑了起来:“你买了什么股?”

    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就开始叙述如何按照博士的意见买进“洪兴股份”的经过,竭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都以为找到了一匹好马,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匹死马瘟马,唉!”

    杭伟笑了笑说:“你买的这匹马是死是瘟我不太了解,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买什么股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买进。”

    曾经海心里一亮,可又一沉,说不定正是该买进的时候,自己却把它抛了。他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啊?你说'洪兴股份'”

    “唉,牛市不割肉。可也算了,”杭伟匆匆地看了一眼手表,“你等着吧,该买什么股,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做了八年邻居,这种满口允诺可很少兑现的事,曾经海经得太多了。可能这一刻来得太不是时候,分明是在打发他走。

    好在做了几年“游在海底的好鱼”,对这种委屈和冷遇还是能忍耐的,便一笑告辞。他不懂“牛市不割肉”是什么意思,在马路上走了几站路,只觉得博士说得对,杭伟说得也对,就是自己错了,错在不该凭着一时头脑发热,钻进这种一不小心就会把你连皮带骨头一起吃掉的场所来!

    如今怎么办呢?要不要和都茗说呢?瞒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如实摊开,然后用自己的存款,把都茗那笔钱连本带利补足,重新存进银行吧!就算是给扒手扒走了皮夹子,破财消灾。

    失了魂似的游荡到家,已是黄昏。都茗正待做晚饭,从证券广播台上知道“洪兴股份”的收盘价了。一见他就说:“你到哪里去了?'洪兴'又跌了!”

    曾经海说:“我早割肉了!”她急着问:“割了?什么价?”

    “八元八角三!”他看她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会成交。”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收盘时,跌得比这个价位更低。曾经海痛苦地说:“只两天,亏了差不多四分之一。”

    “是的,”他急忙给她吃定心丸,“我会补给你的。我不能让你吃亏。”都茗脸色和缓了一些,冷冷一笑:“你以为我心疼的只是钱吗?”

    “那当然不是”,曾经海不想将这个话题展开,“唉,真不该进去,拿钱往虎口扔!”

    都茗敏感地说:“你怪我找错了人吧?”她马上以攻为守,“你根本不该割肉!都说,做股票就要捂,捂它半年三个月,一定比存银行强!”

    他脸上的肌肉一起颤动起来:“你”她气势凌厉,火力密集:“我问你,你要割肉,打电话问过博士吗?没有?你打电话跟我商量过吗?没有!在你耳朵旁吹风的,到底是哪个?”

    他急忙辨白:“没有谁给我吹风,当时跌得那么快,我”他越解释,她鼻边那股茉莉型香味却越发强了,问得也越发赤裸了:“我问你,早收盘了,你到哪里去了?哪朵野花让你迷住了?”

    他更急了:“你扯到哪儿去了!我去找杭伟了!”

    她一怔,口气缓和了许多:“他怎么说?”

    曾经海把杭伟的话复述了一遍,老实地说:“博士说得对,杭伟说得也对。就是我们没选准该买进的时候!”

    她接过话茬,一句捅到了底:“熬到该买进的时候,你却割肉了。”他想反驳,可又把话咽了下去。或许是这样,或许明天继续跌,或许,今天下的单子没有成交谁说得准呢?便默不作声地淘米做饭。

    这原都是都茗打算做的,可他习惯了,凡惹得她不高兴的时候,便分外勤快地将家务统统揽下,尽可能地表现出“好鱼”那一种忍气吞声、温驯体贴的样子。

    她也不再指责他,不是因为他分外的驯顺,而是她说不准明天会怎样。反正该发泄的都发泄了,该盘问的也都盘问了,既然他不是跟着哪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泡了走的,那就等几天吧,说不定下了单抛不出,也说不定杭伟答应给他们的,真是一个挽回败局的希望。
上卷 五、股市里的事,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
    曾经海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觉,心里一阵阵发紧,希望成交了,明天跌下来了;又希望没有成交,明天涨上去了

    第二天,他到海发证券公司取到了交割单,才知道全部成交了。他看都不敢看一眼到底是什么价位成交的,也没有勇气抬头面对液晶屏上的红与绿,不管“洪兴股份”的涨与跌,溜出交易大厅,径自回到机关,浪子回头似的,强迫自己重新沉浸到“海底”去,做一条循规蹈距的“好鱼”。

    垃圾库事件,以街道和环卫部门的让步妥协而结束了,他努力抓住处置老年活动室的机会,以挽回影响。

    活动室租出去当仓库的是老主任,为了取得这位老领导的谅解,他先去作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查”,对“自己办事不周到”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然后请里委会管事的小高上了一趟馆子,自己掏腰包(他想通了,就当“洪兴股份”多亏损这几百元钱),谦恭地、热情地交了心,没有把自己安放在孙子的地位,也算是用“平等”的“朋友”身份,要求小高协调,半劝半求,半捧半夸,半哄半骗的,请租用的那家百货公司限期搬出去,总算使重新捡回了一份尊重的小高点了头。

    曾经海收起强装的笑脸,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办公室,都茗打电话来了。“快去把'洪兴'买回来!”

    她急匆匆地说:“赶快!”

    “什么?洪”他刚吐出这个字,突然咽住了,要是在办公室里谈炒股,他这条“好鱼”就前功尽弃了。

    “我马上到你那里去,当面谈!”

    机关离开都茗的商店不很远,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骑过去不需要十分钟。她早已等在柜台外面了。他问:“'洪兴'什么价格?”她低声说:“八元多一点!最低点!快去!”他心里一阵安慰,忙问:“博士叫你买的?”她说:“是杭伟!”他一怔,马上想起这头色狼对她色迷迷的目光:“是他打电话给你的?”

    她不耐烦地说:“问这干什么?反正我走不开!你快去!”

    曾经海不走。他想,明明是我找上门去的,电话怎么不打给我,偏打给她?都茗催促地说:“快去快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转身接待顾客去了。

    曾经海怀着一肚子狐疑,骑上自行车,赶到海发证券公司。交易大厅的液晶屏就像一片绿色的草地,几点红色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坐着看行情的股民们,都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交易窗口前挤满了人。

    “洪兴股份”的确在八元一角的价位上作小幅波动。可曾经海不敢下手,都茗没有正面答复的那个问题,在心头迅速地膨胀。他想赚钱事小,让姓杭的借这种手段套我的老婆事大!大家都吓得往外抛售的时候,我怎能钻这个圈套?

    他想,何不请博士来拿主意呢?我可输不起了。

    他再到投币电话亭里。电话通了,可是博士不在家。他焦躁不安地站在电话亭边,抽了阵卷烟以后,决定马上到杭伟那里去弄个明白。

    曾经海来到开泰证券公司,液晶屏上依旧“绿肥红瘦”,沪深两地的指数都继续在下滑,那气氛愈叫他不敢轻易入市了。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散户室门外伤心地哭诉,几个中年女人在一边劝慰,显然亏惨了。

    他来到楼上。这一刻,坐在大户室里这些以数万、数十万、数百万元资金为基数进出博弈的豪客,脸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好像闷得慌,门都敞着。杭伟额上冒汗,正和几个男女站在电脑前讨论什么。想到自己早早地割肉出局,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一刻,大概是天意,向他昭示这个地方的确是一张吃人不吐骨的老虎口,绝不是他这种“好鱼”应该涉足的。既然退出来了,就离得远一点吧!

    曾经海转过身,却发现隔壁超级大户室里,隐隐地传来了呼噜噜呼噜噜的鼾声,在这个天地里颇不协调。他突然想起了“滕百胜”。莫非真的是他?据说此翁每天都做笔记,可是一页也不见留下,连他的至亲骨肉也只见他写,却不见他一词半句。据说,他写好,就像吃卷饼那样地塞进了嘴里,咀嚼以后当成营养品咽下去了,就像一些人欢喜吃瓷器陶片泥土,不吃混身上下就不舒服一样。据说,他就是吃这东西,吃出了一套独特的成功之道,身在股市,却不随行情起舞。眼下可是关键时刻,难道他还真在打鼾?

    一腔好奇心,像刚掀开瓶盖的汽水,滋滋滋地直往上冒,曾经海情不自禁地推开隔壁门扇往里瞧。这是个小间,安排着两台电脑一架电话和一张三人沙发,没有报单小姐作陪,却只有一个瘦老头,坐在大班椅上,头歪在一边,睡得正深沉,一本杂志落在脚跟头,面前电脑的日K线图上,一条白线,呈上窜下跳状,展示的好像是享有盛名的“富乐电器”。这时候,那条白线,却以垂直状痛快淋漓地在往下滑落,他的鼾声,仿佛在给这名“富乐”的超低调运行打着节拍!

    曾经海看呆了。诸葛亮面对司马懿的虎狼之师,安然坐在城头上操琴的风范,今天总算亲眼见到了。凭这份能耐来判断,此翁倒真像是“滕百胜”呢!曾经海正待进去,看看他是真睡还是怎么的,忽从身后出现了一个中年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边喊“老先生老先生”,一边直往里闯。

    老头真的睡得很沉很沉,居然没有反应。直到那汉子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老人才睁开了眼。老人说:“啊,老王!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老王说:“股票跌得一塌糊涂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该买进的时候,要买,也不知道买什么股票?”老人戴起老花眼镜,打开电脑里的涨跌榜细细地看。曾经海趁机走了进去,站在一边看热闹。

    老人回头认真地问老王:“你真想做股票?”

    老王弯腰捡起地上的杂志,讨好地递到老人手上。那是一本《围棋》杂志。说:“我不是早说了吗,帮我选几只好股,选一个适当的时候买进吗?”

    老人接过杂志,再朝来人上下打量了一,说:“是的是的,你说过这话。不过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一口袋黄金,还是一套点金术?”

    老王说:“我都要!”老人伸起右手断然摇了两摇说:“做空也能赚,做多也能赚,就是贪心不足的人不能赚。这就是'围棋十诀'中说的第一诀:'贪不得胜'。你不能做股票。请赶紧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说完就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去了。

    老王却不走,辩解说:“不,我不贪。我上过各种各样的当,受过各种各样的骗。你给我的那一口袋可能是真金,也可能是泥土;可能是货真价实的点金术,也可能是江湖骗子糊弄人的把戏。所以,手上握着两个希望,肯定要比握着一个希望的保险系数大一倍。”

    老人把身子转了回来,花白的双眉,在满是皱纹的前额下高高扬开,像初次相识似的,朝这位中年汉子重新打量一番,欣喜地说:“嗨,你有人生体验,有基础!你知道吗,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是也不是,要紧的是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关键时刻自己会拿语音。节骨眼上,可是你拿出你所有的才能、学识、人生阅历、社会经验、性格气质来对付的!你同意不同意?”老王点了点头。

    老人搁下杂志,回过身去打开抽屉,取出厚厚的一本十六开的深蓝色封面的大书,是《最新沪深上市公司分析》,还有一摞报纸,刊载的都是各种股票的行情表,递到老王的手上说,你先看看这个吧。想买的好股票都在这里面。

    老王迟疑地接了过去,失望地说:“你买什么,我跟你买不就得了?”老人摇摇头说:“不行,好鱼游于海底!”

    “啊?”对于前头那些言论,曾经海像听老和尚谈禅论道,玄得不明所以;这一句,却使他失声叫了起来。这老头告诫的,竟和自己父亲一样。难道万变不离其宗,在这儿也要像跟“扁头阿棒”他们那样过日子吗?那我何必到这里来呢?曾经海的这一声叫,引起老人的注意。

    “这位是”老人回头向老王打问。

    曾经海连忙自我介绍:“我是杭伟的朋友。随便进来看看的”。

    在这里,大户室之间,就像居家邻里,不仅各位大腕,连同他们的亲友都是互相串门,交流信息,探讨投资技巧以及股市走势的,所以也不见怪,老人只“啊”了一声,便释然地回过头,继续他的议论。

    “知道吧,追涨杀跌,一整天跟着股市行情起舞,那是最没有出息的。'入界宜缓',何况眼下指数已高,面临调整。要眼里长水,细心地研究各家上市公司经营情况,去发现那些价值和价格背离的股票,就是将那些已经处于谷底的股票买进,你才会发财。要吃亏,也吃亏不到哪儿去的!”老人说,“再说,了解这些背景,也是做股票的基本功,怎么说呢,进了股市各种各样的消息很多的,多得你会给弄得七荤八素的,只有熟悉了各家上市公司的情况,你心里才会有一杆秤,不被邪门歪道牵着鼻子走。”

    曾经海清楚了,老人要他们寻找的“游在海底的好鱼,”是那种处在低位、却没有被人发现真正价值的股票,而不是去重复他正在经历着的,活在漂漂亮亮厚重又厚重的水晶世界里,却游得很累很累的那种“好鱼”。

    说得太好了!要赚大把大把的钱,没有一套“基本功”怎么成?凭着博士的一番话,就莽莽撞撞地一头栽进了股市,不吃亏倒霉才怪呢!

    曾经海明白了道理,却越发心虚了,更何况眼下“指数已高,面临调整”。他不再去找杭伟,离开老人径自下楼去。经过交易大厅,还是忍不住地看了看液晶股价显示屏。上证指数正在回升,快接近昨天的点位了。“洪兴股份”也跟着反弹到八元三角三。他的心倏地一跳:说不定这只股票正是一条刚回到海底去的好鱼呢,博士和杭伟,不约而同,可不是巧合!这一刻买回,比割肉抛出价每股还可低五角,除了手续费,等于每股赚了三角多唉,真该早买!他又懊悔又焦急,想马上赶回海发证券公司去买进。

    他刚转过身,忽听得破锣似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我说你赶紧抛掉,你不抛,套牢了吧?嘿,你呀!”

    他回身一看,一个长着一张小白脸的中年汉子,和门口卖报的老太婆在说话。老太婆正亮着一口破锣似的大嗓门,继续对小白脸在传授她的股市“取胜之道”:“不是我吹牛,有多少朋友,听了我的经验发了财的!都说我李阿姨的报摊就是股市涨涨跌跌的晴雨表,顶得上上海滩十个股评家!”

    小白脸认真地说:“这回我真服了!明天,买还是卖,听你的!”

    随手拿了几份报纸,塞给老太一张一百元人民币,说声“不用找了”便走了。

    曾经海好奇地走过去,随便拿了一份《一周证券行情》,也递过去一张一百元,趁找钱的机会故意拉家常:“阿姨,啥时候该买进,啥时候该卖出你都知道?”

    “知道!”李阿姨说,“当天的证券报一早就卖完的日子,你赶紧抛掉手上的股票!要是半天还卖不了三张五张的,你就买进股票!”

    “今天呢?”“瞧,今天的证券报,到这一刻还卖不了十份,你说呢?”

    按李阿姨推理,自然可以买进。曾经海却觉得太荒唐了:以万元亿元作输赢的赌注,难道就是这么简单地作出决定?真要这样,马路上走着的都是腰缠万贯的大款了,你李阿姨也不撂在这儿当报贩子了!钱还没有找清,曾经海继续胡扯:“该买什么股票,你知道不知道呢?”

    李阿姨笑了笑,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要是我全知道,还会在这儿卖报纸吗?”回头便去接待另一位顾客了。

    曾经海很有点受了奚落的难堪,接过一大把破破烂烂的零钱,更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给人耍了。应该赶紧将“洪兴股份”买回来才是真的。

    于是,他赶回海发证券公司,走进交易大厅,睁大了眼看着液晶屏,“洪兴股份”跟着上证指数又跌回到八元附近了,他的心弦绷得差不多要断了,这是不是买进的时候?不不,“好鱼游于海底”,从滕老先生给了老王那么多的资料才能找到一只好股票来看,就此买进不是太草率了吗?再看看好,指数又上去了,“洪兴股份”也跟着上了,一跳就涨了二角!卖报老太的话也跟着这个数字跳到眼前来了,“今天是应该买进的日子”,还有“滕百胜”说的,“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李阿姨说的虽然简单、简单得荒唐,可这一刻回头想想,却包含着一种来自市场心态的朴素真理,和“滕百胜”格言式话语同样值得咀嚼和玩味,要不,她为什么自吹“顶得上上海滩十个股评家?”要不,那个小白脸何以那么认真,而且一出手就是一百元?还是赶紧下单买进吧!他刚迈开步子,“洪兴股份”却又跌下来了,而且跌到了八元以下。这使他又收住了步子。这股票,要是好,怎么会跌?“滕百胜”说的“入界宜缓”,“指数已高,面临调整”可得重视呀!缓一缓吧!

    就这样,他站在液晶屏前,股票每一分涨落都在他的眼前经过,可是,涨上去的时候,他不甘心买,跌下去了,他却不敢买,直到收盘前一分钟,“洪兴股份“竟然直线上窜了八角多,窜回到他抛售价的上方。好像故意拿出一副和他较劲的倔脾气,用顶风往上走的气派,和他开玩笑。收盘时他又像惨输了一场的赌徒,或者说,又像给情人抛弃了一回的倒霉蛋,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回家去。“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要紧的是你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可我应该怎样来照顾自己呢?
上卷 六、真正的“好鱼”是入市者自身
    都茗身穿镶花边的薄纱睡衣,在水槽边洗青菜,见曾经海上楼来,也不看他脸色如何,步子有多么沉重,便欣欣然地迎上来,伸出淋淋漓漓的手去接他的公文包,一边说:“收盘的时候,'洪兴'直往上窜,一转眼就涨了八角!博士到底是博士;杭伟哪,也不错”

    曾经海连忙避开她的殷勤,说:“我没有买”都茗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问一句,脑袋里便嗡嗡嗡地发响:“你为什么没有买?啊?”曾经海的脸憋得通红。

    都茗的脾气暴躁又任性,第一次婚姻失败,给她心灵打击不轻。曾经海这么快地愿意和她结婚,无异帮她在前夫、在亲友面前挽回了面子,难免对他有点感激,并十分珍惜,对他能迁就的就迁就,能帮他的就帮他,有时突然失控,大叫大嚷的故态复萌以后,便后悔。这次曾经海将“洪兴股份”割肉抛出后,使她那笔“青春补偿费”损失了四分之一,虽处于难耐的痛惜中,但她还算克制,不让他难堪,加上“洪兴股份”的继续下跌,使她下决心把责备变成齐心合力地去寻求补赎的办法。

    她到处探听行情。补赎的机会好不容易来了,她以为能够平安渡够这次风险,既不使“青春补偿费”蒙受损失,又不会损害他俩的感情,近期来,她心里从来没有这般轻松愉快。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不是没有补赎的机会,而是他的窝囊与无能,说不定还有不能对她说的乱七八槽的原由!这腔莫名的失望和猜疑,骤然间,把错过补偿的痛惜推到了极端:“你到底算不算一个男人?啊?要是马上买进,起码把这次割肉,变成了差价!一买进,每股就赚了三四毛!还有这笔账,你应该算得清楚的!可唉!”

    曾经海说不出话,放下公文包,想帮她洗菜以缓和矛盾。见他只能从这种地方来表示体贴,她越发火了,任性的本性全回来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滚开!你老头子说得一点都不假,'没出息',帮'扁头阿棒'拎公文包还怕现世!”

    骂得很刻薄,曾经海也没有理由回嘴,只是尽可能地拿出知错乖巧的样子帮她做家务。不然,丧魂失魄的呆在一边,她肯定骂得还要刻薄。

    饭菜终于在一片寂静无声中端上桌了。他竭力按照平日生活习惯,让灾难消弥于这种不露痕迹的忍字之中。捧出那半瓶花雕,再拿出小酒杯,可它们刚出现在桌上,咣啷一声巨响,酒瓶,酒杯,一起给她扫到了地板上。

    “你还有兴致来这个!”

    曾经海一惊,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脑袋一阵晕眩。他真想跳起来将整桌饭菜一起掀翻,来一个“你凶我比你更凶”,以夺回丈夫应有的那份尊严。

    但他马上想到了任性的后果。按理说,该把“滕百胜”的指点,连同报贩李阿姨的经验告诉她,解释没有买的原因。可是,“洪兴股份”收盘前几分钟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所有的言论都是信口开河,足以证明他的糊涂,越解释越暴露了对她的不信任、不尊重,越暴露了他的不可托付。

    生活就是这样明摆着:只有一个“忍”字,可以应付这次家庭危机。而且,这正是当“好鱼”时练出来的,也是能当上“好鱼”的唯一本领。于是,他紧闭双唇,默默地弯下腰,把大块的碎玻璃捡起,再用扫帚,把小碎片连同淋漓的酒液一起扫去。他做得如此平静,平静得像是活该如此,平静得犹如一份宣言,宣告从此以后,他在她面前一切都将逆来顺受。从这一刻开始,他真的不敢再碰一下酒杯。这是属于高消费,属于妻子给善于赚钞票的丈夫的犒劳性享受。“你还有兴致来这个!”

    他只能在她难看的脸色面前,小小心心地做家务,博取她的谅解。可他不知道,他越是像个小媳妇,越被好看不起,不管他怎么讨好,她都没有表示原谅的意思。而且这种带着蔑视的厌恶日益在加重,既因为他始终不理解她,更因为“洪兴股份”在天天往上涨。他只明白杭伟“牛市不割肉”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面临”的“调整”也只是小调整。到这一轮行情结束,算一算,如果不抛掉,或者说在那一天听她的话把它买回来,不仅能将亏损的全部弥补了,而且能净赚百分之二十,整整一万六千元!这一万六千元活似一万六行只细菌,投进了他和都茗的躯体内,在不断地分别繁殖着失望和歉疚、鄙视和自卑。

    他的没出息,似乎被她看扁了,颐指气使的真的把他当成“家庭妇男”来对待了,竟然发出了只有对奴才才有的那种吆喝:“今天地板为什么不拖一拖?啊?”

    “今天怎么买这种菜?算了,你的本事就这一点!”他气得真要吐血,可还是忍住了。他想,算了吧,“猫不跟鸡斗,男不跟女斗”,不同她泡在一只罐子里,一心扑进机关里混出一官半职来,把丢失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权利争回来吧。

    刚处理好小高的关系,摸到了一点门径,发展势头肯定要比投进股市这种风险境地好得多。打定了主意,他拿出一副崭新的生活姿态到机关上班。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叶都给秋风带走了,布告栏里的大红喜报突现了出来,火辣辣地抓住了刚进门来的每个人。他定晴一看,竟是边奉荣被评为十佳青年干部的光荣榜!真正叫“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把心思放在炒股上只几天,“老根据地”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这个“扁头阿棒”一榔头就把他彻底敲下去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猛揪了一把,全身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

    可这一打击还刚刚开头,布告栏内,全是介绍宣传边奉荣的文稿、照片,说他“工作勤恳,任劳任怨,能够创造性地完成上级所交的任务”,“能够广泛地与群众联系,深受群众的尊敬和爱戴”,甚至说他“能坚持一名革命干部的操守,抵制各种不良思想作风的侵蚀”等等。曾经海说不清是挨了揍还是受了骗,反正在家打定的主意,又全部丢进了苏州河。一整天不见笑影也不开口,“沉默是金”,他决定在沉默中把心态调整过来。

    谁能料到呢,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天回家,又发生了一件使他无法容忍的事,都茗竟把她的一套内衣裤,抛到他的眼前:“你快帮我洗一洗!啊?”

