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十盅酒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孟启虞从客厅中起身走过去拉开门,凌敏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凌敏被让进客厅,站着就道:“孟局长,我同意去海尔厂,但是组织上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孟启虞道:“有什么要求,说。"
“请局里派向华同志跟我一起去,让她担任海尔厂的总工程师……"
孟启虞一听愣了一下,他对凌敏的要求没有思想准备。但他很快调整了神态,笑呵呵地把凌敏让进门。
“来来,坐下说。"孟启虞请凌敏坐在客厅沙发上。
这时,孟启虞的女儿孟晓洁从卧室走出来:“凌叔叔来了!"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亭亭玉立,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花样年华”这个词。凌敏到孟局长家来的次数不多,每次来,都受到孟晓洁的欢迎。她喜欢听凌敏说话,佩服他的见识、学问。
凌敏道:“晓洁!听说你从财会学校毕业了?"
“嗯,当作(坐)家了!"
凌敏一愣:“作家?"
孟启虞的妻子卫荷从里屋出来,手里端了一盘橙子放在茶几上:“别听她胡说,在家里等分配呢!吃橙子,挺甜的。"一边吩咐女儿,“叔叔在谈工作,你去你屋去。”
孟晓洁与凌敏打了个招呼,回了自己的卧室。
凌敏接着刚才的话说:“向华一肚子学问,这么多年窝在那儿,学非所用。再说,她为人正直坦率,责任心强,我需要这样一个助手!"
孟启虞知道凌敏说的都是大实话。但要对一个“出身剥削阶级的”干部委以领导重任,孟启虞还有些疑虑:“向华这个人的确不错,可是,她……"
凌敏道:“不就是出身不好吗?前几年落实政策,已经作过结论了,她父亲是爱国的民族资本家,‘文革’前还当过全国政协委员呢。"
孟启虞斟酌着说:“用肯定是可以用。不过她不是党员,作一般的技术干部还可以,让她负责一个厂的技术领导工作,从组织原则上讲,恐怕……"
“现在文件和报纸上不都在讲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吗?不是党员,就不能相信、不能依靠了?"
“好了,不说了。作为我个人,对使用向华同志没有意见。但是,这个事要在党组会上研究,如果党组不同意呢?"孟启虞说着,用眼睛盯着凌敏。
凌敏果断地道:“那我就不去海尔了!"
“这可是你说的!"孟启虞指着凌敏。
“我说的。"凌敏直视着孟启虞,一点没有妥协的意思。
其实,孟启虞要的就是他这种态度。他拍了拍凌敏的肩膀:“好,我努力去争取!"
凌敏笑了,起身要走:“孟局长,我去海尔,局里能不能借我一点钱,算借的,海尔厂半年多没发工资了。"
“局里要是有钱,我早把好人当了,还等你来要?"
“那你能不能替我向厉厂长借点?我知道东海厂这两年效益很好。"
“我劝你别打他的主意。他要是肯借给你钱,自己就去海尔当厂长了。凌敏,你可不要得寸进尺,我给你一个向华,就很支持你了。你知道局里的情况,能干的人不就那么几个?把你放下去,已经是局里的损失了,剜了我一块肉,你又要走了向华,你叫我这个局长以后怎么干工作?"
凌敏一笑,与孟启虞握手告辞:“那好,我体谅局长,我走了。"
孟晓洁一直听着客厅里的谈话,见凌敏要走,从里屋追出来:“我去送送凌叔叔!"
孟启虞站在门口,看孟晓洁在楼道里与凌敏说着悄悄话,看样子三言两语结束不了,就笑着摇摇头,关上了门。
过了一阵儿,孟晓洁回到客厅。孟启虞问:“你们嘀咕什么呢?"
女儿说:“我想去海尔厂,凌叔叔答应了。"
孟启虞说:“海尔厂有个老会计,你上那儿干什么?"
孟晓洁不理会地说:“那老会计都快六十了,凌叔叔说他正需要我这样的人才呢。"
孟启虞道:“你这不是利用我的职权走后门吗?"
“爸,你看你说的,那么个破厂,欠着一屁股债,前门敞开着都没人走,还用走后门?"
“破厂?破厂你还要去?"
孟晓洁一笑:“就是因为破,我才想去呢!您不是爱读毛选吗?一定记得他老人家那句话吧?‘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去海尔,是想跟凌叔叔创业去!"
孟启虞被女儿的伶牙俐齿噎得哑口无言。
卫荷护着女儿,在一边打圆场:“叫她去吧,总比一天到晚闲呆在家里跟我闹腾强。"
凌敏回到家,想起海尔厂的情况,觉得半年发不出工资,无论如何不是个事儿。他粗粗算了一下,要解决工人眼下生活上的困难,得需几万块钱。可是这笔钱到哪儿弄去?余岫说,如果实在不行,也许可以找李海洋想想办法。这一句话提醒了他。李海洋是一个渔民,这几年政策开放多了,挣了一些钱。说起来,他还是凌敏的救命恩人呢。
吃完晚饭,凌敏又蹬上他的自行车,前往渔村找李海洋。李海洋跟凌敏一家相处有二十年了,每逢过春节,凌敏都要去看望一番。只是这几年凌敏太忙,走动得少了。此次登门,有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实用意味,这让凌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想起李海洋有一个小女儿,便先去买了一个布娃娃;又买了一瓶琅岈台酒,这是李海洋最爱的东西。
这一带的渔村,傍着海,坐落在城市东部的山脚下。因为挨着城市,又傍着当地的旅游景点,非常富裕。凌敏沿着海边公路骑了十多里地,观了一路的海岸美景,到李海洋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李海洋一见来人是凌敏,仿佛喜从天降,高兴得了不得,忙着下厨弄菜,要喝酒。女儿李腊月正巧从外面回来,他拉着李腊月让她叫凌大哥。凌敏一见李腊月早已出落成一位漂亮丰满的大姑娘了,才想起自己的糊涂来。
“大哥晕了,还想着你小时候的样子,给你买这个来!”
