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过托朋友去工商局企业登记管理处打听到泰新公司确属大南海,这点表格上写得清清楚楚。不是小林的提示当然谁也不会想到去查泰新的来历,现在这点是清楚了,反倒把别的一切都弄得一样比一样模糊起来。方今天和宋过在一起商量分析,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里面有些什么名堂,他也谨慎地和谷豆谈起过,谷豆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买下了开发区项目的泰新是傅北洋的属下固然不一定就是什么坏事,但至少目前还看不出它的什么好处来,毕竟压着他方达的百多万元资金不愿把呀。他为什么独独要买断这个与方达有关的项目?这自然令身处困境的方今天费解,其中的颇多偶然很容易使人产生些莫名的担心。他怀疑傅北洋会不知道泰新的行动。
方今天喝一杯烧酒后感叹道:他妈的生活谜比物理谜复杂多了。
宋过撇嘴说:物理不是化学音乐也他妈大大的不是生活也不过就是美人儿金钱桑拿和OK全都他妈复杂透顶再他娘的复杂也复杂不过你这个聪明得让每一个人都羡慕的猪脑袋跟你开个他妈的玩笑。
方今天脾气很好地嘿嘿笑着说,说什么你说的是些什么?
宋过说,你有这么多好朋友,我很崇拜你啊方老大。
至关重要的是傅北洋快些回来。方今天一天打几个电话,每次小林都说,还没有消息。他想不透他这次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跟以往完全不一样——每次出行他都会交代去处的,至少是出去后在外会打个电话回公司。又想,是不是去泰国联系N公司去了哦?只有这样想心里才踏实一下。有时念头又转到当初,怎么会把这样一个重大赌博押在大南海与泰国N公司的口头信誉上的呢?万一N公司不兑现,他的身家性命岂不要全部赔上?这真是一个绝大的荒唐!他由此看出属于许多知识分子所共有的那种毛病:相信感情远胜过相信商场原则。当初的贷款、参加拍卖以期依仗傅北洋做一笔大单,恰是这毛病的产物,视任何法律意义上的自我保护于不顾。细想想傅北洋就精明多了——他也搞“友情担保”,甚至使你感动,但对这担保的担保他是做得多么扎实啊。
一天天飞快过去,事情变得危险起来。银行的陈行长来电话,说到贷款期限,还有半个月时间,事情进展怎样了呵?他只能支支吾吾,说正在努力,傅总一回就快了。
但傅北洋音信杳然。他到大南海找到小林,请她帮着向大南海在各地的分公司和大客户打电话发电传,并和泰国总部联系,和大南海在世界各国的代理商联系,均无结果。公司副总及各重要部门的头也不清楚老总的去向。他忽然觉得,这一生自己的命运从没和哪个人或哪件事联系得这么紧过。
方今天在焦虑中等待。这段时间他住在公司里,一次家也没回,老婆来闹过两次,搞得名誉大损。但他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因生意场上的处境,早无面子可言,无所谓。也常关起办公室的门为生意做“功课”,翻着半通不通的易经打卦,唰唰唰洗着裸体扑克牌抽签。有时也揣摩一下老婆,这点倒是有几分把握的:现在已是一文不名(除非奇迹因傅北洋的归来而发生),比起下海前都穷过不知多少倍,储蓄早已告罄,巨额债务缠身——有鉴于此,心性本因市场观念的冲击早已大变的老婆眼下又逢小林事件的侵略,当不会恋“栈”;合与分的可能性应是三七开。他觉得这真是滑稽,事情可能会发展到眼前这个样子,记得当初还曾想到过并告诫过自己,没想到就真的演戏般情节生动地发生了。
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读报,谷豆引进两个操一口广东普通话的青年男子进来,第一感是来了什么生意,让座间却听谷豆介绍这是深圳法院的同志。他愣住了,就那么保持着半站半坐的姿势看了他们好一会。
福仁公司的老马已向当地法院起诉了方今天,两个青年法官递上诉状副本,耐心地等着他看完,然后提了几个简单问题。他们当着他的面用广东话交换了一下意见,好像是说这案子确很简单明白,没什么新问题,一个就又拿出一份送达书,请他在上面签字。方今天怔了有几十秒钟,望送水进来的谷豆笑了笑,飞快地在空格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法官说,十五天内请将答辩状送交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
简单的交谈过程中,方今天对自己扮演的新角色很是陌生,完全找不到感觉——这种找不到感觉的感觉其实一直充塞在他这两年多的下海生活里,只是现在表现得更强烈更滑稽些罢了。他很客气地留他们吃饭,并希望多住几天,这种属于生意场所独有的神情语气显然不合时宜,搞得两个法官莫名其妙加快了脚步。
回办公室刚坐下还没有三分钟,忽听走廊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嚷嚷声,似还杂着谷豆和另一个职员的温和劝阻。很快门被撞开了,一下拥进四五个汉子来。方今天看清其中有两个是建材商,心下就明白了几分,起身递烟,叫他们坐。
胖老板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翘起短腿摇着,说,方总,十几万让你这么一压我就只有跳楼了。其余几个有骑桌斜坐的,有抱膀子依门而立的,一下就把个气氛弄出几分紧张来。
方今天端坐在老板台后的黑色真皮转椅里,派头很大地一动不动,让紧张凝固在空气中。良久忽地轻轻一笑,懒洋洋冷冰冰说:胖子你也不是个小老板,眼眶子我听说还不是那么浅的,跟我方某打交道不是一两天了——现在是不是听到什么长言短语说我方今天气数将尽了?怕我赖了你那个十几万灰沙水泥款?说着摆摆手制止胖子老板的插话,拉着长腔道:看过市中心那块地皮拍卖会的现场新闻报导吗?
