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对南方人来说,它不仅象征硕果与丰收,而且,它预示着一年中猛烈的台风季节已经结束,人们又可以放心大胆地甩开膀子大干快上了。南方的九月,在北方人眼里又是另一个春季,碧树红花,桂菊盈枝,翠果白桃,兰意齐芳,氯氟红红的气温保持在20°C左右,一切都是那么悦目赏心舒心顺气令人流连忘返。
一年一度的市企业家年会在玉龙江畔玉女山下的桃花源度假村举行。
一千五百年前,陶渊明先生一觉醒来发了酸劲,将一颗一县之长的官印挂在公堂的屋梁上,偷跑回南山之北的乡间种起了菊花。这回,陶先县长多饮了几杯家酿高粱酒,又想起了当官者自以为重的天下兴亡事,于是,眉锁南山,愁坠心崖,伤时忧世,涕汹滂论。陶公每每醉酒后便且歌且哭长歌当哭长嚎如歌,这会儿他又在那里撒着酒疯。陶妻用尽各种办法,总制止不住相公的张狂劲儿,干脆躲进茅屋里去做自己的女红。陶渊明哭干了眼泪,唱哑了嗓子眼,酒劲却更加猛烈,头一晕顿时睡倒在竹榻上。陶先生这一醉不打紧,朦胧中却来到一处艳桃流红的洞天别地。洞中天蓝得喜人,洞中地呼陌笼翠,洞中人荆冠秦履耕唱自乐,鸡鸣树梢,狗吠林间,童扑草滩,稚读茅轩,优哉游哉。见洞府中乍来一奇装异服言语荒诞的怪人,洞民们围了上来看希奇。陶渊明枉负了一世盛名,流了几身大汗磨破一张嘴皮,又在沙滩上用树枝比材出许多今文古文大篆小篆,双方才勉勉强强实现了一次思想交流。原来洞民们的祖籍也在北方的平原,秦皇一统天下焚书坑儒,他们的先祖避来洞中,一躲便躲掉了几百个年头,自然也躲掉了王朝的消涨世事的炎凉。陶先生身无长物,用秦以后的古汉今晋旧事新事,换一顿古书中所载的烧烤一饱口福。正当陶先生在梦中咬嚼出耗子磨牙般的烤乳猪滋味时,陶妻怕老公着凉又犯支气管哮喘,一竹帚把陶先生从山洞扫了出来。陶渊明梦未尽兴,又害怕挨荆妻的扫帚疙瘩,于是以笔代语,以醒作梦,一气呵成了《桃花源记》。洞中是神仙的天地,洞外乃凡夫的世界。一千五百年来,陶先生的痴人说梦,竟让无数的寻梦人翘首成石。
一千五百年后,美国人登上月球,发现中国神仙的福址比想象中的荒漠还要荒凉万倍,而坐腻了汽车轮船飞机的中国人还恋爱着世外桃源,过去的陶先生只能用笔墨涂鸦大写意,现代人却用钱依瓢画葫芦堆垒出大大小小的无数人间瑶池。尘世玩得心烦了,人们便“回归”到钱筑的洞天福地,无耕作之累无风雨之忧,肉林酒池,花车香汤,保龄球高尔夫,麻将桥牌司乐克,派对贴面草裙舞,实实在在比想象中的神仙圣佛还要自在快乐。
市企业家协会秘书长史志鹏,身在洞天福地,心里却老想着尘世中的种种俗事。
女皇宫被查封后,信贷处长接法院的通知去接收财产,发现偌大的女皇宫除了一些破旧的沙发桌凳音响电视,账户上只有数百元存款。信贷处长把这一秘密报告史志鹏行长时,史行长也在心里暗暗吃惊。这笔贷款由史志鹏亲笔批准,虽然只占全行信贷规模的很小一部分,追收无着毕竟影响史大博士的专家形象。女皇宫隶属市企业家协会,阳光集团又是它的贷款担保单位,史行长本来完全可以通过法院向这两家法人单位追收女皇宫欠下银行的300万元贷款,可是,这其中却隐藏着许多无法尽言的曲折。当初稿“美容健美中心”,虽由理事柏林先生建议,协会会长黄磊副市长认可,没有作为协会法人代表的史志鹏秘书长的亲笔签字,工商卫生税务公安四道关口,哪一道关口也通不过去。办公司要钱,协会是空壳,史志鹏虽然掌握着金库的钥匙,却无法自己去“芝麻开门”,于是才想出了由阳光集团担保的变通办法。何怀志认为那是“诲淫诲盗的勾当”,因此不同意担保,史志鹏拉着黄磊给他说了许多利国利民利于企业家们健康的好话,并一再声明只是让阳光集团做做过场,亏本赚钱都由协会顶着,何怀志拂不过史黄二人的情面,勉强在担保单位一栏签了名。现在,女皇宫破产贷款已是血本无归,史志鹏只得弄假成真,让信贷员从阳光集团的账户上悄悄划走了这笔担保金。银行这头虽然摆平了,史志鹏却有一种做贼的感觉,这次会上遇到何怀志,他一准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女皇宫搞了近一年,史志鹏总共去过五、六次,便宜没多沾,耳刮子却打在自个儿的脸上,想起来心里着实晦气。