凌敏从袋里拿出那个布娃娃,一家人都笑起来。
李海洋听说凌敏需要钱,把李腊月叫到一边,悄声说了几句,女儿便出门走了。不一会儿,李腊月提着一个布袋进了屋,后面跟着两个渔民。李海洋把布袋放在桌上,把四十沓人民币,一下倾倒在桌上。
“四万,够不够?"李海洋看着凌敏,像看着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凌敏忙说:“够,够。”
把钱收拾进袋子里,李海洋立刻要媳妇摆开桌宴。
“凌敏啊,”李海洋说,“这钱是我们弟兄几个出海打渔挣的,我两万,他俩一人一万,算借给你。他们借给你钱是我的面子,我作保。你得陪我们喝酒,你说该不该?"
“该,”凌敏满脸带笑,“我今天也正想喝。”
两个渔民从怀里掏出四瓶白酒和几包熟食,有腊肉、酱鸡、酱鸭、熏鱼等,放在桌上。李腊月忙着往桌上摆碗布菜、放酒盅。四个人便喝开了。
喝着酒,李海洋便说:“大侄子,我求你件事,腊月今年十七了,初中毕业后一直给我照顾家,我不能再耽误她了,你在厂子里给她安排个工作,行不?"
凌敏连连点点头:“行,行。"
李海洋便唤李腊月说:“腊月,来给你凌大哥鞠个躬!"
李腊月惊喜地走过来,向凌敏问道:“凌大哥,我真能当工人?"
凌敏说:“只要你不嫌我们厂子破,过两天你就可以来上班。"
李腊月高兴地说:“我不嫌,谢谢凌大哥!"说着就给凌敏深深地鞠了一躬。
凌敏忙说:“不敢,不敢!李大叔,你这样不羞我吗?我十岁时赶海拣蛤蜊,玩得忘了时辰,让潮水围在礁石上,差点淹死。要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哪有今天?这救命之恩我还不知道怎么报答呢!"
李海洋哈哈大笑起来:“你每逢过年来陪我喝两盅,就算报答了。”
这时,李大茂从外面进来。见凌敏在,有点意外:“凌敏哥,不,凌厂长,你怎么来了?”
李海洋嗔怪着自己儿子:“自己家,喊什么厂长!你凌大哥是来借钱的,给你们厂子发工资。来来,大茂,陪你凌大哥喝酒。”
李腊月给李大茂拿来筷子和酒盅。
几个人碰盅。
凌敏平时滴酒不沾,这时抿了一小口。
个子瘦高的渔民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凌厂长,我们和你非亲非故,一下子借给你四万块钱,够仗义了吧?”
凌敏点头称是。
“那你也得仗义一下,对不对?”
凌敏点点头:“对,对。”
“好,那你就喝它四十盅,怎么样?”
凌敏一惊:“四十盅?”
“一盅酒借一千元,四十盅借四万!”
李大茂看太过分了,就替凌敏说话:“不行,不行,凌大哥不会喝酒。”
李腊月也在一旁帮腔:“你想把凌大哥灌死啊?”
瘦高的渔民不妥协:“不喝下四十盅,不借钱!”
凌敏想到这两位渔民单凭着李海洋一句话,就能把血汗钱这么痛快地借给自己,连个借条都不让自己打,确实是够仗义。就狠了狠心:“喝,我喝!”
李海洋伸出大拇指:“好汉!腊月,再拿几个酒盅来!”
李腊月不情愿地说:“爹!”
李海洋一瞪眼:“去!拿来!”
李腊月从柜子里拿出十个同样的酒盅,放在桌上对凌敏说:“凌大哥,你先吃点菜,垫垫底儿。”
凌敏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放进嘴里。
两个渔民把十个酒盅在凌敏面前一字排开,逐一倒满酒,酒洒了一桌子。
瘦高的渔民看着凌敏:“来,喝!”
凌敏看看李海洋。
李海洋笑着说:“喝,喝吧。”
胖点的渔民在一旁叫板:“救命恩人叫你喝,你还不喝?”
凌敏端起酒盅往嘴里灌,一盅,又一盅……
李海洋和两个渔民连连叫好:“好,够仗义!够朋友!”