    耻辱的火焰直往他的心头窜,真想大发作,把窝在心里的气全发泄出来。可是,话到唇边,还是咽下了。怪谁呢?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扁头阿棒”和“洪兴股份”,叫他失去的不光是前程、不光是三分之一的存款,还有留在温情脉脉的家庭帘幕后面的做人的最后一份尊严。

    不多久,曾经海又发觉,他这条“好鱼”眼下所处的,还不是真正底部。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听到都茗在打电话,说的是股票买卖的事。他本能地多长了个心眼,站在门口,故意装作擦鞋帮上的污泥,一边偷听。他听得又急又气又恨,她竟在向杭伟询问,近来有什么股票好买!见他回来,就草草地收了线。当时他装作没有听见,心里却像一锅开水。可又能怎样呢?资金是她的,她爱怎样就怎样。如果你不露一手,不管输和赢,都只能意味着你曾经海,即将成为一条永远见不得天日的鱼!

    焦虑使他晚上再也合不上眼了,思前想后的,只觉身上一阵阵冒汗。要摆脱更加可怕的命运,在单位和家庭内夺回一个人起码的尊严,只有一个办法:帮她发一次大财,至少把亏损,连同他的尊严统统赚回来。

    他想直接找杭伟,抢在都茗的前面楔进去,成为妻子走火入魔的防护墙。可他知道杭伟对付女人是有一套手腕的,自己绝非他的对手;再说,别看女人一本正经,内心深处却是喜欢这种风流情种的(都茗就对他说过一句:我希望我的男人风流一点。给他记忆深刻之极)。

    何况杭伟如今有的是钱,弄不好我真的会变成一只把老婆送上门去给人玩的活乌龟。

    去找博士么?博士明明是都茗那条线上的朋友,更冒险!定是比杭伟更了不起的炒手。于是他特地到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去了,故意装做寻找“滕百胜”的样子,向人打听“滕百胜”在哪儿。在他领教过的那个房间里的正是“滕百胜”。他一高兴,跑出开泰证券公司,就想去书店购买那位老王得到的那种“教材”武装自己。到大门口,发现李阿姨的摊上,就有这一类书报和刊物,形形色色的真不少,那一本却没有,只有浅绿封面的《最新沪深上市公司个股分析》,他翻了翻,还不错,可要四十五元,他牙一咬,买下了,饥不择食地边翻边往公共汽车站走。

    曾经海的右臂给人撞了一下,书本差点落地。他有点恼火,定睛一看,只见几个女人正急匆匆地往交易大厅走,对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听得一个胖得呈方块形的在责怪一个高挑个儿的:“你怎么不赶紧买进呀!你呀!总是这样三心两意的。”高挑个儿说:“听说今天有一只新股要上网发行。我想拿那点资金申购新股。”方块说:“要冻结五天哪!这机会不就错过了?”这几句话提醒了曾经海,恼怒也消失了:如果照老人说的这样一页页啃完这本书的话,都茗早抢在他的前头,照杭伟的主意支配那笔资金了,杭伟也趁机和她打得火热了。既然今天有新股可以申购,何不赶紧去办个手续,让资金冻结几天呢?资金是她的,但她既然已经委托我来操作,就应该用这种手段把操作权牢牢地抓住在手中!

    他说办就办,立刻赶到了海发证券公司,把资金全部作为申购款冻结住。他也不想把这本书带回家,径自到机关,等到大家下班以后,给都茗打电话。都茗一听是他的声音,急得都要哭了:“我们帐号里的资金怎么没了?”

    “啊?怎么会呢?”他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真的!”她的声音愈加惊慌了,“我听到可靠的消息,'春城百货'这只股票要涨到十五元,我想赶紧买进!可我去填了申购单,说我们帐号里资金用完了,会不会给人支走了?听说,这种事是经常性的”

    他笑了。暗自庆幸自己抢在了她的前头,说:“不是不是!是我申购新股了,听说这只股中签率很高。我忘了向你打招呼。”

    她倒抽了口冷气:“你呀!急死我了!”她真想哭。这一阵来见他温顺得像只猫,自知做错了事,对不起她,处处小心翼翼的,她的心也软了。思前想后的,想起是自己逼他进股市的,既然发现他不是吃这一碗饭的料,硬逼他做,自然出纰漏,怎能全怪他?还是自己多关心一些,把输了的钱赚回来吧,所以又亲自出马,到处打听消息。自以为又有一个机会来了,可没想到,他却自说自话地去申购新股了,“你,你又来这一套!急得我满世界找你!可你”

    “对不起,我应该向你”见她又要发作,他连忙赔罪。可是刚出口,立刻后悔了:你呀,“好鱼”当上瘾了,一副听她使唤的小男人样子!长此经往,怎能在家庭内树立起权威地位?“都茗,眼下股票不好做,还是稳一些,保险一些的好!”

    一见他这种小心翼翼的活脱像个小男人的样子,直怪她不稳重,没有风险意识,她不禁又火了,“真不中用!这么怕担风险,永远发不了财!”

    又是“不中用”!他真想趁机大吼大闹一番,藉以立威。但话到唇边,又咽住了:能智取,就不强攻。于是喊“都茗!”不见回音,连声“喂喂喂”,才知道她早已把电话挂了。好,她默许了!第一个回合我胜利了!他高兴地一转身,想去专心致志地寻找“游在海底的好鱼”,才发现还该跟都茗打个招呼,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了,单位里有任务要加班。对她能够软泡软磨,何必弄得剑拔弩张?电话重新打通。她却不冷不热地丢给他一声:“不回家最好,我永远不想见到你!”便又挂了。

    曾经海宽宏地一笑,买了一只面包咽下,然后留在办公室里独个儿下功夫。整整啃了四个晚上,曾经海不仅弄明白了股市的一些术语,像“空头多头”啦,“抢帽子、抬轿子”啦,“阻力线、支撑线”啦,“含权、除权、填权、贴权、摊薄”啦,“派发、对倒”啦,“平仓、补仓、斩仓“啦而且他还模仿“滕百胜”,找了一本高中时没有用过的彩色封面的横格练习薄,将读到的、听到的股市格言,连同心得体会都作了记录,就是没有像“滕百胜”那样像吃煎饼一般吃进肚里。

    曾经海终于啃出了一只叫做“新隆生”的股票。这只股票之所以吸引他,是它去年利润不低,税后每股四角三分,它的主营业务是研制通讯信息器材的,成长性大,盘子小,流通股只有三千七百万,可居然只有十一元五角!会不会是高比例地送股、配股,“除权”“摊薄”以后的呢?再细细地看,没有,一直没有送、配之类扩张股本的记录。他依然心里觉得不踏实。再翻看其他的,细细地搜索,比较。这只“新隆生”却始终挥之下去。不管翻阅哪只股票,拿起比较的,都是这只“新隆生”。它竖在了他脑子里,成了一根标杆啦。

    不能再犹豫了,新股申购的号码都公布了。运气不好,没有中签,可冻结资金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不抓紧把它变成股票,又只有让都茗宰割的份了。

    他决定请“滕百胜”来做最后裁定。

    曾经海再次来到开泰证券公司。径自上楼来到“滕百胜”房间里的时候,正巧老王也来了,坐在沙了上谈选股的见解。一回生两回熟,见曾经海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顾自继续说下去。曾经海默默地并排坐下来。对他来说,今天和上一次大不同,对于所谈的股票名称,行业,经营状,发展的历程之类,都不再陌生。但他还是心虚,聆听老王的见解,却不敢随便插嘴,只从“滕百胜”的脸色上给自己的评判打分。不知道这位老王是否认真钻研了,着眼点还是不同,“康家”,“章江”,“皖能”每说一只,得到的是“滕百胜”一次又一次的摇头,不是“康家”同行竞争对手太多,“章江”的行业限制了它的成长性;便是“成光”上市马上一周年,要防止六千万内部职工股上市冲击曾经海越听越兴奋,因为“滕百胜”所作的评判竟和自己差不多!

    “'新隆生'倒比这几只都好,”曾经海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一个空档,说出了自己几天来搜索的结果,声音很轻。

    “滕百胜”突然回过头来,同时把右手托住了右耳轮:“你说什么?”

    曾经海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滕百胜”马上露出了笑容,点着头说:“这倒是一条好鱼,我和你一样,对它留心一阵了。几个星期来,一直在十一元上下盘整。”

    曾经海信心大增,声音也放大了,表示他的观察很细致,说:“成交量也不多,每天只有几万股,前天是八万三千,昨天只有七万六千多股。”“被庄家控了盘”,“滕百胜”回头对老王说,“这只股票,你可以考虑考虑。”老王连忙从身边抓起那本《最新沪深个股分析》,边翻边说:“这只股票,我好像也注意到的”

    “滕百胜”的手机响了,对老王说了句“你再仔细看看”便接电话去了。曾经海活似获得了一份毕业文凭,瞧,最好的“好鱼“还是自己!他兴奋得坐不住,便赶到海发证券公司,将所有资金,买进了八千股“新隆生”。他回到办公室,刚为再一次抢在都茗的前头下手而暗自得意,都茗电话来了。他急不可待地问:“申购中签了吗?没有吧?我早说你的额角头给撒了灰,哪有这种好运道!告诉你,'春城百货'倒涨了,此刻快点去买还来得及!”

    还是“春城百货”!他怀疑她和杭伟保持着热线联系。便问:“谁说的?”她说:“谁说的不要紧。你去买进就是了!”

    越闪烁其辞,就越可疑。可他不想纠缠在这点上,趁室内正好没有人,说:“我买了比'春城百货'好得多的股票,准赚!回家再详细说。”便把电话挂了。回家以后,都茗虽然仍旧不肯说出买进“春城百货”是谁的主意,但听他说买进了“滕百胜”都说好的股票,就没有再说什么。

    夫妻俩的目标终于达到一致,都盯着“新隆生”往上涨,以平等享受乐趣的自在,抵消了在单位里做“海底游鱼”的那份屈辱。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了,不仅不见“新隆生”上涨,倒是下跌了一角!看看别的,一片红,直觉得除了这只“新隆生”,差不多都在“鸡犬升天”,尤其是“春城百货”,涨幅遥遥领先!曾经海内心如煎。最难耐的是都茗的责怪指斥,就怕每天下班回家去听她那浪声浪气。看来脏兮兮的内衣裤,又要往他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脸面上扔过来了。

    说真的,最严重的倒不是都茗这种刻薄的、必定要他俯首贴耳的不择手段的惩罚,而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不中用”,真的只配当一条游在海底深处的“好鱼”了!他不甘心!那天,是星期三中午,他听了收音机播送的股市行情,实在忍受不了啦,除了他这个倒霉蛋,仿佛天底下所有股民都成了百万富翁!入他娘的,什么狗屁“滕百胜”,简直是百输不胜嘛。

    他暗自诅咒着,直奔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想问一问这个糟老头,能不能赶紧纠正错误,割掉“新隆生”,买进“春城百货”。

    曾经海一闯进“滕百胜”的房间,一见那局面就什么都说不出了。这位老人正和老王,还有另外几个陌生男女,眉飞色舞地在议论什么。一见他,就指着他说:这位朋友也发现这是一条好鱼!那几个陌生男女把他上下扫了一眼,吃惊地说,他呀?看不出来还有这一手,“滕百胜”说,看不出?这才是一条真正游在海底的好鱼哩!一房间的大笑声!

    曾经海正被笑得莫名其妙,“滕百胜”却请他走到身边,指着电脑上的日K线图:瞧,“富乐”的行情到头了,我把它全换成了这只“新隆生”。“新隆生”才是一匹真正的黑马!啊呀,就在他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新隆生”却悄悄启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上涨了五角二分,百分之四十二点七,成交量也随之放大,竟达一百八十万。曾经海兴奋得直想哭,想当着这些素昧平生的人,诉说这只“新隆生”对他命运所起的作用。可在这时候,却见日K线图上这只股票的价格往下急速地滑落了。他一急,忙问:“真的要涨了吗?瞧,怎么又跌了?要不要赶紧抛掉?”

    “滕百胜”说:“不不,这是正常的震荡。”曾经海问:“能涨到几元?”“滕百胜”说:“起码翻一个筋斗!”也就是说,获利百分之一百?这不是在做梦吧?可绝不是梦,比梦更加灿烂。瞧,日K线图上,那根白线,刚调头向下,马上重新向上,仿佛刻意表现她的活泼,轻轻松松地打出了一个尖利的锐角,便像竖旗杆一般地继续往上直窜!这一图形,仿佛是曾经海命运的象征,象征着他的人生遭际开始了一个大转折。

    那天,他揣着多日来没有的轻松回家去,按照近期形成的当家庭“马大嫂”的规矩,在弄堂口的小菜场里买了两斤青菜,半条白鲢和几块豆腐干。走到烟酒店门前,想起曾经有过那种消受一下家庭乐趣的生活,很想买一瓶花雕解解馋,可犹豫了一会,还是只拎着几只装菜的马夹袋回家。

    “股市风云莫测”,还是平淡对待为好。曾经海来到家门口,门扇便呀的一声开启了。都茗身着那身镶着花边的薄纱睡衣,笑盈盈迎了出来,接过他手上的马夹袋说:“哎呀,你也买了这许多菜?没关系没关系,明天好吃的!”

    他还没有领会她说的话,却见小方桌当中,平时待客才用的四只花瓷盆子,将收拾得精精致致的鱼呀肉呀蟹呀,热气腾腾地在他眼前展露出诱人的色彩和香味,桌角上一瓶五年陈花雕,更显示出不寻常的规格。“谁来了?”他问。

    “你说呢?”她神秘地一笑,“你说,我们今天不该庆祝庆祝吗?”他终于明白了,她是用这种方式来庆祝翻身仗,可这时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愣怔着。

    她一边到卫生间帮他批热水,一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真不相信这只股票会疯涨到这副样子。都说做股票要抓黑马,没料到黑马真会被你抓到!我们柜台里买的都是“春城百货”,十四元三追进去的,可都套牢了,都怪我为啥不早一点对她们说你还呆着做啥呀,快洗洗手,擦把脸,菜都冷了!”

    曾经海依然木桩似的钉在原地。都茗理解丈夫,自己脾气变化幅度这么大,搁在谁身上,都会像做梦。她多想将自己这一阵的心情倾吐出来:我脾气不好,然而我是多么珍惜能有今天。我最怕的是,一个不慎间踏进了这个风急浪险的股市,既亏了钱,又毁了这个家。如今总算这一想,还没有启齿说什么便忍不住心酸了,眼泪也跟着涌出来了:“你,你不知道我今天多么开心,你不知道”

    他明白了,她关心股票买卖岂止是金钱的增减,而是包含着一个女人的青春补偿!你怎能为她的过分指责说长道短呢?今天,她的庆幸分明胜于你的庆幸,做丈夫的应该一起来品尝才是!冷漠地面对这一切,算哪一章呢?于是他赶紧搂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说:“我知道,我知道,都不用说了,都茗!”

    她趁机紧紧搂着他,放声哭了个痛快。这一顿,真胜似享受着龙肝凤胆。除了新婚蜜月,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温暖的家庭气氛。更使他人生再世的,是在酒醉饭饱之后。可能自己被冷落得太久了,他仿佛刚刚发现做一个男人的真正骄傲,刚刚发现什么是真正的拥有世界!沐浴在她的柔情里,高山峻岭的雄奇,曲径通幽的妙趣,绿水戏岩的柔畅,以及春日的温馨,秋日的旷远,夏日的恬静,冬日的幽冥无不让他体验了个够。

    从这天开始,这只“新隆生”天天上涨,涨得叫曾经海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牛市”。也怪,差不多大大小小所有证券报刊雨后春笋似的,忽地冒出许多推荐、评论它的文章,并冠之以一连串的概念:什么“高科技概念”啦,“资产重组概念”啦,“长江开发概念”啦“建议大胆介入,中线持有”啦诸如此类,叫他满心舒坦的同时,总会想到自己机关大门内布告栏里那些介绍“扁头阿棒”的文章和照片,想到人间诸多常见却又想不明白的东西。当你处在尘埃里,游在海底里没有被人注意的时候,即便有人看到你的长处,也不敢说你有多好,只是这样想:真会这么好么?要真有这么好,怎么会落到这地步?肯定有什么问题!可是当你一旦冒出海面,从尘埃里脱颖而出的时候,你的平时一坐下就爱抖腿,不顾场合地大声擤鼻涕之类,也成为“狮子抖毛”、“心宽气畅”之类与众不同的优点加以吹捧了!

    眼看着“新隆生”连续飘红日子里的种种,他实在弄不清自己是一个伟男子俯仰周旋在人海里,还是一只绩优股出没沉浮在液晶屏上。

    差不多一个星期,曾经海的资金不仅填平了亏空,而且开始向上翻番,其上升势头之强劲,好像每日里都在拓展新的上涨空间。曾经海的身价也跟着改变。不仅让都茗成了他温顺的妻子,亲戚朋友,包括那些多年没有来往的,也都忽然间发现了还有这么个亲戚,纷纷打电话来,竭力把他有生以来曾经有的,以及可能有的优秀品质开掘出来,称赞一番,什么自小就“有主见”、“有个性”啦,一向“聪敏过人”、“反应灵敏”、具有非凡的“经济头脑”啦然后向他请教是否还来得及跟进,除了“新隆生”,还有什么股票可以买。

    弄得电话铃声不断。曾经海真无法把握自己了,他只能拿“滕百生”做榜样,打发他们的,总是这样一句话:好鱼游在海底。自然,最好最好的那条鱼是自己。话虽这么说,多数亲友还是跟他买进了“新隆生”,然后,便是不断道谢感激的电话,还有的索性上门请教。真可谓门庭若市,都茗也倍加骄傲,对他百般温顺。

    为了这,他特地给都茗买了一只白金戒指,镶钻的。她立刻拿下那只嵌宝戒指,换上了它,正面看,反面看,握紧拳头看,伸开巴掌看,近看看,远看看,看得笑眯了眼。那晚,送走了一批亲友,然后紧搂着百依百顺的她颠狂着的时刻,那一条游在海底深处的鱼,早已落在远古的烟尘里了,只觉得自己又成了几百只股票中的一只,从冷得刺骨、阴得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蹦出来,抖落尽身上的那层厚厚的发霉的绿锈污垢,给擦拭得崭新锃亮,恣意享受着造化给他的无尽乐趣都茗说了些撩拔人心的话,贴着他的脖子小声地问:“你说杭伟和女人”

    曾经海说:“这是一只最差最差的股票,是一只'垃圾股'!”她一怔:“你说什么?我是说杭伟。”他自失地一笑,忘记他经常把“那一个人”或“这一个人”,说成“那一张股票”或“这一张股票”了:“啊我说的就是他你提他干啥?”

    她一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脯:“你呀,什么都当成股票了”。

    曾经海毫不介意地一笑,便重新沉浸到受人追捧的大红大紫的自得中,享受着此刻他所拥有的。

    她却换了个话题:“我说,'新隆生'涨得差不多了,可别像'春城百货',说跌就跌,成了纸上富贵。”曾经海却不愿脱离那份享受,含含糊糊地说:“不会”

    见他不认真,都茗推开了他说:“应该多选几只股票。我们还有五万元定期储蓄,提前取出来,都买了股票算了;还有我爹,我姐姐和弟弟的”

    曾经海倏地清醒了,说:“阿?我知道。'滕百胜'说,他给的不是金子,是点金术。我已经掌握了这点金术。哪会闲着呢?”

    都茗高兴地翻过身,问道:“好啊,你说,下一个目标是什么?”曾经海是有目标的,早已盯着一条正在海底悄悄游动着的好鱼:“嘉乐股份”,可他此刻面对的,是一位快嘴婆娘,只能把它藏在心里,说:“我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哩,等'新隆生'了结了再说。”说罢便再次把她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

    过了两天,曾经海对那条新的“海底游鱼”采取行动了。他把没有到期的五万元如数提前支取出来,全部买进了“嘉乐股份”。然后叫都茗请她爸爸、姐姐和弟弟的存款也一起都买了这只股票。总数近二十万!然后等着他和“新隆生”一样成为股市的一匹黑马。
上卷 七、股市没有昨天
    没有想到,“嘉乐股份”买进的第二天,股价就开始下调;第三天,下跌幅度突然加大。曾经海急了,急忙赶到开泰证券公司去找“滕百胜”问个究竟。

    以往为了不受杭伟的干扰,曾经海来开泰证券的时候,都是刻意回避杭伟的。这回,却在楼梯口碰见了。杭伟以为来找他的,一见面就说:“经海,好久不见啦!快上去,稍等一会,我就来!”看来不能不到杭伟那儿坐坐了。好在给了他一个先找“滕百胜”的空档。“滕百胜”病了,在家休息。

    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个中年人,一问三不知。

    曾经海失望地看了一下电脑上的日K线图,“新隆生”放慢了上涨的速度在盘整;“嘉乐”却继续在下跌。没奈何,病急乱投医,不找抗伟也得找了。

    曾经海刚进杭伟的大户室。这里不像“滕百胜”处那样宽敞,除杭伟,还有三个操盘手,一位矮个子老者,一位瘦削的中年汉子和一位身材苗条的中年女士。初次进门的曾经海刚说明来意,杭伟便回来了。看来他心境不错,拉了一只椅子,让这位老邻居在自己电前并排坐下来,边看股市行情边聊:“春城百货”赚了一票?”正如猜想的,要都茗买“春城百货”的真是他。

    曾经海见他说得坦坦荡荡地回答说:“没有。我买了‘新隆生’,资金周转不过来。”“好呀,这只股票也不错,”杭伟随手往电脑里打出了“新隆生”,它还在原位上盘整,“老滕做的庄!”

    曾经海问:“老滕?就是你们这里的“滕百胜?”杭伟说:“就是他。一个多月以前他就开始建仓了,最近才往上拉的。”

    曾经海恍然大悟:“啊,难怪!不过,我是自己看中的。”杭伟笑道:“你倒有一手嘛!”

    曾经海苦笑着,摇摇头说:“哪有一手?还不是‘滕百胜’启发的。那天我来找你,你不在,却碰到了他”便老老实实地把“滕百胜”如何教他学会入市的“基本功”的经过说了出来。

    杭伟大笑了一阵,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似有大不以为然的调侃味道。曾经海不觉看了一眼同室的那几位,见他们也笑了,竟红了脸为自己正在实践的信仰辩释:“作为投资技巧,从价值和价格的背离上来选股,还是很有道理的呢!”

    杭伟微微一笑说:“什么价值价格?中国股市还说不上投资。”他随手揿了几个电脑键,电脑屏幕上展示出了一只“大众”B股,“你瞧瞧,大众公司不错吧,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个价?折合人民币,每股不过几毛钱,可还是没有人买,拿投资理论来分析,难道这些公司真的没有投资价值吗?不是,这里有很多道理,反正我不想去弄清楚,炒股就是炒股!”炒股就是炒股。

    杭伟的理论和“滕百胜”一样令曾经海耳目一新。他很想听下去,杭伟口袋里的手提电话响了。杭伟打开电话,“喂”了一声,就急匆匆地出门到走廊里去了,好一阵不见进门来,曾经海不敢随便拨弄电脑,便起身到那位矮个子老先生前面去看看他们到底买了些什么。

    瘦削的中年汉子好像就等着机会说说开心话似的,指了指矮个子老先生,半睦半假地说:“你该向贺先生请教才对。贺先生炒了十年股,六万元起家,如今上千万了,经验丰富得很。”

    贺老先生显然不敢领教这种恭维,摇着头退避三舍:“说不上经验,说不上经验!老章别拿我开玩笑!”

    叫老章的瘦削汉子却认真起来,说:“我不跟你开玩笑。什么好鱼游于海底?中国股民太多,股票少,经得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找啊?就是好鱼,不等它游到海底,就给捕走连肉带骨头一起吃掉了。对不对?大家早就看穿了。你看贺老先生,他认为中国股市只有‘长虹’、‘兴化’、‘深发展’、‘深科技’是好的,他就是按照波段理论轮番做这四只股,不照样财源滚滚流?小黄,我的话不假吧?”