“奇耻大辱!”史志鹏在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史志鹏恨柏林,恨黄磊,恨自己,更恨那两个无耻之尤的小娼妇。
史志鹏行长工于心计老谋深算善于管理,在蓝江市金融界颇负盛名。据他推测,女皇宫这一年来少说也应有三、四百万元进账,偏偏女皇宫收支账目一塌糊涂,全放在胡欢欢的手提袋中,史志鹏直到这时才发现那小女人早已存了心计,一开始就有计划地把数百万现金转移到除她以外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洋博士栽倒在一个只能供人泄欲的小女人手中,这面子可一下丢到底了。史志鹏已记不起当初怎么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柏林的花言巧语,何怀志那时警告他——“要寻开心天下有的是地方,切切不可作茧自缚!”他还在暗地里发笑,说何总裁杞人忧天呢。现在,史志鹏虽然名义上不再是某级政府官员,可是,金钱的勉力使史志鹏远比从政时更权重一方,经营女皇宫失败的面子,史志鹏无论如何也丢不下可却是丢定了,除非他能让耳刮子打在每一个曾在女皇宫滋润过生活者的脸上。世界的组合原本如此,你把别人玩于股掌,同时你也是另一些人股掌中的玩物。在你没面子时,让大家都没面子,那样谁也不会没面子了。
南方人信佛,佛说因即是果果即是因,无因无果无果无因,轮回循环往复不迭,不正说的是同一个道理么?史志鹏决心把今年的年会搞成神仙会,原因就在于他对人世间这种奇妙的组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各路神仙聚会,耳酣酒热之际谁不放开情怀大呼小叫,到时你拿他们作三岁的小孩耍了,神仙们也一样会踌蹰满志呢。
协会秘书长史志鹏提前半日住进了桃花源,名义上是为了检查活动的准备情况,实际却是要让神仙们痛痛快快地掏出腰包来,与他一同去渡那座耻辱之渊。
事情果然不出史志鹏所料,何怀志在桃花源见到史志鹏,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那笔300万元的担保贷款。史志鹏厚着脸皮笑了笑,说女皇宫破产了银行当然要找阳光公司代偿债务。何怀志沉下脸来,说史行长说得倒挺轻松,作为协会的秘书长竟变成了局外人,你说无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史志鹏正在尴尬时,黄磊坐着小车也到了,三人寒暄着走进“静庐”。一坐下,何怀志又提起银行扣款的事,要黄磊史志鹏让协会还出这笔填窟窿的钱来。黄磊也觉得史行长这事办得欠分寸,银行收不回的贷款数以千万计,怎么也不应在这区区小数上作文章。史志鹏见黄磊不领自己的情,只得摊开底牌说,当初搞女皇宫,可是黄市长你点头定下的;如今女皇宫的事街头巷尾人人议论,若不能把这笔贷款先顶上,谁也没办法不让谣言变成洪水猛兽。真那样,受到最大伤害的就不只是一个企业家协会一个史志鹏了。黄磊沉吟半晌,觉得史志鹏情有所迫深谋远虑,何怀志大可不必大动肝火,不过何怀志也有何怀志的苦衷,让他白白损失几百万,他也无法向股东们交待呢;更何况这位总裁一开始就反对搞女皇宫,出了事却让他一人大包大揽,不满意自然更在清理中。两人的难处,黄磊都理解,一时脸上倒露出了几许不安。