一股股白酒不断灌满一字排开的十个酒盅。
凌敏一盅一盅地往嘴里倒酒……
这一晚,凌敏被灌醉了。李海洋和李大茂父子俩开着手扶拖拉机把他送回家。
余岫拉开门,李大茂背着喝醉的凌敏站在门口。
余岫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跟在后面的李海洋憨笑着,说道:“喝高了点,没什么,就是喝高了……”
李大茂将凌敏放倒在床上。
余岫埋怨地说:“海洋叔,你知道他不会喝酒……”顺手拿了毛巾给凌敏擦拭衣服上的酒渍。
李海洋负疚地搭讪着:“大家高兴,没想到……”边说边和李大茂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站住说:“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
李大茂在门口回头看了看,关上门,跟着父亲走了。
余岫边给凌敏脱衣裳边埋怨:“从来滴酒不沾,这回逞什么能!”
她发现凌敏手里攥着一个灰布包。
余岫拿过布包,解开一看,里面是几十沓十元面额的人民币。
余岫抱着钱坐在床沿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海尔厂的礼堂里挤满了人。说是礼堂,实际上既无桌椅板凳,也无幕布灯光,只是一个砖瓦结构四处漏气的大棚。主席台是几张桌子拼成的,配着两条长凳,凌敏、向华坐在那里。这时,礼堂聚集了四五百工人,大家三五成堆,有站有蹲,散漫得像农民聚会。
龙建平站在台上喊道:“请大家往前站一站,请大家往前靠拢……"
几乎没有一个人挪动。
龙建平无奈地摇摇头,又拍手大声道:“静一静,现在开会了。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新厂长凌敏同志……"
说完,龙建平带头鼓掌,台下只有七八个人鼓掌响应。
龙建平指着向华说:“这位是向华向总工程师。大家热烈欢迎!"
站在台侧的孟晓洁向台下看着。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首先,我来致欢迎词。”龙建平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纸,打开,台下又起了一阵哄笑。
龙建平念道:“同志们:今天全厂职工怀着激动的心情,热烈欢迎新厂长凌敏同志和向华总工程师的到来!我相信,在党中央方针政策的指引下,在局党委的亲切关怀下,在凌厂长的正确领导下,我们海尔冰箱厂一定会打一个翻身仗……"
凌敏听不下去了,起身走到龙建平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龙厂长。”
龙建平不解地看看凌敏。凌敏拿过他手中的讲话稿看了看,笑说:“上几任厂长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讲的吧?"
龙建平尴尬地笑笑。
台下的职工再次哄笑起来。
凌敏把讲话稿还给龙建平,说:“你收起来。这次我要是搞不好走了,下一任厂长来的时候,你这个稿子还能用。"
台下职工又一阵笑声,这一次的笑声比先前少多了,台下不少工人开始好奇。
凌敏走到台前,对工人们说:“以后开会,谁都不准说套话,空话。厂里半年没发工资了,这些套话、空话当不了饭吃!我虽然初来乍到,可是员工的困难我都知道,不想装糊涂。昨天,我朝几个朋友借了四万块钱,先给大家补几个月的工资。另外,快过年了,过几天渔村送一车带鱼来,算是给大家发点年货……”
台下响起一片议论。
凌敏接着说:“这四万块钱只能救救急,救不了穷。我们厂还欠着一百多万元的债,怎么办?坐着等死?我想,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愿意……"
这时,向华突然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对着礼堂后面,用她特有的大嗓门喊道:“那是谁?不准在那里小便!"
工人们都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一个工人正在礼堂的墙角处,解开裤扣准备撒尿。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
那人扣上裤门,边系腰带边皮着脸狡辩说:“谁小便了?"
向华毫不放松地说:“你没小便,你解裤子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
向华远远地在台上瞪着他。
那人心虚了,小声嘟哝了一声。
龙建平严厉地问:“你做错了,还嘟哝,你嘟哝什么?”
一个顽皮的工人大声回答:“他说:自己的东西,看看还不行吗?”
礼堂里又爆发出哄堂大笑来。
向华道:“你要看自己的东西不犯法,回家你可以随便看……”
工人们的笑声更响了。
“……可这里是工厂!你给我出去!”
向华这一声吼,使礼堂里的气氛一下转为严肃。解手的工人扣上裤扣,低着头向礼堂外面走去。向华转向工人们,继续说,“我平生最恨没有自尊的人!我也最容不得对这些歪风邪气不敢斗争的人。靠这样的人,我们厂能搞上去吗?”