    贺先生笑笑,默认了;旁边那位叫小黄的女士,也笑着点了点头。

    曾经海觉得有道理,自然对贺老先生另眼相看,恳求道:“贺先生,能不能详细介绍介绍?”

    贺先生指指章先生:“他的经验比我丰富,你听他的,准保一本万利。”章先生不高兴了:“这话又是戳我的心境了。你知道我这一阵不顺手,资金给揩掉了一小半。”

    曾经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你是照贺先生做的吧?”

    章先生摇摇头说:“没有。股市没有昨天,股市也不相信同一张脸面。所以身在股市,也各有各的活法。我呢,不大相信这个消息,那个消息;这个股评家,那个股评家;也不问业绩多少,是不是有送配股,反正我只在电脑里寻找,看哪只股走势强劲,有庄家进去即将拉升的样子,马上买进,赚了就走。炒股就是炒股嘛!”

    他忽然回头指指那位女士:“你看小黄,她念的又是另一本经!”

    曾经海忙问黄女士:“你是怎么炒的?”

    黄女士忸怩地说:“你别信他瞎吹!我是瞎炒!全是一堆垃圾股!”章先生说:怎么叫瞎炒‘垃圾股’?她的风韵可独特了!把‘追涨杀跌’的文章反过来做,叫做‘追跌炒底’!”

    曾经海听说过,所谓“追跌炒底”,就是一不问业绩,二不听消息,专门找那些跌到最底部,称为“躺”在地皮上的股票买进,然后静观其变。一般地说,这种股票已经跌无可跌,风险是最小的,靠的就是一份耐心。他心里一动,问道:“你看准的是哪几只股票?”

    黄女士笑笑说:“别信他们的。我不过家里有老有小的,没有时间坐在电脑面前盯着盘子看。买进这种股票,省事省心。到启动的时候关心关心就得了,只要有炒家在,一定会有我趁风行船的时候嘛。你说是吗?”

    说到底,还是一个“炒”字!说得正热闹,杭伟回来了,正好接住章先生的话茬,说:“你说对吧,我们这里都这样,炒股就是炒股!”

    他坐在自己位子上,把曾经海召了回来,打了几个电脑健,电脑屏上显示出来的,是旗杆也似往上直窜的一条白线,“你看看这一只股票,连年亏损,可是你看,到九元五角啦,还是这么强劲地在往上走!”曾经海定睛一看,是“驼方”,工业股,被人认为没有多少投资价值,一向受人冷落的,不禁问道:“有人炒?”

    杭伟笑了笑,没有回答。

    曾经海感叹说:“真的是!我照‘新隆生’的经验,买进了‘嘉乐股份’,却一直往下跌!”

    杭伟随手从电脑里批出了“嘉乐股份”。

    “嘉乐”又下跌了一角多。曾经海浑身出汗:“你说怎么办?”

    杭伟依然不开口,继续敲击电脑健盘,屏幕上出现了介绍“嘉乐”的背景资料。曾经海伸长了脖子,这可是比在地摊上买的《最新沪深股市个股分析》还要详细、还要新的资料。除了他已知的从事国际贸易、承包国际工程等情况外,还看到了这样一些文字:在承包东非工程中有一个项目出了事故,业主可能为索赔提出诉讼。

    曾经海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啊呀,这怎么办?”

    杭伟说:“赶紧去抛掉!”

    曾经海说:“割肉?不是说‘牛市不割肉’吗?”

    杭伟深不可测地一笑说:“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买错了就应该割。”

    他又打出了一只股票,“你瞧,这只股票,前天我刚买进的,可是消息说,今年下半年业绩下降很多,我马上割,一刀割去了一万多元,可是你看看,今天倒涨了不谈了,股市没有昨天!退一步为了进三步,输不起的人绝对不会赢!”

    章先生随手也打出了“嘉乐股份”,看了看,却紧跟着说了句:“别急别急,或许,会反抽一下。物极必反。”

    汗水从曾经海的所有毛孔里冒出来,他既看不清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股票,也听不明白杭伟和章先生都还说些什么。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要趁收盘前赶到海发证券公司去抛售。

    天下起了小雨,让秋末冬初的黄昏早早地降临到高楼之间来了。风风雨雨的,越发猛烈越发稠密了,便喊了一辆出租汽车,往海发证券公司疾驰,脑子里布满了这样一道道算术式:“嘉乐股份”,减,减,减,迅速地在运算着减法!自己的,五万,减去了一万五;老岳丈,从二万减成了一万三;大姨,从六万变成了四万二,小姨的呢啊啊,这一刀割下去,割得自己里里外外都不是人了!都茗面前的滋味“反抽”?啊,好像听章先生这么说的,能反抽吗?要是不反抽,减,减,减,继续往下减出租车停住了。透过挡风玻璃,红灯,红胭胭的,在雨水里涸得润泽泽的像在滴水,滴得能叫人产生股价上扬时特有的兴奋;它的旁边,是哪家早早开启的酒店的霓虹灯,给制成波浪形的一排,白晃晃的,被雨帘打扮得若隐若现,恍如那根正在起落运行的K线,直扑进他的视线他,都茗,杭伟,滕百胜,贺先生,章先生还有小园,夺走了小园的外资公司老板,“扁头阿棒”,小高忽儿变成了一只只股票,落在液晶屏上,都在尽自己所能,展示个性和生存价值;一忽儿却又都变成了都茗和杭伟们,落在一个个岗位上。他们,股票;股票,他们外露的,内向的,实的,虚的,假扮真的,真扮假的;全部无法辨别真正的自我,有的给压缩得像孙悟空所变的跳蚤,叫人无法发现它的存在;有的给炒得活似一小块橡胶所变的大气球,忘记了本来到底是啥模样;它们,或者他们,全都没有昨天,彼此之间,都不相信同一张脸面;今天是“牛市不割肉”,明天却又“不能一概而论”;每一只,都可能是把你带进天堂的天使,可每一只也可能是一口吞下了你的魔鬼;或者,对于那一个,是天使;对于这一个,却是魔鬼

    曾经海似乎洞察了什么秘奥,感到被人耍弄了。“真他妈的见鬼,炒,炒,炒!全是拿‘炒’代替‘赌’字的一批赌徒!一个个股票名称、数字,那么像押宝,像一只只骰子一张张牌它们在赌场,他妈的连个是非都捉摸不出来!不管姓杭的色狼,姓杨的博士,姓滕的‘百胜’,全都像它们,像‘嘉乐’一样骗人上钩的股票,连同他妈的你姓曾的这一只股票!”“对,像‘嘉乐’!姓曾的向小高烧了香,小高向姓曾的露出笑脸了,要是向你叩头烧香,你能帮姓曾的忙么?你不能,你还不如小高!你真正是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的货色!对不对?啊?”红胭胭的突然变成了绿茵茵的,仿佛“嘉乐”在回答。

    海发证券公司交易大厅里的液晶屏,就是这样绿茵茵地来迎接他的。他站着,始终没有从股票、从赌场里的筹码,变回到那个曾经海,一直到回家。都茗絮絮叨叨的责怪,亲友电话的盘问,使他越发成为一只股票或者像一只筹码了。不,这一夜,都茗的沉不住气,又使她显得焦躁、刻薄,超过了“嘉乐”给他的难耐,她把积在心底的“老账”翻出来,怪他遇事不和她商量,甚至说出这样冷彻心肺的话:“你当我看不出你心里那本小九九?你就是怕我把财权抓在我的手里!说起来,什么都听我的;可你心里明白,财权抓在你手里我就得永远听你的!”

    如此种种,叫曾经海想起了与她同班就读时听到的一些有关她家族的传说。据说,她的祖父的祖父,不仅从娘胎里带来了一条小尾巴,而且带来了两颗心脏,一颗在左,一颗在右,各领着一副内脏,左右一般强壮。白天,他勤俭,乐于助人,其善良胜过一头羔羊。可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就躺倒在地上,睡得像死猪,任凭你在他耳畔敲锣放炮。天黑尽时却醒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白天做的那些活儿忘得一干二净,拿起白天使用的锄头,往往把白天辛辛苦苦插的秧苗刨得一棵不留,到东方发白,他又倒头睡着了,直到晨曦初露,他面对那一片被糟塌的庄稼,破口大骂是哪个野种和他捣蛋。不管家人向他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是他自己干的,到晚上,依然成了一个最可怕的恶魔,直到那年去挖人家祖宗的坟墓,给活活地捅死之后,才知道他不幸的原因。

    曾经海一直以为这传说荒唐不经,如今他相信这个传说是千真万确的了,而且相信都茗身上有着很多祖宗的遗传因子。

    天,这一步,不仅把自己变成股票,骰子,赌牌,还有可能叫都茗永远让那颗恶毒的心脏来值班,然后,一步步恢复祖传的那条小尾巴。这太可怕了!真的,曾经海越想越害怕,他决定赶紧远离这个可怕的股市,在单位里仍旧老老实实地去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

    就走!就这样走?能么?不,亏了的钱,到那儿去找回来?亏了自己的,倒可认;亏了人家的,人家怎么来帮你认?他一急,完全清醒了。糟糕!真应了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第二天,他再到开泰公司,找“滕百胜”商量。“滕百胜”仍然没有来。“嘉乐”还在阴跌。他只能再找杭伟。

    杭伟一见到他,就说:“你太太刚刚打电话给我,向我讨主意。”

    在曾经海意料中,但也在意外:“她真的动手收回财权了!不怪自己三心两意,怪谁呢,急问:“你对她说啥?”

    “这样吧”,杭传不作正面回答,就把电脑屏打到了正在缓缓上涨的‘驼方’说:“你马上换成这只股票吧!”

    曾经海说:“还是要我割肉?这价位”杭伟笑了笑,一蔚说:“这不叫‘割肉’,叫‘换筹码’。如今中国有这么多股票,周旋余地大得很。应该说就这是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你赶紧换!”

    曾经海苦笑道:“说实在的,这太像押宝赌博了。我”他只是摇头。

    “像押宝打牌九,有啥不好?操那!”杭伟仿佛看穿了他的五脏六腑,“我们社会主义还是初级的呢,这证券市场也是‘初级’的,这有啥稀奇?大家都在趁着这‘初级’拼命捞,不捞才是憨大!”

    杭伟朝章先生们看了一眼,或许觉得说得太露了,哈哈一笑,口吻一转说:“就说到了摘掉‘初级’的帽子吧,有证券市场,就有投机,走遍天下一个理!要是婆婆妈妈,就趁早走人!”曾经海的心一亮,将昨天感觉的疑虑扫了个干干净净。要真的走人,那我越发成了让都茗瞧不起的“憨大”了。起码,也得在这赌场上,把输了的钱赚回来!(这些观点,杭伟一定对都茗说了。如果不照办,后果更严重)!“去!谁婆婆妈妈了?”

    曾经海心一横说,“就这个价?全部换?”

    “对,全部换。要快,马上要启动。”他又打出“新隆生”,“看样子这一只马上碰到了上轨线,有强有力的打压,要长期回调。保险一些就先出来,跌深了再买回来做差价。要是跌得不深,你就买‘驼方’。这叫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章先生在一边说:“听说,‘滕百胜’马上要出货了”。

    曾经海一惊,这消息太重要了。说不定“滕百胜”就躲在哪个暗处操作。“嘉乐”亏成这样子,“新隆生”赚到的胜利果实一定要保住。

    他立刻照办,怀着赌博的心情,割肉,冒险,“初级”得他都木木然了,也完全忘记了杭伟原来是怎样一只“股票”了。

    可杭伟真有两下!“驼方”真的启动了,曾经海一买进,就大幅度地往上涨。他立刻按照杭伟的建议处理“新隆生”。刚抛出一部分,这一只曾经帮他起死回生的股票,真的下跌了。他也不等回调到多深,索性将它全部抛出,将资金全部押到了“驼方”上。这一换,他居然接住了又一只股票大幅度上涨的黄金段落。

    不过,曾经海最大的胜利,除了悟到了一个“初级”的道理之外,还在一个走投无路之间,楔了进去,阻止了都茗和杭伟间的直接交往。杭伟能帮他趁“初级”“炒”股发财,而老婆依然完好无损,真像精心策划出来一般。从千变万化的角度说,股市没有昨天,生活也没有昨天。
上卷 八、消息是财神,可有时候也会是骗子
    没想到这只“驼方”比“新隆生”“牛”劲更足,大有不顾一切顶风而上的味道。它自然享受到了“新隆生”一样的社会待遇:大小报刊,电台电视,骤然间冒出了一批推荐它的文章和言论,哄哄然颇具有八方呼应之势。

    最雄辩的是那位叫海泫的股评家的文章,叫曾经海看得真想变卖家财扑进去,硬给杭伟阻止了。才知道当天就该抛出了。只一个多星期,又让曾经海确实地验证了一回“初级”的含义。

    已经拥有二十多万元身价的他,虽然还是零星散户,只能和退休老伯伯老妈妈们一起到交易大厅里抢座位、闻汗臭,和老滕、杭伟他们隔了几重天,但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拒绝他成为它的一名公民了。

    这是一个难以区分是一个个活人还是一张张股票的世界,绝对不同于一般人所熟知的世界。她以独特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道德标准、价值取向,区别于人世间的社会群体。

    比方说,他们总是通过看不见形状的符号和数据来表达喜怒哀乐的情绪,统一他们的行动;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皇历:“一月预示”,“三月风”。“四月雨”,“五月开花”,“五穷六绝七翻身”,“九月转势”,“十月狂升或暴跌”,直到“圣诞老人升潮”;他们有自己划分群体的标准,叫“投机在市场,投资在家里”;他们自有通行的人生格言,比如“股市就是羊群、牧羊犬、饲养者的组合”,所以“股票再好,也不能同它结婚”等等。

    曾经海真有一种常听常新百听不足之感,觉得它所具有的哲理性是一时难以穷究的,总忍不住要随手记录下来,结合炒股的经历反复琢磨,一再品味。有些语汇,要一连几个月在波浪里颠簸几次才能领悟到一点皮毛。

    于是,机械模仿“滕百胜”,也成为知识分子特有习性的自觉发挥了,驱使他在精神负担如山压的情况之下,也要拿起笔来发挥一通,于是变成了一部独特的文本,既像阅读生活大书的心得体会,又像倾诉心声的日记,更像艺术家采风随笔,有些地方,却像一位哲学家在观照心灵,叩问人生倒也很有点自得其乐的样子。

    自然,最能集中体现这个独特世界的,是语言的运用。

    空头,多头;利好,利空;套牢,踏空;割肉,跳水;对倒,派发但是,出现频率最高,对自身利益关系最大的一个词却是“消息面”。这也是和杭伟交往中知悉的。

    那是在“驼方”出货以后。曾经海事先知道这只“驼方”的行业性质,经营业绩,属公用事业行业,业绩也一般,还不如“嘉乐股份”的一半,可涨得这样疯,光是靠杭伟这种还不到一千万资金的大户拉升得成吗?

    那天,曾经海特地请杭伟吃饭,以表示对他提供帮助的酬谢。

    自然,他既不让都茗参加,也不让她知道,对于这个男人和这个婆娘的直接交往,他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就他们两个老邻居,在对饮的时候,曾经海蓄意探听这次炒作的秘密。

    “眼下基本面还可以,再加上一点可靠的消息嘛!”杭伟神秘地笑着,乜睨着醉眼,得意地望着这个小阿弟,既像卖弄手段的高明,又像在观察对面这个新股民是否看破了个中奥秘。

    几年外资企业的白领生活,早叫曾经海明白,在经济活动中,及时掌握信息是至关重要的。“消息”自然与“信息”同属一个家族,然而不说“信息”而说“消息”,并加上一个“面”,就成了他眼下所处的这个世界特有的、经典性的专用词了。“面”者,方面也,说明影响股市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有“宏观面”,“技术面”,还有这个“消息面”。

    所有的“面”,各自管着属下的无数个“点”。说穿了,人一旦进了这个世界,就是在这几个“面”里翻筋斗,捕捉着能为我所用的各个“点”。就像在四面高墙的房间里过日子一样,谁翻得高明,不仅不会被墙面撞破脑袋,而且能借助这几堵墙面,翻出花样来,成为高手。

    据说,杭伟就是玩消息面的大赢家,证券业“初级”到还只能在西康路一零一号那种“柜台”上亮相的时候,这位刚从劳教农场回上海的好色之徒,手里就抓着一些“电真空”,“延中”和“飞乐”了。

    既然抓着这些来自“资本主义”的货色,就得了解一点和它与生俱来的东西,于是他知道了宏观面、技术面、消息面。

    1992年春天,杭伟在和朋友聚会的时候,偶而听到了邓小平南巡讲话,这位风云人物说得不少,其中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言辞,却给他抓住了,很像初春的蜜蜂闻知初绽的花蕾。这几句话是这样说的:“证券,股市,这些东西好不好,有没有危险,是不是资本主义独有的东西,社会主义能不能用?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

    杭伟马上感受到了这个“坚决”的分量,他毫不犹豫地倾其家财再买进了二千股“电真空”。只几个月,他便一下子从一个“山上下来”的刑事释放人员,变成了买卖股票的大户,金光闪闪的财富,使“消息面”三个字活似衣食起居一样不可或缺。

    甲戊年春夏之交,股市低迷到跌入了成本价,每日成量只有几千万元,人家都纷纷撒离的时候,惟有他不走。他说,从宏观面、技术面来看,都该物极必反的嘛,为什么走?可惜,早到谷底了,就不见反弹。他正准备收拾起摊子悄悄割肉离场,忽然听说,中国证监会即将公布证券方面的“三大政策”,他立刻改变了主意,坚守阵地。

    三天以后,消息如期而至,他所拥有的股票当日就翻了番,股指飚升数百点,他竟赚了五十万。可见“消息面”来了动静,就像四面墙壁一起乒乒乓乓地倒下来,什么宏观面、技术面统统都不作数了。他深知在这个世界里周旋,给这个“消息面”当奴隶的艰难,倘对这个“消息面”不理会、不探听、不掌握、不运用、不随时作出反应的话,必定寸步难行,以至全军覆没,哪怕你拥有的那几条“鱼”,是从最深最深的海底里抓到的好鱼。

    于是他把赚到的那五十万,先去买了房子,然后拨出十万元来继续炒作。既然要涉足这个世界,杭伟头脑里总是贮藏着无以数计的消息;见到新朋旧友,总先发出这样一声问候:你好呀,有什么消息吗?

    这个词,这一刻从杭伟唇齿间轻巧地弹进曾经海的耳朵,并用这种神秘兮兮的神态审视着,教曾经海直觉得其包容的内涵非比寻常。于是也装着半醉的神态说道:“什么消息,请透露一二,让小阿弟长长见识嘛!”

    杭伟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好吧,谁叫你是我小阿弟呢!”

    他喝了一口酒,又点燃一支卷烟,扫视了一眼邻座,放低声说:“事情也很简单。就是和上市公司联手,在‘中报’、‘年报’的数据上做点手脚。”

    曾经海吃了一惊:“啊?内外勾结?这不是证券欺诈行为吗?”

    杭伟眯起一只眼,大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将香烟灰喷得满桌都是:“你呀,就是憨!到今天,还没有从海底游上来!”

    曾经海心一动:是的,我又憨了。股海如人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的未必有身价,有身价的未必真,靠假才能兜得转,靠吹才能到处受尊敬,你难道见得还算少、经得还不够吗?他恍然大悟地举起了杯子:“OK!你这只股票呀,难怪高开高走,一路飚升,成了绩优股!来来来,让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帮我发了财,又帮我开了窍!”

    杭伟得意地笑了一阵,脖子一仰把酒干了,乘着酒兴说心里话:“炒股,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动动脑筋就可以发大财的行当,啥人不在挖空心思多捞?给我这种消息的朋友,多了!你听我的,包你也高开高走,一路走在上升通道上!”

    “谢谢,谢谢!”

    “谢什么?别随便告诉别人就是了,”杭伟放低声音说,“你知道吗,大户室的那几个,我都不让他们知道的!”

    曾经海想起来了,每一次去找杭伟,不是见他和朋友在对面房间里秘密地谈什么,就是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跑出门去接电话。这位老邻居,真把他当成自己小阿弟了!一阵激动,把“色狼”的以往,以及对都茗那色迷迷的眼神都丢进了黄浦江,拿起酒瓶,将酒杯斟满,举得高高的:“好,大阿哥对我的帮衬,我心里明白!让兄弟们一起,‘高开高走’,‘一卡在手、老板做够’!”

    杭伟哈哈大笑起来:“你还记得这句话啊!”

    曾经海也笑着说:“怎么不记得呢,就是你这句话把我引进股市的嘛!”

    杭伟说:“你不是相信'滕百胜'嘛!”

    这些大户间经常串门沟通行情交流信息,曾经海几次到这里来,都说是杭伟的朋友,哪能不传到他耳朵里去?这是曾经海早就料到的,这时候正好把人际间的这个“跳空缺口”补上,以便完全恢复对老邻居应有的那份信任和尊敬,便哈哈笑着说道:“没有你,我也不会认得他。”

    “人各有各的话法,股各有各的炒法。”杭伟一得意,便忘了形,有点色迷迷起来,“不过,股票这东西,操,完全像靓得妖里妖气的女人,总是挤眉弄眼地在那儿叫:我帮你一本万利,我能帮你一本万利!勾引得人们心里痒丝丝的。可你真要上了她的钩,而且死守着她,一定吃足苦头!因为这种女人呀,就是不安分,为了招引男人,她总是喜动不喜静,喜爱变化不喜爱死板,喜爱奇特不喜爱一般。我说得对吧?我们这些男子汉呀,只是利用她们这些特性去赚钱,管她是婊子,还是游在海底的鱼!”

    了解杭伟经历的曾经海,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或许,杭伟发觉自己太俗了,便把话收了回来,认真地说:“你跟我做,包你翻几个筋斗。”他将双唇贴近曾经海的耳轮,悄悄说,“告诉你,马上有两家公司争着想收购一家上市公司,你想想,成了两家公司收购的对象,这个题材,想怎么炒作就怎么炒作!我叫你买进的时候,你大胆地买进就得了。啊?”

    “哪家上市公司?”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哪有天天耍这种花招的?兵不厌诈,要玩,也得借着东风玩的!”杭伟举起了杯子,“今天不谈这些了。来,干!”

    曾经海明白了,这东风就是消息,或者叫消息面的东西。他不觉想到了另一个消息,谨慎地问:“听说,眼下股市太热,管理层要采取降温措施了呢!”

    “有这个说法”,杭伟说,“不过眼下关系不大。明年上半年笃定能看到一千八百点!你说,哪个股市没有泡沫?何况我们”和“初级”一样,这又是涉及“宏观面”的理论问题,反正“炒股就是炒股”,靠着经验这么丰富的朋友,何用他操心?

    两天以后,曾经海真的按照杭伟提供的消息,调动全部资金买进了一只叫“轻工”的股票。购并没有实现,不过他又赢了二十多万,比买“新隆生”盈利还要丰厚。在都茗和自己亲友面前,他越发显得身价百倍了。

    对都茗,不说是杭伟给的消息,却又不使她放胆去找杭伟,只说是他和“滕百胜”交上了朋友,说:“杭伟也是跟‘滕百胜’一起做的嘛,我们天天见面!”

