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海尔的女儿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凌敏和向华站在宾馆楼顶，漫不经心地看着远方璀璨的异国灯火。萦回于脑际的，依旧是白天与科莱恩谈判的情景。
向华笑道：“凌总，看来你的身价很高啊！"
凌敏深有感触地说：“这哪是我的身价。科莱恩这样看重我，只能证明海尔已经有了一些实力。这些年，咱们一起拼过来，好不容易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凌敏说不下去了。
向华道：“如果这次挺不过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她盯着凌敏，“凌敏，我说一句话，你不要骂我。"
凌敏望着她，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苦笑道：“你说吧。”
“我想，实在不行，跟AE合资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我们成了合资企业，国家对我们的政策就会优惠得多。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发展却被卡得死死的。连我们家老杨都劝我，你们快点跟AE合了吧，省得再操心费神了。跟AE合资，别的不说，起码海尔的产业、几千名员工的工作就都能保住……"
向华说着，眼里含着一种迷茫而无奈的苦痛。
凌敏转过脸去，看着远方的楼群霓彩，眼睛也湿润了。
向华道：“真的，我知道一说到这儿你心里会不好受，其实我也和你一样。但我还是劝你好好想一想。"
凌敏沉重地说：“我懂。如果我们答应AE公司的条件，这一切当然可以保住，可是……”凌敏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他沉默了一会儿，抑制住汹涌的感情，“……海尔这块品牌，这块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品牌，就会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了。"
当梅洛尔得知美国的AE公司追到意大利来找凌敏的时候，几乎有些愤怒了。他立刻要秘书安排与凌敏见面。在傲慢的美国对手面前，他要向凌敏摊牌。这时候，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与凌敏见面，来回踱着步，焦躁不安。
终于，他的秘书走了进来：“他们来了。"
梅洛尔赶紧走出了办公室。
梅洛尔大步走进客厅，微笑着向凌敏和向华伸出手去，高兴地说：“我们不用再绕圈子了，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明白。请坐。"
凌敏和向华在沙发上坐下，翻译在边上坐下。凌敏看到，梅洛尔没有在他自己常坐的那张松软的沙发上坐下，他只是在客厅里不安地走动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凌敏与向华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忽然，梅洛尔站在凌敏与向华的对面开口了：“我知道，我知道AE来了。我也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美国人就是这样，做事从来都是这样霸道。二十年前，科莱恩的父亲也曾经对我说过：‘我要兼并你，你回去准备一下吧。'我对他父亲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卖掉自己的公司，从没有！你猜他说干什么，他说：‘那你等着瞧吧。'"
梅洛尔走到自己的专座边，扶着沙发靠背，长长吐了一口气，又道：“这二十多年，我就是靠拼命地跑，不敢喘一口气，才没有被他吃掉。现在，AE这个美国魔鬼，又来找你了。"
凌敏笑道：“那我得向你学习，拼命地跑起来。"
梅洛尔诚恳地笑了，道：“面对科莱恩这样傲慢的美国人，中国人和意大利人，你和我，谁都没有退路。我们还是联合起来为好。"
此刻，凌敏觉得梅洛尔这个小老头很可爱，他说话与美国人一样坦率，但明显更加真诚。他站起来，直面着梅洛尔道：“这也是我的看法。"
梅洛尔与凌敏紧紧地握住双手。
科莱恩没想到凌敏会对他提出的条件一口回绝，并且没有一点犹豫。凌敏的口气永远是那样的平静、沉着。说实话，自他上任为AE公司副总裁之后，在全球他曾经兼并过的企业何止上千。经他手亲自“招降”的企业主，也有二百多人，而这二百多人，都是各国工商界的精英。
他自忖，他给凌敏提出的条件是绝无仅有的，最高等级的，但还是不能动摇凌敏的心。因此他内心深处感到被冒犯了，挫折感令他不快。
“这个中国人，他究竟要什么？我不能理解。"
科莱恩离开罗马的时候，站在宾馆门口，站在他的那辆超豪华的长型林肯轿车旁边，与凌敏告别。
“非常遗憾，我们没有合作成功。"
“我也非常遗憾。"
科莱恩指着凌敏的胸口，笑道：“凌先生，我可以郑重地通知你，AE公司进军中国市场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这一次你不跟我们合作，我也会重新找一个中国伙伴；即使没有一家中国企业愿意与AE公司合作，我们也将独资挺进中国市场。那时候，我的第一个竞争对手，就是海尔集团，我第一个要打败的，就是你——凌敏先生。"
