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友运没读多少书,但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他相貌平平,脾气不温不火,对人不冷不热,无论什么场合,你都难对他加以注意,凡俗平庸,就是这样。这么些年他什么工作单位也没有,也不知是怎么混过来的,看起来还混得不坏;不想没什么,若联系社会深究一下就不免要惊讶——原来满社会有一大帮这样的人哪。这类人既非旧社会的掮客皮条客,也非西方社会的经纪人,转型期的中国味很重;五行八作不分,无行为规范,寄生于层面不同的关系网间。当然现下已不宜把洪友运划人这样的圈子了。毕竟他有一个正牌单位聘着,而且为人比起寄生虫之类的皮条客大是不一样,甚至还称得上义气,或者说江湖味多过市侩气吧。
但毕竟是商品时代,不是呼啸山林仗剑游天下或者日出作日落息的年头,人要生存得好就有些对传统的突破。洪友运远不是名震山林的大侠客,更不是垂范千古的大儒生,面临利害时,他第一当然要想自己。
工程款总公司转不过来,他北上过两次,上上下下转一圈也摸不着头脑,只说现在资金缺口多,紧得很,得一段时间。而他吃的是办事处的饭,工程一停,账上没钱,他这个主任还有什么戏?吃什么潇洒什么?更别说跟方今天讲好的那三个点的返利了。
这些想法日趋明朗,是起于一个匿名电话——对方神秘兮兮地说:我们找个时间商量点事,你的项目转给我,困境就摆脱了。并要他保密。他仔细想了一下,心里乱起来,而且后几天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心跳加快。这个电话对眼下的他来讲,确实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
但这天却等来了另一个电话:我们是吃苦力饭的,如果老板说没资金要停工,那就得饿肚皮不能养家糊口。你洪老板总不能看着我们杀人放火吧。第二天早晨儿子上学,在路上被两个工人模样的人打掉一颗门牙。
洪友运从小也算是个打架王,胆子不小,这点威胁还能承受。联系方今天那天说过的话,干这事的不是他是谁?他当即拿起电话——方今天,你的手下得也不算轻了。你忘了我洪友运是靠公安局的关系在吃饭吧?说完就啪地摔下话筒。
昨晚方今天老婆为点芝麻事和他纠缠不休,一扯又扯到深夜不归泡酒吧舞厅有女孩子作陪这些事上,根本没睡什么觉,脑子恍恍惚惚。他拿着话筒想半天才想清楚,刚才那好像是洪友运的声音。说的些什么鬼话啊?
一小时后,方今天接到了分局治安科的传票。
在那间光线黯淡的小屋里,两个简单粗暴的警察又是政策又是恐吓,直搞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他总算弄了个半清半楚,惊讶之余是因遭侮辱而起的羞耻与债概,因文化层次和权力的差异导致的无法沟通令他知识分子的心如被刀割。他想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物理还是金钱或者根本就是个小流氓?他几乎想拍案而起,冲自己,也是冲警察,但总算忍住了。
半生的阅历尤其是生意场上的起起落落终于使他冷静下来。他说,黑电话不好查,打人的人是好查的,我们带着洪总的儿子去工棚辨认一下行不行呢?大概手上证据太少,觉得这也多少算得一法,两个治安警想想同意了。
工地上的人全部集结起来,清点一番后方今天铁青着脸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谁打了人谁出来,和我有关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坐牢。洪友运的儿子挨个辨认,自然没结果。一名治安警后来说,这办法漏洞太大,我们还要审查,就不顾方今天的抗议又把他带口了分局,说传唤二十四小时内放人是合法的。
宋过四处找人帮忙,不巧和公安有关系的两个朋友都出差了。谷豆则到处找傅北洋,后来手机总算联系上了,结果他在酒席上打了两个电话,个把小时后方今天回了公司。
方今天关起门想问题,一个小时里谁也不见。他想,其实发生任何事都不可怕,重要的是内心——佛禅是读过一些的,他很相信“自心即佛”、“勿向外求”;特别是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时惯于退人禅里寻找智慧。人生需要些实用的而非纯净的真正的禅,生意场也需要。他不是真正的禅者,但是聪明人。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一个人心气不平怎么做生意赚钱呐。
他将心情调整好,给洪友运挂了个电话。你认为我方今天是黑道上的小地痞流氓吗?他很平静地问。
洪友运说,你以前肯定不是,现在就难说了,为了钱好女人卖身好男人杀人,还少吗?
他笑起来,连声说好好,友运还是你看得透。你他妈小时候可没这么聪明。我们还是合作伙伴,你该相信我,精诚团结吧。等会去天宫喝一杯?
洪友运含含糊糊说,团结吧。恐吓电话啊牙齿啊,无意间强化了他对那个电话诱惑的期待。而方今天自然不明白发生在洪友运身上的微妙变化。
后来宋过进来大大咧咧坐下,说方哥,你还说你妈X的那个娃娃朋友洪友运是个义气人,狗屎不如。我们这么遭暗算全是你没眼力,看人不准,我真担心垫资没抵押的事要栽。
方今天沉吟一会,却说,你的眼力倒是比我好,非明一看就是个两肋插刀的汉子。说着拿眼睃他。
宋过一点不恼,反倒嬉皮着脸一笑,结果两人同时大声笑起来,引得谷豆推开门,满脸惊讶地探进脑袋来看。
方今天脸上的笑意没有抹尽,心里却涌起一团苦涩;为金钱甘愿蒙受的各种羞辱毕竟不是一个高知的心的营养。他的笑只是不愿让小辈们看到他被金钱击倒。
击倒金钱!这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