    说真的,他内心深处真耻于跟在杭伟屁股后面转,总想在哪一天超过杭伟,独自打亮招牌,反正,炒股,就是这几种手法,“滕百胜型”,“老贺型”和“杭伟型”,最早让他放胆进入股市的杨博士,属于“滕百胜型”。

    “滕百胜型”虽然万无一失,但赚钱速度太慢,他没有这份耐心;“老贺型”不仅要有一整天守在电脑边的时间和条件,而且需要有赚到一笔,趁涨即果断脱身的心理素质,有打一枪就走的对游击战术运用自如的技巧;最实惠并能充分发挥他这个机关干部优势的,还是“杭伟型”。

    于是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消息面”,张开眼,就是探听、寻找“炒作题材”,然后紧追猛赶。

    “华银联合”是东江开发区的金融股,据说,美洲银行将投入几亿美金支持开发,已经有庄家进去了,他悄悄地跟进,买得不多,赚了;

    “呼伦毛纺”是西北的纺织工业股,听说与欧美诸国签订几亿美金的进口加工合同,庄家正在建仓,他不动声色不失时机地买了一万股,也赢了利;

    “家宝电脑”是某高等学府的高科技股,其重要性自不待言,自然是庄家的目标,于是也跟着炒炒,炒,炒,在跟进跟出中结识了不少股市朋友,自然都是炒手。炒手们给了这些“题材”一个动听的新名词:概念。“华银联合”属“新开发区概念”,一纳入某时髦的“概念”,必定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类的股票跟着上涨。

    就如人海里一个个阶层,一个个家族,一个个圈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间,他也满脑子的“题材”,满口的“概念”,逢人也拿这句话作为打招呼:“有什么消息吗?”

    这可不同于像“早饭吃了吗”,“最近忙吗”之类的无话找话的礼貌性问候,这些“消息面”、“炒作题材”、“概念”活似指挥棒,给了他这只“高开高走的绩优股”无穷的搏击的冲动,主宰世界,张扬个性的强烈向往。

    时间久了,听到人家有什么题材要炒作,就忍不住趁机测试测试自己的判断能力,悄悄地买进一点看看,赚了,就公开;亏了,就独个儿咽进肚子里。杭伟拿股票与女人性子相比的那些话,俗是俗了,可这些特性,对他真的产生一种永不衰竭的冲动。

    这使他对杭伟有了新的理解,有什么应酬,他总请杭伟参加。

    自然,杭伟呢,只要能让他参加的也不忘请他。消息啦,消息面啦,弄得他神魂颠倒的,是不是会打都茗的主意,都成了多余的操心了。

    曾经海很快脱离了老伯伯、老妈妈,告别了汗酸味浓浓的交易大厅,进了海发证券公司的大户室。

    他是属于“成长性”和“股本扩张能力”都看好的客户,眼下资金还不算大,刚够得上一个中大,加上海发证券公司场地的局限,所以无法享受到杭伟那样的优裕条件,只让他进了靠交易大厅的一个大间里,一个常年紧闭的小窗,透过玻璃可见交易大厅的市况。

    十五六个人分成背靠背的两排,每人一架电脑,当然有空调和直线电话,还有一名报单员的专职服务。

    在一些证券公司,这种条件是属于“中大户”室的,在这样的空间里,虽然各对各的电脑屏幕,构成了各自不同的一方天地,但不断需要信息沟通,相互间很快便熟悉了,并熟悉了左邻右舍的大户,以及他们来来往往的朋友。

    他能享受这一待遇,据说,是有一位股票一上市就涉足股市的大户,因为透支亏得一文莫名,被扫地出门,把位子给了他。为了这,都茗特地在他出门的时候,放了八只鞭炮。他却置之一笑。他简直有点趾高气扬。

    他记得谁说过,中国股市是人生的加速器。有的一夜成了豪富,有的一夕间成了瘪三。他想,我一进股市,就给自己订了一条规矩:绝不透支。套得再深,也是自己的资金,只输时间不输钱,而且智能比他们高,坐在这只位子上,倒能时刻不忘这些失败者用血所提供的教训,这难道不是成功的因素?当一个人所向披靡的时候,都是百无禁忌的。

    事实确是这样。曾经海坐在这个位子上,便一帆风顺。因为他的消息正确,所在房间大,人多口众,传得快,传得广,所以很快成了股市中小有名气的人物,甚至把他当作股评家,邀请他去参加一家证券公司的股市沙龙。他也有了自己的“追星族”。

    海发证券公司营业部的几位年轻人,像研究部的小魏小燕他们所谓的“亲戚朋友”,都因为他的消息而赚了钱,和他谈得很投机,他们头头宫经理也把他当作营业部的一张王牌,亲切地要他“喊我大姐就得了”,那天晚上,还特地邀请他上文艺沙龙叙叙,还说:“能请你的太太一起来,最好。”

    宫经理长相出众,瓜子脸蛋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往往令男人不敢直视,皮肤白嫩,身段娇小,平素只着淡妆,薄施脂粉,与其说为了增添姿色,不如说在展示她对天生丽质的自信,如果忽略了她神态举止上的老成练达,很难相信她会是“大姐”辈。

    说不清什么原因,他却很有礼貌地慌称:“我太太安排不出时间来”,把都茗排开,怀着粉红色的朦胧感,幽会似地到了这家据说在上海滩很有点档次的沙龙以后,才知道,一起做东的有小魏、小燕他们几个小伙子,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几个和他有点头之交的大户。分明属于对有影响的顾客的感情投资。虽然微觉失望,但是两杯下肚,想想刚入市时的情景,也禁不住得意非凡,开怀享受成功男人才有的人生欢乐了。三瓶孔府家酒,加上宫经理席上那种眉眼含情的妖媚,不多久便给灌得醉醺醺的了。

    宫经理差小魏把他送回家,他直觉得自己总算顶天立地,天马行空了,在脚底下飘着的,像云雾,也像汹涌的波涛。都茗从小魏手里接过来,扶他进房,怕他酗酒伤身,说了很多心疼他的话。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妻子的祖父的祖父,是带着一条小尾巴来到这个世界,并有两颗心脏的,如今都茗是让最善良的那颗心脏在值班。

    他禁不住挥着手,狂笑着说:“走开,你走开!我,曾经海,不再是一条游在海底的鱼啦!我身上长上了翅膀,飞上天啦!要房子吗,我不要看分房小组长脸色,不要悄悄上门去送钱送礼啦,只要到股市里伸手就是了!要出国吗?我也不需要向我们头头拍马,对同事们当面逢迎,背后拆台啦,股市会送我进国际旅游团的,东西南北,上天入地,什么地方不能到?我要反正,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懂吗?我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你,你们算老几?”

    都茗说:“好了好了,别说不着边际的话了,归根结底,你终究是个小小的机关办事员!”他拌着半僵硬的舌头说:“什么办事员?明天,我就提出辞职!”

    都茗笑着说:“当职业炒手?这算啥?”

    他又笑起来:“什么‘职业炒手’?应该叫‘职业投资家’!你知道吗,在欧美,投资的资本家是最受人尊敬的!嗨,就叫‘职业炒手’也没有关系。有了钱,你追求什么就会有什么,什么人生价值都能体现出来!你,信不信?”

    都茗不露声色。她明白:醉后吐真言,他透露出的是隐藏在心里的报复的冲动。他要报复妻子,报复单位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扁头阿棒”们。到时候他肯定要丢掉结发妻子另寻新欢的。

    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吗,暴发户妻子的悲惨结局,这些年看得实在不少了,他能例外?如果说,以往她这种担心还被自己巨额“青春补偿”的安危压制在第二位的话,近来却越来越冒到前头来了,而且已经发现了苗头!但她不怕。她已经估量过,真要玩,他玩不过她,她有这份自信。
上卷 九、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怕割肉的人就没有资格进股市
    第二天早晨,曾经海的酒还没有醒,电话铃响了。抓起听筒,就听见“扁头阿棒”没头没脑地问:“一六零七弄七号的事,你知道吗?”

    曾经海一听心里就发毛。这是由他联系的地段。这幢楼里住的基本上是区内中小学教职员工,其中有一些是征集了这块建房土地的农民。教职员工往往和这些居民发生磨擦。

    最严重的是底层的一零四室,占用了楼梯下面的过道,搭起炉灶,开起了小饭店。不说烧菜的油烟,薰的整幢楼房到处粘腻腻的,每逢低气压还潮的日了,水门汀的走廊地板都打滑,老人不敢轻易出门;更不堪忍受的是小饭店人来人住,像食堂那样,经常把剩菜剩饭撒在门外,居民叫苦不迭。

    店主左邻右舍,多是同一家族,“外来”的这些秀才,都不敢当面指摘,背地里向居委会反映数次。居委会解决无效,也曾经“上交”给他,请求综合治理。曾经海一了解,矛盾棘手得远非他的能力所能承受。这家小饭店的顾客,都是附近一些没有食堂的小单位职工,一六零八弄弄口虽然有饭店,可太高档,是一家带KTV小包房的叫“豪都大酒家”的海鲜城,所有时令荤素,从活杀大王蛇到油煎蝎子,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解决普通职工就餐的档子,自然使这家只有一份小摊的营业执照、连块招牌都没有的小饭店,五六元一份的小盒饭就显得特别实惠,生意兴隆,比千人大单位的食堂还红火。

    最近安排了几名下岗职工来帮忙,据说,近期内还将扩大经营规模,准备再请五名下岗职工呢。它的声势,使豪都准备改变经营方向,也有消息说,老板准备出让豪都。这样的矛盾,怎么不叫他望而生畏?原打算想出妥善办法再下手的,可一拖延,瞧!曾经海强作镇静:“怎么啦?”

    “扁头阿棒”说:“三零二室的一位老教师,下楼时,滑了一跤,跌断了脊椎骨,情况严重。说他们曾经向里委会反映过几次,里委会的严主任说,是我们没有解决,据说向你”

    这位新提拔的主任口气平和,然而落进曾经海的耳鼓,总觉得是领导在追查责任。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劈口截住说:“向我怎么啦?啊?不错,他们是跟我聊起过的,只是情况汇报,可并没有要我去解决!这种家长里短的事,花了力气到底有多少成效,比我清楚,何况这场纠纷涉及很多社会问题!”

    “这我知道,可我们应该尽我们的责任”

    “我不尽责?”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扁头阿棒”显然不高兴了,“电话里说不清,请你早一点到机关来,一起研究一下好不好?”

    “我上午有安排!”曾经海一心希望对方更加不高兴。

    “能调整一下吗?”“扁头阿棒”的确有涵养,口气放柔和了。

    “没法子调整。”曾经海更加像抬杠,一夜未消的残酒,使他心里涌出满腔报复的快感,“我根本不想在机关呆下去了。我辞职!”

    “扁头阿棒”很震惊:“你”

    “别你呀我呀的了,”曾经海说,“我们还会是朋友。”

    人生的一个重要决定,就这样弹出了唇舌。曾经海却觉得合情合理:这和做股票一样,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不懂得割肉的人就没有资格进股市!曾经海醉意全无,很利索地起床写辞职申请。握笔行文时,才冷静下来:不说要都茗批准,父亲同意,但也要表示一下尊重,通个气征求征求他们的意见吧?都茗早上班去了,他给她打电话。

    都茗很意外:“你真想辞职?我说,好不好跟你们单位领导商量商量,办个留职停薪?”曾经海反感地冷笑一声,压在心里的那股气直往外冒:“我就是不想看这些老爷的脸色才这么做的!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你再想想!要辞职,麻烦多着呢,就说房子,就得退还。”

    “这种仨钱不值俩钱的公房算什么?股市会让我们住公寓!”他雄心勃勃,“别前怕狼后怕虎了。详细情况回家后再对你说!”

    他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曾宏发历来勤俭过日子,从牙缝里抠下来的几元几毛,也不惜跑一次银行存入活期,积到一笔整数,便取出改成定期,电视机、电冰箱也舍不得买。可现代家电就有这种魔力,让你不买就会显得过分的落后与寒碜,就会让你明白,你不买,多年的储蓄就会越存越“少”。于是在一阵风头上将牙一咬,取出全部积蓄,抢也似的买进了电冰箱、电视机。正如买股票选错了时机,不多久,这些家电全部降价,一千块变成了六百块,五百块,等于让多年积蓄给扒手扒了,使他一想起就心疼。

    多亏儿子生财有道,把他拉进了股市,让存款大幅度增值,也让他多年不平衡的心态恢复了平衡。可听到儿子这个决定,他还是觉得太冒失,他指望儿子有出息,也指望钱袋饱饱的,可做“职业炒手”却不是曾家先辈的期望。赶紧劝导,想法和都茗是一样的,多的是岁月给他的处世经验:“停薪留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好是上班时候报个到,领导给你的工作尽量办好,让领导称心一些,印象好一些,能分给他们一点甜头的时候,就该悄悄地分给他们尝尝反正,和领导的关系理顺了,搞好了,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给你得到国家干部和职业炒手双重好处的‘双保险’,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小葱一碟!你懂不懂?眼下哪儿不在捣这种浆糊啊?”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的主意,也一度是曾经海的主意。可一想到仍然要去演海底的游鱼的故技,心理就反感,更何况这一回顶撞了“扁头阿棒”,开罪顶头上司已成定局,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曾经海还是写了辞职申请书,到邮局挂号寄了出去,然后到海发证券公司,正式开始了职业炒手的生涯。他坐在电脑前面,刚刚根据昨晚听到的消息分析几只股票的走势,并打算逐步买进的时候,杭伟的电话来了。他说管理层马上要采取“降温”措施了,这两天就可能有利空消息出台,要他赶紧把所持有的股票,不管赚多少,统统抛掉,而且“不要张扬,你自己出局就行”。这一点他明白,这时候一张扬,意味着股价暴跌,自身出逃的通道受阻。可是,实在太意外了,犹如正旺的火头上给浇了一盆水,令他实在无法接受。须知他手头持有的都是走势正在稳扎上扬的股票,尤其是那只“青城股份”,完全可以在短期内翻倍的!预期的二十万,就在这么一只电话之间,缩成了一二万,甚至于零,这种心理大挫折,胜似一步踏空,从万丈高楼堕下,也胜似一刀割去了他心头的一大块肉!他不想信。但股市变幻莫测,而这一次“变”,是来自于管理层的,不能因为是心头肉而心存侥幸。曾经海紧闭双唇,双手发抖,借助电脑上帘挂式自助委托买卖系统(即不通过报单员实行买卖),一笔笔地抛售出去。然后悄悄通知亲友也清了仓。他的额上流着油汗,坐在电脑前几乎瘫痪了。

    这变故虽然只使他的收入在预期上打了一个大折扣,并无亏损,然而他却心疼得像受到了一次重创。他想哭,想骂,想笑,苦笑,狂笑,傻笑;他像恨,像怨,也像怒,愤怒,恼怒,怨怒。直到连连抽了三支卷烟,心境才慢慢调整过来。他想起了股市中有这样一句警言:“在股市,做多可以赚,做空也可赚,除了贪心不足者之外”。他的心境终于从平静到轻松起来了。这以前,看着股价,算着收入,涨得再高,心里总是不踏实的,因为那都是帐面上的东西,属于纸上富贵,只有这一刻才算真正赚到了手,“入袋为安”应该轻松的时候,为什么不轻松呢?于是,昨晚顶天立地、天马行空的那种得意,又都回来了,而且这一刻就是这样实实在在的。他想,不会消费的人是不会赚钱的。趁这机会,应该像杭伟那样,不,应该像上帝那样去放纵一下,这才算和“游在海底的好鱼”永远告别。

    曾经海酒后倾吐的无疑是真话。与“放纵”这个词紧密相的,绝不是守得烦腻、对他管头管脚的妻子都茗,而是一个叫邢景的小姐,属于刚才悄悄通知清仓出货的亲友中的一个。
上卷 十、做多可以赚,做空也可以赚,惟有贪心不足者除外
    这位邢景,是跟着曾经海买进卖出的“追星族”中的一个。

    说实在的,邢小姐并没有光彩照人的外貌,甜甜的脸蛋,没有如雪的肌肤,只是额头长得很是光洁,长发垂肩,牙齿很白,可惜左边的门齿长歪了一点,于是怕笑。

    其实她笑起来是极妩媚的,或许她知道这点,爱笑,一笑就用小手掩住双唇。她在“海发”出现,总是股市大涨或者大跌的时候,自然是在散户所拥挤的大厅里,和几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士同进同出。她们总是聚成了团,盯着液晶屏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站的位置,正好是他在窗口所能见到地方,这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大户们早给了这种成团成伙来看行情的女士们一个颇具邪念的诱称:“收购板块”,或者“收购概念”。自然,偶尔也和她们有了企图“收购”的行动:和她们搭上了嘴。话题是现成的,就是股市行情,对所选股票的评价,自然也有颇具分寸的戏谑。

    见他们是大户,便要他们推荐,于是有了饭店的聚会,有了卡拉OK里的合唱与对唱。那是真正的放纵之夜,除了不能当众肌肤相亲之外,什么挑逗性的语言都不禁忌的。不仅海发证券公司的大户室的“股友”。还邀请了杭伟一起参加。他们经常去的,就是东海渔村。

    对都茗,借口是参加有著名股评家出席的股市沙龙,了解行情,听股市解盘。入场门票高达百元,花百元而能赚上成千上万,自然是上算的。

    原来;邢小姐她们都是海发证券公司对面技工学校的教职员工,利用课余时间和地理优势“小异弄”,赚一点油盐酱醋费来的,属“菜篮子工程”。

    她们对人民币也赋予了特殊名称。赚了一百元叫“赚了一根葱”。曾经海的左邻右舍,都有自己倾心的对象,各自为伊神魂颠倒;殷勤如奴仆。

    曾经海呢,看中的就是这个邢景。使他“一见钟情”的,不是她那掩口而笑的风韵,而是因为她的姓名,还有她那种不慌不忙。和他们保持距离的矜持,以及对于股票买卖无可无不可的随和、淡泊、跟着来玩玩的神态,这是这个“收购板块”中唯有她才有的。

    这种恬淡、宁静。平和,完全与都茗相反的气韵,竟使他如此神往,神往得都有些儿着迷了;便克制不住地想和她亲近。一知她的姓名,就越发着迷了。连名带姓一起喊,就有“赢进”之吉而避“输掉”之祸。一位受过高等教育,并在三资企业呕翻过几个跟斗的干部,居然会倾心于此,大概是股市变幻莫测,太难于掌握自身命运之故吧。都说,进了股市,买进需要长一百只眼睛,卖出只需要一只眼睛就够厂,意思是说。买过哪种股票,需要拿出一百个人的注意力来留心选择,卖出的时候,只要有一人的注意力就可以了。

    从来没有想到,股市法则,与寻找妻子和情人的道理如此相通:要找老婆,需要一百只眼睛;要找情人,只需要一只眼就够了。曾经海就这样盯住邢景不放,有什么消息,总是主动告诉她,周到得什么价位买进、什么价位卖出都不忘指点,很有点当年在机关做“好鱼”的遗风。有时很准,让整个收购板块都沾光;有时山尔反尔,朝今夕改,简直像给她“吃药”,给自己招来了不少思想负担和烦恼,自然;他的善意是让她们感觉得到的。于是“精诚所至”,终于有了单独的约会。

    尽管四目相对,但一触及她自身的话题,总是被巧妙地避开,至于肌肤之亲,就更谈不上了。她守身如玉,却应付自如,十分得体,既保护了白己,又不使他难堪,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使人想到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团迷雾,像一个相当纯洁的少女,又像沾着不少与男人周旋而得的风尘。这越发使他着迷了,尤其是她身上和都茗绝然相反的那种气质。

    随着交往的增多,他证实自己需要的正是这种女人,而把姓名带来的“口彩”丢得一干二净。他相信有朝一日她会投进自己怀抱的。他相信男人一旦有了钱,而且有一套赚钱的本事,找什么味道的女人都不难,成打地找,用不着偷吃窝边草,所以,也暗自为猜疑杭伟对都茗有非分之想而好笑了一阵。

    邢景总是那样,无可无不可他接受他的约请。

    曾经海挂上电话,便大声地将杭伟不让他张扬的这个消息捅了出来,希望大家都出局。左邻右舍吃惊地注视着他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原来是都茗,她代一位远房婶婶来询问有什么股票好买进。

    曾经海将最新的消息又说了一遍。都茗一听便慌了,连忙说:“那你还不赶紧卖了?”

    他说:“我可不憨,你放心!你赴紧通知你的朋友也卖了!”

    都茗听得出他口气里有一种化险为夷的轻松感,便高兴地说:“好的;我就通知!”便急匆匆地收了线。可是不到五分钟,电话又来了,“通知了!我们也该轻松轻松了。今晚我不打算回家汰汰烧烧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小乐惠一下!”

    “啊?”曾经海没料到来这么一招,“我……”

    “怎么?有安排?”

    “安排嘛……”

    “没有?那就定了。”

    “到哪里?”

    “东海渔村!”

    “啊!”这个地点,却使他真正吃了一惊,舌头一下僵了。

    “怎么了?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没有没有!”

    “没有大惊小怪,就说定了。我一下班就去。”便咔地挂上了电话。

    在都茗面前,曾经海毕竟还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慢慢地搁上听筒,也顾不上同室的朋友对他的利空消息怎样反应,任凭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翻腾。他想,刚才和邢景约定的也是这个东海渔村,莫非……不会的。一定是巧合,还是先顺着都茗,摸摸她的底再说。他再次拨通了邢景的电话:“改到明天晚上,行吗?”

    “没有关系,”邢景还是那样无可无不可,“就明天吧。”

    “真抱歉!……我想,”见她这样随和,曾经海很想趁机邀她一起到上海周边的某个清静的地方,如太湖、阳澄湖之类去住上几天,借此进一步了解她,并实现临门一脚的绯愿。然而话到唇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到什么地方,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吧!”“好吧。”还是无可无不可。

    曾经海正待挂电话,却又问了一句:“你把股票都抛掉,知道吗?”

    邢景轻轻一笑说:“知道。”

    曾经海终于重新坐回到电脑面前。邢景的这一声“知道”,虽像平素一样谈谈的,但今天,惯有的那种并不为得失操心的神气显得尤其明显,仿佛隐藏着这个神秘兮兮女人的某种奥秘。正待细细琢磨,邻座的老朱,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刚才的消息是否可靠,他说可靠,老朱说,降温是可能的,可……他摇了摇头,一副将信将疑,不愿草率出局的样子。

    他扫了一眼全室.好像都已经交换过看法,都拿出一副谨慎的神色。注视着自己所关心的股价走势。这种自有一番理解的反应,使他双眼不禁盯着刚抛掉的那几只股票的日K线图。只希望它们快速地下跌。

    真的,平时怕下跌,可这一刻,下跌,才能让自己在邢景,在同伙面前显出分量;下跌,才能消除刚刚割爱遭损的惆怅,让心理获得平衡,使那份未到手的利润,从“损失”化成盈利。这才是胜利者的享受。尤其是接到都茗电话以后,他更需要这种享受。

    然而;展示在面前的一只只股价,就是不给他这份享受,不仅不跌反而在上涨,整个股市都在上涨,“青城股份”涨得特别强劲!他后悔了,刚才割爱抛掉的股票,全部变成了损失,一笔巨大的本来可以到手的财富,包括自己在邢景、在同伙面前的声誉!随着这笔损失,一阵踏空感像洪水一般淹没了他,“青城股份”,以及刚割爱出局的所有股票,包括整个大盘,都好像在嘲笑他:你上当了,你太轻率了!你抛掉的是多好的股票呀!你的损失太大了!曾经海张大眼暗自盘算:要不买回来?哪怕将“青城股份”买回来一半?不不不,再看看,杭伟可不会无缘无故叫我“吃药”的。

    股价继续在上涨。再买进“青城股份”,风险就太大了。“算了,股市没有昨天!杭伟不会瞎传这种信息的!”曾经海努力调正自己心理平衡,并警告自己,“再坐下去,准会重新下单入场的。赶紧回机关,把文件处置一下以便办移交!”便怀着极度沮丧的心情断然离去。

    此刻,一个已经将十多万元平安人袋的赚家,却完全像个输光了万贯家财的“塌底户”。

    命里注定的,曾经海刚到门外,便碰到了老邬。老邬是在隔壁操盘的大户,为人老成厚道,谨慎却又大胆,所提供的消息十有八九可靠。老部说“东南药业”刚开始启动,据说可以翻一番,“关于这只股票的消息可多啦!你来看看!”