何怀志其实早已猜透了史志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偏偏讨厌谁越组代店拿他何怀志来做人情。如果扣款前史志鹏先同他商量商量,从大局出发,何怀志也会慷慨解囊通融垫款,何怀志之所以要找史志鹏理论,只不过想借题发挥,敲打敲打这两个自以为有思于阳光公司的权势人物。现在,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何怀志换了一种口吻说:这场闹剧的后果,我想决非二位考虑的那么严重,企业家协会集中了本市数百个头面人物,光国营企业的厂长经理就能装好几大卡车,让他们出国家的血这些人不会心痛,只要会长秘书长发句话,他们哪一个敢不唯两位的马首是瞻呢?史志鹏见何怀志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事,于是顺水推舟,怂恿黄磊借着这次活动及时把每个企业的认款数一锤敲定,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黄磊想,如果自己不出来扮演这个高级乞丐,史志鹏虽然扛着银行这块金字招牌,让那些厂长经理为这事出血,大家未必买他这个面子,于是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就这样办,一会儿把数额定下来后,史秘书长马上通知银行下他们的账。
女皇宫的事早已满城风雨,各路神仙都已耳闻。神仙们想到协会遭此大劫,神仙会定然不成样儿,出于大家意料之外,来到桃花源后,人们才发觉今年的年会更比往年花样翻新。神仙们首先发现历年负责接待登记的两位妇女消失了,代之而行的是一批风姿绰约的礼仪小姐;翻看会议日程安排表时,神仙们又发现了秘书长别出心裁的新举措,会期虽然与历年一样同为三天,会议却只是一头一尾各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统统由神仙们自由组合;神仙们找到的第三个新感觉,是度假村所有设施实行24小时全开放服务,只要你能三天三夜不睡觉,就有人72小时陪着你。神仙们刚刚踏进桃花源,都控诉着往年的会议最无聊。
正式开会时,秘书长用10分钟时间总结了协会一年来的得与失,秘书处却花了半个小时简单介绍会期中的各种活动,剩下的80分钟,由副市长兼会长黄磊阐述今后协会工作的新思路。黄会长的第一条思路是在协会内增设若干法律顾问,协会人员需要打官司,由协会给出庭的法律顾问提供出场费。黄磊的第二条思路是把协会办成俱乐部,俱乐部对会员和会员亲属实行免费或半价服务。按照这两条思路办协会,必然需要钱,会员交的会费本来就不够每年发放纪念品,这些钱自然而然地只能分摊到每一个会员单位头上去。至于每一个单位摊多少,黄副市长说,咱们在协会内部搞民主,大家都是有觉悟的人,干脆由大家自己认个数。
黄副市长最后这句话,却让一些厂长经理为了难。在一般人的眼中,厂长经理都是三头六臂的大力神,而在神仙圈子内,各路神仙不仅存在着许多等级差,而且也存在着穷和富。富裕的神仙富得流油,对会费的多出少出出多出少当是无所谓;穷神仙其实与乞丐差不多,企业财政收支现赤字,在外绷面子,在家糊糊子,顾得了头上,就顾不了脚下,偏偏人们认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肥骆驼身上刮油时,也不忘让瘦骆驼出一点血,话虽如此,毕竟不是自己掏腰包,神仙们最关心的其实还是他们自己,协会摊派既然是为了保护神仙们的利益,副市长的面子总得要维护。