向华回到自己的座上坐下来。礼堂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掌声来。
龙建平说:“下面还请凌厂长继续讲话。”
凌敏回头对向华笑了一笑,转头继续说:“大家都听说了,局领导最近刚给我们引进了一条德国的冰箱生产线。这条生产线不是白送的,是二百多万美元买的,合一千多万人民币。我们是集体小厂,不是国营大厂,没有铁饭碗让我们捧,我们得用自己挣的钱去还债……"
凌敏和向华在海尔厂的首次亮相,赢得了工人们的尊重。工人们开始专注地听着他们的新厂长继续他的上任演说,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渐渐显出热切希望改变自己命运的神情来。
一位工人竟然当众在礼堂小便这件事,引起了凌敏的深思。对于刚刚上任的凌敏来说,一百四十七万的债务固然是沉重的负担,但比债务更可怕的,是人心的涣散。长期管理的松懈和混乱,导致职工素质下滑,惰性蔓延,厂子堕入了恶性循环的黑洞。凌敏意识到,优秀的产品是优秀的人造出来的,必须提升职工的素质,才能使海尔厂起死回生。而这一改造人的艰巨工程,必须从整顿工厂环境和建立严格的规章制度起步。白天,他与干部、工人们一起,拆除破败不堪的房顶,修缮车间和仓库的门窗,擦拭车床,清理厕所。晚上,就与干部们研究如何加强工厂管理。一周之后,办公楼前的布告栏上贴出了《海尔电冰箱厂企业管理十三条规定》。上面除了“不准占用、偷窃工厂物资”、“不准在车间吸烟、打扑克、聊天”等条款外,还专门写上了一条“不准在车间和厂区随地大小便”。
这天,凌敏正与几个干部在粉刷办公楼的内壁,突然,一个青年工人急匆匆地跑进办公楼,一边喊着:“挖电缆啦!大岛村的人挖咱们的电缆来了……"
凌敏急忙带着向华、龙建平等几个人来到厂门口。就见四五个青年农民正抡着镢头、铁锹,在厂门口挖了一道二尺深、三米多长的沟。老传达王师傅站在沟边上与他们理论:“有什么事好好说嘛,你们又撂石头又挖沟的干什么?再胡闹,我可要报警了。”几个农民只管挖沟,根本不理会。
王师傅见劝说无效,便跑进传达室打电话报警。
几乎同时,李大茂带着十几个工人跑过来,上去就动手阻止农民挖沟。农民抡起了家伙要打架。双方动起手来,一时间,乱成一团。
凌敏赶紧跑了过去,喝道:“别打了!海尔厂的同志,都给我住手!"
李大茂等人停下手,龙建平冲过去夺下一个农民手中的镢头。
一个农民挺横地问:“你是什么人?”
工人说:“这是我们厂长。”
农民说:“厂长管个屁,不给钱,我们就挖!”
说着从龙建平手里夺过镢头,一挥手道:“挖!看他们能把咱们吃了!挖!"几个农民又狠狠地挖起来。
龙建平骂了一声,也向李大茂那些工人一挥手,要冲上去,被凌敏一把扯住,冷静地说:“都别拦着,就叫他们挖!挖断了电缆就有人管他们了!"
这一句话使几个农民愣怔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一会儿,两辆警车响着警笛停在海尔厂大门外,五六个警察从车上冲过来,将几个农民围住,制止了这一场纠纷。
凌敏并不想把事态扩大,他把几个农民请到办公楼的小会议室里,让烟倒茶地优待着,使他们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同时请警方用电话通知大岛村的村长速来领人。
等到傍晚时分,办公楼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叫骂声。村长郝仁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狗娘养的!”村长一路骂过来,“胆大包天哪!敢挖人家的电缆!人哪?人他娘的都在哪儿?啊?人哪?”
大岛村村长五十多岁,黑红的脸,穿一身肥大的灰色西服,袖口上缀着的商标也没有去掉。龙建平将他引进了屋,向凌敏等介绍道:“这位是大岛村的郝村长。这是我们的凌厂长。"
郝村长拿眼睛瞪着他的村民们,一边嘴里不停地骂,一边热情地与凌敏握了手,道:“厂长,今天这事,太对不起了。我三令五申不许村民给厂里添麻烦,可他们就是不听说!"说着又转头冲几个农民喊,“你们真是给村里丢人!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村长了?"
向华倒了杯茶水递给郝村长:“村长,你请坐。"
郝村长坐下:“我叫郝仁,就叫我老郝吧。"
向华奇怪地说:“好人?"
龙建平忙解释:“好是那个姓郝的郝,仁是仁义的仁。"
龙建平忙掏出一盒香烟来拆开,走到郝村长跟前,递上一支烟,边上一个农民忙掏出打火机给村长点火。郝村长一把夺过打火机,自己点着烟,又把打火机扔回去,骂道:“滚!都给我滚回去,看我回去怎么治你们!"
几个农民偷看了凌敏一眼,凌敏道:“你们回去吧。”几个农民立刻退出屋子跑了。外面传来看热闹的工人们的哄赶声。
郝村长瞟了凌敏一眼说:“厂长,嗯……"
龙建平道:“凌厂长,姓凌。"
郝村长点点头:“噢,凌厂长,对不起了,农民没文化,凌厂长多包涵!"
凌敏道:“郝村长,你们这些年从厂里拉走了我们那么多东西,还觉得不够,又来堵大门、挖电缆,影响我们生产,这不是办法。"
郝村长说:“那是,那是。可这话说回来,你们要生产,我们也要过日子啊!你们占我们的地,欠我们的钱,也不是办法。这些钱也不是我的,有村民的份儿,你们不给钱,他们再来闹事儿,我可就真难管了。"
凌敏问:“我们厂究竟占了你们村多少地?"
“这个……多少地,我也说不清……"
“你们有卖地的合同和图纸吗?"
“嗯……多少年前的事了,也找过,可就是找不着了。"
“当时征购你们的地,一亩是多少钱?"