胖老板粗俗地笑笑说他是从不看报的,生意他妈的都忙不过来。
方今天说,你胖子本事是不小,文化却是太低了。想做大生意没文化行吗?他站起来,傲慢地扫汉子们一眼,指指自己的鼻子:那块地皮我方达买下了,两千九百八十万,要不要我给份报纸或是文件你们看看?
这番表演立刻就把那几对竖着的眼睛放平了,胖子的身体也在沙发里不安地扭动,他尴尬地笑着支吾:是这样方总,地皮搞了个拍卖会听说了一点,方今天买下了也是有这个印象的——我们怎么敢把你方总这样的人物看扁?今天是顺便说一下材料款的事,主要是想问问,看你方总下一步有些什么打算,我这个小家小户还得靠方总这棵大树……市场如今这样不景气,生意越来越他娘的不好做了,要不就真得狗日的跳楼了——转向他的弟兄们——是不是真的要跳楼了啊?那几位就粗鲁地笑着附和说真是要跳狗日的楼。
末了他们硬要请方今天出去吃顿饭,他说今天失陪了,呆会儿有两位澳大利亚的朋友要来,有点要紧的事商谈。
胖子他们一走,他就歪倒在长沙发里,神色疲惫萎顿地闭起了眼睛。
大约呆怔了约半个小时,空空的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涌起了一种对温情的需要,他拨个电话到大南海,一听到小林的声音,就说,我很想去湖城的舞厅或者茶座坐坐,能陪陪我吗?说完紧张地期待着。过了好一会那边才传来很轻的声音:对不起,今晚我有点事。
方今天轻轻挂上电话,踱到窗前静望下面的马路。身后门响,听脚步他知道是谁来了,说道,豆豆,很久没陪方伯吃顿晚餐了吧?
说时间像水是确切的,有时舒展徐缓,有时呼啸奔腾;现在的方今天就有眼一闭时间呼地就过去了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时间之河上的破船,总是提心吊胆。傅北洋似永无归期。
陈行长打电话给他。纯粹公事公办的口气,听起来就像银行门口的狮子麒麟那样严肃沉重——银行履行合同向来是丁卯分明的,没有打折扣的余地。谷豆和宋过去过几次也没用,很客气,但口丝毫不松,对他们说请方总站在他的角度想想,银行毕竟不是菜场,进监狱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说作为个人,他现在和方总实质上正共同面对着国家银行这部铁面无私的机器。
把地卖掉还钱,这是最直接可行的办法。方今天心下清楚这做法十分可笑,简直可笑到了极点——那样买这样卖,他完全成了生意场上的一小丑啊。以前是宝,现在方达因为财政紧张出让了,却立刻成了臭狗屎!新聘的一名业务员在外路子很野,是从房地产部门出来的,他到处跑,有两家答应价格多下一点可以研究研究,回来告诉他他很高兴——现在不谈赚钱了,只要能平平脱手,甚至哪怕蚀一点也在所不惜。至于亏损部分,以后再说吧。
但两天后有了回话,价格下落也设法吃进,国家宏观调控银根仍是收紧,特别房地产领域,想吃吃不下。
陈行长婉拒请吃,而且婉转地表示期限一到,合同及附加的几项协议就自然生效了。这意味着:该地产产权作价转归新业主,冲抵贷款,新业主可是银行,也可是担保人。作价标准依补充协议所注——由建行及地产部门的专家依是时的市场价格估价。当初的方今天只有一个念头,到时赚一笔,哪想到会有今天?所以只要能贷到款,什么条件都在所不惜。而现在由估价员报的价格,他方今天将连裤头也留不下一条;信用金扣除贷款利息已所剩无几,而作为抵押的全部内外家当也是小小的小儿科,他根本无法向傅北洋交代。转念想,傅北洋后期失踪,导致了惨败,有什么对他不起的?真他妈的稀里糊涂,跳楼表演也换不来几个钱了。
当初谈买卖时的情景及傅北洋的一些劝诫在脑子里浮现了,小林的劝诫在脑子里浮现了,谷豆不时流露的谨慎的担忧在脑子里浮现了,宋过的不着边际的牢骚也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旋转着。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头发脱得很厉害,几次对着镜子笑嘻嘻地自言自语:我平滑的心脏可能也起皱了,而且一定由红而变成猪肝色——那是一种可以使人想到充了血的性器的颜色。说着大笑,声音在回音很好的盥洗室里愉快地滚来滚去。
当然无论如何也还是弄不明白,狗日的这傅北洋怎么越来越像团雾,而且越是想看透它越是浓得化不开。后来干脆就想,老子和他毕竟还是同学吧,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和误会。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要喝它一杯。文件柜边已经堆了十三个空酒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