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今天一脸菜青色,左脸颊还有几道扎眼的血痕,神色萎顿,同时眼里不时闪一闪凶光,使见到他的熟人会莫名生出一点陌生感。
电话洪友运接了,劈头居然是一句这样的话:方总,开发区的项目总公司因为决策的变化,决定转让了,这事正在进行,没办法跟你合作了。
话筒差点从方今天手里滑脱,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嗵嗵跳。毕竟早听到传言了,而且狗日的一直躲着不见面,也算是早有准备,还不至于气得翻白眼。他说,友运,几十年我们合作这一回,没想到就栽在你这个义气朋友身上,你知道我压了多少钱进去了吗?
就是怕你压得太久,北方星不转让就还得压。也是为你好啊。
那得谢你了老弟。不过账你得跟我算,算清了你我各走各的路。什么时候抽点时间啊?
轸事处哪有钱跟你算账?你还是承建商,连我们双方的合同也一并转给对方了。
方今天脑袋嗡了一下,马上联想到合同条款,也敏感到暗处似有某种威胁在蠢蠢蠕动。他说,友运,因为我跟你的感情,合同里没有注明垫资抵押,而我的近百万早就投进去了,会不会惹什么麻烦?
人家泰新也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公司,你不过也就一百万嘛——我马上要去机场,北方回来再说吧,到时让你和泰新的老总见面。
方今天怔怔坐着不动。他在想签合同那几天的得意,也想为条款问题发生的些小争论,还有自己和宋过的同样的担心——随着工程的顺利进行,担心慢慢淡化,只为转款着急,而现在意料之外的变化又发生了。他呆了老半天,危险和气恼一同在脑子里放大,居然弄得心动过速呼吸粗重。应该找找泰新了解一下情况。了解什么呢?忽然认为这种事想是没益的,不想也罢也罢,走一步看一步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居然又有了一点幽默的笑意。
人和事物一样都是不断地变的,唯物主义者真是说到家了,这也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吧——义气的娃娃朋友说抹脸就抹脸,而亲爱的老婆也变得会抓人了,并且一抓就是三条痕,效益不错。
老婆长相说是有点差劲并不为过,依他方今天的条件找个好她一百倍的自然不难,但那时做学问入了迷,有些古怪想法,料定丑妻一定贤惠,于静心做学问有利。开始也确如此,给他支持不少,后来开放到了市场经济,人就一天一天变得厉害了,主要是围绕钱发生的。先是成天发牢骚,继是扯歪皮,三天两头要找他点麻烦。他则是由忍耐到烦躁再忍耐直到自省:她也不是全不对呀,跟我这么些年,我给她和儿子什么了?人家有房有车有穿着的金戴着的银,你不是有本事的人吗?给家里带回什么了?这烂家具破房子什么时候也豪华豪华呀?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老婆对一个男人的潜移默化实在厉害,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只有一屋子书的房间确是渐渐露出窝囊相了。回过头看,他常常想,其实自己是为老婆这样一个“环境”下的海。原则有自己的原则,依环境而变,生活原则就是这样。
下海赚了钱,开头老婆当然是高兴的。渐渐又有了另外的波澜。社会上流传着经典说法: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老婆抓他很紧,眼睛像饿猫样总是很警觉,不时总要敲敲打打,弄得他又烦又没趣,很伤面子。
可“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湖城的故事使他觉得自己总算没白背诬陷,自责之余又有了点小小的人生突破感,也是一点小小的平衡。昨晚的一仗就是湖城故事演绎的——她像包公和福尔摩斯那样说,你前天跟谁在小天鹅卡拉OK?后来就稀里糊涂动了手,她抓了他的脸,他本来就恶坏的心里被鼓起了激情,甩了她一个大巴掌。
那天是跟小林出去坐咖啡馆了。在傅北洋那里坐着时,他不知怎么瞅空档约了她,她当时未置可否,后来晚上却如约来了。跟她在一起,他一点也没有要把她以前的“职业”跟现在的形象加以联系的想法,相反倒有种少有的放松感。他只想有个能谈点轻松话题的异性在身边,让他别别扭扭地紧绷着的神经松一松,没有别的意思;他清楚,小林是能做到这一点的。这是个很有灵性也很有女性味的女孩,而且凭直觉,生性也不坏,只是为了钱生活的路走歪了,现在离开了那种三陪环境有了公司的正当职业,想必是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对生活有了较为正确的认识了?他心里暗暗为她高兴。
因为文化层面的关系,他们在一起话题很宽泛,都不谈那个湖城的夜晚,但那个夜晚留下的感觉分明在两人的心深处流动。对他来说那个“第一次”自是难忘,而她也印象深刻是因为什么呢?他的成熟男性的魅力?尚未被生意场磨蚀的儒雅?许多次三陪中的一次最为有趣的交谈?毕竟女孩曾受过良好教育。
话题转到眼前,她无意间说了一句,你跟傅总关系究竟怎么样啊?
