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寻求生机
海尔工业园工地,工程进入打地基阶段。三四辆推土机在工作,马达声震耳欲聋。
一辆吉普车急驰过来,猛刹车停在工棚门外。龙建平和郝仁从车上跳下来,跑进工棚。经龙建平举荐,郝仁半个月前承包了海尔工业园冰箱厂工程。
凌敏正在里面接电话:“……我现在在工地……好,我马上就去!"他挂上电话要往外走。
龙建平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凌总,钢材又涨价了!我刚才去港口提货,见货不全,就给钢厂打电话,他们说每吨钢材又涨了五十元。"
凌敏问:“怎么回事?"
龙建平道:“最近钢材价格一直在涨,都是房地产投机商炒的。听一个朋友说,现在是建筑材料全面涨价,除了钢材,水泥、木材也要涨。"
凌敏对龙建平说道:“那你马上跟钢厂联系一下,争取最近多进一些钢材。郝经理,你再抓紧点,工期还得缩短……"
郝仁道:“哎呀,凌总。我已经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了。有的工人连续上两班,你又不是没看见……"
凌敏道:“不管怎么样,十五天之内你必须把冰箱厂的地基给我打好了!"说完拿过龙建平手里的汽车钥匙出了门。
郝仁觉得为难,追出门去:“哎,凌总!"
龙建平拉了郝仁一把:“你就别念苦经了,本来凌总就不同意把这活包给你,我好不容易才说通了,你干不了还有人等着呢!"
郝仁道:“十五天,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凌敏没理他,开着吉普车走了。
凌敏开着吉普车急匆匆来到市政府大楼前,跳下车,向大楼内跑去。
这些日子,凌敏心里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是从那回到局里开会,传达中纪委的一份文件而来的。那份文件通报了一些地方利用中央的经济政策谋私利的情况。凌敏一向关心时事,对政策上的事情有相当的敏感。赵市长的电话打到工地去了,说明出了大事。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了赵迪之市长的办公室大门。
“赵市长,你叫我?"
赵迪之见到凌敏,刚才阴沉的脸上显出由衷的笑,凌敏从这个笑容中看出了一点安慰自己的意思,他更加不安了。赵市长叫他坐下,又叫秘书上茶。然后把桌上一份文件递给凌敏。
“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央行最近下了个文件,不允许贷款买地了。"
凌敏一听就愣了:“可是,几个月前不是还可以呢吗?这政策变化得也太快了。"
“不错,几个月前,央行是下过文,准许贷款买地。当时是为了贯彻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的精神,加强改革开放的力度,可是,面对这样的机遇,大多数国企尾大不掉,来不及做出反应,反倒让一些投机分子钻了空子。他们利用这个政策,大量贷款炒卖地皮、做房地产生意,严重干扰了社会经济秩序,使国家蒙受了很大损失。所以,中央对政策又进行了调整。"
凌敏暗自庆幸。真是鬼使神差一般,当时决策买地的时候,他就隐隐感到有一种力量在催促他快行动。果然,现在政策又作了调整。可他已经把地买下了!他甚至轻松起来:“幸亏我们行动得快。"
赵迪之好像看出了凌敏的心情,指着他说:“你先不要侥幸,我问你,你们贷了多少钱?"
凌敏回答:“八千万,早就划到了我们账上,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赵迪之笑道:“我可不是来追你款的,你花不花跟我没关系。我只是要告诉你,因为给你们贷了这笔款,中行王行长受了处分。"
凌敏急着为王行长辩解:“这不公平,王行长贷给我们的钱,可都是用在工地建设上了!我敢拿头担保,这笔款子一分一厘都没有花在私事上。"
赵迪之道:“你说你没有花在私用上,可你的工业园不是还没有建起来吗?谁知道你们拿这笔钱干什么?现在是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王行长为这事已经检查过两次了。"
凌敏低下头,内疚地说:“是我连累了他。"
赵迪之走到凌敏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你没有错。中国的事情向来很复杂,一场大的改革嘛,所谓泥沙俱下,也属正常啊。"
凌敏感激地看着赵迪之。
赵迪之的脸色又变得严峻起来:“凌敏,今天我找你来,是要当面告诉你,基于目前这样的情况,市里对海尔工业园,已经很难再给予有力的帮助了。”
凌敏听到这话,不免心中一凉:“怎么?赵市长的意思是……”
赵迪之背转身子看着窗外,道:“今后青岛市的任何银行,都不会再给你的工业园提供贷款了。”然后又转过身子,目光灼热地盯着凌敏,用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们得自力更生。"
赵迪之市长目光中饱含着的信任和期盼,使凌敏更加感到处境严峻。
工业园资金短缺,谁都没有工地现场指挥明白。到处都在花钱,如流水一般。龙建平一个字签下去,动辄几十万,才四十多岁的人,不到两个月,头发都愁白了。一听说市长把贷款的门都给堵上了,他急得脸色通红。
“凌总,建筑材料价格一涨再涨,照这么个涨法,预算的钱连一半工程都干不下去。市长不准我们贷款,那不等于把我们逼死吗?"
凌敏道:“你不要埋怨市长,他是市长,又不是银行行长。为官一方的难处我们得体谅。现在是中央在禁这个事,你说他身为市长该怎么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龙建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骂道:“他娘的,这些龟孙子搞歪门邪道,把咱们都连累上了。眼看着为泼一盆脏水,把亲儿子泼在当街上!这叫什么事儿?”