    曾经海跟进了隔壁房间。股市里的事情就是这样,一旦关注这只股票,有关这只股票的信息就会左右前后地扑过来。只见老邹递过各种大大小小的证券报纸,包括专供证券公司和股民内部参考的、不知哪家信息台发行的《金声传真》,上面都有介绍“东南药业”的情况和消息的文章。曾经海还没有选定该看哪一篇,老邬已在电脑里打出了这只股票的日K线图,说:“你看看这走势!”只见荧屏上一根根红柱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的,K线正以45度的上行线扬升,“我是八元七角买进的,马上九元了!”

    曾经海心虽热,可还是怕,说,管理层要降温了呢,马上有利空消息出台,你还是出来吧!

    “要降温的说法,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我倒听说股份制要大发展呢,瞧,大盘走进强势区,多头排列,马上要创新高呢。”老邬笑着说,“股市里谣言是很多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每分钟都有。这次说不定是空头陷阱,庄家故意诱空吸筹码!我碰到过好多次,你得小心!……瞧,这只‘东南药业’又上去了五分!”老邬又敲了一下电脑键,打开关于这只股票的背景资料,“看看,业绩还可以,这个价位打进,肯定要比‘青城股份’上算得多,起码不会吃亏。”

    曾经海细细一看,想起邻座老朱他们那副山崩于前不动色的样子,便被补偿损失的心态主宰了。电脑屏幕上鲜红透亮,活蹦乱跳地往上窜的数字,好像直冲着他喊叫:你怎么吊在杭伟的裤裆上?真正没有出息!杭伟说的就算是真的吧,今天买进,明天抛出,做个短差,不就把刚才抛掉“青城股份”的损失补回来了吗?他不再犹豫。断然把那摞资料还给老邬,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动用全部资金买进了“东南药业”。快进快出,数量,就是填补亏损的关键。

    他坐下来,等它上涨。不错,正如老邬所说,它正强劲地往上涨。九元突破了,九元一角,二角,三角……、日K线图上那根白线,所向披靡地扬头向上,他的心跟着膨胀起来,飞起来。他笑,笑自己刚才那种怅然若失的失落感。抛掉的“青城股份”打什么鸟紧!哪位股评家说过,股市是一个容易犯错误但也是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一点不错,在这儿有的是机会!瞧,失落的马上在这儿补上了!

    小小的一方电脑显示屏,展示的是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神奇的变化,通过这一个个符号,一个个数据的输进,整个世界都将投进我的怀抱,不管大的小的,生的熟的,软的硬的,死的活的,水里的陆上的,天上的地下的……只要我喜欢,都可以塞进嘴里,—一咬碎咽进我的肚子里!……这不成了巨兽么?巨兽,有什么不好;人;有很多地方还比不上动物呢!笑话!…·。·

    他兴奋得昏昏糊糊的,伸手往口袋里摸卷烟。可掏出的是一只空壳子。他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跨着只有横行天下的巨兽才有的雄步,到海发公司门口去买烟。面对这个世界吞云吐雾,才是真正的享受!转眼间,他依然迈着能够吞下世界的巨兽的雄步,回到了房间,刚抓起打火机,扫了一眼电脑中的“东南药业”,日K线图上那银白线,竟然打了个税利尖角,掉头向下了!八元九角!怎么会八元九角?跌了?真的跌了!巨兽的雄威,突然间消失了,曾经海回到了曾经海!他以为看错了,擦了一把眼睛。可哪会错呢?他把香烟丢在一旁。睁大了眼,希望它是小幅度的震荡,可是真像有哪位教训他的爷在等着他似的,那根白线在继续往下跌落。整个股市全线崩溃了似的也在下滑!管理层马上要采取降温措施的消息,从电话里一次次传进来。他蹭地跳起来,扑进老邬房间,老邬也慌了。自顾自地敲击着电脑键,抢在买入价之上抛出去。……是的,再找老邬又有什么意思呢?股市无时不在向你微笑,可无时不给你脚下埋下绊子。

    白云变狗,狗变白云,苍黄反复,它的不守常态,不讲情分,浓缩了整个人生百态。它只给你经验,却拒绝重复。这一刻唯一能做的是赶紧奔回到自己电脑面前去观察动态;采取措施,将失误的改了再行改了。

    他浑身油汗,睁大眼注视着电脑,真想伸出手去,抓住那条白线扭头向上提升。可他办不到,它偏加劲地下滑!刚才割爱抛掉的“青城股份”,也受到它影响似的,开始调头向下;整个大盘也继续在下滑……是的,进了股市,买进的人需要具备一百只眼睛,卖出的人只需一只眼睛就够了。没有想到,他只看了一眼就买进了,身不由己、明知故犯的惩罚就是如此无情吗?啊啊,“青城股份”它们给他盈了多少利啊,如果心平一点见好就收,出了局快点离场该多好!……算了,股市没有后悔药可吃。如果这次能够化险为夷,保住赚到的成果,还是退出股市吧!如今辞了职,靠这个过日子了,可输不起啊,股市太可怕了!难道说,我这个位子真的不吉利,被那个倒霉蛋的幽灵迷了心窍?不下不,那个倒霉蛋坏在透支上,我,和他不一样!绝不透支,是我踏进股市的铁一般的自我戒律。

    不过,寄给“肩头阿律”的辞职申请,却是太草率了,能不能收回呢?不不。收回,在这只股票眼里太掉身价了,如果这时候有哪位领导上门来(‘扁头阿棒”也可以)表示挽留,那该多好,我一定表示立刻退出股市,从此金盆洗手,把所有精力放到工作上!但可能吗?……曾经海睁着眼,双眼注视看电脑屏幕上的一片绿幽幽的“东南药业”股价,如此这般地吃着懊悔药,而且其味越来越苦。眼见“青城股份”赚到的钱给吞掉了;“驼方”赚到的也给吞掉了;“新隆生”赚到了,也慢慢在减少……一个近百万身价的大户,像一只漏了汽的汽球,缩小,缩小,他这个机关干部变成了职业炒手的生灵,这时候也仿佛从一只大象变成了小狗,简直无法区分自己,是丝丝缕缕的白云,还是白云变幻出来的苍狗……还有一件令他难堪的事情,就是他对都茗耍的所有手腕,都将露馅!
上卷 十一、买进需要具备一百只眼睛,卖出只要一只眼睛就够了
    都茗毕竟是都茗。

    有可能贴上巨额“青春补偿费”的第二次婚姻危机不仅有惊无险地平息了,而且发现了曾经海果然能赚钱,并使她在亲友面前的身价上涨,她从来不曾这样心满意足。通过她打听消息的新朋旧友、老同学老同事,比曾经海自己的亲友还要多。她也乐于借此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要曾经海推荐股票。曾经海知道自己在股市的底气到底不足,就告诉她,股市变化太多,风险太大,别轻率地给人出主意、提供什么信息;赚了钱,自然高兴,要是亏了,他们不怪你,自己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为了不让她直接找杭伟,又特地告诉她:杨博士、杭伟也经常给人出错主意的,你千万千万不要找这种麻烦,闷声大发财得了。

    她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可找上门来的那些人,股市的变幻莫测都懂,却又不愿错过这种发财的机缘,态度都十分鲜明:我明白,反正你买什么,我就买什么,你抛,我们跟着抛就是了,赢了,归功干你们提供的信息;输了,怪自己的运气不好,和你们不搭界。有了这句话,而且有的已投其所好,悄悄送给她金银首饰,乐于兜揽闲事的她,自然来者不拒。

    开始,她陶醉在自己成功的婚姻中,但很快便发现新的危机正在暗中向她逼近。道理很简单,这么许多人来求我,自然有更多人去求他,其中难免有漂亮的女士和姑娘。亲友送我的是首饰,这些女人,难道不会送上自己的身子?这一想,她认定非得多长个心眼不可。

    渠道是多方面的,代亲友打听股票买卖情况,就是重要的一条。这一来,曾经海的买卖,全在她的手里掌握着。这一回,她知道“利空”降临,丈夫已经胜利出局,她按照他的吩咐通知亲友跟他一样清仓出货以后,潜伏在她心头的那个阴影,便指挥她抢先一步,给摆脱了股票缰绳的丈夫,再套上另一副笼头。她一下班,便等在门口那两只大红灯笼下面,金呀银呀,打扮得特别惹眼。

    曾经海来了,步履沉沉地,仿佛套着一双铁鞋。“怎么啦,这样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她诧异地迎上去。

    “大概是在劫难逃,唉,我忘记股市是只老虎口啦!”他知道隐瞒是绝对不行的,“跟你打好电话,我就买进了‘东南药业’。全套牢了。”“

    什么?!”她差一点跳起来,“杭伟叫你买的?”

    曾经海摇了摇头。“这真叫接到最后一棒!你怎么会这样糊涂?”

    曾经海叹了一口气。他不怪老邬,只怪自己太贪心不足了,提他干什么?都茗却疑窦顿起,并与心里所有的疑点挂上了约。揪住他的胳膊拉到一旁:“是不是那个臭女人?”

    曾经海突然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都茗冷冷一笑:“这时候了,你还捣啥浆糊?”曾

    经海终于明白过来,心里虚,嘴却很硬:“你胡说什么哟!”

    都茗手腕上戴的,手指上套的,耳垂上挂的,一齐向他发出冰冷冰冷的光束:“是我胡说,还是你想捣浆糊?是不是要我把那位邢小姐的底牌翻给你看看?”

    曾经海惊骇得舌头打结。他怎么也没料到琵琶未抱,就会在哪个关节上漏给了结发之妻!他本能地辩解,口气却软了:“没有没有!完全属于正常应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要急着否定嘛。”都茗却笑嘻嘻地拉起他的袖子,用极为平静的语调说,“进去,坐下来慢慢告诉我你是怎样应酬的。”

    她越是装作镇静、无所谓,曾经海越发感到蕴藏在她内心深处那颗恶毒的心脏是如何蠢蠢欲动的。他心里连连告诫自己:不能让她把真相钓出来,任凭她用什么招数都不能上钩,不然,失去了理智的这只股票一旦反弹,必定天翻地覆。

    如今曾经海已经不是过去的曾经海了,相信他能用如簧之舌来化险为夷的。不是吗,股市里的大起大落、白云苍狗的场面都经历了,还怕周旋不过她?

    “这个女人可不漂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曾经海比她更镇静,亲呢地挽住她的胳膊,边朝店堂里面走,一边说,“说不上爱美不爱美的。”

    “好,很好,你很老实,你喜欢漂亮的,”都茗不想让他表现这种虚伪的亲呢,甩开他的手,在一个空座上坐下来,笑嘻嘻地问,“爱过的美人儿一共有几个?”曾经海大窘,强作的镇静全没有了:“你说到啥地方去了?我……?

    “急什么?”都茗笑起来,没有笑眯的双眼里,却向他射过来两束严厉审问的光,“情人眼里出西施。抱在怀里,烂山芋也会变甜瓜的。”

    曾经海沉不住气了:“你钻牛角尖!”

    “我钻牛角尖?”都茗的脸一板,眼睛里突然发出了一蓬逼人的火焰,“要是没有牛角尖可钻,你慌什么?啊?”

    曾经海的脖子立刻胀粗了,心也忍不住横了:“我……”都茗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了,赶紧朝周围看了一眼,几位服务小姐正朝这里看呢。她回过头,两眼里的火焰,便给笑得眯进眼帘里去了,笑罢,放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说:“你激动什么呀,我可不是那种专会争风吃醋的女人。我一向认为,男人不会逢场作戏,就干不了大事,发不了大财!真的,我倒希望每天都有几个漂亮的女人,围在自己老公身边听候使唤呢!”这种忽阴忽晴、乍冷乍热的表现,让刚在股市内经历了大起之快大落之痛的曾经海再也吃不消了,他无法预料她今晚会在这里演出什么活报剧来。这地方,他和杭伟是常客,好多服务员都是熟面孔,她们都见过“收购板块”那批女士小姐和他们的东倒西歪、半醉半醒、半真半假的肆意疯癫,要是不想让自己的神经再受折磨,并让夫妻吵闹成为这里的新闻,就该把自己心里想的,暗地里做的抖一点给她,拿出几分“坦诚”把事情化了。

    “你说,”曾经海泰然地露出一脸笑容,显得很坦荡地问,“你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邢女士的?”

    “作为条件呢,还是想摸底?”都茗露出一副似真似假的样子,却是有备而来,话里有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在这种女人面前骨头怎样轻,我统统知道!今天无非挑一点给你听听。”曾经海又落进了五里雾中。深交的虽是这个邢景,可这位女士是从整个“收购板块”或“收购概念”中挑出来的。都茗不认识海发证券公司大户室的那些大户。说出这种话来,只有与杭伟接触才有可能。难道她和我所做的一样,背着我,在与杭伟来往,或者通过杭伟来监视我?呵呵,买进股票需要长一百只眼睛,卖出的时候。只要长一只眼睛就够了;对于择偶,正如选购股票,寻寻觅觅,东求西访,直嫌自己没有长上一百只眼睛,可看遍了肥肥瘦瘦、高高矮矮、美美丑丑的多少姑娘,绕个大圈,还是跳不出这个都茗的裙裾!如今对她产生反感,以致想“脱手”,却只要有过这一眼就够了。就如对待“扁头阿棒”,只凭那么一股气,就提出了辞职。违反这一生活定律,是要受惩罚的。天底下的缘遇,就是这样互相印证,却又无法违抗!

    曾经海激愤得心横了,出言狠了,脸色发青了,恶狠狠地说:“我怎样骨头轻,你就抖一点给我听听嘛,何必拐弯抹角呢?要不,我也可以说你和别的男人在偷鸡摸狗!”都茗脸一沉,可马上就晃着两只大耳环笑了起来:“黔驴技穷,就来倒打一耙。我知道你会来这一招的。你真要丢掉我,也用不着拉破脸皮嘛!”她的镇静,她的笑,刺激得曾经海的神智越发昏昏糊糊了,他真想抓起桌上的茶壶,把这一脸笑砸碎。他的手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没有伸出去。他想起了今天已有的教训:刚才在老邬那儿看了那一眼就买进,缺乏的是冷静,在这儿,你不能再凭着这一眼便草率从事了。真要抛掉她,还得估一估眼前这一只股票的份量,想清楚是不是她的对手。要不,宁可让她“套牢”!“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一种推论。”他说,“要说我乱搞女人,绝对是无中生有,和姓邢的接触多一点,但也没有超越三八线。你不信,什么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也是可以的。”

    见他软下来,都茗也趁机收蓬。她的目的只是点到为止,她也不愿将自己若明若暗所知道的那一点抖出来,让底牌全部暴露。便说;“好吧,趁我高兴的时候,不光要见见这个姓邢的,也愿意到股市里去,和你那些女股友打打交道。不是我吹牛,要是让我自己来操盘,我不信会比邢小姐差。起码,不会闹出今天这种得而复失的错误,把赚到的钱,统统揩干净!”看来是普普通通责怪的话,可在这时候简直是将刀子伸过他的五脏六腑去搅。要是今晚真的出了利空消息,明天大盘急剧回调“降温”,真像杭伟所说的那样,不仅仅将赚到手的钱全部还给股市,而且会大权旁落,让她趁机把余下的资金全部抓过去,真的由她“自己来操盘”。

    她透露这种信息,可不是一个出资者收回资金支配权的合理意向,也不是一般女人为维护一个妻子权利的指摘,而是要把他从上帝的宝座上拉下来,重新做一条规规矩矩在海底游动的“好鱼”!

    没奈何,曾经海只能把如何为抛掉“青城股份”而后悔,而后遇到老邬又重新入市的过程源源本本摊开,说明进了股市,就是这样鬼使神差,身不由己的。都着真急了:“你看你看,你怎么不听杭伟的?人家到底……”曾经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在给杭伟涂脂抹粉了。赶紧堵漏:“买卖股票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滕百胜’、杭伟都有过这种错误。两年前,九百六十点跌到三百多点那一回,抗伟也听到了消息,他和亲戚朋友都抛了,可他又听一个朋友说,眼下只是小幅调整,然后会涨到一千多点,于是他又买了回来,而且满仓,只想做一次差价,谁知股价就一路下跌,把赚到手的钱,揩得干干净净!自己通知人家出逃的,可偏偏自己没有逃掉!”

    都茗冷笑一声:“你不会聪明一点吗?知道人家犯过错误,你为什么还要跟着犯?”

    曾经海不能不承认她问得好,但他却回答不了。真的,他知道根子在于贪婪,但他的确说不明白何以明明知道贪心不足是股市的大敌,却照样如此贪婪!“你们那儿还有人套牢吗?”都茗问道。

    曾经海说不清有几多遗憾:“他们……差不多都出局了,都是在听到我的消息以后……”一种被只身置于无边荒原独挡狂飙的孤立感和恐惧感,把都茗整个儿都嚼碎了,她太阳穴上的青筋蹦蹦地跳得头都眩晕了:“这可怎么办?啊?”

    曾经海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问过杭伟吗?”她问。

    曾经海摇摇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卷烟。“还得去问问人家!”她命令,“人家跌倒了爬得起来,看你,有没有这种本事爬起来!”

    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对抗伟的过分依赖,但也不愿立即表示否定,说:“让我想一想,听听有关这只股票的消息,看看明天股市的走势。”菜单送上来很久了,可他俩什么胃口也没有,只胡乱点了两客点心。
上卷 十二、什么风险都不难预测,惟有人对自身最难预测
    都茗的绝顶聪明,表现在发现丈夫的成功所带来的家庭危机可能逼近以后,始终是一半儿清醒一半儿醉的。

    那晚,曾经海又去参加什么股市沙龙了,都快午夜了,还没有回家来。她奇怪,曾经海说过,“滕百胜”关照他别相信股评家,杭伟也说,听了股评家的话,十个有九个要上当。他怎么这样欢喜到沙龙里去听股评家胡扯呢?难道……膨胀了的猜疑,使她把丈夫前前后后说的做的捏成一团来分析,越想越难以成眠。

    等到时钟敲过一点,他回来了,醉醺醺的。问他,还是说参加股市沙龙。再问他这沙龙设在哪儿?一起的都有哪些人?他说了一个地方,并说了几个朋友的名字。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她越发怀疑了。虽不再追问,第二天却暗中开始调查,一查,那个地方昨晚根本没有举行过股市沙龙。她不动声色。当他再次去参加这种名目的活动的时候,便跟踪而去,见他在这家东海渔村门口的大红灯笼下面和一个女人碰头了,他说了一句什么,两人笑了一阵,便亲亲热热地进门去了!

    一阵恼怒,使她失去了理智,便紧跟而上,打算进门去当场逮住。可是世界本来就很小,在商界有很多关系的她面前,就越发显得小了。就在跨进大门的当儿,她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内和当班司客说话的一位服务员,正是她商场跳槽过来的姑娘,如今在这儿当了领班。两人一阵惊喜的呼叫以后,她的主意立刻改变了。她想借助老天爷提供的这个有利条件,多了解一些他和这个女人来往的情况:是不是每次都在这个地方?除了他俩,还有什么人?于是,服务员被请进了一个小房间单独叙旧。这一叙,虽然绕了一些圈子,却很有价值。在这儿,曾经海是常客,有时候,和海发证券公司的几个大户一起来,男男女女的,好几个,在KTV包房内,好不开心;有时候,他就和这位小组单独来,吃了,喝了;就出去。都管这位女士叫“赢进”,因为,有人对她开过玩笑;只赢进,不输出!不知是姓应,姓殷,还是姓邢。

    都茗叙罢旧,回头想再去找他们,悄悄地看看他们亲热到何种程度,他俩却不见了踪影。她仍不露声色。她就有这份能耐,抓机会,把曾经海带到现场来,点破他。这天股票正好清仓,又逢这位领班小姐休息,她认定是个机会。谁知道,丈夫的重新入市,有可能将赚到的所有钱全部“揩干净”的深度套牢,使她明白,过分纠缠在邢小姐身上是多么的不适宜!

    不过,邢小姐的身影,始终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吃完,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唇舌,问道:“‘东南药业’,她也买进了吗?”

    曾经海茫然:“谁?”

    “除了姓邢的,还会有谁?”

    “没有。”都茗冷笑了一声。

    “怎么啦?”都茗不回答,只愤愤不平地说:“你要马上找杭伟,问问他该怎么办。”

    他用牙签剔着牙,想了想说:“我知道。让我再看看情况。要是今晚没有利空消息,‘东南药业’就套不牢,到底有那么多的消息和文章介绍的好股票嘛!”

    她说不上话。仍然是被狂飚刮到荒漠上的孤立和恐慌,还有无法言传的愤愤不平。在他故意表示对她感情未变的亲热的时刻,却不准让他再碰一下。他呢,也没有再拿出精神来强作欢颜。只祈求晚上不出利空消息,明天行情能有转机。

    晚上没有利空消息,第二天股指却继续惯性下挫,短期内不可能止跌企稳。奇迹也没有出现在“东南药业”上,它同样往下跌!曾经海会问老邬,老邬昨天就抛空出逃了。大概是因为属于推荐者,并不想把这只“东南药业”说得那么差吧,老邬宽慰这位“套牢族”说:“不要急不要急,这只股套不牢的,看看情况再说。”

    曾经海翻阅报纸,寻找那份《金声传真》,企望继续获得有关“东南药业”和好的消息。可是它们活似降了霜后的知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叫欢儿,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曾经海不能不找杭伟拿主意。不然,都茗会直接找上门去的。

    他给杭伟打电话,可清了仓以后,杭伟竟和朋友喝酒去了,那声调,手提电话里都能闻到一股酒气。声音很杂,听不清楚,只知道他们马上散席,叫他赶到开泰证券公司大户室面谈。后市刚开盘,他俩见了面。在沙发上一坐下,曾经海便如实相告:“我相信这些信息是不会假的,可是……唉!”喝得醉醺醺的杭伟笑了起来,说:“操那,天底下消息不要太多啦!自然,消息是财神,是不怕多的。可多了,却不懂得筛选,那和埋进垃圾堆里有啥两样!”

    他的唇际挂起一缕鄙夷的笑影,“说句不中听的话,消息面,有时候活像一个烂污糟糟的婊子。为啥?股价走势好,她就来了,把你服侍得活像个皇帝,‘花’得你七荤八素的;股价走势不行了,他妈的,马上不见影了。你说。像不像污糟糟的婊子,哪个口袋里有钱就蛇一样地缠住哪个?啊?”

    很鄙俗,可很确切。都是曾经海曾经体验的和正在体验的。这一刻,除了一阵切肤之痛之外,丝毫感受不到这种鄙俗。心里说,这比喻像极!这一回,要是把赚到的这些钱全部揩干净,尽管不损及都茗那笔本金,以后的日子也可想而知。

    曾经海四肢酥软,不禁伸手到电脑上打出了“东南药业”的日K线图,失望地说:“还在跌!这怎么办?”杭伟走过来一看,说:“快割肉跑掉!”