方今天说,你来这么久了,也该看得出来啊。
她说,那笔款不贷不行吗?
他说为什么?注意地看着她。心想她成天在博北洋身边,这件事没法不让她知道一点。
女孩想了想说,这只是一种感觉——我是旁观者,感觉不好。
作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种话显然有点“过分”,敏感的方今天看她一眼,脑子里飞快转着一些念头。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再怎么问小林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小林也没法再多说什么,那确实只是一种感觉,她不能把傅北洋在处理与那件事相关的诸多问题时传导给她的感觉当成事实说给他听。她是在为傅北洋打工,而不是方今天,之所以刚才要那么说,也只是一种心情;女孩子总是很注重自己的心情的。见她又很轻松地说说笑笑,谈着别的话题,方今天转而想,生意场真的是个大战场,败它两次就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是不是太敏感了?
款不贷肯定不行,闭眼跳河,死活不顾,开发区及芯片的事已经把他逼上绝路了。好在命里有傅北洋这样一个朋友,人生得一真友足矣,傅北洋虽是个不大能敞开心扉的人,但仅为地皮拍卖及贷款的事他所表现出的慷慨,就足以令他唏嘘不已了。这样想就又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人生几十年在眼前一晃而过,还有周兵兵,有谷豆,有洪友运,有老婆,有身边的小林,想着他不禁叹了口气。
小林问,你心情总是发沉吗?
他说,你也看出来了。知识分子在生意场恐怕没有不心里发沉的。马鞍装在牛背上,总是不合适,各有各的位置啊。以前不明白,下海就明白了。时时有恐慌,时时在心里计较甚至算计比攻爱因斯坦牛顿困难多了,尤其是没有丝毫乐趣。
小林笑道,赚到钱的时候呢?
高兴。可也肤浅——这说法也许你能体会理解,说给别人听却是要被骂成神经病的。至少现在对我来说,这是个有苦无乐的事情,可我还是得干下去,欲罢不能。我还要干好,我是个男人,当强盗都应该当个大些的才对头。说着笑起来,小林也咯咯笑。方今天又说,比如贷款一搏,我知道风险大如天,稍有闪失我就只能跳楼,另一方面,也可能一夜暴富啊。等证明自己能赚钱了,我还是去做学问,虽然这多少有些渺茫。
小林眼眸幽幽闪光,沉默不语。方今天身子往下滑,疲惫地仰在小转椅上闭了会眼,他在想傅北洋——最近一段时期,傅北洋是他的生活轴心。银行信用金及贷款担保的事他最后答应了,除以前说的那些抵押物内容外,又新增了对他方今天来说简直是羞辱的条款:贷款以及以贷款竞拍购得的地皮,方今天无权单独支配或处理,须经大南海同意——这是“友情贷款”,此一条目既是为了保证作为担保人的大南海的权益,也是为了银行巨额融资的安全。这充分显示了在金钱问题上傅北洋的铁面无私,以及对无任何经济实力的方达的不信任;与辱骂无异。
但方今天没什么说的。气恼之外设身处地地想想,对傅北洋又真有一层感谢。
现在洪友运那头揭榜了,垫资无抵押问题将因项目转让而变得前景更加黯淡,一百几十万足以让他破产三次。如此,依凭傅北洋一搏就成了唯一的希望,否则今生今世要还债也总是渺茫。
他再次下意识地摸摸被老婆抓破了的脸,心里颇为幽默地想,“知识分子的脸被抓破,”是不是有点什么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