郝村长磕巴了:“这个嘛……说不清……反正,现在,不是那时候的价了……"
凌敏道:“那好,咱们先不说这个。"转头对孟晓洁说,“晓洁,财务科给的那份材料呢?"
孟晓洁拿出一份材料:“在这儿。”
凌敏说:“郝村长,我让财务科查了查账,把最近六年来给你们村的钱列了个清单。晓洁,你给念念。"
孟晓洁翻开清单念道:“1978年11月3日付大岛村土地使用费八万五千元;1979年6月8日付大岛村教育赞助费一万五千元;12月7日付大岛村土地使用费八万八千六百元;1980年8月付大岛村扶贫救济款三万三千元;1981年10月2日付大岛村农村建设费三万八千元;1982年……"
郝村长立刻打断道:“好,好了,别念了,这位是?”他的眼睛狡黠地盯着年轻的孟晓洁。
向华插话道:“她是我们局里的高级会计师。”
郝村长不说话了,他盯着孟晓洁,孟晓洁沉着地看着他。良久,他又问孟晓洁:“这里头有几笔是土地使用费呢?”
孟晓洁道:“不管以什么名义支付给你们的钱,都得算土地使用费。不然,凭什么给你们钱?海尔厂根本没义务给你们教育赞助费和扶贫救济款。况且这些名目也都是你们要求这样写的,是为了让你们好下账。”
郝村长理屈,说不出话来。
孟晓洁接着道:“这些年加起来,总共支付给你们二十八万八千六百元。"
龙建平说:“这还不算你们十几年来从我们厂拉走的那些煤炭、木材、钢材什么的,光煤炭恐怕也有好几十吨了。"
郝村长忽然把眼睛一瞪,站起来:“要这么个算法,这账就算不清了。你们占用我们的地八九年了,八九年要打多少粮食?用这些粮养猪、养羊,能下多少崽?卖多少钱?啊?算得清吗?凌厂长,你先把这个账给我算清了,我们再谈吧。"说完,拂开人群,竟扬长而去。
龙建平叫道:“哎,郝村长!郝……"
向华拉了龙建平一把,龙建平看看向华又看看凌敏。
向华气愤地说:“耍无赖!"
凌敏坐下想了一会儿,问龙建平:“厂里有没有征地合同和图纸?"
龙建平叹口气道:“找不着了。听说城建局有,我去要过几回,根本要不出来。"
凌敏道:“那不行,要不出来也得要。”
凌敏开着厂里惟一的那辆老旧的北京吉普车来到青岛市城市建设规划局。走下车的时候,他注意到办公大楼的墙面上,写着一幅红色衬底的毛泽东手书烫金大字:“为人民服务"。他从楼梯口上了楼,拐进走廊。
走廊里的办公室门都开着,却没有一块标志。凌敏不知该找谁,他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从里头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干部。他刚要开口,她竟把门关上了。
凌敏又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口,里头两个干部在安静地读报,喝茶。另两个干部,一男一女坐对面,男的身子前倾,刚说完一个笑话,女干部吃吃正笑着。没有人理会凌敏。
凌敏轻轻敲了一敲敞开着的门边儿:“请问……对不起,我想问一下……"
那个说笑话的干部这才转过头来,生硬地问:“你找谁?"
凌敏站在门口,笑着说:“请问,您这儿哪个部门负责有关征用农民土地合同的事……"说笑话的干部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指:“朝前走。"
凌敏转身在走廊里朝前走了两步,还是不知道去哪儿,又返回来。那个说笑话的干部继续与女干部说着什么。女干部正捂着嘴大笑:“快别说这些笑话了,现在是上班时间。"
凌敏站在门口有些尴尬,还是开了口:“对不起,你说朝前走,是几号房间?"
说笑话的干部起身过来问道:“你有什么事?"
凌敏道:“我是海尔电冰箱厂的厂长,我想找一下我们征用农民土地的合同,还有图纸。"
女干部指着说笑话的干部说:“你就找他,他是黄科长。"
黄科长堵在门口,并没有让的意思,问道:“你是哪个系统的?"
“轻工局的。"
里面的女干部对凌敏说:“你进来坐。"
凌敏对女干部笑笑,黄科长这才让开门,自己先进了办公室,凌敏紧跟着进去。
黄科长坐下,晃着腿,喝了一口水,似乎在想:“轻工局……海尔电冰箱厂……我们这儿换了几茬人,那些合同和图纸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凌敏一时愣了。黄科长说完,好像已经办完了事,竟把水杯放在桌上,向办公室外走去。
凌敏一急,跳起来上前一把拉住黄科长道:“黄科长,你不能走。"
黄科长甩开凌敏,不满道:“你这个人,我不是跟你说过找不着了嘛。"
凌敏犯了憨:“你不能走。"
黄科长竟瞪起了眼睛:“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我还有事,给我让开!"
凌敏被激怒了,他非但没有让开,反而用两只手把黄科长的胳膊紧紧地拖住了:“你是政府工作人员,怎么能这样?走,跟我到厂子里,去给我们的工人说清楚。”
黄科长愤怒地挣着:“你想干什么,想闹事?"