面对科莱恩的当面挑战，凌敏一笑，道：“谢谢你的坦率。"
科莱恩又道：“中国在未来将加入关贸总协定，那时候，我们公司在中国的经营将更加自由，凭着我们公司的实力，可以轻易将中国的所有家电企业都打倒在地。"
凌敏道：“如果真是这样，在中国家电企业里，海尔集团肯定是最后一个倒下的。"
科莱恩逼近凌敏，微笑着：“你难道不害怕吗？"
凌敏一笑道：“我想引用美国历史上惟一一位连任四届的总统福兰克林的话来回答你：‘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我们现在惟一感到害怕的，就是我们自己。'"
科莱恩哈哈大笑，他忽然对凌敏恢复了好感，伸手拍了拍凌敏的肩膀，仿佛在安慰他道：“你也不用怕你自己，因为你没有和我同台竞争的机会。”
回到纽约，科莱恩写下了一条备忘：“凌敏，中国企业家。缺钱的人。否认金钱力量的人。有雄心、毅力、外交才能和东方哲学家的风度。”
凌敏和向华回国之后，召开了集团干部会，向干部们通报了与AE公司谈判的结果。当大家得知合资的希望已经破灭，偌大的会议室出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向华见状，拍了拍手：“哎！哎！振作一点，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应该说，这场谈判，我们并没有输掉什么，反而赢得了我们自己的尊严。”
凌敏道：“没有争取到AE的合作，虽然是一个损失，但是我们和意大利梅洛尔公司谈得很好。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
两位老总的话使大家的情绪开始恢复。
凌敏又对向华道：“向总，你把梅洛尔的情况介绍一下。”
向华道：“与梅洛尔公司的合作条件中，我方主要负责厂房建设。我想，我们应该把现在所有的钱，首先都集中用在梅洛尔厂房的建设上，保证按期投产。"
凌敏道：“现在看来，按期还不够，必须提前，在三个月内投产。日本的大方公司迟迟不与我们签约，就是想观察我们与梅洛尔的合作进展情况。这步棋走不好，会连累全局。要达到这个目标，财务方面有什么问题？"
孟晓洁见凌敏问自己，遂说：“现在厂房的地基已经打好，该往上起楼了。可工程进展越快，资金缺口越大。咱们广告费已经从三千万压缩到一千万了，三个冰箱厂的流动资金也刚刚够他们自己用。"
凌敏道：“你要想办法把现有的资金全部滚动起来，保证梅洛尔生产线三个月内建成投产的需要。龙总，你那里必须催紧工期，春节快到了，要说服工程队不休假，加班赶进度。"
龙建平为难地说：“这都要钱撑着啊！工人的加班费、取暖费……"
向华打断龙建平说：“梅洛尔的五十万元下个月就会到账。"
“远水解不了近渴！”龙建平坚持道，“材料钱、工钱，郝仁一天到晚追着，真是要人命啊！"又对凌敏道，“凌总，要是和美国AE的谈判不吹，咱们现在不就没这么难了吗？AE是世界一流的企业，靠上去，什么都不用愁了。"
干部们在这两句话的刺激下，又开始议论AE的事。会场似乎有些失控，一股不满情绪渐渐弥漫开来。
这时，常立夏忽然站了起来，道：“凌总，大家碍着你的面子，有些话不敢说，那我就说说吧。跟AE合资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先跟大家通一个气，您再做决策呢？"
凌敏冷静地听完常立夏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跟AE合作的原因，我刚才已经讲过了。在合资这个问题上，不管别人怎么做，反正我们得认准一个原则，国家让你吸引外资，不是让外国人把你的经济命脉卡死，而是要利用他们的钱和技术发展自己。至于这个决策，是我定的，我不想让海尔成为AE的中国事业部。
至于我在决策前是否应该先跟大家通个气，我想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认为，企业是需要集体智慧的，但并不存在集体决策这回事。最后拍板的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我。就像军队只能由司令员下决心、发布命令一样。集体决策的结果，只能是集体都不负责。如果事实证明我这个决策错了，我会承担全部责任。现在海尔到了紧要关头，希望大家咬咬牙，与集团一起挺过去。"
常立夏对凌敏提出决策权的疑问，使干部们有些吃惊。因为常立夏在企业内部一向不太发表工作以外的议论。会后，向华向凌敏提到这件事，提醒说最近有人反映常立夏与其他敏感企业的人有来往，而常立夏曾经是分管销售的主管，现在是冰箱厂的头儿，手上有海尔不少大客户，应该对他留个心眼儿。凌敏却认为常立夏提出这个问题，是出于对企业未来发展的忧虑，不足多虑。
事实上，常立夏确实准备跳槽了。开会的前一天，他的事情就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因此在会上才一反常态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天晚上，常立夏与他的老朋友王志宏一起坐到了咖啡座里。
王志宏把一张信用卡放在桌上，说：“这是老板给你的第一个月工资，两万五。"
常立夏拿起写有自己名字的信用卡看了看。
王志宏道：“老板说，你去了以后，马上给你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我们公司就缺你这样一个销售经理。哎，我可是专程来请你的啊！"