凌敏道:“发牢骚不顶用,赵市长既然已经打了招呼,银行那一块儿,咱们就别指望再拿到一分钱了……”
龙建平觉得有点走投无路了:“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我这里可是天天要用钱啊。”
凌敏想了想,道:“只能调动各个冰箱厂的流动资金了。"
他说着拨通电话:“财务处吗?我是凌敏,我找孟晓洁……什么?她去市政府了?……我在工地,她回来请她给我来个电话。"
凌敏放下电话,接着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压缩广告费。"
龙建平忧虑地说:“咱们现在缺的不是小钱,就是把广告费全压下来,也是杯水车薪哪!"
凌敏道:“那也总比一分钱没有强!"
工业园缺钱,身为财务主管的孟晓洁比谁都着急。她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跑银行。今天她到一个银行约见信贷部主任,那主任说他没空儿,他要参加市经委召开一个企业贷款工作会议。
孟晓洁认为这种会议应该自己也有份,遂问:“贷款工作会议?我们没接到通知啊。”
那主任笑着说:“是专门研究给国有企业贷款的会,你们当然不在数。”
孟晓洁一听,心中就起了一股无名火:“我们怎么了?我们集体企业难道就少给国家交税了吗?”
那主任又笑道:“你别冲我发火啊,我可是一直支持你们的。”
孟晓洁道:“经委开这个会,说明国家有一笔款子拨进来了。”
那主任笑道:“就看落在谁的头上了。”
那主任走后,孟晓洁多长了一个心眼儿,悄悄跟到了市经委。她想看看有没有机会从这笔资金中争取到一部分。一进大院,只见满院子都是轿车。市里各银行行长们和各国有企业的厂长、经理们来了真不少,正相与谈笑着陆续走进市经委的大会议室。
会议室门口,守着工作人员。孟晓洁走到门口,被工作人员挡住了。
“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来开会的呀。”孟晓洁装傻道。
工作人员笑道:“请你出示一下开会通知书。”
孟晓洁没有“通知书”,尴尬地一笑:“我忘在办公室了。”
这时,那边忽然有人在唤这位守门的工作人员,他一时跑开了,孟晓洁乘机跟在一位经理模样的人后面混进了会场。
会议室内坐了百余人。孟晓洁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她用目光寻找着自己熟悉的人,她先看到了王岳河,他一个人正在低头看一份文件。她又看到了厉光远,他正比比划划地与邻座的一位干部说着什么。在椭圆形会议桌的中心座位上,她看到了赵迪之市长,旁边坐着经委李主任。她知道,这样的会,自己的父亲也该来的,但现在他正住着医院。
经委李主任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拍了两下巴掌:“开会了。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国家给我市拨了两个亿的专项资金,是为了解决国有企业的暂时困难。市委常委就如何使用这笔款子开了好几次会,最后决定贷给你们。听说一些国企老总们有些不同意见,今天在座的都是银行行长和国企老总,大家三对六面,把问题摊在桌上。谁先说?"
会场沉默了一会儿,厉光远站了起来,亮起了他的大嗓门:“现在到处都缺钱,市委决定把款贷给我们,首先要感谢政府的支持。不过像现在这个利息,我们背不起。"
厉光远的这一番话,定了一个向国家讨价还价的调子。马上就有一位老总接过厉光远的话头,叹道:“是啊,国企的包袱太重了,我们厂光离退休干部就二百多。还有医药费问题、退休工人问题,到处都是窟窿。光给贷款不行,得在利息上给我们优惠政策。"
于是,在座的老总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是啊,有息贷款压力太大,能不能无息贷给我们?"
“对,要解决问题,国家就应该给我们无息贷款。"
“国家的钱,贷给国家的企业,完全应该无息。"
“不这样我们没法干。"
孟晓洁听着国企老总们的话,越听越不是滋味,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说道:“我来说两句。"
会场上所有的人一齐都把目光转向孟晓洁。他们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说话口气比谁都冲。
一阵议论:“她是谁?"
厉光远道:“轻工局孟局长的女儿,海尔的财务主管。”
孟晓洁不再顾忌自己有没有与会资格,理直气壮地自报家门:“我是海尔集团的财务部主任。"
这时,她听见一位国企老总不满地说:“咱们都是国企,它海尔的人来干什么?"
孟晓洁没有理会,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在座的都是国企老总,国企是国民经济的支柱,我们不过是一个集体所有制企业。但集体所有制企业也是社会主义企业,对不对?
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来开这个会的,我来只是想听一听有关这方面的政策。可是刚才我听了一些老总的话,我感到心痛,感到不公平!……”
会议上又发出一阵议论。
孟晓洁镇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同样是社会主义企业,我们的待遇和你们完全不同。
我们是要贷款要不着,而你们呢,给你们贷款,你们都嫌利息高,还要求免息。你们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你们是靠着国家这棵大树,自己不想担任何风险。而我们呢,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向国家伸过手,没白拿国家一分钱。我们每年向国家交的利税一点儿不比在座的国企少!现在你们有困难,我们也一样,也急需钱,各位行长可以作证。"孟晓洁看着赵市长、经委李主任和银行家们,“赵市长、李主任、各位行长,我知道国家给咱们青岛市拨了一笔钱,而我们海尔正在搞工业园,急需要钱用。既然各位国企老总不敢要这笔带息的钱,我们愿意贷,利息高一点也行。我请求你们,无论如何都要贷一些给我们,让我们把工业园建起来。到那时候,我们海尔一定会用丰厚的利税报答这笔贷款。我再强调一下,只要能贷给我们,利息高一点也行。我在这里代表全体海尔干部员工,求求你们了。"
孟晓洁说完,向赵市长、李主任和银行家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赵市长被震动了,他慨叹海尔集团竟有如此年轻和赤诚的女干部!