万头大耳的南方电力公司总经理策一个站出来,谦虚地说,在座的各位厂长经理都是敝公司的衣食父母,要没有大伙这些年的支持,我这个总经理早上街拉大板车了,我就认一万元,算是对大伙表示一点心意。厂长经理们笑着闹着热烈鼓掌,说你这电老虎可没少赚大伙的银子,一万元太便宜你了,至少也得出两万。电力公司总经理笑着道,两万元够买两吨铝线了,最多我认一吨半,一吨半,再也不添了。说完,他乐哈哈地坐下去,得意扬扬地掏出手纸擦拭着眼镜片。
东方动力的董事长身体魁伟看上去比电力公司总经理高出半个头,站起身来笑着说,电力公司刚才捐了一吨半铝线,光有线发不了电,我们公司就捐一台20千瓦发电机组,与电力公司的吨半铝线一个价,今后诸位仁兄搞自备电源,我公司保证一台也批发。
大家又是一阵热烈鼓掌。电力公司经理笑着说,你老兄在神仙会上搞推销,理应再出一台机组的广告费。大家于是鼓足了干劲啦啦队一样喊叫着:“广告费!广告费!”高个子董事长被人推着要坐坐不下去,不得不支付出这笔广告钱。
紧接着是烟草集团糖酒集团药业总公司远洋渔业美丽彩电市房地产开发总公司这些特级和大型企业自报认捐数目。房地产开发总公司这两年赚了地皮赚楼房赚得全市流行红眼病,傅学贤知道在座清公人人都等着要狠宰他,倒不如自己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登泰山而小天下豪情万丈他痛快一番,也好煞煞这些人的骄气。他伸出三根指头,声若大吕:“30万,一套楼花!”
30万!真他妈比参加拍卖竞标还刺激,一锤定音,看谁还能出天价。
傅学贤慨以当慷,果然让众人噤若寒蝉。人们屏着气,地上掉根针的声音也清越如钟磐。有几位亏损的国营大户的老总,这会儿低垂了头,好似在寻找地缝要往地下钻。
会场里沉寂了好一阵子,有人站起来,自我解嘲说,傅老总扛着市政建设的大牌子,我那里只是小打小闹拾遗补缺挣碗稀粥喝,我就认两千块吧。于是,人们又一千两千五千一万地陆陆续续报着数。
直到自来水公司和燃气公司的经理报数时,会场的情绪又才开始活跃起来。自来水公司认了七千,燃气公司报了八千,人们说啥也通不过。水电气三只虎,老虎可是一类保护动物,既有财政补贴,又掌握着千家万户的生死大权,每年收受企业的贡品需要车装船运,吐出两万三万给企业家协会办事,只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企业家们七嘴八舌地说,你们这两只老虎可真是吃肉不吐骨头,电老虎吐出一万五,你们也自然不能少于这个数。两位公司经理搔着后脑勺,连连说,好好好,一万五就一万五,明儿再从你们身上给剐下来。
到后来,人们发现何怀志不知什么时候溜出了会场,阳光集团一个子儿也没摊上。傅学贤嚷着要会务组去把何怀志老总请回来,说阳光公司才几天就赚了几千万,拔根汗毛也比咱们在座诸位腰杆粗,现在可得让他给大伙多出几升血才成。傅学贤把话说得没头没脑,勾引起了厂长经理们的好奇心,交头接耳争相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傅学贤挂着一副悲壮的表情透露说,上个月,广州市来了批人搞招商,出让一块上千亩的地皮搞连片开发,从红线图上看,可是真正的黄金口岸哟,即使只当运输队长转转手,转眼就能赚几千万元,可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钱都长在楼花上了,一时筹措不齐上千万的定金拿不到开发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银子化成水;阳光集团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天就划出了3000万,上千亩黄金地皮被何怀志一阵风给刮走了。一次交易上千亩土地,转眼之间几千万赚头,这才是真正的大机遇大气魄大手笔,这些年,各路神仙在商场中摸爬滚打算尽机关,独独缺少这样一场大梦幻。太阳岛已让人跌破了眼镜,如今何怀志又驾起了筋斗云。傅学贸的话听得会场上大大小小的企业家一个二个傻了眼,当场有犯了心脏病心肌绞痛脸色苍白,有人犯了高血压大汗淋漓色如猪肝。幸好度假村医务人员送来不少硝酸甘油片降压灵丸,抢救及时才没发生生命危险。