    曾经海个个毛孔冒汗:“我亏了差不多二十万啦!”

    “再跌下去,亏得还要多!”

    “啊!还会跌?”

    杭伟说:“很难说。这时候,保存实力为上策,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舍不得割肉的人就不会赢!”

    “损失太大了,退的可不是一步!”曾经海双唇发干,说不清自己是一片落叶,还是一股轻烟,风里浪里,飘,飘,飘,“最好等它反抽一下?”

    杭伟回答不出来。在股市,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刚忍痛割肉出局,却反弹了。

    这时候,除了自己,谁都无法代你拿主意。杭伟正想回避,手提电话铃声响了,便赶紧打开,“啊,……他就在我这里!我请他跟你……”

    曾经海知道是都茗打电话来了。他想伸手接电话,可是她需要直接听取杭伟的意见。

    他只能竖起耳朵听抗伟说下去:“哎呀,他吗,下不了手割哪!……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割肉跑出来再说,管理层要降温是肯定的,只不晓得什么时候出消息,这时候保存实力才能赚回来……捂着?总比存银行上算?……不错,有这说法,‘套牢不必慌,只输时间不输钱’。你们有这份耐心,当然不会亏本。不过,捂不捂得起,要看什么股票。成长性好的股票是不怕悟的;有些股票,捂上三年五年,不一定捂得出银行利息来……这只‘东南药业’吗?很难说呀,这是只庄家股,涨了一阵啦,这次一出逃,很难重新上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的机会吗……总是有的……”曾经海脑袋嗡嗡直响,已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只觉得冷冰冰的手提电话,已经塞到他的手中:“你太太的电话。”

    曾经海接过来,刚哼出一声:“都茗吗?”便听见她急得失了火似的嚷嚷:“都在说,这次要跌破五百点!我同事的丈人,是在一家证券研究所里做的,说真要降温了,说不定会由牛转熊的!……快听杭伟的,割肉,赶紧割肉!要不,明天亏得还要惨……听见吗?喂喂,听见吗?”

    是“都在说”,并有证券研究所里的权威作证。曾经海已经无法再作冷静的判断,判断的权力和判断的能力,一起都给这一阵惊慌失措的嚷嚷剥夺了。他忘记了,刚才跟他老婆通电话的,是一只很坏的“股票”,也顾不上妻子此举会在这只坏股票心里造成什么印象,马上赶回海发证券公司,把“东南药业”全部抛了。

    真像一场梦,什么都曾经拥有过,可是一觉醒来,一切依旧。只有这样一串失去了自我以后才有的无可奈何的声音,像告诫,也像诅咒,在感情深处回荡。听她的,就先听她的!或许她是对的,或许……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曾经海啊,你怎么还不明白什么叫风险啊?凡能预见到的,都不叫风险;什么风险都不难预测,唯有人对自身最难预测!不不不,我本来就是我,一个一切前程都能规划,有宁静稳定便能如愿以偿的我。可我将这一切都毁了,千错万错,错在不该趁热扎进这个虎口里来!
上卷 十三、要想做股市的成功者,就不要怕做向市场投降的“叛徒”
    曾经海缅怀着往昔的宁静、稳定与平衡,踉踉跄跄地在马路上走……他如果做过太空人,此刻一定以为是在太空里感受毁弃了原有自我的失重。

    他终于慢慢收住了脚步。有一阵熟悉的声音和节奏,从右侧隐隐飘来。人行道上行人密集,看不清是哪儿发出的。他循声走去。原来是哪家保险公司的摊子,一位中年男性摊主,忙里偷闲地在收听广播电台里的当日证券行情。

    哦,收盘了!他从太空回到了大地上。一星希望之火,从他心里那堆灰烬里跳出来:跌,继续大幅度地下跌,跌得所有股民都认不得自己的家门口!不错,整个大盘,在他离场以后继续下跌了五点七个指数,“东南药业”跌了五分,“青城股份”跌了二分,跌得都太少了。他说不清是安慰,还是失望。

    “明天还要跌!”他对保险摊的摊主说,“操那,明天还要大跌!”

    端着收音机的中年男子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瞪视着他。

    曾经海说:“你做股票么?抛掉,统统抛掉,明天,十日均线守不牢!……抛掉就别再进去!……今天狂涨,明天暴跌,这种游戏不是我们做的!”

    中年汉子惊愕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曾经海却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转身朝前走。仿佛明天真的要继续大幅度下跌。他开始获得了一份满足,这份满足使他从太空回到大地。

    回家吗?这样一个问题倏地跳到他的眼前来了。他的心一阵颤栗。今晚,在都茗胸膛内值班的肯定是那颗恶毒的心脏,给他看的绝对不会有好脸色。不信杭伟的消息,离了场再回头买进;杭伟叫你抛,你又不马上抛,以致损失如此惨不忍睹!你做得来股票吗?你懂得进了股市该怎样操作吗!你……他的背上冒汗了。

    一想到都茗把命都押进了股市的认真和刻薄,他便立刻想到了邢景,仿佛下了海,一见风暴就想到了避风港。这一刻也是如此。他突地跳了起来:天!我竟忘记和邢景的约会了,连电话也没有给她打!他一看手表,失了火似的扑进电话亭。她还在办公室。声音依旧那样恬淡、平静、安详、无可无不可,好像他从来不曾负约,这个世界也根本不存在股市暴跌这回事。

    “还要见面吗?”她说,“我正准备回家了呢!”

    “不不,我刚处理了一点急事,”曾经海想了想说,“六点,我在……中山公园门口等你,再找个地方去吃晚饭。”

    “怎么选这个地方?”

    “见了面再告诉你。”

    “好吧,我这就去。”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他俩在公园大门左侧的梧桐树下见面了。

    邢景还是那一身藏青色的薄呢套裙,外加一件米色风衣,依然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仿佛刚从讲台上走下来。让他觉得面对的是一枝初绽的兰花,无粉白黛绿的妖娆,却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醉得他把股市里那许多贪婪、恐惧、懊悔和连带而来的种种烦恼全部化解了,不觉睁大了眼朝着她怔怔地看。

    “你怎么啦?”她被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像不认识我似的。”

    曾经海这才醒悟过来,自失地一笑:“你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她眉梢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股市实在太吓人了!”曾经海吸口气,“昨天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刚清了仓,可挂上电话还不到半个钟点,又一头栽进去了。全套牢了,今天割肉割得我差一点跳楼!”他把如何买进又割出“东南药业”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邢景忽然伸手掩着口,格格格地笑起来。这样放胆的笑,于她是破例的。

    曾经海愕然:“你笑什么?”

    “对不起,”她收住笑,连忙道歉加解释,“要是让张瑞玉她们知道,她们又要说……这太像你曾经海了……”

    张瑞玉是“收购板块”中的一员。

    曾经海越发像堕入五里雾中:“太像我曾经海了?”

    “是的,”邢景看他认真,连忙收篷,“不说了,不说了!走吧!”

    “不,”他拦住她的去路,“你说,为什么太像我?”

    她又拖口笑了一阵说:“我说了,你听完就算,行吗?”

    “当然,我保证。”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说说玩玩的。”邢景边说边沿着公园的围墙走,“我们背后都叫你‘叛徒’,说不定哪天会被你卖了。”

    曾经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啊?我这样坏吗?”

    “你听我说,”她淡淡地一笑,“那一回,你叫我们买进一只……叫什么股我忘了,说这股不涨到十八元不要卖。过了一个星期,这只股票刚涨了一元一角,张老师问你什么时候能涨到十八元,你反问她你怎么还不抛,我早卖了!……又有一次你叫她们买‘蓝牛’,说这股不大好做差价,到十三元时抛掉就得了,她们都等着涨到十三元,可这股偏是上上下下的只在十元一档跳上跳下,后来一了解,你已经高抛低吸跑了一个来回了,张老师就说,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自己闷声大发财,却叫我们坐在电梯里面上上下下地享受!还有一次……不说了,这种事多了!”

    曾经海头上冒汗了,冷汗!她说的这几件事一点不冤枉,但都使他内心受过严厉的自责。那是买进“新都商业”的时候,目标价位的确是十八元。可是不多久,因市场清淡销售不旺。这只股票的中报业绩可能大幅度下降,于是他提前出局。他也感觉到当时的曾经海,活脱是以往那个曾经海的“叛徒”,很觉痛苦。然而,市场已经修正了预期目标,自己不能不下决心跟着调正。

    至于亲友,向他探听的太多了,通知了几名最亲近的以外,竟忘了“收购板块”里也有人买进了这只股票,而且死守着十八元的目标!

    曾经海发现的时候,一向守信的他,竟成了出尔反尔叫她们“吃药”的油头光棍,暗自内疚过一阵。杀手‘蓝牛’,也确有其事,他也想到通知她们做差价的,可是股市涨涨落落,瞬息万变,她们怎能抓住这种机遇?为了守信,他曾为自己暗订规矩,不做差价,但到底敌不住利润的诱惑,做了,当时总觉得自己像个言行不一的小人,想秘而不宣,可还是在哪儿泄漏了天机。诸如此类的,想不到竟在背后铸成了这样一个雅号:叛徒,出卖朋友的犹大,一个不讲信用、骗人上当的卑鄙小人!啊啊,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以为,在这张老虎口里翻了这几个筋斗以后,我失去的只是钱财,只是往日所拥有的稳定、宁静与和谐的生活,想不到失去的还有比钱财、比宁静与安定更可贵的东西:人格!至少,在邢景她们心目中是如此!难怪这位令我心醉的女士,至今犹抱琵琶半遮面,躲躲闪闪地不愿投入我的怀抱了!说不定今晚就是向我摊牌来的,叫我早早死了这份心。

    他本能地胀红了脸解释:“是的,你不说;我也知道……可说实在的,我倒不是故意让你们吃药的,是……”邢景却依然淡淡地一笑,那简直是看透了一切的神态,截住他说:“不用解释,我能理解。你这个叛徒背叛的不是朋友,是原来的那个曾经海。当然不包括今天这次把握不了自己的‘背叛’。”

    曾经海耳目一新:“啊?是‘原来的那个曾经海’?”

    “我说得不对吗?”她站定,朝他上下一打量,“没有进入股市的那个曾经海,有自己一套观念,市场经济却硬要他背叛自己去顺从它,要不然就把他连皮带骨一起吃掉,所以他不能不背叛,以后你还会不断地背叛那个曾经海,背叛你的朋友。只有不断实现这种背叛,今天的曾经海才会成功。”

    她竟然如此理解,像拿诡辩故意作弄他,像猫儿对待逮住的那只老鼠,也像是拿一种新观念,为他灵魂作洗礼,他无法辨别此君是善是恶,忍不住冷冷地一笑,问道:“哦,还有一个‘原来的曾经海’?那个曾经海还有另外一套观念?”

    “是的。另外一套观念,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传统观念吧,”她说,“比如他注重自己的承诺,总希望拿这作为一个出发点,诚信地回到这个出发点,否则,就会认为是背叛了自己的立场,损害了自己信誉;他向往平淡,所以对股市大起大落,破坏了不温不火的‘度’和‘数’,他也会承受不了……”她忽然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不说了不说了!”

    曾经海来不及咀嚼和消化她说的是否对症,但仅凭这几句,已经完全改变了对她的判断,而且,从直感上,对这个女性的认识,胜过了以往所有交往。他犹如发现了一座未经开采的矿藏,惊异于在这个海发证券公司的散户大厅里,潜藏着这样的朋友!啊啊,人生的空间是这样的大,自己却关起门来捶胸顿足地后悔和怨恨,这何止是匆匆入市的无知与幼稚?他不禁赞叹说:“想不到,你真的与众不同!”

    她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笑,淡淡的,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悲凉。曾经海油然产生了向她讨教的企望:“你绝不是刚刚入市做股票的人。”

    她笑着摇摇头。“别客气嘛,”他说,“都说做股票要凭感觉。女性要么不进入股市,要是一投入,感觉肯定比男人好。”

    她又掩口一笑,摇摇头,截住他说:“我从来没有买过股票。”又是一个意外!曾经海突然站住,睁大了眼:“什么?你没有买过股票?”她坦然地说:“是的。我从来没有买。”

    “这怎么会呢?”灯影婆娑,眼前一片朦胧,曾经海只觉今晚打交道的,仿佛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道理就是这般简单:不买卖股票,却成为“收购板块”中一员,出入股市干什么?“你可把我弄糊涂了!”

    她抱歉地一笑。

    “我弄不明白,”曾经海承认此刻面对的全是事实,他无法不惊疑继而恐惧了。以往,莫非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见输惨了,无油水可刮,露出原形,借口抽身了?他忍不住问道:“你到证券公司里来干什么?啊?”

    “看人。”

    “看人?!”

    “我喜欢对着液晶屏看人,”她笑嘻嘻地说,“液晶屏上每一只股票,它们实际上都有自己所值的价位。可每天都在变,每时每刻都在变,一忽儿从乒乓球般膨胀得像个大气球,一忽儿又从大气球缩成一个乒乓球,真叫人看不懂它的本来面目,看不懂它本身到底值几何。你说,像不像生活中的一个个人?”

    “绝了!”他哈哈大笑,“你什么人都看到了!”

    “不,我看到的是真正的海。”

    “啥?真正的海?”

    “对,真正的海,”她嫣然一笑,“你看,股市深不可测,像海;股市里什么泥呀沙呀的物质都有,也像海;到股市里来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很像大洋里混杂的鱼龙,更像海;股市里各种各样的计谋都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更像不平静的海底世界。股市从来没有平静过,每次平静,无非是下一次风暴的前奏……”

    他摇摇头说:“都说股市是股海,不新鲜。”

    她淡淡地一笑:“透过海,我看到了整个世界。”

    “怎么说?”

    她认真说:“没法子说清楚,只能自己去体会。”

    这位女士不简单!站在交易大厅里,没有买卖股票,却比什么人都看得透。一种从未发觉的神秘感扑面而来,和这种朋友谈话,是必须注视着她的眉眼的。

    他是如此渴望着光亮,便朝马路对面一指,“过马路去吧,那儿有一家日本料理,很有点特色的。”

    她举眼一看,竟往身后连退了两步说:“我吃过了。还是随意地在外面走走吧!”不管他是否同意,转身便往相反的方向走。

    她想去的那边是一片昏沉,初冬的寒风正从昏沉中迎面扑过来。这种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出现的都茗式的专横,使眼前这片茫茫夜色,完全变成了这个都市无法触摸的、可怖的、阴冷的深沉。

    曾经海穷究的倔劲越发勃起了,口气比她更专横:“那就到公园里去走走吧,看看里面有没有咖啡座!”

    “也好,”似乎只要不到马路对面那家料理去,她便无处不随和。两人进了公园,天色完全黑了。星光从稀疏的树影里漏下来,斑斑驳驳的。游人稀落。经过买门票、进门过程中的一路灯火,已经使他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步子也放慢了。他不希望再度紧张,尽可能地放松,在放松中摸透这个女人。空乏的肚腹,教他找到了切入的话题:“你真的吃过晚饭了?”

    邢景微微一笑说:“都五点多了,还不见你的电话,不到食堂吃晚饭,准备饿着肚子回家啊?”和她交往中,“家”总是一个遭到回避的词眼,至于什么文化程度?家庭背景怎样?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夫妻感情如何?经济情况怎样?……以往一触及这类话题,也都给扯开了的,此刻何不以此为切人口,深入探究呢?曾经海问:“你在家里不做饭?”她像被抓住了漏洞似的愣怔了一下,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很久没有到这公园里来了,变化很大,比过去漂亮多了。”

    “是的,变化很大,”他也来个顺水行船,“你上次到这儿来是什么时候?”

    “十年以前吧。”

    他笑着问道:“是谈情说爱,还是和丈夫儿女,一家子来消磨假日?”

    半真半假的,他以为问得轻松,却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偷眼看时,只见她眼望前方慢慢地迈着步子,仿佛被前面景色所吸引,又像在追忆什么。不觉又问了一遍。“你对这些感兴趣吗?”

    她用的是嘲笑的口气。“当然。”

    他显得饶有兴致,看着她的脸,被从香樟树叶间筛下的灯影撩拨得忽明忽暗的,“你把你的什么都罩在头盖里面了。今晚,你能撩起一只角来,让我把你看得清楚一点吗?”

    “我有这么神秘吗?”树影在她脸上退尽了,眉眼尽露。“起码是个朦胧题材。”

    “我毫无朦胧的地方,”忽地,一蓬香樟树叶,又将她脸拉进了阴影里,“我连一个正式的单位都没有,在这个职校,我是临时聘用人员。”

    “啊?”又是一个意外,“怎么会呢?”

    “今晚,你约我到这里,就是审问我的吗?”她又格格格地笑起来了。又是一个意外。她很少这样笑。今晚,她连着笑了两次!如果说第一次连着两个“我不说了”以后的那阵笑,是为了掩饰难言的羞涩,以免过于冒昧的话,这一阵笑,却是埋怨他的木木然不知女人的心了!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使曾经海想到了她今晚一见面时对他的那番评论:背叛,背叛原来的曾经海。这不分明是埋怨此刻的我,仍是原来那个不愿背叛自己的曾经海吗?那么,她说的背叛,难道不包含着对自己家庭、对原有的情爱世界的追求吗?“背叛”对于这一刻的曾经海来说,的确是一个与“热烈追求”孪生的、能够唤醒他的情感,激活他为自己幸福奋斗的词眼。使他感受到她这两阵放声的笑里,分明掩盖着一缕难以言表的凄怆和苦涩,渴望着他大胆“背叛”的呼唤,使她惯有的那些平和,宁静,淡泊,具有特殊的魅力和诱惑,把刚才有过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猜疑,冲得一干二净。如果以她换成都茗,这一刻,也不会像个流浪汉,到这儿来了,她一定会温存地鼓励他,寻找重新振作起来总结教训补回损失的办法。这正是他所期望和追求的。仅凭这一份魅力,何必对她其他方面过于计较呢?这一想,头顶树叶的浓荫,顿时成了他的一种鼓动力量,鼓动他伸出双手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不,不是审问,是背叛!这一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你而背叛!”

    她恐惧地朝后退了一步。说道;“不不,我……”

    他已无法控制,以近于粗暴的勇往直前的执着,紧紧抓住了她的双肘,让自己的双唇贴近她的脸颊,寻找她的双唇,喃喃地说;“真的,我是爱你的,真的!”

    她惊恐了,使劲地推着他的双肩;“你干什么呀!你……”他紧搂着她不放:“真的,我非常非常地爱你!我……”她继续奋力挣扎着:“放开,你们这些男人都……”

    他松开了手。她转身跑到灯光下,直朝着他喘气。那眼光是复杂的,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难以表述的复杂,使他飓风般扑来的冲动,又如飓风过境般地退去。他走到她面前,想向她解释一些什么;“对不起……”

    “要是没有别的事,”她打断他的解释,怕他还有什么猝不及防的粗鲁举止,又往后退了两步,话语却已经恢复了温和,“你就回家吃晚饭罢。”他紧跟而上,希望留住她。她继续往后退,话语依然是平和的,以致有了以往的那种恬静、安详和淡泊:“我还有一堆作业没有批好,该早点回去。”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等一等!”曾经海追上去。从对面来了一群年轻人,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把她冲得不见了人影。等这群年轻人走远,他见到的只有一片婆娑的树影。他更加沮丧,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操他娘的,“收购板块”这个名词叫了这么久,今晚才明白它起得多么准确。女人一当成了被收购的对象,自然成了商品,自然长起一只专闻铜臭的鼻子!瞧,见我输到这地步,没钱收购她们,就同我拜拜了。股市里的消息像婊子,婊子更像股市里的消息!呸!我还有实力,看我怎样翻本吧,到那时候,比你更有魅力的女人会送上门来的,看我怎样叫你们充分发挥商品的价值!他昏昏然地继续朝前面走,不觉到了公园大门口。

    “回家”,这个词忽然重新跳到他面前来了。随即从心眼里发出一阵颤栗:都茗,跟我同睡一张床的这只股票,其实是“收购板块”中最粘手的一只股票,不知今晚她给我准备着怎样一顿“大餐”!

    他出了公园,在马路上踯躅到深夜才回家。都茗已经就寝。他不敢开灯,悄悄地在她身边睡下。她毫无反应。这不能说明她已经睡着了,必须试着向她表示一点饥不择食般的亲昵,要不,她会怀疑他刚才在外面和哪个野女人调过了情。

    他刚靠近她,把手伸向她的胸脯,却被她用肘子狠狠地捅了一下。

    正捅在胸口上,很疼。他不敢声张,心里却开始天翻地覆了。比他想象的更可怕!邢紧跟着在他眼前重新出现了。这位清苦而又神秘的女性,此刻却比结识以来任何时候都令他向往。他把她的猝然离去的不礼貌,全部归罪于自己,她对他独有的理解,她那尽管恼怒然而仍不失其温柔、恬静、淡泊的神态和语调,在轻轻地抚慰着他惨痛的心灵。她是到股市来寻找拥有金钱的大款的吗?如果是,那又有什么过错呢?她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要建立家庭,生儿育女,享受符合她身份的生活水准,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但愿降温的消息尽快出台,让这次下调幅度深一些,再深一些,能够让他有条件来一个彻底的“背叛”,并趁这机会去把账号上的密码换了,以免都茗横里来一手,使他臣服于她。保证通过他的手,借助她仅有的这点资金,赚回更多的钱,然后来一个“金蝉脱壳”,把躺在身边的这只筹码抛掉,去过没有家庭笼头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上卷 十四、潮有涨必有落,浪有起必有伏,应该逢高出货,趁跌建仓
    直到清晨,曾经海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反正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不需要到机关去看“扁头阿棒”们的脸色,也暂时可以不去股市,所以睡得很放松,一觉醒来都快十二点了。他不慌不忙地起床,边披衣边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听听降温的消息是否出台,股市行情如何。

    曾经海一听便惊呆了:股市不仅止跌企稳,而日强劲地反弹了。“东南药业”和“青城股份”都回到了原来的价位,降温,纯属子虚乌有!

    他忘记杭伟是个早已实现了“背叛”的角色,脱口咒了一声:“他妈的,这流氓,叫我吃药嘛!”便直奔海发证券公司。后市刚开盘,他想尽快抓住机会。可是,沪深指数继续在上升。看“青城股份”和“东南药业”的价位,算算资金,十股变成了五股,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重新买回。给杭伟打电话,可电话就是占线。他索性直接找到开泰证券公司去。

    开泰门前李阿姨报摊上生意兴隆,他连看也没心思看一眼,径自上楼。杭伟,老贺,章先生,黄女士们早已经趁着低价位买进股票,乐滋滋地看着白花花的钱财,在一片红彤彤的股价里往自己账号里聚集。杭伟仍旧抓着手机,在门外打电话,见了他,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示意他先进房间里去等他。

    章先生一见曾经海,兴高采烈地说:“晦,正是拉皮夹子的日子,对吧?”曾经海一脸上了当的沮丧,无法说笑,硬是克制着埋怨情绪:“消息不灵嘛,要早知道这样,抛它干啥?”

    杭伟握着手提电话进来了,分明听到了他的话;“股市就这样变幻莫测!算了,股市没有昨天!早一点买回就行了。”

    曾经海哭丧了脸说;“可我……太晚了!”

    “啊,你什么也没有买?”杭伟一惊,“别急别急!机会有的是!”

    曾经海说:“这时候还能买什么?”

    杭伟想了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带他重新到了大户室门外,放低声音说:“只告诉你一个人的。最近,我们在策划一次大买卖。只要消息面可以,两到三个交易周,准让你翻两个跟斗!”