但孟晓洁的话却引起了国企老总们的反感,一个集体企业的财务干部,竟敢闯国企的会场,并且毫不留情地揭他们的疮疤,国有企业的优越感使他们无法按捺住自己的不满。
一位国企老总道:“李主任,他们的事情,另外再找场合解决嘛。"
又一位老总附和道:“是啊,像她这样,简直是将我们的军嘛。"
“请她先出去。"
“喂,那位海尔的干部,你能不能先出去,我们在开会。”
赵市长很欣赏孟晓洁的胆识,但她毕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便对孟晓洁温和地笑了笑,道:“小孟,你刚才的一番话,我很受震动,也很受启发。但今天的会是专题研究国企问题的,而且,我也不能包办银行的事。你先回去,你们的事,我会专门召开市委会研究,想办法解决。你看行吗?”
听了赵市长的话,孟晓洁也觉得自己闯到这里,在做法上不够妥当,就歉意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对不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忍着一腔委屈,走出了会场。
赵市长等孟晓洁走后,用严厉的目光扫了一下在座的国企老总,有些激动地说:
“诸位听了那位小孟同志的话,有什么想法?海尔集团的情况我们都是知道的,看看海尔人的精神,我们应该感到羞愧。一个企业如果没有这种精神,给再多的钱,也是白扔!"
孟晓洁回到办公室,听说凌敏打电话找过她,就赶到工地。当凌敏问她去市政府干什么去了的时候,她忽然像个找到娘的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这使工棚里的人一时手足无措。
龙建平忙劝道:“小孟,别哭,别哭,出了什么事?"
孟晓洁哭诉道:“不公平,太不公平!把钱给那些国企,跟往大海里扔石头一样,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凌敏说:“怎么回事儿?慢慢说……"
孟晓洁道:“我听说国家给市里拨了一笔钱,银行准备贷给有困难的企业。我就去了,人家不让进,说钱都是贷给国有企业的,没咱们的份儿。我混进会场,跟他们讲理,白嚷嚷了一通,一点用都没有……"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凌敏笑着安慰她:“人家是给国有企业的嘛,你去凑什么热闹。好了,别哭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这时电话铃响了。凌敏走过去抓起电话:“喂。向华,是我,你和利勃公司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
此时正是科隆的清晨,向华坐在宾馆客房里打电话通报情况,她神色疲惫,不断用手揉着太阳穴:“谈判非常困难,那个韦伯太刁,他现在是利勃公司的常务副总裁,我拿他没办法……"
凌敏问:“斯垂曼是什么态度?"
“犹犹豫豫的,他担心咱们做不大,还怀疑中国的政策会变。我看希望不大。"
“德国人办事就是这样,你要有耐心,慢慢谈。"
“这里要是不行,我就准备去意大利,跟梅洛尔谈洗衣机生产线的事儿,你看行吗?"
凌敏想了一下,便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向华又问:“家里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好。"
“资金问题解决得怎样了?"
凌敏想都没想就回答:“没问题,你放心。"
向华在电话里笑了:“你总是没问题,你的没问题常常就是有问题。"
凌敏也笑了,道:“反正家里有我,你放心,你的任务就是集中精力谈判。"
“我知道。好,就这样,保重。"
“保重。"
凌敏放下电话,脸上愁云密布,他走到窗前,眺望工地——工地上推土机、打夯机一片轰鸣。
夜晚,工地仍是一片热火朝天。余岫提着一个布袋远远走来。凌敏已经一个多月没回过家了,她抹不去那份牵挂。
她轻轻推开工棚的门。
凌敏正坐在床上看书,看见余岫进来,忙迎过去:“天这么晚了,你怎么……"
余岫说:“看你来了。"
“怎么来的?"
“坐公共汽车到张各庄,走过来的。"
“七八里地呢,黑灯瞎火的,你该通知我一声。”
“你那么忙,再说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凌敏又问:“孩子呢?"
“在家呢!一个多月没见你了,非要来,好说歹说才把他留下了。"
凌敏道:“叫他一块儿来多好,还能给你当个保镖呢。"
余岫笑着说:“他?快考试了,得让他好好复习功课。"她看了看外边,“这工地上还真热闹。"
余岫从布包里拿出几件换洗的干净衣服,又打开饭盒:“看,咱妈给你煮的茶叶蛋。现在吃吧?"
闻着扑鼻而来的茶叶蛋香味,凌敏一下子发觉肚子饿了,他“嗯"了一声。
余岫一边剥鸡蛋皮,一边看了看靠在墙角的桌子——桌上摆着几个饭碗、几双筷子和几块咸菜、一个干馒头。丈夫天天就吃这个,她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她把剥好的鸡蛋递到丈夫嘴边,凌敏欲用手接,余岫一躲:“你手脏!"
她拿着茶叶蛋让丈夫咬了一口。
凌敏有滋有味地边吃边看看她,笑了一下:“真香。"
“这是咱妈从农民家里买来的新鲜蛋,你要是吃着好,过几天我再去买几斤。”余岫说着,把剩余的半个鸡蛋放进丈夫嘴里,又拿一个茶蛋剥起来。
正说着,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凌敏拿起电话:“喂……"
电话中传出王信的声音:“凌总吗?我是王信。"
凌敏非常高兴:“王工啊,真没想到是你,在北京吗?"
“在北京,我明天要去青岛。"
“太好了。来我们这儿看看吧。"
“我就是专程去你那儿的,我还给你们带去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王信道:“是这样,美国最大的电器公司AE公司,最近来了一个十人的考察团,考察中国的投资环境,我向他们推荐了海尔集团。"
凌敏大喜:“我们搞起了一个工业园,正在寻找国外的合作者呢!"
王信道:“我知道。"
凌敏问:“你怎么知道的?"
在凌敏打电话的时候,余岫走到工棚里间门口,抬眼看去,只见里间并排支着四五张床板,床板上铺着简单的被褥。
这就是丈夫和他部下的住所,余岫轻轻摇了摇头。
她回过身来,凌敏的电话还在继续。
王信道:“我不但知道你搞了一个工业园,还知道你正受到资金的困扰。海尔每一个动作我都特别关注!"