柏林目睹了当日的惨状,回到房里,写下了一首《好恼歌》。
世人只羡神仙好,不知神仙多烦恼,自恃一苇能渡江,更有凌虚揭骛鸟,恨不三山五岳游,羞煞弄斧蓬莱岛。
世人只羡神仙好,不知神仙多苦恼,九曜在天自逍遥,一日腾空辉煌了,既生亮来何生瑜,只缘皆为空名老。
世人只美神仙好,不知神仙多懊恼,太极图中藏乾坤,两仪四相多机巧,最是陇亩无贤愚,朝耕晚唱乐陶陶。
桃花源里联谊聚会尚未结束,一些神仙已悟透禅机。无论协会要玩什么新思路新设想,大伙一年也花不了几百万元。大家联想到女皇宫的查禁破产,联想到何怀志一报到便开溜的蹊跷,方知今年的神仙会是史志鹏何怀志一伙设下的局,神仙们个个手中虽多了几枝桃花,桃花下的人面早已嫁作他人妇了。于是,一些未曾来得及去女皇宫潇洒走一遭的下八洞神仙忿忿然起来,可是,他们自知得罪不起史大行长,更不敢去黄副市长跟前稍捋虎须,只有私下里跺脚骂娘。即使是那些上八洞神仙,生米煮成了熟饭,心里知道奈何不得,无可奈何就无须多言,承认自己上当受骗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们都是刚愎自负极爱面子的人,钱丢得起面子却丢不起,冤枉钱出得再多也是国家的,面子却是自己的,往常,大家还争着拿钱买脸面,这一次就当着是一场友情客串罢了。因此,在黄副市长和史大行长跟前,他们也只是友好地点到为止,表示自己早知道这次认捐是为了填那个债坑,之所以不捅破那层糊窗纸,实在是因为不想损害哥儿们义气。
何怀志从神仙会上溜出来,就急如星火驱车赶来广州。
何怀志的家,几年前从北方搬来了南方。特区的经济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发展速度在整个中国堪称第一流。但是,经济的迅速发展和城市的一夜生成并不能证明这座百万人云集的新城一切都是那么尽善尽美。经济的发展需要教育发达的支撑,可是教育事业的兴盛毕竟遵循着教育事业自身的发展规律,从小学到大学、从普通教育到职业教育、从正规教育到业余教育,这可是一项浩大的系统,决非三年五载有所成就,因此,特区经济的超高速发展,使原来就缺少教育基础的这片滩涂地上的教育之树更显得畸形羸弱了。何怀志一家来到南方后,为了让女儿儿子受到良好教育,在特区小聚数日,妻子李琛英又带着女儿和儿子搬到了广州市。年初,英子考取了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前些年缺吃少穿,英子身体极其纤弱,比起粗胳膊大腿的弟弟小龙,读硕士学业的英子就像一棵豆芽菜,让英子一个人漂洋过海,夫妻俩无论怎样也不放心,商量了好几个夜晚,决定让李琛英同去佛罗里达照顾女儿,儿子小龙明年就该高中毕业,何怀志忙于经营公司的生意,小龙留在国内也无人照管,于是便一起去佛罗里达读书。上个月,大洋彼岸的李实秋来信说,小龙就读的学校已经联系好,他为他们母子们看中的那套房子,面积不算大,距离英子和小龙读书的学校都不太远。还有三天,妻子女儿儿子都要去到异国他乡,今后一家人呆在一起的日子就更加少了,何怀志能不赶回去与家人共同度过这段国内所剩不多的时光吗?去他的神仙会!去他的阳光公司!是家庭这艘小船载着他闯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是妻子儿女伴着他淌过了生活的泥泞沼泽,他发誓要珍惜这段日子中的分分秒秒,留给将去客居异乡的亲人们最温馨的回忆。