    曾经海双眼一亮,问,“又是一个‘驼方’?”

    杭伟不置可否地露齿一笑:“到时候,我叫你买什么就买什么。什么也不要问,你自然会明白的。”

    “好吧!”他认真地敲定,“这一铺行情我什么也不买,专等着你罗?”

    杭伟说:“正是这个意思。”

    “那好!”曾经海快步走到楼梯口,站住想了想,觉得要抓住这个机会,就得对这只“活股票”铆得紧一点。便蜇了回来,把抗伟叫出门外说,“我想趁这次清仓的机会,把我的账户转到开泰来,互相有个关照。”

    “这当然好。”杭伟笑着说,“要说是我把你拉到开泰来的,我还可以向经理要回扣呢!”曾经海心一怔,想到了宫经理和小魏小燕们,她们会放吗?如今沪上证券公司的营业部多于米铺,为了拉到客户,券商所用手法多多,像宫经理亲自请那些能对公司扩大影响的客户吃饭,就是一种;有的券商则采用了向介绍人按成交量提供中介费的办法,兼收并蓄,抓大也不放小。他口气不觉软了,可话已经出口,只能顺着说下去:“这也算是小弟对你大哥的一点意思吧?”

    杭伟笑着挥挥手说:“操那,我真要这一点回扣,那也太落泊了。叫开泰让我的透支比例高一点,就都在里面了!”

    曾经海笑了笑,没有马上答腔。在进入股市之前,就听人说起,中国股市兴起之初,暴发的股民主要是抓住了两个机遇,一是大胆地买进了“飞乐”、“延中”、“电真空”、“豫园”等“老八股”,从每股百元的原始股,涨到数千元以致上万元而成为了百万富翁;二是购进了“认购证”,在数月之间成了大款。然而,不多久,他们又一个个都把这些财富“还”给了股市,留在股市周旋,并继续让财富增长者,寥若晨星。据说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向券商透支。

    所以,他本人,还有他的父亲,都为入股市订了一条规矩:输得再惨,也不能向亲友借债,更不能向证券公司透支。正因为透支的风险太大,券商对透支的金额,与客户的自有资金规定了比例,但这比例是可以适当灵活掌握的,券商们为了吸引客户,波幅各不相同,可到底是多少,他从来没有问。此刻,杭伟提起了他也不想问,只是拿开玩笑的口吻说:“那好,我要透支,也要享受同等待遇的罗?”

    “那当然,”杭伟现出一副在此无所不能的样子,“你先过来再说吧!我和经理都是哥们,好商量。”他们分手了。走出开泰证券公司,曾经海立刻觉得这个决定有些草率。他想到了杭伟的为人,眼下热得当然无话可说,可是股市没有真朋友,有的始终是一场与狼共舞的游戏,到关键时刻,卖了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给卖的;说不定,到了这里,穿起连裆裤,在这种冒险家的影响下,禁不住也会透了支来炒股的,一旦成了职业炒手,谁能保证不会来一次快进快出、虎口拔牙式的游戏?……至于宫经理和小魏、小燕他们,还有“收购板块”里的那位扑朔迷离的尤物,都不重要,因为,如今他曾经海已经输得变成个小散户了,谁会希罕你的去留?啊啊,股市可怕,人更可怕!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所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很想找个借口,矫正这一轻率,甚至趁机脱离股市,收回辞职申请书,回到机关去,重新走过那种安安稳稳的日子!

    真的,进入股市之前的那种岁月,这一刻是那样让他怀恋!它在他耳畔直叫:回去吧,趁早回去吧!什么“背叛”?那边风景也不太差,你干吗要“背叛”?!就在这“干吗要背叛”的自诘里,曾经海犹犹豫豫地到了海发证券公司,犹犹豫豫地把账号密码改了,以免都茗冒冒失失地冲进股市里来,然后怀着七上八下的心回家。或许都茗早知道他错过了补仓买回的机会,“踏空”了;或许,她正想亲自运筹这笔资金,发现账号密码换了,只见她脸色铁青,也不问他吃了没有,只拿屁股对着他.把茶杯碗碟丢得乒乓响。他很恼火,真想大叫大嚷一番。可到底忍住了,只是暗地里咬咬牙:拼死吃河豚,跟着杭伟做!

    为了恢复自己在家庭和亲友中的地位,跟魔鬼打交道,也要比回头去做那种里里外外都是“海底游鱼”好上几万倍!

    第二天,曾经海断然到了海发证券公司,着手办理转户。本不想向宫经理或者小魏打招呼的,走了再说。可是,深圳的账号,却不能像上海证券交易所那样可以任意转移的,非要办一份开户公司转户的委托书不可。他不得不找到了经理室。“怎么要转到开泰去?”

    富经理未经修饰却长得又细又长的眉毛突然扬得高高的,“搬家了?”

    曾经海摇摇头说:“不不不。”

    她更惊奇了:“那怎么转到那儿去?”

    曾经海无法启齿。“是不是我们服务不周到?”

    她站起来,给他沏茶,“我们这儿房子是紧了一点。不过,我们马上要把隔壁那幢房子租过来,条件就好了。关键是服务,服务不好,房子再宽也是白搭,你说是不是?”

    曾经海不能不佩服宫经理的能言善语,诚恳地点了点头。宫经理马上说:“是哪个得罪了你?请告诉我,我马上炒他就鱿鱼!”跟着杭伟搬过去吃河豚的念头全部破碎了。宫经理如此不以财富留人的态度,尤其使他感动。他思绪万平!如今,在这个买卖世界里,这样的际遇真是太少太少了;怎能舍此而去呢?……这一想,另外一个念头也跳到眼前来了:你的消息都是从杭伟那儿来的,在这里你是消息灵通的炒手,备受券商和股民的重视;一旦到了杭伟那儿,你,曾经海,充其量是围着杭伟屁股转的一只应声虫!何不仍然扎根在这儿,多到开泰去走走,把两地的风水都占有呢?“没有没有,在这儿都够朋友的!”

    曾经海连忙否认,“是我一个朋友给我出的主意,只是灵机一动。……好了,不谈了,我不走了!”

    “谢谢,”宫经理说,“潮有涨必有落,浪有起必有伏,这是股票买卖的起码常识。我们绝不会因为你这次亏损大了就请你搬出大户室!你应该享受的大户优惠条件,照样享受!”曾经海越发感动了。马上去把这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杭伟。

    杭伟啐了一声:“这女人,倒真会做生意,趁跌建仓!”也就罢了。宫经理给了这么一份觅之不得的温馨,也帮曾经海最后拿定了辞职的主意,不管父母亲大不以为然地劝阻,也不管已经荣升为主任的“扁头阿棒”的惋惜,都不再使他犹豫。

    都茗依旧对他爱理不理的,他拿出当年做海底游鱼的忍耐功夫,含垢忍辱,专心一意地投入股市,小媳妇似的,采取占尽两地风水的做法,来实施重新崛起的计划。

    “收购板块”往来如故,同他们嘻嘻哈哈,在半真半假的调情中,探听消息,成为他们买卖中抬轿子的一群。邢景照样跟着她们,开心的时候,同以往一样抿着嘴笑;并借机恰到好处地投给他多情的一瞥。他不想对她过热,她到底是否只是凑热闹,他也不想过问,他把花在她们身上的那些时间和精力,都花到杭伟身上去了,差不多和杭伟天天见面。

    在开泰,除了章先生、老贺、黄女士外,他还结识了杭伟的一些朋友,包括这家公司的经理,逐渐地知道了他们做“驼方”的内幕。他第一次来找杭伟,从会客室内出来接待他的那位汉子,就是常在报刊上写股评文章的海泫,以及另外一些写股评文章的朋友,像言中、石点头等等。与杭伟关系最密切的,自然是海泫。此公本是一位职业炒手。就是这位在证券界声名显赫的海泫,应了某位超级大户的邀请,和“驼方”股份公司管理层的某位当家人,联手导出了“驼方”从八元暴涨到十八元的“热点”。公司和炒家各赢了数千万。只因为杭伟和这位海泫有些交情,在“驻方”拉升阶段介入了,获利也是不菲的。

    这天,他又来到开泰证券公司。他和报贩李阿姨也熟了,随便买份报纸,笑着问一声“今天是买还是卖啊?”李阿姨也是一笑说:“报纸销路一般,你说该买还是该卖?”他留下一阵哈哈哈,就上楼找杭伟。杭伟不在。章先生指着电脑里一只股票的日K线图,像赞叹也像推荐:“你看你看,马上要突破六元了!”他定睛一看,是“贵联”,商业股,业绩一般,但这个价位显然偏低了。他忍不住伸手打了几个电脑键,看看它的近期走势。不错,价格不贵,刚刚启动,每股只有五元六角二分,是从五元五角一分涨上来的。如果这时候买进一万股,一天不涨五角,就算三角吧,三千元,等于是白捡的,做做这样的短差,有什么不可以?曾经海心儿一阵急跳,伸手就去抓电话,打算请海发大户室的报单员买进。却见门扇一开,杭伟匆匆地进门来了。他急忙把听筒搁回叉簧。他要看看杭伟有无消息,便指着电脑里的“贵联”:“你看这只股票怎样?”

    杭伟好像早知道,只瞄了一眼,摇了摇头。刚才勃发的抓一把短差的激动骤然退却了,这样一声用血换来的警告,连同李阿姨的笑谈,一起蹦到眼前来了:战胜自己才是强者,股市里尤其这样!必须管住自己,保存有生力量,等待时机,最好这几天排除所有的诱惑,远离股市。

    他断然离开了开泰。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杭伟没有来消息。大户室的这十五六位朋友,有的是不常来的,像和他背靠背的孟经理和靠门的“辜姐”。孟经理是一家机械仓库的当家人,炒股是属于业余的,因他拥有的资金而在此占有一席之地;被称为“辜姐”的,是一家杂志的编辑,也属于放长线钓大鱼的,难得光临,总是电话委托报单员代为买卖。不管常客还是稀客,差不多都没有从股市退出。各人有各人的消息来源,各人有各人所关注的股票,像孟经理,一旦买进绝不割肉,他说股市买卖,就是一场与市场比耐心的较量,坐不坐在电脑前都无所谓;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自称是“新股民”的老朱,看神态像机关干部,却始终不愿介绍他自身单位和职业的中年汉子,总是在股市大起或大落的时日出现,带来的消息也往往会出人意料,颇具神秘色彩;至于像墙角落那位老佟,原是小本经营的个体户,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伤了左腿,获得了一笔赔偿金以后,就变成了股民,能去的就是这个证券公司,他和退休的工厂工会干部“程部长”一样,天天来,“坐在电脑面前一天,总得坐出功夫钱来”;……曾经海有自己的打算,只怕管不住自己,每天来“报个到”就走。

    然而,邢景的身影,总是盈盈的,若即若离地在他面前出现,叫他一双眼总要透过玻璃窗往拥满了散户的大厅里瞄。说真的,都茗的冷淡,不能不让他去想念这位扑朔迷离,专到股市里来透过液晶屏“看人”、“看海”、“看世界”的,没有单位也没有成家的女士。可也不是天天能见到她们的。这天,“收购板块”的大部分女士都来了,面对液晶屏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独有邢景,虽然站在她们中间,也面对着液晶屏,却分明置身于群体之外,透过不断变幻滚动的红绿相间的股价,却将身心凝注进了远不可测的某处,早已超越了以往的恬淡、平和与安详而进入了无我,无住,无念的境界,散发出一股飘逸、幽深、自然与质朴的禅气!曾经海的心房被她震撼了!他没有研究过禅家,然而她此刻的神态,却让他感觉到了这种禅气,看到了这种禅思。与那晚在公园里相比,又是一种境界!他忘记了她曾经有过的种种拒绝,决定再约她出来聊聊。可到底心里挂着杭伟,在邀请她之前,便先与杭伟通通气,看看有无“消息”。杭伟一听便说:“啊,我正想找你!你马上买进‘罗湖股份’!”

    “罗湖股份?”曾经海不禁一怔,他知道这只股票,业绩相当差,一般人是不敢问津的,可这两天已经连续飘红,从七元五角五分,涨得突破十元了,他半信半疑地问,“满仓?”

    杭伟斩钉截铁地说:“对,凭你的资金吃足!”

    曾经海依然怀疑:“就是你叫我等着买的股票吗?”

    杭伟说:“不错!”曾经海大失所望,都涨几挡了,还有什么油水呢?不禁问道:“你买了?”

    抗伟说:“买了。”

    曾经海更没有信心了:“打算做到几元?”

    杭伟说:“二十吧!”

    “啊?”曾经海双眼一亮:既然是一次和“驼方”、“轻工”同样的游戏,躲在哪个超级大户室里暗中操作的炒手,怎么可能让你一起步就介入呢,能够在起步之初就告诉你,已经够交情了!忙问,“要几个交易日?大概?”

    “一个交易周左右吧!”杭伟有点不耐烦了,“你听我的!”这可是久所期盼的发大财机会,绝不能在一个犹豫观望之间错过!能够预测到的,不叫风险;一眼就能看清的机遇,也不是价值连城的机遇!人生的真正机遇,都是为那些先知先觉者留着的,并且都是在这种令人不敢涉足的外表下展开的,要不,人人都看得见,一窝蜂而上,你还能得到多少好处呢?这是冒险家的成功之道,也是开泰门前李阿姨卖报所包含的真理。

    曾经海毫不迟疑地扑进海发证券公司,将全部资金买进了“罗湖”,并与都茗一起分头通知亲友。直到他叫“收购板块”的张瑞玉她们也买进的时候,股价已经从十元二角,上窜到十元八角了。二十元!二十元!也就是说,只需一个星期,就能获得一倍的利润啊!如果我的资金能增加一倍或者两倍,那么……一捆捆人民币,一大堆,一大堆金灿灿黄金的光辉又使他晕眩了,恍恍惚惚地又仿佛变成了一头能把整个世界放进嘴里咬碎、吞咽进肚里的巨无霸了……“罗湖”在强劲地上冲。曾经海如此信心百倍。“叛徒”,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外号,同时还有一个“赌”字。

    他想,这一回一定要叫张瑞玉她们明白,我是真正的叛徒,当代叛徒!他的思想在飞!竟从“叛徒”飞向透支!这是一个百发百中、万无一失的机遇,为什么要墨守成规“只有不断实现这种背叛,今天的曾经海才能成功”,邢景说得对!既然宫经理诚意挽留了我,为我提供了条件,就看你背叛的勇气了,不说多,就是我自有资金的两倍,三十万,也足够实现我一次成功的“背叛”了!看,股价继续在直线上升,犹豫一分钟,就是损失成千上万的钱啊!人生能有几回搏,该搏的时候不搏一记,后悔无穷!成为了一个巨无霸的幽灵缠着他,事先为自己制订的规矩,就这样被它咬嚼得粉粉碎,连同所有的风险防范,也一起在这一瞬间被它咽了下去。曾经海就像一头巨无霸般的猛兽,一头扑进了经理室。活该曾经海发财,背叛成功!宫经理在。他提出了要求,而且告诉宫经理,请她们公司也买进“罗湖”,说这是有绝对可靠消息的股票,万元一失!宫经理嫣然一笑,说:“我听到过,说是深圳一家大公司控股。”

    “你知道就好!”曾经海装作比她知道得更多的样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透支我三十万,行吗?”

    宫经理想了想:“好吧!你是我们的老顾客。只请你别声张就行了。”办好透支手续,“罗湖”已经涨到了十元九角。他再连续买进了三万股,加起来总共九万多股。

    可“罗湖”的价格却开始回调。他睁大了眼,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胜于惊雷急鼓,简直能传遍整个世界。思绪也随这“鼓点”瞬息万变,都是刚才没有想到的:股市没有真朋友,会不会杭伟诱我进来帮他抬轿子?会不会消息面上有什么变化?……可能的!全都可能!

    曾经海啊,你呀,真不知深浅,怎么这样轻信,并在一时性起中做了这种背叛:违背了自己所订的约法三章去透支,而且透支这许多?果真是有鬼缠身么?你完全忘了这个位子先前的主人,是怎样被扫地出门了。

    这一回,惨不忍睹,倾家荡产,步其后尘,成了替身的却是你曾经海!他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个个喷水!正在满脑子的风起云涌,“罗湖股份”又往上窜了。转眼间,竟然创出了今天的最高价位!就如一轮太阳破雾而出,把云雾驱除得一干二净。哈,曾经海,你真的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真他妈的没有见过世面!刚才股价波动,叫振荡,振仓,故意造成立刻要下跌的样子,把胆小的股民手里的股票引诱出来,以便让庄家掌握更多的筹码,把“罗湖股份”的整个盘子控制在手中。可你,竟然怀疑朋友的真诚!杭伟要捞钱,你有多少资金啊,竟会叫他来吃这几根不起眼的窝边草!至于消息面,杭伟早说过操纵这种买卖,必须在消息有把握的时候。

    眼下,对中国股市前景都是看好的,都说今年能够涨到三千点呢。杭伟早就说了,这是“初级”阶段刚兴起的股票市场,可打的到底是社会主义印记,叫投资者吃亏,怎么能形成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他算了算收入,前期的损失差不多弥补了一半,明天,只需再来一个高开高走,大户的身份就恢复了。宫经理真有眼光;你,曾经海也真有办法,本来并没有感情投资的机缘,却硬是在不经意间制造出一个,让你来一次感情投资.为今天的成功铺了路!
上卷 五、当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
    这一天,曾经海的心境是近期内最好的。收市以后,他习惯地跟一些认识但并不知道姓名的“股友”们聊聊,交流交流信息,听听他们的想法。

    这天却无人不在谈论“罗湖股份”,他们所传递的有关此股的消息,竟多得使他这个得知内中机密的人都不敢随意插嘴。仔细听听,原来不少是从五花八门的小报上来的,公司门口不同于李阿姨的那个地摊,正在发售这种小报。他立刻买了几份,居然好几位股评家也都推荐这一只股票,其中包括那位大名鼎鼎的海泫。有的专文介绍,说的和宫经理听到的是一样的,香港某跨国公司诚意控股,将注入二个亿的资金;有的在“股市热点”分析中,用浓墨重彩评析“罗湖股份”的投资价值和对整个证券市场的作用,几乎一致地推荐“大胆介入,长线持有”!……

    他笑了。像是得意,又像嘲笑以往寻找游在海底好鱼的那个曾经海。回到家,都茗早回来了。这一阵来,都茗内心遭受的自我拷问,胜于曾经海在股市中的煎熬。在东海渔村,曾经海向她交代邢景的底,她当然不全信,但她得到了一个启发:真要把丈夫抓在手心,比监视更有效的办法是一起入市,虽然不直接操盘,但能够提供重要信息,在关节眼上拿出好主意,叫他感到离不开她。她开始这样做了。

    为了“东南药业”她到处探听消息,以至探听到“同事的丈人”那儿去了,可他竟没有采纳,完全是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为此损失上万!她一恼之下,又要给他看颜色——不理睬他。她知道,这种态度只能把他逼到别的女人身边去,不明智,可是当他主动来亲热的时候,她却又冷落他,不睬他。她恨自己任性,决心改,无奈,生就的脾气,到时候,又是拿一张冷面孔对待他。人啊,原来指挥自己比指挥别人更难!

    今天,她知道“罗湖股份”涨势出众,这是心里灌了蜜的时日,也应该是自己下楼的机会。冷面孔既做不出来,也不应该做。于是她买来了一大堆鱼呀肉呀,还有几瓶花雕,静候他归来。他来了。一见他进门,她就丢下灶头边正待修整的那一大摊,马上把正在播送的“今日证券”音量放得大大的,作为一枝橄榄技送过去,声音里带着笑:“你听,你买的这只‘罗湖股份’真正不错!都成了股市热点啦!”这是好久不见的家庭气氛,曾经海心里越发高兴,不禁故作玄虚:“你知道吗,今天我们一下子赚进多少?”都茗多情地瞟了他一眼:“没有算过!这一刻也不想算!”

    曾经海感受到她这一眼的韵味,故意将双唇贴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像报告一个秘密:“告诉你:八万多!”然后趁机往她颈上亲了一口。

    都茗有点意外,突然转过脸,鼻尖碰鼻尖:“真的?有这么多?”

    曾经海说:“我透支了三十万!”

    “真的?”都茗吃惊地往后一跳,“三十万?”

    “你害怕?”

    “不是。你下海的时候,不是订了一大把条条框框吗?”

    “该灵活的时候就该灵活掌握嘛。看准了,宫经理又乐于帮忙,怎么还能让那些老观念来束缚自己的手脚?”

    “晦,”都茗一下睁圆了眼,可一下子又笑没了眼,“你开窍了!”

    “这叫向市场投降,背叛……”曾经海急忙改口,“夫人教导有方!”

    “去你的!”曾经海发现她的娇嗔是非常妩媚的,他从来不知道妻子会有这么迷人的魅力,竟然压过了邢景,不觉伸出手,打算把她重新搂入怀里,却被她推了开去。

    她不高兴地说:“你还没有真正开窍!既然透支,为什么不再透支一点?这种机会不搏一记,还等什么时候?”

    曾经海想到过的。如果这时候,再透支十万二十万的,那会是怎样巨大的收获啊!他后悔得讪讪地缩回了手,狠狠地抓着头皮:“我想……”

    “杭伟不是说能涨到二十元吗?”都茗截住他说,“再去透支十万二十万的。明天买进还是来得及的!听到吗?”

    曾经海想了想,说:“好的,明天,我再去找宫经理商量商量。”

    这一晚,他夫妻俩真像初婚似的百般恩爱,颠狂了小半夜也不觉得累乏。第二天一早,曾经海就到了证券公司。宫经理出去开会了,直到下午回来时才谈妥,再给他透支十五万元,利息照旧。

    好在“罗湖股份”真该让他发财似的,宫经理之前,又经过了一次回调,重新上扬不多久,在十二元二角的价位上,让他再买进了一万股。要是没有昨天那一场振荡,他是没有胆量再拿透支来增加仓位的。股市就是冒险家的乐园,说得一点都不错。

    正因为已经掌握这只股票上下振荡的节奏,他在低价位一买进就继续往上涨,上涨,买盘始终大于卖盘,让股价活像插上了翅膀似的直往上飞,什么阻力线都阻不住它强劲的冲高态势……曾经海看着自己账号上跳跃式地增长着财富,没有比这享受更过瘾了;亲友们不断来电话称谢,更是一种骄傲,尤其是“收购板块”们,眉开眼笑地到他房里来,另有一种美人追随英雄的陶醉,有的是提心吊胆的询问:什么时候抛出阿?有的是没有赶上趟的,要求下一次千万别忘了通知她。独有邢景,依然随着她们淡淡地笑。问她买了没有,她只是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吐出很轻很轻的一声“没有呀!”这种见人发财而没有半点酸味的风韵,愈觉深不可测,使他再一次动了心:“你确是一个谜!”

    她还是淡淡一笑,笑得既幽深又清远。他越发着迷了,真想趁机邀请她今晚出去。可不能。这几天都茗都安排得满满的,显然是主动把他控制在手里,不可轻举妄动,只能让这个意愿刻在心里,说:“我一定要破你这个谜,把你拉进股市里来,你瞧着吧!”