凌敏的感激之情无法表达,他挺直了胸,长舒了一口气。
王信道:“AE公司挺进中国市场的决心很大,来了一架专机。考察团带队的是AE公司的一位副总裁,叫科莱恩,负责亚太地区。随行的还有一位哈佛大学毕业的经济学博士,叫摩尔,女的,据说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对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都很了解。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一定会对你感兴趣。"
凌敏问:“我要做些什么准备吗?"
王信道:“千万不要专门准备,他们都是行家,任何事都瞒不住他们。平常心、平常事,足矣。
凌敏说:“我知道了。"
王信道:“我们明天上午乘九点的飞机,十点半到青岛,中午在市经委吃饭,下午由你们孟局长陪同到你们集团,一切你自己心中有数,不要离开就行了。"
凌敏说:“我明白。"
王信在电话那一端笑了:“明天见吧。"
“再见。"凌敏放下电话,脸上露出一丝企盼,一丝喜悦。
余岫望着丈夫,觉察出他情绪的变化,心里感到宽慰起来。
三辆红旗小轿车和一辆中巴从青岛机场开出来。
一辆红旗轿车内坐着路易斯·科莱恩,他身材高大、气宇不凡,两腿屈起耸得很高,上面放着一沓图片资料。
他看着一幅海尔厂早期创业的照片,王信坐在他身边介绍着。
“这是1984年海尔冰箱厂的厂房。"
科莱恩又翻看第二张照片,照片上是凌敏与斯垂曼在碰杯。
“这是德国利勃公司的总裁,给海尔提供冰箱技术的人。"
科莱恩对这张照片似乎不太感兴趣,翻过去,又看第三张照片——凌敏高举着大铁锤砸冰箱。
王信说:“当时中国没有一个人理解他这样做。"
科莱恩把照片放近看,笑了:“这件事可以载入世界工业史册。”
另一辆红旗轿车内后排座位上,摩尔和孟启虞并肩坐着。
摩尔正与孟启虞谈她的经历:“我的曾祖父是广东人。七十多年前,他是作为华工被卖到美国去的……"
孟启虞说:“哦,那你是在美国出生的了?"
摩尔点点头。
孟启虞说:“你的中国话讲得很好。"
摩尔说:“父亲从小就要求我学中文。"
车队经过青岛市郊,驶入海尔厂区,停在总部大楼前。
凌敏与常立夏身着西装,正等候迎接客人。
王信、科莱恩从第一辆小卧车下来。摩尔和孟启虞从第二辆小卧车下来。
青岛市经委干部和AE其他随行人员十余人分别从后面的轿车和中巴里下来。
王信给他们介绍着:“凌敏,海尔集团总裁。这是AE副总裁科莱恩先生。"
科莱恩与凌敏握手,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好。"
凌敏说:“你好。"
摩尔与凌敏握手,用中文寒暄道:“你好,我叫李、梅、菲,叫我摩尔好了。"
没有国内外事接待的繁文缛节、寒暄接风,凌敏直截了当地把AE公司一行带入了考察日程。参观考察的第一站,是海尔集团第一冰箱厂。孟启虞陪同,摩尔担任科莱恩的翻译。
凌敏把科莱恩一行人带到冰箱生产线,介绍道:“这是我们集团下属的一个冰箱厂,现有两条冰箱生产线,年产量是四十万台,加上另外两个冰箱厂的产品,全年销售总收入是十亿四千八百二十四万元人民币,利润五千零八十四万元人民币。"
科莱恩问了一句话,摩尔翻译道:“科莱恩先生问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凌敏说:“集团总共三千零八十三人。"
科莱恩笑着称赞凌敏:“惊人的记忆力。"
王信译道:“他说你的记忆力很好。"
凌敏笑笑:“请这边走。"
他们来到了一个6S大脚印前面站下,大脚印的正前方,悬挂着OEC标牌。
凌敏介绍道:“这叫6S大脚印,是海尔集团基础管理的一部分,它是专门为每天日清时工作最好的员工和工作最差的员工设立的,工作最好的员工站上去,把自己的经验与大家分享;工作最差的员工站上去,使自己的教训让大家记取。”
科莱恩不明白什么叫日清。凌敏解释说:“日清是海尔集团的基础管理方法,概括起来就是八个字:日事日毕,日清日高。就是每天的工作每天完成,每天的工作通过清理,都要比昨天有所提高。”
王信指着悬挂在上方的中英文对照的OEC标牌,用英文说:“英文叫OEC,就是OverallEveryControlandClear."
科莱恩站上6S大脚印:“我可不可以站在这里接受表扬?"
摩尔道:“科莱恩先生问他有没有机会享受在6S大脚印上受表扬的待遇。"
凌敏一笑:“如果你是我的员工,你每天都有机会。"
科莱恩笑着说:“我会努力的。"
凌敏带科莱恩一行来到总装车间。
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车间里摆满了拆开包装的冰箱和包装纸壳,连插脚的空间都几乎没有,二十几个工人正在给冰箱重新打包。
常立夏疾步过去问一个工人:“你们这是干什么?”
满脸汗珠的李腊月从冰箱丛中冒了出来:“常厂长!”
这时,科莱恩等已经跟在凌敏后面走了过来。
科莱恩问:“发生了什么事?”
王信对凌敏说:“科莱恩先生问发生了什么事?”