三天,72个小时,转眼之间便从指缝间流走了。何怀志在妻子儿女走向登机口的那一霎间,竟产生了从今以后将与亲人们不复再见的不祥预感,他紧紧地拉着他们的手,久久不忍放开。他递给妻子一张信用卡,说,那是一个花钱的地方,上面的钱省着一点总够用了,去了那里不用想我。妻子和女儿流着泪,小龙眼红红的,说,“爸,你和我们一同到佛罗里达去吧。”何怀志强作欢颜,答应圣诞节去那里看他们,然后一家子一同去做一次从西到东的横贯全美的长途旅行。他们终于去了那片陌生的新大陆,生离死别,何怀志感到深深的孤独,隔着透明的钢化玻璃隔离墙,看着银色的大鸟飞上蓝天,他被眼泪润湿了双眼。
从机场送行回来,何怀志决定亲自去看看在平安里区买下的那两千亩地皮。这几年来,阳光集团在地产上赚了好几个亿,太阳岛28层的阳光大厦内装已快完工,巢筑好了,只等着那些飞来岛上建仓的海外金凤凰栖息下蛋。在蓝江市新工业加工区,与德国合资的阳光BBM光电仪表公司上月已经破土动工,正在特区视察的某部长在陈雷姚望岳的陪同下参加了合资公司的隆重奠基仪式。何怀志和司马文笠先后离开燕北市后,合资项目一直由王德负责,因此王德也带着家人从燕北市迁到了南方海滨的这座新兴城市。阳光集团所营建的商业王朝越来越大,内部的人事管理越来越复杂,何怀志司马文笙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整天处在忙碌的状态中,很需要让黎芸芸一家也搬到南方来。黎芸芸从医的老公这次却誓死反对,他说他的事业在燕北市,扬言黎芸芸如果去了南方他就与她脱离夫妻关系。为这,何怀志专门回了一次北方,告诉黎芸芸的老公阳光公司正在筹组一个大型的制药集团,到了南方他可以去主持这个项目,又说如果他不愿意,他还可以去广州市的医科大学教书,继续研究他的临床医学。无论是主持制药集团还是去大学教书,对于许多人来说都只是在梦中见过的大好事,独独黎芸芸的老公却不为所动。医生问,南方有燕北市特有的那种地方病吗?何怀志摇摇头。医生说,那么我去那里干什么?他告诉何怀志,燕北市的这种地方病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曾时有发生,人类目前还未找到一种能彻底消灭这种致病病毒的更好办法,在没有找到一种可靠的新方法前,他是不会离开燕北市的。何怀志说,咱们四人当初搞阳光公司却是你怂恿的。医生笑得很坦然,说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医生不忍看着他们被荒废,现在医生不能让自己被荒废。何怀志无奈,只得悻悻地回到了南方。
到了平安里区,何怀志去拜访当地的政府首脑。在那次招商会上,他见过这里的区长。
平安里区区长是个秃顶小老头。区长腆着罗汉肚,听说阳光集团总裁何怀志先生来访,笑容可掬地迎到办公楼前。两人在区长办公室里坐着说了一会儿“支持”“想念”的无聊话儿,何怀志提出要去看看那片土地。秃顶小老头说,别忙别忙,哪有让客人饿着肚子跑路的道理,我已让秘书安排好了,吃过饭,我这个老头子陪着你去实地考察。何怀志见主人如此盛情,只得客随主便,重新坐下来陪着主人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儿。区长说,平安里可是个好地方。何怀志说,是的是的。区长说,我在这里一干干了快30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块砂粒闭着眼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何怀志说,老革命嘛,这一点我可看得出来,你老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忒深厚。