    邢景还是笑了笑,笑得还是那样淡泊、那样随和。这—天,“罗湖股份”涨了五角。新透支的那一万股手续费加上日息,都赚到了;第二天继续强劲地往上涨,将曾经海的资金直往百万冲刺。

    这是周末,都茗没有具体安排,难免使他不想到邢景。收盘时,目光仿佛被磁性吸引,尽往窗口外瞄。“收购板块”们正和几位男士在说什么,显得很开心的样子,邢景也在其中。他心里竟然出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难以克制地打算下去,看看能否邀请邢景一起度周末。可就在这时候,都茗打电话来.说天凉了,要是晚上有什么活动,该先回家去添一点衣裳,要么,她亲自送来。对他这般关心冷暖,这般的信任,结婚以来倒是第一次,本来应该感动的,可这一刻却分明觉得她是在考察他,连忙说:“不不不,我马上回家。”

    “那好,你没有应酬,我就不做饭了。”她柔声地说。

    “好,”想和邢景们混一阵再走的希望又反弹而出了,“到哪里?”“你回来再说吧?”仿佛猜到他的心思,她越显出一个妻子的细心和关爱,“晚上凉,不该加一点衣裳吗?”他不能不马上走。

    经过交易大厅的大门,里面的“收购板块”已经走了,他恋恋地探头探脑,却吸引了还恋在这里议论行情的股民。一阵热火火的招呼声之后,便给围住了。因为“罗湖股份”的走强,他在他们心里又有了崭新的光彩。满额皱纹的“小老头”,在犹犹豫豫间没有买进“罗湖”,此刻沮丧万分,拉住他像倾诉,也像为他祝贺:“你知道吗?这只‘罗湖股份’前两年收益不高,就是投入多,还没有出成效,据说今年收益要翻三倍!你发财了!”

    小胡子小乔跟着曾经海买进了二千股,此刻得意非凡,拍拍手里的一份小报:“看看,这是新兴产业嘛,又是垄断企业,前景宽广,价值刚刚体现出来!”

    风韵犹存的某公司退休营业员张女士,说得眉飞色舞的:“听说,这是当地政府重点扶持的企业!马上宣布前三年的税款全部返还,归入公积金!”

    “哦,”一阵惊叹,“那中期就有高送配罗?”有关这只股票的利好消息,好像天天都有新发现,而且都是闻所未闻的。他无法核实是真是假,但他相信:存在都是合理的;天底下事物的潜力就需要人去开掘,这是“瘪三变大亨,大亨变瘪三”现象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种体现,靠的是消息灵通、慧眼独具。

    他就是消息灵通、慧眼独具的超人。他的躯体很快膨胀起来,膨胀起来,简直分不清自己是原先那个曾经海,还是这一只叫“罗湖”的股票……“听说,”随着轻不可见的这一声,曾经海右颈感到了痒痒,一回头,是满嘴花白胡子的老陈,贴近他的右耳,生怕唱了反调扫了他的兴似的,悄声而胆怯地问,“管理层要降温呢,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罗湖股份’不要紧吧?”曾经海的心猛地一缩。这正是他两次透支以后,不断闯进梦里来的忧虑。他听到有人这样说,但都给眼前火爆的事实否定了。此刻从身后送来的这声询问,让膨胀得分不清自身的他,忽地抖了一抖。尽管“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是第一次听到,然而,当着这一张一张感谢与崇敬的脸,他一时间无法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也不能作出这个转弯,因为,只要他一点头,所引起的恐慌与狂抛,一定会把他整个儿淹没,并且卷到不知哪个角落去的。“听说了,”

    他镇静地一笑,膨胀得无法缩回原来的地,说话神态依然像个消息灵通、慧眼独具的超人,“狼来了狼来了,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我倒有个比喻说给你听听。身体强壮的人,是不太过分关心气候变化的。”

    “这比方好极!”老陈谦逊地连点着头,“只要有业绩支撑的好股票,是不管温度高低的,是不是这意思?”

    “小老头”和小胡子们都有一串问题、一大把消息想提出来和他商讨和交流。他见不能久留,找个借口,急急忙忙地冲出包围,跑出了公司大门。“这两天机构都在出货了”。老陈的信息,让初冬傍晚的阵阵冷风把它吹得无比坚挺,坚挺得棱角分明,使膨胀了的他,迅速缩小,缩成了原来那个曾经海,而且比原先的曾经海更没有了水分。摆地摊的报贩子“没有了,早卖光了”的嚷嚷声,开泰公司门前的李阿姨的经验,连同股市这样的警言:“当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都手拉手地向他压过来,提醒他:即使管理层不降温,碰到这种局面,也是应该赶紧出局了结啦。

    一阵错失良机的焦急,驱使他做出了入市做股票以后所养成的一种习惯性反应:问问杭伟。他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公用电话亭,结杭伟打电话。杭伟的手提电话一拨就通。“操那!”对方像对待不忠实的朋友那样臊了他一声,然后便像对小阿弟那样指点他,“我也听到了,减轻了一点仓位……”

    曾经海吃了一惊:“你抛了?”“我的仓位太重,减了一点,”杭伟说得淡淡的,“慌什么?天天说要降温,可你看见降温措施了吗?市场是有自己的规律的嘛!”

    “是呀,我也这样想,”曾经海仍然不放心,“不过,对于‘罗湖’,一片叫好声,是不是目标太大了?”

    杭伟一笑说:“不错,在股市,人人都说哪只股好的时候,就是这只股票出货的时候。这倒真符合市场规律的。有些庄家,就是在一片叫好声里哄人入围.让自己出货的。不过这一回,做庄的是我们自己人,底牌清楚得很。你放心!什么时候该出,我会告诉你的。”曾经海将信将疑地问:“目标没有变?”“只要消息面还可以,不会有什么变化的。”这是属于股评家经典性的判断。乍听,曾经海的心里仍然难免七上八下的。但杭伟并没有错,仓位重,赚了钱,流言四起时,自然该减磅,这是操盘老手自我保护之举。各有各的具体情况,不能拿他的举措来要求我。邢景她们背地里喊我“叛徒”,就因为不能拿我的情况要求于她们之故。股市里的事,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要不,滕百胜何必拿这种绕口令来教训初入股市的股民?这一想,曾经海释然了,甚至暗自嘲笑自己不懂市场规律,自寻烦恼。打算把一切撇开,回家去和都茗痛痛快快地过周末。一到家,“扁头阿棒”却上门来了。收拾得满身珠光宝气的都茗正在接待。他们是第一次晤面,“见面熟”的都茗打扮得花枝招展,心境又特别的好,叽叽喳喳的全是她的声音,直到发现曾经海进门才收住:“来了来了!”

    “扁头阿棒”连忙站起身来,伸过双手热火火地迎迓:“哦,经海!”刚才交易大厅里那个膨胀了的曾经海,忽地又回来了,他心里注满了反感,没有把手伸出去,而是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笑了笑说:“领导上门关心职工来了!”

    “扁头阿棒”让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在男女主人眉眼上急骤地打转,故意把主人的讽刺当作笑话听,笑着说:“说哪里话呢,老同事,顺便来着看。”

    曾经海在客人对面坐下来说;“是老同事,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是不是来告诉我,辞职申请批准了,什么时候去办手续?”“扁头阿棒”却不急着回答,眯起双眼来哈哈地笑了一阵,才重新坐下说:“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呢?是不是对我有些情绪,怪我那天早上……”曾

    经海不想作正面回答:“要是有情绪,就不批,是不是?”

    “不不不,”“扁头阿棒”连忙否定,“我们是老同事,特地上门来谈谈心的。我觉得,你在机关里,更能发挥作用。”

    曾经海扑哧一笑。“扁头阿棒”对他这一笑极其敏感,连忙说:“像你这样的资历和能力,在我们机关里是不多的,”他开始历数曾经海种种长处,“你谦虚谨慎,工作踏实,一般人不愿做的工作,你却绝不推三阻四,一点都没有大学生的架子;所以你的人际关系,在我们机关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都说你为人很真,人前人后一样……”

    这些都是当年遵从父训,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所取得的成果,在这之前,偶尔想到便觉滑稽好笑的,此刻出自领导之口,应该感动、慰藉与鼓舞为是。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竟弄不清是在海发证券公司门口,听“小老头”、“小胡子”在谈论这两天走势极强的“罗湖股份”,还是在评价他这一只活股票!“当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这一句股海警言,忽地又在他耳畔出现了。不错的,“扁头阿棒”们不是不知道我有这些优点,如今特别罗列给我听,无非让我死心塌地当他的顺民,要我当一潭温湿和和、无风无根的静水,把他们托得稳稳的,牢牢的,让他们继续扬帆远航,而不是想把从我手里夺走的那份地位、权力还给我!这一想,再受一次骗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他霍地站了起来,说:“别提那些了,边主任!我自己是怎么一个人,我清楚!不要再提这些了,反正,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同意我辞职,最好;要是不同意,我也要辞。还是请你向领导美言几句,好离好散吧!”

    “扁头阿棒”怔住了。

    曾经海很觉痛快,有一种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男子汉的满足和骄傲,满腔都是那晚酒醉以后的呼叫:我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我!他矜持地向“扁头阿棒”伸过手去:“今晚我有一点事要出去,”他指指从里间出来的都茗,“瞧,我太太都准备好了。找个时间,我请客,咱们叙叙!”
上卷 十六、股市没有真朋友
    对“扁头阿棒”窝得很久了的这口气,总算恣意发泄了。

    曾经海仿佛顿悟了人生,想起哪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不经过股市的大起大落,就不能算融进当今时代节奏。一点不错,他对“扁头阿棒”说的,仿佛是他一篇真正迈进了这个时代的宣言,从此要放开来做人了。头一个反应,就是再拿东海渔村当作夫妻假日休闲的去处,是太“小儿科”了,应该到度假村去度周末!最好到阳澄湖“观鱼港”。

    听说杭伟和海泫他们策划什么买卖就在那里。那是一个傍水而筑的小别墅。几次想约邢景出去“潇洒”的,也是这个地方。这回竟带都茗去了。都茗自然喜欢。马上收拾行李出发。

    果然名不虚传。菊黄蟹肥,秋水长天的日子,这是最理想不过的所在。品尝大闸蟹,乘上“水上飞”,英雄美人,劈波斩浪、剥蟹吃鱼,主宰天地的豪杰就应该是这样的!两个夜晚,夫妻俩的缱缠,自然别有一番情趣。最难得的,就是都茗说出了窝在心底的那许多知心话:她脾气不好,可全是因为她太爱他,生怕失去他,以后她永远不对他使性子了。光是这番感情交流,就使这两天假期胜似新婚蜜月,特别尽兴,到星期天晚上十点过了才回到上海。夫妻俩又温存了一番,刚精疲力竭地睡过去,床头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他迷迷糊糊地抓起听筒,半睡半醒地刚喊出一声喂,睡意便给驱除得干干净净。“你看到电视台晚间新闻了吗?”是追随他炒股的一位亲戚,惊慌不安得声音都结巴了,“证监会发言人发表公开谈话啦,电视台和中国证券报都配发了评论员文章!说股市过度投机!面临泡沫经济危险!……没想到降温真的来了!”

    “啊?……还说什么?”他的舌头打结。“多了!……规定股票交易涨停板,百分之十!……还宣布,1996年新股上市一百个亿!……你说,这不是存心不要我们做股票吗?!”

    “别慌别慌!”曾经海噔地跳下床,伸手去找电视机的开关。都茗也醒了,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报告,竟赤裸着身子下床来,抢在他前头打开了电视机,急遽地按动遥控板,一个接一个频道地搜寻这则电视新闻。曾经海瞪视着电视屏幕,可不是广告就是文艺节目,一边手握话筒继续盘问;“还听到什么?”

    “就这些了,”电话里传来差不多要哭的声音,“……都说这是特大利空,明天一开盘一定全线跌停板,真正关门打狗!我们的‘罗湖股份’呀……”

    “不一定,”似乎出于为自己推荐的股票辩护的本能,也好像不想在这时候传播恐惧情绪,“我们的‘罗湖股份’不会……”对方对这只股票的信心并不足,只想讨解危的主意:“你说,该怎么办?”

    “别急别急,”曾经海一时反应不过来,“……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好吧,……看看……情况……再说……”电话挂断,第一个闯进他脑子里的,是杭伟。杭伟无法挽回狂澜,然而杭伟有消息,杭伟也有应急的经验,他和杭伟是挂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刚过十一点。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反正碰到这种事,不计较这些了。他重新抓起电话听筒正待拨号,却见都茗慌得边穿衣裤,边催促,她想到的是同事的老丈人,一副马上就要出门行动的样子,“怎么样?你先问问杭伟?”

    这一说,倒使他不愿在她面前和这位高邻通话了。这时候打电话去,说不定给嘲笑一番,不现世?

    “打呀,”她催促,“起码‘罗湖’是他叫你买的,就该知道会不会跌停板,跌停板了的话该怎么办!你应该先问问他!”两个“先”字倒提醒了曾经海,他不打她会打的。

    就说:“说得也对。跟这位老兄打交道就该提高警惕,别给我吃药!”抓起电话就打,忙音。拨杭伟的手提电话,没有应答。再往杭家打,还是忙音。放下电话机点燃卷烟,叫都茗先睡,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都茗从皮包里抓出电话号码本子,一边乱翻,一边盘问刚接到这只电话的内容。他怕她又要插手,便再给杭伟拨电话,还是忙音,他把电话往叉簧上狠狠一搁:“操那,肯定搂着哪个女人在睡觉,不打了,明天再说!”

    都茗没有那位老丈人家的电话号码,也将小本子一丢:“算了,明天再说!”第二天的早新闻便证实这些消息千真万确。中国证监会出面已经够严重了,再加上传媒的评论员文章,更觉情况非同小可;发言人与文章都举出六十多年前美国的经济危机的诱因与此相似,不能不令人背脊冒汗;一些措辞之严厉,在他听来简直像申讨。都茗已经上班去了。他再给杭伟打电话,通了。杭伟好像什么都知道,回答得很沉着:“急什么,看看情况再说。”

    没有第二句话。听话听音。曾经海已感到问也是白问。这些同林鸟,大难临头该是如何了。曾经海一早赶到海发证券公司,生怕门口那些追随者的包围,直奔大户室。今天大户们破例的多,平素很少光临的“新股民”老朱也来了。一进门,便觉得有一片异乎寻常的气氛兜头扑面而来,后悔、埋怨、气恼和指责下面,掩盖着不可预测的恐慌。孟经理平时最爱表现自己的消息灵通,他正高声地自责,说中央早就在小圈子里吹风了,我朋友就说,向各省市的领导都征求过意见了……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捅出来!唉!“辜姐”双眉倒挂,说这次管理层来真格的了,据说上证指数,一定要压到一千点以下,把券商的违规资金统统清理出来,倒霉了。

    “程部长”更加悲观地补充:不光是券商的,还有银行和上市公司的违规资金,跌到一千点,哪能收得住啊?股市大撤退,熊市又开始了。

    “新股民”老朱说,肯定要几个跌停板,逃都没有办法逃!孟经理接口说,逃不了就捂吧!然后便拿出了平时惯有的那种嬉笑怒骂的秉性说,关门打狗,谁叫你来证券市场搞投机呢!……老佟一直低着头,默默地翻阅着刊有证监会发言人谈话和评论员文章的那份报纸,表现出特有的噩运临头时的忍受力,听到这些议论,抬起头来,惨然一笑……自然,经不经得起捂,各人心里都不能不对自己持有的股票做一番评估,但谁都不愿点破,因为谁都不知道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纵然大家都知道曾经海持有的“罗湖股份”,是一只被庄家炒热了的“庄股”,正是管理层着力抨击的泡沫经济的典型,是最经不起捂的股票,这时刻也都无暇去同情或者责怪了。因为,在这个股市里,早已经有了不成文的规矩:谁推荐的股票,输了,套牢了,谁都不当面责任,口吐怨言。

    “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传播消息,动机都是为了你赢利,是否正确,判断在于你自己。否则,就会成为股市中的孬种,何况此刻大家都处于同一命运中。一见曾经海出现,孟经理便问:“你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吧?”

    曾经海苦笑道:“早听到了要降温,可不知道来得这样突然!”边说边坐下来,默默地打开了电脑,随口问老朱;“‘罗湖’你卖了吗?”

    “我没买,”老朱将脑袋凑近他,轻声地问道,“听说,‘罗湖’的庄家,上个星期五就开始陆续派发了。你知道吧?”曾经海的心脏猛地一缩:“真的?”

    老朱点了点头:“消息可靠。我是星期六晚上听到的。”不可能吧?罗湖的庄家,不就是杭伟他们吗?怎么可能呢?……可是杭伟这只股票呀……曾经海的心越发乱了。开盘了。曾经海瞪视着电脑屏上的“罗湖”。他的脑袋上嗡的一声!?第一笔抛出的,就是跌停价:十元二角五分。三万六千股,居然没有人接盘!十元二角五分,就是说,他第二次透支的十五万元全部套住了。汗水,轰的一下,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全室一阵惊慌的叫嚷,叫他本能地敲出上证指数的日K线图。一根白色线条,呈垂直状下探到一千四百一十一点!他立刻再敲击几个电脑键,现出此时涨跌排名榜。一片绿色,全部跌停!

    曾经海脑袋晕糊糊的,依然是无边的恐惧,却有了三分的庆幸。回头扫观全室,一片死寂。他继续瞪视着“罗湖”。还是没有接盘,然而却听到了电脑键敲打的声音,不是买卖,是和他一样在“观察”各股的K线图。就是没有人说话。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依然如此。整个世界和指数一起凝固了!他焦虑地站起身,取卷烟时,习惯性地透过那个玻璃窗扫了一眼交易大厅。散户们也凝固了,木木然呆坐在液晶屏前,齐刷刷地抬着脑袋,注视着一片绿色的股价,安静得犹如在观看一部情节紧张的故事片,无声无息,无人交谈,也无人走动,没有悲痛,也没有惊慌……不见“收购板块”。此刻正是她们上课的时间。

    他想给杭伟打电话。刚抓起听筒却又搁了回去。就这个局面,问也是白问。电话铃声却响了。他抓起来,是都茗打来的。都茗的声音惊恐万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跑得了吗?”?

    曾经海满肚子火:“一开盘就跌停板,怎么跑得了?”

    都茗却比昨晚上有主意得多了:“有机会就抛掉!我的同事和朋友都说这一回一定要跌破一千点!……你有机会就抛,割肉也抛!……保本要紧!……”

    曾经海仿佛找到一个出气筒:“保本?早就保不住了!你来看看,这是啥盘子!”“咋”地挂上电话。这才看到,全室的大户们都拿哭笑不得的脸朝向他。

    “看样子,今天封死了,别想敲开!”孟经理打破了沉寂。“明后天也不一定敲得开!”老朱说。“我是刚买进的,全部套牢了。不看了,”

    “辜姐”站起身,拎起了精巧的手提包,“反正没有透支,捂吧,管它捂到什么时候,就算存定期储蓄。”孟经理嬉笑怒骂的秉性给逗起了,翘起大拇指:“好,好,好心态!股票买卖就得相信风水轮流转,有了这种悟的功夫,咸黄鱼也能翻身的!”大伙儿都给逗乐了,竟一扫沉闷悲观的气氛而恢复了活跃。

    瘸子老佟吸了一口气把郁闷吐出,拉起拐杖冲茶;“程部长”却和“事姐”一样豁出去了,但豁得风趣,“对对对,反正,我亏了,也不过是把赚到的钱还一点给邓小平。”于是又是一阵哈哈哈。只有曾经海是透支的,今天一开盘就把赚到的还给邓小平了!不仅笑不起来,而且越发感觉到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地落在荒野里捱暴风!他摇摇晃晃的,中风病人也似地回到座位旁,颓然坐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的双眼忽的一亮:“罗湖股份”的买盘给打开了。他睁大了眼,真的,打开了!让他逃命的机会真的来了!看,它在涨……这样一个疑问却摆到了面前:马上抛吗?……等一等,看看能不能反弹?是的,它在涨,像反弹!上涨速度不低,二角,三角……“好,‘罗湖’到底是‘罗湖’!绩优,强庄!……啊,会不会是拉高出货?”

    曾经海全身肌肉都痉挛起来,连忙看看整个盘子的走势,上海和深圳都有个别股票打开了,大户室内有了欢呼声,然而,他听不见。他的世界里只有“罗湖”,只有一个账本在心里翻动:每股套牢的是一元,九角八分,九角六分,五分……割肉逃出一部分吧?行。他在电脑中打出自助委托系统.淡蓝色的色块,一条条格子,开始接受他的指令。账号,密码,股票代码,股数,价格……下面就是“确认”了。

    然而,他的动作骤然放缓了:真的割肉脱逃吗?……他的手指往上抬,往上抬,虽然只是几个指节的小幅弹跳,指尖儿与这个“确认”键的轻轻一触,但双臂的肌肉都颤抖得控制不住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他终于把手收了回来:不,股市就是对人的信心和耐力的考验。此刻正在反抽,应该抓准最佳机会抛出,让损失降到最低限度!要知道,每涨一角,就是减少三千多元的损失啊!“确认”键改成了“取消”键以后,他的心暂归平静,摸出卷烟点燃,深深抽了一口,看看身边的老朱。老朱埋头在操作电脑,不知是买进还是抛出。这位神秘的紧邻总是说:在股市,不管做多做空,有些机遇很像电光石火,瞬间的事,等不得你同人商量的。这成了他的习惯,当他紧闭双唇,只顾埋头操作的时候,肯定是什么机遇来到了。曾经海再次感受到此刻的严峻气氛,回头重新注视“罗湖股份”。他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响!就在这瞬间,“罗湖”一笔就抛出八万股,把刚才涨上的全部压回到接近跌停板的位子上。汗水随着再次浸湿了他的内衣,是不是庄家在派发?他丢下烟卷,直扑到电话机进结杭伟打电话。忙音,忙音,固执的忙音!?天哪,要是刚才反抽的时候就抛出……不能再犹豫了!船已下沉,怎么还来得及祈求上帝?赶紧跳水逃命吧!曾经海挂上电话,跌跌撞撞地回到电脑前面。“罗湖股份”再次跌停了板。成交数并不大,抛盘堆积量却有上百万股。真的是关门打狗了。看来明后两天能够全部抛掉,归还了透支款,所剩也不多了!这一想,整个大户室都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却见一个中年汉子站在旋转中心向他招手,看不清五官,依稀在嘲弄他:你占了我的位子,必定走我的路,哈哈,我们的队伍又多了一个伙伴啦,来吧。快来吧,我们总算从围城里走出来了,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快来吧!给扫地出门的冤魂!他突然跳起来,狂吼:“滚!给我滚!……你……”旋转停止了,鬼影不见了,却见都茗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一声吼竟成了对她的驱逐令。她本来就很难看的一张脸,顿时更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了;“你?……你,你凶什么凶?啊?”

    曾经海无法作解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你看看!你来看看!全部封死了!一百多万哪,全完了……”他伸手把电脑屏转到了她的面前。保证不再脾气急躁的她,此刻忘了个干干净净。她把电脑屏推回到他的面前,厉声责问道:“你看不是有这么多成交吗,人家抛得掉,你怎么抛不掉?是什么鬼迷了你的心窍?”

    曾经海霍地站起身:“你来抛!你有本事就请你来抛吧!”她冷笑一声,却不坐:“别来这一套!我给你打电话不多久,不是反弹了吗?你为什么不抛?啊?你……”

    这是事实,但他说不出话。“我问过我同事的丈人,也到开泰去问过杭伟!”她说,“都说该赶紧抛。杭伟抛得都差不多了!刚才跌停就是他们打开的。他叫你抛掉,全部抛掉!”

    “他抛得差不多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个星期他就感觉到气氛不对,陆续出货了……”

    “啊?!……这只垃圾股!他……”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曾经海难以自制地往下栽,往下栽,砰的一声,太阳穴正巧撞到了桌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