凌敏示意李腊月别紧张,他介绍说:“这是美国AE公司的科莱恩先生,副总裁。你说说你们在干什么。”
李腊月礼貌地向科莱恩点点头,对凌敏说:“上一班工人交班前进行‘日清’的时候,发现配送箱中多了一颗螺丝帽……”
李腊月说话时,摩尔小声为科莱恩做翻译。
李腊月看一眼摩尔,接着说:“……我想,多出了一颗螺丝帽,可能是哪一台冰箱少安装了,这关系到产品质量和企业信誉,不能马虎。所以,就要求下了班的工人全留下来,把一千多台包装好的冰箱全部拆开,逐个进行检查。这不,用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查明白了。”
凌敏问:“怎么回事?”
李腊月说:“一千多台冰箱都没有问题。问题出在配料员身上,他发货的时候多了一颗螺丝帽。”
科莱恩听了摩尔的翻译后,很受震动。重新拆包检查一千多台冰箱,就因为多了一颗螺丝帽。多么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他由衷地夸赞李腊月:“你干得好!”
科莱恩一行在凌敏、常立夏陪同下来到塑料膜包装机旁边。
摩尔拿起挂在包装机支柱上一块标牌,用汉语念道:“腊月充气法。这是什么意思?”
常立夏介绍说:“这种充气法是腊月发明的。就是刚才那位姑娘,腊月——”他喊了一声。
有人去找李腊月。
常立夏接着说:“在我们这里,无论哪个员工做了有价值的革新发明,都用他的名字来命名。”他指指充气包装机说,“这个发明,将工效提高了50%。”
李腊月快步走来了。
摩尔问她:“李小姐,你怎么发明的这个东西?”
凌敏小声鼓励她:“你不是在学英语吗?用英语回答。”
李腊月涨红了脸,鼓了鼓勇气,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其实很简单,以前,因为这种塑料袋粘得太紧,很难扯开,打包时工作效率比较低。有一次,我看见小孩玩纸龙,就是在纸筒上画些图案,卷起来,通过一个竹筒往纸筒里吹气,纸筒就随着气流一伸一缩的样子像条龙。我受到启发,就想了这个办法……”
科莱恩和几个美国人听了李腊月的话,纷纷对她伸出了大拇指。
凌敏很高兴,就对美国人介绍起李腊月来:“过去她当工人的时候,就是个发明家,由于她的发明,她所在的工位达到了零废品率。现在当了车间的质检科长,她管的这个车间同样达到了零废品率!”
摩尔同步给科莱恩等做了翻译。
科莱恩很有兴味地问李腊月:“你的理想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李腊月看了看凌敏,勇敢地用英语回答:“我想做集团高层管理人员。”
科莱恩和考察团的随员们被这位既脚踏实地、又有着远大志向的姑娘打动了,他们热情地为她鼓起掌来。
摩尔乘着一片掌声响起的机会,走到附近一个工位旁,对工人笑了笑,然后掏出一张纸巾,悄悄在备件上抹了一下。她看纸巾,上面没有一点污迹,便随手将纸巾收了起来。
两天的考察结束了,科莱恩感到需要整理消化一下海尔给他留下的印象。
回到宾馆,他把助手叫到了自己的豪华套房。他照例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一侧坐着两个助手,另一侧坐着摩尔。作为他的高级助理,摩尔首先谈了自己的看法。
“毫无疑问,从管理、生产、销售和售后服务这四方面综合来看,海尔集团都是最优秀的中国企业。它的管理模式一半像日本,一半像美国,借鉴了日本家族式的情感管理方式,也借鉴了美国崇尚个人价值的竞争激励方式,而人事管理则主张公平。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中国文化的根基之上,这就是儒学的孔孟之道和兵学的功利思想。"
科莱恩点上了一枝烟,他只有在动心思想问题的时候才这样。摩尔停下来,等着听科莱恩的反应。科莱恩示意她说下去,她便接着说:
“从我们考察过的企业来看,海尔集团在经济指标、组织结构、发展速度和趋势方面,都属优秀。总裁凌敏先生,对本国的文化和政治,有深刻的认识,并且具备驾驭实业的能力。
虽然现在还不能说他是一位工商界的天才,但在我们了解的一千多名中国企业家中,他是首屈一指的佼佼者。"
科莱恩把烟一下摁灭了:“我们公司要找的合作伙伴,就是他了!"
摩尔道:“不过我要提醒您,凌敏先生并不容易对付。"
科莱恩哈哈大笑,一副胜算在握的样子。他挑起一根指头摇着,道:“我对人性有研究,非常透彻的研究。中国人,美国人,所有的人都一样,都会有弱点。"
科莱恩的另外两个助手,自始至终都默默地听着,他们认同老板的意见。
谈判定在了青岛宾馆的一间小会议室,中美双方对坐。中方王信、孟启虞、凌敏坐一边,美方科莱恩、摩尔和另外两个助手坐一边。
科莱恩一副胜券在握的自信神态。他说话的时候,仍旧由摩尔翻译。
科莱恩道:“AE公司对中国家电企业的关注,已经有六年了,而你们进入我们的视野,是两年前的事。两年前我们来中国考察,就对你们产生了兴趣。我们愿意跟你们建立合作关系。我相信这对你们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孟启虞忙笑道:“是这样,这对我们来说太难得了。”
凌敏也道:“感谢科莱恩先生的坦率。我们也希望跟你们合作。"
王信将凌敏的话翻译成英语。科莱恩边听边点头,一边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凌敏的眼睛。
凌敏道:“我们集团现在还很小,而AE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跨国企业之一,在世界各地拥有二百五十多个工厂和二十七万名雇员。我想知道,你们究竟看中了我们什么?"