女干部见状急忙过来拉开凌敏,责备他:“这位同志,有话慢慢说,不能动手。”
凌敏松开手,黄科长说了一声:“太不像话!"又走了。
凌敏愣了一会儿,返身跑出办公室去追黄科长。却不知道黄科长到哪儿去了。着急加上气愤,使凌敏浑身打抖,他从楼上快步跑下来,站在院子正中间,本来就白净的脸现在变得煞白。真是兔子急了也有咬人的时候,平时文文静静的他,竟冲着整幢办公楼大喊起来。
“这里是青岛市的城建局吗?这里是共产党的政府机关吗?你们看看,这墙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写得这么大,可我们下边的人来办点事,为什么这么难?"
办公大楼的窗子一一打开了,城建局的干部们都伸出头来向下看。凌敏冲着他们倾诉起来。
“如果你们还是共产党员、共产党的干部,那就听我说,我是轻工局海尔电冰箱厂的厂长,我叫凌敏,我们厂里过去征农民的土地,弄不清征了多少。快十年了,农民天天去厂里闹,搅得我们没法搞生产。征地合同和图纸都在你们局里压着,我们大老远的跑来过三四回了,就是想看看这些图纸和合同,你们就是不给看!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些干部们缩回头去。
凌敏继续喊着:“你们不秉公办事,是不是拿了农民的钱了?究竟拿了多少?你们得给我们厂八百多工人说清楚!你们说不清楚,我叫你们局长去说清楚!"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干部,急匆匆从楼上跑到院子里,快步走到凌敏面前,说:“同志,同志,你别发火,有意见跟我说。在院子里喊,影响不好。"
凌敏见这位同志头发都白了,就问:“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管这事的处长,我姓赵,来来,到我办公室里谈。"
赵处长拉着凌敏的胳膊,拖进了办公大楼。
进了处长办公室,赵处长让凌敏坐下,给他倒上茶水。说了许多好话,也发了许多感慨,不断地检讨自己,称赞凌敏。
一会儿,黄科长居然神色谦恭地走进来了。他把一个大纸袋放在桌上,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
“对不起,”黄科长边向凌敏点着头边道歉,“不是我故意不给你,是我今天没带钥匙,你看我刚才把锁都砸开了。合同和图纸都在这里,你看。"
凌敏二话不说,打开纸袋,从里头抽出图纸和合同,打开看了标题,没错。
凌敏问:“能不能请局里把征地合同和图纸复印一份给我带回去?再给我写一个东西,证明我们厂征了大岛村……"他看着征地合同说,“……总共三十亩地,每亩一万元,总共三十万。给我盖个章。"
赵处长一口一个没问题,便叫黄科长赶紧把事情办完了,这才了事。
第二天,郝仁被请到海尔厂厂长办公室。凌敏想,有了这份政府的文件,你郝村长应该没话说了。没想到郝仁看完征地合同、图纸,以及城建局出具的证明信,却冒出了这么几句话:“这是老账了,现在的地价,不能按这个算。"
凌敏道:“好吧,你说个价。"
郝村长想了很长时间,才把烟捻灭道:“总共……再加三十万吧。"
龙建平正想骂人,被凌敏用眼睛止住了。
“好,就给你加三十万。一周之内先付你十万,剩余的明年三月以前一次付清。"说完,俯身在合同上签上付款数字和自己的大名,然后把签好的合同推到村长的面前。
郝村长还能说什么?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合同书,有点无奈地签了字。
为了加强海尔厂的技术力量,孟启虞经过争取,要到了三个大学生的名额。这件事虽然不大,却成了海尔厂的头号新闻。大学生毕业后,一般都去政府机关和国营工厂,很少有分配进集体厂子的。三个大学生来海尔厂,说明领导对这个工厂越来越重视了,厂里的工人们显然受到了这个消息的鼓舞。
一辆卡车开进海尔厂区大院,停在一排平房跟前,这是专为来厂的大学生准备的宿舍。
龙建平从驾驶室出来,打开卡车后厢板,孟晓洁领着汪涛、常立夏、侯胜三个大学生从车上卸下行李,一行人走进了为大学生预备的宿舍。
三个大学生拿着各自的行李走到门口一看,不免心头发凉:虽说墙壁新粉刷过,但仍留有掩盖不住的屋顶漏雨的水渍。窗玻璃是新安的,没有窗帘,玻璃窗的下方用新报纸糊着。六个废旧的冰箱壳每两个一组当做床凳,十几块两米多长的木板分别拼搭在三组冰箱壳上,形成了三张两米多长的单人“床"。一张旧的两屉桌靠在窗前,这就是他们的宿舍。
孟晓洁把手里的钥匙分给学生:“一人一把,别丢了。"
汪涛一脸的不高兴:“叫我们住到这儿?"
龙建平带有歉意地说:“条件是差了点儿,厂里现在很困难,以后会……"以后“会”怎样,他没把握,不敢说下去,只好憨憨地一笑,“你们先凑合凑合吧!”
汪涛道:“怎么凑合?这屋子连暖气都没有,到了冬天还不把人冻死!"
这时,向华的高喉咙大嗓门,带着一腔喜悦之情,从院子里传了进来:“我看看,咱们新来的大学生们什么样儿……"
人们转头望去。向华抱着一个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走到门口,高兴地看着三个大学生:“嗬,三个漂亮小伙子嘛!"