老头说,市里在这里规划搞开发我没意见,只是开发后再也吃不上自己亲手种的新鲜蔬菜,心里路得慌。何怀志说,是的是的,人一辈子养成的习惯一下子总是丢不掉的。秘书来喊吃饭。老头儿对何怀志说自己最近血里的脂肪太多,不便陪客,只得让分管这项工作的副区长小华同志代他多敬何老总一杯酒,有什么具体要求要区里办的何总你尽管告诉小华好了。说了这些话后,秃顶老头儿又一次拉着客人的手洪亮着嗓子大声说,平安里区的改革开放绝不能落在其他区的后面,如果你的公司马上来,我先把我的区长办公室借给你老弟去办公。何怀志很感动,说他从老区长身上又一次看到了革命的老传统。三个人来到门口,何怀志一定要看着老头儿先上车,区长的车往家开去后,他才开上自己的车,由秘书领着出了政府大门。
被秃顶老头儿称作小华的副区长看上去早过了不惑之年。华副区长比何怀志晚到几分钟,他说他今儿一早去市里开规划会,中途接到秘书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老区长要他马上赶回来迎财神。会没完就急着赶到这里来。吃过饭还得马上赶回去。秘书让酒家立即开饭,华副区长说这样也好,咱们边吃边谈,吃饭工作两不误。何怀志笑了笑说,改革开放嘛,会议自然要比平时多些,让你这样东奔西跑真够老兄辛苦的。他告诉华副区长,他这次来广州市主要是处理一点私人事务,顺道来瞧瞧前次招商时定下的那片地。华副区长正把一只牡蛎掰开来,听何怀志说要办私事,“吱溜”一下把乳白色的蝎子吸到肚内,慷慨地说,何总你有什么私事需要办,只管打个招呼让人给你办了就行了,下午你就在小招待所里睡睡午觉,晚上我陪你去四处走走,平安里区虽不能与特区相比,这里可也有几处好玩的地方,去过后,下次来时你就不想走了。何怀志莫测高深地笑笑说,大约华区长常去那里玩吧。华副区长笑得有些不尴不尬,他说自己去那些地方玩过两次,任务是陪客人。何怀志想起华副区长刚才所讲的规划会,于是问起区里在开发经济上有哪些打算,准备实行何等程度的优惠政策。华副区长讲,按市里的规划,平安里区这儿主要发展商住楼,兴建配套商业网点,区里的意思想用两千亩地来搞一个商贸——金融区,用四千亩地搞高新技术加工区,再拿出一万亩地来发展商住楼,争取用五年时间建成平安里新区。何怀志听了,皱了皱眉头,市里的规划与区里自己的规划相差如此悬殊,市里能点头同意吗?华副区长似乎看透了客人心中的疑虑,大包大揽地说,某副省长是从平安里区干出头去,副省长在平安里区工作时,老区长还是他的上级呢。华副区长一边剥着蟹壳,一边咬着何怀志的耳朵告诉他,副省长对平安里区报上去的规划很欣赏,支持咱们在“大”字上做文章,大开发需要大竞争,大竞争就必须拿出大气魄,副省长还特别指示市里,说谁能引来资金就规划谁,这样才能更好地加快全市的开发速度。何怀志说,如果市里顶着不执行,必要的配套资金就到不了位,没有资金不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华副区长很赞赏何怀志的分析,说区里已充分考虑到这种可能,因此决定在税收上搞“免五减六优惠八年”,土地转让时,可以先开发后缴费,缴纳部分定金先办证,为了鼓励人们来平安里区上项目,区里正在起草一个文件,准备让利于开发商,再把规定的各类费用减免十余种。何怀志听了,大喜过望。他站起来敬了华副区长一杯酒,访华副区长尽快帮着他把阳光公司招商时已缴纳定金的两千亩土地的出让手续办下来,阳光公司准备在那块地上先建一个现代化的制药厂。前次去蓝江市招商时,华副区长还在党校学习,对何怀志所说的两千亩土地的事一无所知,现在何怀志提出来先办证,他只得含糊其辞地答应下来,说明天他去查一查,如果国土局那边到了账,明天就可以把手续办妥让他带回去。