科莱恩反应很快,立刻道:“不不不,不在大小。AE所要寻找的合作伙伴,并不在于它的大小,而是看重它自身是否具备很强的发展能力。你的海尔,当然不算大,但是,第一,你的管理好;第二,你的管理干部素质高。我们到过中国的很多企业,他们都是不停地宴请、喝酒,常常是我们还没喝几杯呢,他们已经醉醺醺了。而你们这里时间观念很强,就是工作餐。活动日程安排得紧凑有序。我的助手摩尔小姐告诉我,参观你们车间的时候,她用纸巾擦拭了生产线上的一个备用模具,上面竟然没有一点灰尘。从这里,我看到了海尔管理的高素质……"
凌敏对摩尔报以礼貌的一笑。
科莱恩继续说道:“……我知道,达到这样的素质,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我认为你和你的企业是值得信赖、可以合作的。王信先生作为中国老资格的贸易和企业问题专家,我感谢他为我们推荐了你们。"
凌敏道:“我也感谢王信先生为我们做媒。"
科莱恩听了翻译后哈哈大笑,然后站起来,主动走到凌敏面前,把手伸给了凌敏。
“凌先生,我邀请你到美国访问我们的公司,希望我们的合作协议在那里签定。"
凌敏握了握科莱恩的手,道:“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我也希望能进一步协商我们之间的合作条件。"
科莱恩听完王信的翻译,怔了一下:AE能看上海尔就算送上门的好事了,难道你凌敏有什么资格谈“合作条件”?但他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微笑着用狡黠的目光看了凌敏一眼:“放心吧,我的合作条件一定会使你大为满意的。"
王信陪科莱恩一行离开青岛的时候,凌敏和孟启虞他们到宾馆门口送行。
摩尔临上车时对凌敏说:“科莱恩先生希望你尽快确定去美国的日期,他将热情地接待你。"
科莱恩一行在车内向外挥手告别。后面一辆车经过的时候,王信伸出手与凌敏的手拍了一下。
看着车队远去,孟启虞松弛下来的脸上才显出不满:“这些美国佬,骨子里还是看不起人啊。不过机会总算出现了。"
当凌敏送走科莱恩一行,回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两个年轻职员正在外间和办公室主任侯胜说话。
其中一人指指里间:“小侯,凌总和美国人谈判还没回来?"
侯胜摇摇头。
另一人问道:“和美国合资的事定了吧?"
侯胜又摇摇头:“不知道。"
那人说:“AE可是个大公司,世界五百强前三名,要是能跟它合资,那咱们就牛了!"
这时凌敏走进办公室,他显然听到了职员们的议论,他没动声色。
见凌敏进来,职员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他们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凌敏。
凌敏看看他们:“在这儿有事吗?"
两位年轻职员赶紧说:“没,没什么事。"
凌敏道:“你们不要抱太多的幻想,就当做没有AE这回事,我们靠自己也要把事情干成。”
职员们看着自己的老总,似乎有所醒悟,神色严肃起来:“明白了。”
凌敏往套间里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美国AE来海尔考察并进行合资谈判的消息,闪电般传遍了全海尔集团。干部员工们互相打探着谈判的进展,沉浸在一片既兴奋又焦虑的期待之中。连海尔工业园工地上也笼罩着这种气氛。
这天,龙建平和监理员小时正在工棚里围着用箱子搭起的“桌子"吃饭,郝仁端着饭碗走进工棚。
郝仁问道:“龙主任,听说你们要跟美国人合资办厂了?"
龙建平高兴地说:“是啊,美国AE公司主动找来的,要跟我们合作。一合资,咱们建工业园的资金就大大地有了……"
郝仁道:“不光是不用愁钱,合资公司的待遇也比你们现在高多了。我一个朋友在济南一家合资公司工作,才是个部门经理,你们猜一个月拿多少钱?"
小时问:“多少?"
郝仁道:“一千美元,合八千多人民币!"
小时道:“好家伙!要合资了咱们一个月还不拿它三四千?龙主任就更多了……"
郝仁道:“那还用说!龙主任还管着一千多人的冰箱厂呢,一个月拿两万元不在话下!"
龙建平笑笑:“胡吹吧,能有那么多?"
小时问:“龙主任,凌总什么时候去美国跟AE谈合同?"
龙建平说:“大概过几天就走吧。"
小时问:“这么大的事,咱是不是得派一个代表团去啊?”
这一次重大的公务谈判,凌敏是一个人去的。本来打算与向华一起去,可梅洛尔公司从罗马来了传真,她要赶去谈判引进洗衣机生产线。其余的集团领导没有一个是闲人,他只能单枪匹马地出征了。
凌敏提着简单的行李箱从纽约肯尼迪机场走了出来,以至于摩尔迎接他的时候,忍不住问他:“凌先生,你没有保镖吗?"
凌敏笑道:“我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受到抢劫的。"
摩尔向后面看了看,也没有见到什么随行,便又好奇地问:“你的助手和秘书在哪里?
"
凌敏指着自己的脑袋:“他们都在这里。"
摩尔被他的幽默逗笑了:“你真是一个务实的总裁。”
科莱恩并不认为凌敏一个人来谈判是因为务实。他觉得原因还是海尔太穷,海尔工业园正需要资金,凌敏舍不得把钱花在旅差费上。在他看来,吝啬是东方经济人的共同特征。当然他也不反感这种吝啬。他知道东方人信奉“省下的就是赚到的”这样的金科玉律。另外一点,他揣测凌敏之所以一个人来,是因为想在谈判时与自己做一些个人的交易。这样的事儿在他并购其他国外公司资产的时候,见过不少先例。他觉得有把握用利益来驱动这位中国的总裁。当然,需要掌握好分寸,保护好这位与美国AE合作的中国工商第一位总裁的尊严。
初步的谈判是在AE公司总部一间陈设简朴的小会议室里举行的。
科莱恩、摩尔和另外两个高级助理,四个人与凌敏一个人谈。摩尔为双方做翻译。
凌敏真诚地说道:“我对贵公司表示由衷的敬意,因为贵公司在将近一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创造了令世人瞩目的奇迹。"
科莱恩当仁不让地说:“我很高兴你看到这一点,我相信我们的合作将创造新的奇迹。"
凌敏先发制人道:“谈谈你们的条件吧。"
科莱恩是个老手,这时一笑,反问:“我想问你有什么条件。"
凌敏反客为主,直接道:“我的工业园很快就要建起来了,我需要十五亿资金。"
科莱恩点了点头,仿佛在听部下汇报工作:“十五亿,美元?"