龙建平一边接过向华手中的电视机放在桌上,一边向大学生介绍:“这是咱们厂的总工程师向华同志。"
几个大学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耷拉下眼皮,一声不吭。
孟晓洁和龙建平尴尬地望着她。
向华看出了大学生们的不满情绪,并不介意,热情地说:“欢迎你们!这是我家的电视机,你们晚上可以看看节目,省得寂寞。"
她看了看汪涛,说:“你叫汪涛?"
汪涛点点头。
向华伸出手:“咱俩是校友。"
汪涛同她握了握手:“你也是上海机械学院毕业的?"
“我读工程设计系,六八届的。"
“我是机电系。"
向华说:“认识你很高兴。"她转而看了看常立夏,说,“你是常立夏?"
常立夏疑惑地看着向华:“我不认识你……"
向华笑道:“一米八三的个儿,履历表上写着呢。"
常立夏与她握握手。向华又把手伸给侯胜:“那你就是侯胜了!"
侯胜勉强地与向华握了握手。向华笑着说:“不高兴了是不是?可以理解。你们一来就让你们住在这儿,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但厂里现在就这条件,只好暂时委屈你们了。等咱们厂打了翻身仗,一定改善大家的居住条件。晓洁,你把厂里的安排告诉他们了吗?"
孟晓洁说:“哦,对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几个就下车间劳动,明早八点,我领你们去发泡车间。"
常立夏问:“车间?我们没有办公室?”
向华解释道:“放心吧,办公的地方以后会给你们安排。你们是海尔第一批大学生,厂里要求你们必须熟悉各个生产环节,熟练掌握两三种技能,所以,要在车间劳动锻炼半年……"
汪涛、侯胜惊异地说:“半年?!"
发泡车间全是手工操作,可算是厂里最累的重体力活。常立夏、侯胜在李大茂指挥下,跟几个工人一起搬运着沉重的冰箱箱体。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汪涛受不了这份苦,干脆躲在一个箱体背后睡着了,发出阵阵鼾声。
李大茂循声找去,发现了汪涛,叫道:“咳,别躲在这儿偷懒了,快起来!"
汪涛揉揉眼睛,站起来,向常立夏等人走去。
李大茂让别处几个青年工人接替了三个大学生的工作,对汪涛等人说:“你们几个休息一会儿去。"
有了李大茂的话,三个人一边擦汗,一边从车间里出来。
常立夏不抽烟,汪涛给侯胜点上香烟,三个人靠墙坐下来。
汪涛忿忿地道:“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
侯胜拍着疼痛的膀子道:“这哪叫劳动锻炼,简直就是服苦役!"
李大茂端了三杯水出来,肩上搭着几件衣服。他把水和衣服递给他们,说:“披上衣服,别感冒了。哎,把烟灭了,厂区不准抽烟。"
汪涛灭掉烟头,接过水和衣服:“谢谢。"
见侯胜也掐灭了香烟,李大茂才又返身进了车间。
侯胜叹道:“唉,当初把我分到机械研究所,我没去。人家告诉我工厂比科研机关挣钱多,还说这个厂从德国引进了一条先进的生产线,心想不定多现代化呢,就来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破厂……"
汪涛道:“挣钱多少还在其次,关键是学的东西用不上。我学的是机电工程,总想搞点技术发明什么的,现在倒好,整天卖苦力!"
侯胜道:“最倒霉的是咱们进了个集体厂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要是个国营厂子多好……"
常立夏道:“你们说那些没用。厂里很快就要派人去德国接受技术培训了,要是咱们能捞上这个机会,毕业后刚工作就能出国,受这点累也还值……"
这时,孟晓洁拿着一沓报表朝车间走来。侯胜远远看着她,一边坏笑着。
“她还挺漂亮的,个儿再高点儿就更好了。"
汪涛道:“不矮了,有一米六五吧。"
侯胜道:“对现代女性来说,还是矮了点。"
常立夏没说话,只是用眼梢儿瞅她。
孟晓洁走到三个人跟前,道:“你们几个说我坏话呢?"
侯胜笑着说:“哪敢呀!"
孟晓洁道:“上班时间,在这儿偷懒呢?"
常立夏忙道:“哪敢呀,是车间主任放我们的风,休息一会儿。"
汪涛问:“哎,孟晓洁,你是财会学校毕业的吗?"
孟晓洁笑着说:“你调查过了?"
汪涛笑笑:“关心你嘛。还听说,你是局长的千金。"
孟晓洁羞怯地笑道:“在你们大学生面前,还敢称什么千金?"
汪涛道:“哦,如果你真是局长千金的话,我可要替你鸣不平了。"
这话分明有点讨好的意味,孟晓洁没有回话。
汪涛又说:“你分到这种单位,不委屈吗?"