在小招待所床上躺着,何怀志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上个月,为了把两千亩土地搞到手,何怀志去找到史志鹏,同意用拆借方式付利息,贷出3000万,一次付给了平安里经济开发区指挥部。即使华副区长没参加招商会,这么一笔大数目,后来也应听人谈起过,可是,听他的口气,他对这件事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何怀志心里便感到这件事情有些地方不妙了。到底在哪些地方出了问题,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也没理出半点头绪。猛然,何怀志想起华副区长说过区里和市里在规划问题上存在的分歧相当大,至今还在扯皮,难道问题就出在这上面吗?合同签订前,公司房地产开发部经理吴伟曾取得对方由省国土局签发的两千亩土地开发使用的红头子批文影印件,他和司马文笔都看过,黄磊在电话中也告诉他们,省市两级政府见蓝江市掀起了又一轮投资高潮。正打算搞一个筑巢引凤的大举措,前不久他去省里开会时已听说过,估计这一次批出两千亩地只不过是为后来更大的动作作演习。有了这些信息,何怀志司马文签仍不放心,于是去招商团拜会平安里区的代表,秃顶老头儿听说是阳光集团打算去他的地盘上投资搞开发,兴奋得秃顶充了血。老头子激动地说,虽然目前市里仅规划了两千亩,区里还在省上继续做工作,争取再规划一到两万亩,用不到10年的时间建成平安卫星城。那时,蓝江市房地产开发总公司也正在与平安里经济开发指挥部的代表频频接触秘密谈判,何怀志和司马文笙觉得不能坐失良机,于是用3000万观票买下了两千亩地50年的使用权。直到这时何怀志记起,那次秃顶老头儿虽然说了许多话,却始终没让人拿出什么批文来给两人看,何怀志所担心的问题难道出在省国土局的批文上吗?何怀志拿起电话,接通黄磊家,请他马上与省国土局联系,问问他们在平安里批出土地的事儿。
何怀志再也无法在床上躺下去了。一文钱可以难倒英雄,在这紧要关头,3000万,那可是关系着阳光集团生死存亡的大事儿。上次与史志鹏谈判这笔贷款时,史志鹏曾提醒他,现在全国经济发展过热,股票和房地产价格暴涨居高不下,泡沫经济把通货膨胀推到了两位数,银行已向各家商业银行亮出红牌,要求迅速控制投机资金的信贷规模。史志鹏那时很低调,担心这几千亩土地会使阳光集团成为接过最后一棒的运动员。何怀志很有信心,告诉史博士他和司马文笙会小心应付这一切,定会在拿到出让证前找好下一批接力队员,即使后来剩下百十余亩,公司正好用来建一座制药中心。果然,阳光公司刚与平安里经济开发指挥部签下合同,就与亚东公司驻蓝江商务办事处、蓝江市房地产开发总公司达成了转让部分土地的意向性协议,娄跃明同意在签订合同时付出部分现金,傅学贤是白手夺刃的空手道高手,这只老狐狸说啥也不愿意付现,大不了只同意付出少量定金,虽然转让的事早已有了眉目,可还未正式兑现,钱一天没装进阳光公司的保险柜,何怀志一天也不放心。他想,这次回去后,无论如何也得先把娄跃明拿下来,傅学贤那里能拿出多少算多少,先把这第一棒抛出去再看一看。打定了主意,何怀志又走到电话机跟前,告诉司马文笙不惜一切代价先把娄跃明和傅学贤两处摘走,只要他们同意付现,不妨再作出一些让步。刚与司马通完话,黄磊就从蓝江市打来了电话,告诉他省国土局还放着平安里的报告没研究。听完第一句话后,何怀志额头上的虚汗已流成了道道小溪。
他冲出招待所,开着车风一样刮过平安里区政府大院。
秃顶老区长这时正从车上走下来,见何怀志满面怒容地开着车走了,嘀咕着:“年轻人就是办事不牢,放走了财神,看我如何修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