凌敏说:“不,人民币。"
科莱恩笑了,这个笑容使他像一个宽厚的长辈:“十五亿人民币,这个不困难。就是十五亿美元,对我们来说也是九牛一毛。"
凌敏说:“那就好,具体谈谈你们的条件吧。"
科莱恩在座上移动了一下身子,坐舒服了才说:“好吧。简单地说,我对你非常信任,希望与你合作。但是,第一,双方的合作必须要由我们占大股;第二,你只负责做冰箱这一种产品,标准是世界第一。其他家电产品,我们自己另有规划。至于海尔的牌子,你们可以保留。怎么样,这足够表示我们的诚意了吧?"
凌敏听出了科莱恩话中的深意,沉思了一会儿,在场的人都等着他说话,也不催他。他终于看着科莱恩,说道:“谢谢科莱恩先生的信任。不过,如果要把你们占大股作为合作的先决条件,我是不能够接受的。你说允许我保留海尔的牌子,那么请问,你允许我保留多长时间?几年?几个月?还是几天?一旦你占了大股,我就在实际上失去了控制海尔的权力,你们要我生产什么,我就得生产什么,你们想改变牌子,只是一句话的事,我没有权力不服从你们。那样,海尔这个品牌很快就会消失。另外,如果只让我生产冰箱这一种产品,就没有了我们自己发展的空间,这不符合我们多元化的发展思路。"
科莱恩微笑着,直率而强硬地说出自己的理由:“权力自然是我比你大。我有钱,你没有钱。我在寻求发展、兼并,你在寻找生存的机会。出于我的诚意,我可以在股份的分配比例上做出这样的让步:AE可以只占51%,你则占有另外的49%,而且,你将有丰厚的利润。"
凌敏道:“科莱恩先生,恕我直言,我要寻找生存机会,你的资金要寻求出路,这是两个相等的机会,我们在其中都看到了双方的共同利益。是你看上了我的地、我的人、我的工业园,总之,你看上了由我控制的一切,而你却想用51%的最小代价得到它。这对我们并不公平。我们要求独立发展,如果你有资金想要寻求回报,那就请你放心地把它交给我,我完全能保证你的资金回报。"
科莱恩听了翻译后,用大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但他毕竟是一个谈判高手。他咳嗽了几声,又说:“据我所知,你的工业园目前正缺少资金,为了寻找这笔资金,你们跑遍了全世界,日本、德国、意大利,甚至韩国,你们都去了。可是那些公司给了你什么?几条流水线、几样技术、一点可怜的资金而已。只有AE,才可以解决你的全部问题。一旦与我们合作,你们就不用再跑来跑去了。不仅这一回,今后也不用担心钱、技术、任何东西。中国有句话叫一劳永逸,我这里有你需要的一切。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合作方案吗?如果是因为你的自尊而丧失了这次机会,那就太遗憾了。"
科莱恩说完,目光如箭一般射向凌敏。他的语气在警告凌敏,他随时可以中止谈判、取消双方合作的可能性。这种感觉使凌敏有一种被胁迫感,但他没有退让:“如果有遗憾,那一定是双方的。我承认目前我在资金上有困难,否则我不会来你这里。但我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乞讨的。你不能因为你的企业大就想来压我。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
凌敏说完,就站起身来,表示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科莱恩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有些准备不足。但是多年的谈判经验使他控制了自己的情感,也跟着站了起来,与凌敏握了手。
“请凌先生不要误会,我是非常尊敬你的。"
“我也非常尊敬你,科莱恩先生。我明天要去意大利,不再另外告别了。"
科莱恩点了点头,对凌敏道:“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们是有诚意的。"
凌敏说:“我也是抱着诚意来的。"
凌敏走后,科莱恩望着凌敏的背影,赞赏道:“一只聪明的中国猎犬。"
去罗马是凌敏灵机一动临时决定的。他觉得AE的态度过于强硬,决定先晾他一晾。另外,他也深深懂得科莱恩的心理:科莱恩其实更害怕其他外国公司抢先占领中国家电市场的先机。因此他就临时决定了要去罗马,也好跟向华当面商量一下。
在意大利罗马机场出口处,向华接来了凌敏。两人还未寒暄,向华就急着问:“和AE谈得怎么样了?"
凌敏摇摇头:“希望不大,他们太霸道了。"
向华劝慰道:“没关系,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这里可是有新进展。梅洛尔先生已经同意我们占大股。他还提出要先付我们一笔款,以表示他们的诚意。我说不用急,我们还要认真考虑双方合作的条件。我是想给你通个气再定,谁想到你竟来了!"
向华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梅洛尔公司总部是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张扬,却像一个意大利的乡下旅馆。公司里到处可以看到一百多年来创造这一著名企业的梅洛尔家族几代总裁的照片。
梅洛尔谈判的小客厅里装饰典雅,有一种意大利乡野的气息。
现任梅洛尔总裁已经五十八岁了,但保养得非常好,面色红润,没有一根白发。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凌敏。
凌敏手上正拿着中文协议书。向华坐在他的左侧,右侧是女翻译。
凌敏看完了协议书,说道:“先生的诚意使我很感动。这份协议除了两个细节,我没有什么异议了。"
梅洛尔忽然极天真地笑起来:“我知道我们会达成一致的。"
一位梅洛尔公司的服务生走进来,说海尔公司有一个重要的电话,打到公司来了,请凌敏去接一下。大家都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气氛有些担忧。
凌敏对梅洛尔说了一句:“对不起。"起身跟随服务生走出客厅。
服务生将凌敏带到客厅外面拐角的一处电话旁,凌敏接起电话。
“喂,哪一位?”