侯胜接话道:“是啊,我们三个家都在农村,爹娘老子没权没势,分到这鬼地方还说得过去,你……"说着不免啧啧了两声。
孟晓洁不悦地说:“原以为大学生觉悟多高呢,没想到你们说这种话。告诉你们吧,用不着你们为我鸣不平,我是自愿到这儿来的。"说完径自走了。
侯胜冲着孟晓洁的背影又咂嘴啧啧起来。
常立夏烦他的样子,说道:“你别老是咂嘴!”说完顾自起身,走进了车间。
中午,汪涛、常立夏、侯胜三人拿着碗筷走进食堂,排在一列队伍的最后。
常立夏看见孟晓洁来了,热情地向她招了招手,孟晓洁走了过去。
常立夏道:“来,在我前头买吧。"
孟晓洁向旁边排队的人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插进队里,站在侯胜与常立夏之间。
汪涛回头看到常立夏对孟晓洁那么热情,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轮到汪涛买饭了。他将两个碗和一张饭卡递进窗口。
厨工说:“对不起,排骨没了,来点排骨汤吧。还有炒白菜。"
汪涛嚷嚷起来:“免费午餐不是每个职工都能享受的福利吗?卖的是同样的力气,凭什么别人能吃排骨,我们只能喝汤?欺负人嘛!"
食堂管理员过来解释道:“今天有几个车间的工人临时加班,食堂事先不知道,还按往常的人数准备的菜……"
常立夏也劝汪涛道:“算了,吃素菜也一样。"
常立夏的劝说更激起了汪涛的火,他把一满碗米饭扣在案板上,“不吃了!"转身对侯胜说,“走!连排骨都吃不上,不干了!"
侯胜跟着汪涛走了。
常立夏忙追上去劝他们回来,汪涛生气地把常立夏推到一边。
饭桌旁的几个工人看不惯,议论起来。
“这就是那几个新来的大学生?"
“还受过高等教育呢,就这觉悟!"
“火也太大了点。"
下午,向华到发泡车间检查工作,想顺便看看几个大学生,却只见到常立夏一个人,正与李大茂抬着冰箱箱体,他们一人一身的汗,像个水人一样。向华问李大茂:“汪涛他们没来上班?"
李大茂嘴里哼了一声:“少爷,罢工了。”
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凌敏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消息,他问同桌的向华,向华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凌敏听着,眉头皱了起来。
“没大事,学生嘛,年轻气盛,我已经叫龙建平和孟晓洁给他们送晚饭去了。一会儿我再去看看他们,你就当不知道算了。”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凌敏笑道。
龙建平和孟晓洁遵照向华的吩咐,端着两份饭菜走进大学生宿舍的时候,汪涛、侯胜正躺在床上生闷气。
汪涛见孟晓洁进了屋,马上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
孟晓洁讥讽道:“罢工好汉,是不是打算绝食啊?"
汪涛低着头,不说话。
龙建平冲孟晓洁使了个眼色,孟晓洁又耐心地劝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快吃了饭上班去。"
汪涛赌气地说:“不吃!"
孟晓洁端着饭菜,忽然板起生气的面孔,她把饭盒往在桌上一:“为一份排骨,至于吗?"
汪涛为自己辩解道:“这不是一份菜的事。给我们说得好听,尊重知识、尊重人材,就这么个尊重法?我们大学毕业,是来搞技术的,不是来当劳工的!"
侯胜也不满地说:“让我们在车间锻炼半年,这日子也太长了点!"
龙建平说:“大学生下基层锻炼可是中央的精神。"
“中央可没说让我们劳改半年吧?这是你们的土政策!"
“土政策也罢,洋政策也罢,是政策就得执行!"说话间,向华和凌敏推门进来。
侯胜一见厂长和总工都来了,便站了起来。汪涛直了直身子,仍然坐在床上。
向华严厉地说道:“有意见可以提,但是不能罢工,谁罢工就开除谁!"
凌敏向向华略作示意,语气平和地说:“我想有一个道理你们要搞明白:你们在学校里,遇到不顺心事,一闹,领导怕你们。那是因为你们是学校的产品,学校得围着你们转。在这儿可没人宠着你们。这儿是工厂,在这儿你们是生产者,必须围着工厂的产品转。要记住,从你们走进海尔大门的那一天起,就必须服从这里铁的纪律。如果你们受不了,可以走,我明天就给你们买车票。"
汪涛和侯胜被凌敏的一席话镇住了。
向华诚恳地说:“你们不知道,你们来我们有多高兴!全厂的干部和工人从心里把你们都当成宝贝。叫你们下车间,是为了给你们补一补实践这门课。如果你们连一个工件都不会做,一点苦都不肯吃,不知道工人在想什么,不知道生产第一线存在什么问题,那你们将来怎么能担当起指挥生产的重任?”
听着向华的话,凌敏不觉有些感动。他指着向华对汪涛和侯胜道:“你们干的这些活儿,向工以前都干过。她大学毕业分到工厂的时候,在车间的一角拉块布帘支张床板就算是宿舍。你们身为七尺男儿,受点苦受点累就闹罢工,还不吃饭!看看谁给你们送的饭?晓洁是个女孩子,年纪比你们还小;龙厂长进厂的时候,你们还穿着开裆裤呢!让这一老一少侍候着,我都为你们羞愧。"
一阵沉默之后,汪涛站起来,对侯胜说:“咱走吧。”
侯胜看一眼汪涛,两人一起向门外走去。
孟晓洁问:“上哪儿去?”
汪涛道:“去车间干活儿。”
凌敏看了向华一眼,向华道:“都回来,先把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