“凌总,我是孟晓洁。”
“你把电话打到这儿来,有什么急事吗?”
“是的,我刚才收到广州那家银行的传真,说他们经过反复研究,又请了专家评估,认为给咱们的意大利洗衣机生产线贷款风险太大,决定不贷了。"
凌敏听了心里一凉,都快谈成的事,这不是釜底抽薪吗?他生气道:“他们怎么能这么做?这是已经谈好的事情!找他们行长了吗?"
“他们行长出国了,我找过他们张副行长,张副行长说,除非咱们往他们银行存款,存进多少,他们给贷多少,存一分进去,他就贷一分出来,不存不能贷……"
凌敏打断道:“亏他想得出来!咱们如果有钱存银行,还向他们贷款干什么?临到跟梅洛尔签合同了,他们竟来了这么一下子,等于临上阵了,把你的枪给没收了……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我磨了半天嘴皮子,没用。"
“好了,我再想一想,回头再说。"
凌敏放下电话,想了想,怕出来时间太久,引起梅洛尔疑心,立刻转身向客厅走去。当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已经神安气定了。见梅洛尔目光盯着自己,便对梅洛尔抱歉地一笑。
向华觉察到凌敏那边可能出了点岔,就想赶快把梅洛尔的协议签下来,免得夜长梦多。她试探着说:“梅洛尔先生,今天是不是可以签订协议呢?"
嗅觉灵敏的梅洛尔也已经觉察到了异样,忽然担心起来:“我想最后问一声,你们承诺的资金、厂房,能不能落实?”
凌敏道:“请梅洛尔先生放心,资金、厂房,都会如期准备就绪。"
梅洛尔对凌敏的话半信半疑,他的语气犹豫了:“好吧,请允许我再跟董事们商量一下。"
晚餐的时候,凌敏没有一点儿胃口,他把刀叉拿起又放下,看着向华。向华倒吃得虎气生生的。
向华边吃边冲凌敏说:“你不用看我,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越生气吃得越多!"
凌敏不服气地说:“我就不信,煮熟的鸭子能飞了?"
他抄起刀叉,用力切着牛排:“吃!"
忽然,向华鼻子一酸,眼泪就噙在了眼眶里,她没有让它滚下来。
服务生端来两杯红酒,凌敏和向华都诧异地看着服务生,他们在国外就餐从未点过酒。
服务生又递过一张字条,说:“是那位先生为你们点的酒。"
在服务生的示意下,凌敏和向华转头向餐厅一角看去。
角落里,科莱恩和摩尔竟坐在一张餐桌旁,对凌敏和向华微笑着点头。
向华看那张字条,是摩尔写得一行漂亮的繁体中文:“我们还需要谈谈。"
向华轻声感叹道:“天呐,这美国佬,追到罗马来了!"
晚餐后,科莱恩请凌敏和向华来到宾馆的咖啡厅喝咖啡。
科莱恩诚恳地对凌敏说:“我是专程来追凌先生的。我希望凌先生不要与意大利人合作,
我们AE有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不能错过AE。”
科莱恩没有说谎,他的确是来追凌敏的。凌敏离开美国之后,他怕凌敏贪图意大利人的“
小钱”而误了他们之间的大事,就决定赶到意大利再与凌敏谈判。
凌敏问:“科莱恩先生有什么新的提议吗?”
科莱恩笑道:“那当然,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我们做了最后的让步。”
凌敏道:“请说。”
“如果凌先生你能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将不派一个人去海尔,合资的海尔公司将完全由你领导,其中包括财务也由你掌控。对AE公司来说,这样的合作方式是没有先例的,这是因为我们相信你。”
凌敏听了笑道:“这的确是一种诚意。不过,我已经强调过,我必须得到从法律到实际操控的根本权力。这是我的主权,主权您明白吗?”凌敏说着,用手指向自己的心。
科莱恩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务实的,我想我们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如果你答应我们的条件,你个人将可以拥有这个企业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说着,科莱恩顿了顿,让凌敏在思想里感受一下它的份量,然后继续说道,“还有薪水,我们付给你的薪水,也将是你意想不到的。具体地说,你的年薪将超过两百万美元。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年,你管理的企业就会成为中国第一,你会成为中国最富有、最成功、最著名的企业家。"
科莱恩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凌敏。这是他打出的最后一张王牌。这样诱人的条件,这个中国人难道还不满意吗?他一定不会再说“不”了。
然而,凌敏摇了摇头,说:“我再次强调,海尔是中国人创办的企业,它属于中国人。”
“看来,你并不清楚你自己这个企业的处境。”科莱恩一看王牌失效,不得已拿出了杀手锏,他把脸沉下来,语含威胁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们的专家对你的财务前景做了预测:以海尔现在的运行情况看,三个月后,你的企业就会出现自你上任以来的第一个赤字;七个月后,你将资不抵债;由于你的政府不会为一个集体所有制的企业承担任何经济风险,九个月后,你的企业将面临破产。那时候,你的数千名员工将失业,你苦心经营的企业、品牌,还有你的企业家梦想,都将毁于一旦。"
凌敏镇定地一笑,道:“谢谢你的忠告。”
凌敏与向华起身告辞,科莱恩还没有放弃,他在握手的时候,紧紧攥着凌敏的手不放,让摩尔翻译他的最后忠告:“无论如何,今晚不要作决定,请凌先生好好想一想我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