“这事，我得和晓洁商量商量……"
“别犹豫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们不跟AE合作，算是傻透了，明明是送到嘴边上的肥肉，偏不吃！就这么穷哈哈地能撑多久？老兄，别等到海尔垮了你再走，那时候，你的身价可就没这么高了！……晓洁还不是听你的，事关前途，你总不能没有自己的主见吧？"
常立夏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望着王志宏：“好吧，我去！"
回到宿舍，常立夏把那张信用卡拿出来，仔细看了那上面存款的数额，感叹了一会儿，就打电话给孟晓洁，约她赶快来一趟。
“我正忙着复习英语呢，你有什么事？”孟晓洁在电话里问。
“我想你了。”常立夏说。
孟晓洁的心被这句话温暖了，笑道：“好吧，我这就去。”
孟晓洁推开常立夏的宿舍门，只见两张床之间的办公桌上摆着两盘腊味熟食，一盘凉拌西红柿，一盘切开的松花蛋和一瓶未开盖的红葡萄酒。
藏在门后面的常立夏闪出来一把搂住孟晓洁，同时用脚关上了门。两个人一阵亲吻，孟晓洁的提包落在地上。
片刻，孟晓洁捡起包：“你的那位室友呢？"
“昨天出差了。"他还要吻她。
孟晓洁道：“我饿死了。"
常立夏道：“那就快吃点东西吧。"他接过她的包挂在门口。
孟晓洁走到桌跟前高兴地说：“酱猪蹄！"她刚要下手，却被常立夏制止：“先把手洗干净！"
常立夏从脸盆里捞起手巾拧干，过来给孟晓洁擦手，他把她的手一只一只地包在毛巾里轻轻地擦干净。
孟晓洁感动地看他一眼，娇嗔地说：“好了，好了。"
常立夏擦完了手，孟晓洁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猪蹄啃起来：“好吃。"
常立夏放下毛巾。从抽屉里取出起子打开酒瓶盖。
“立夏，咱们结婚吧。"孟晓洁看着常立夏，目光中一片柔情。
常立夏启着瓶盖：“结了婚住在哪儿？"
“住我家，我爸妈会同意的。"
常立夏摇摇头：“就你那间小屋？"
他给孟晓洁面前的酒杯里倒满葡萄酒：“我可不当倒插门儿女婿！"
孟晓洁道：“说什么呀，现在谁还讲究这个！"
常立夏端起自己的酒杯：“来，喝酒！"
常立夏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挪到孟晓洁一边的床沿上，搂着她的肩膀说：“你还记得那个王志宏吧，这两天又来了，专门来找我的。他让我去当那个德国公司的销售经理，你猜那儿给我多少年薪？”
孟晓洁问：“多少？”
常立夏伸出三个手指头，兴奋地说：“三十万。”
孟晓洁高兴地说：“嗬，真诱惑人啊！”
常立夏说：“还不算提成。另外，一到那儿，就给我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孟晓洁见常立夏一脸得意的样子，心中觉得不祥，遂问：“你答应了？"
常立夏点点头：“当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答应才是傻瓜呢。”
孟晓洁脸变了色，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觉得你会同意的，我完全是为了咱俩的前途。晓洁，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没给你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给你买过一件值钱的首饰，更不用说高级化妆品了……作为男人，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常立夏说着，看着孟晓洁，而孟晓洁也呆呆地看着他。常立夏又道：“我觉得，我没本事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生活得舒适优雅，丢人！我希望用我的努力，让你能像那些在外企工作的白领女孩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王志宏还答应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当我的助理，你的年薪由我说了算……"
孟晓洁低下了头：“立夏，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当初，我自愿来海尔，跟着凌总创业。
八年过去了，我已经像一朵浪花，融进海尔这片大海里，我觉得活得很充实。我知道，你也是个有理想的人，你真舍得离开海尔吗？"
常立夏笑道：“理想，我当然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改善我们两人的生存质量。晓洁，咱不能太浪漫了。"
孟晓洁被常立夏的话惊呆了，她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立夏，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你到海尔来，就是要把海尔做成世界一流的企业。你今天怎么……好，就算你想法变了，那你也得讲点良心呀。海尔哪点对不起你了？没有海尔，你能有今天吗……"
“不错，是海尔培养了我，可我也为它做出了贡献。过去干销售的业绩就不说了，就说现在，我一个人领导着一个一千多人的冰箱厂，每年给集团创造三四个亿的财富，集团给了我多少回报？一个月两千二，两千二！连我创造的价值的十万分之一都不到。"
孟晓洁道：“你怎么能这样评价自己的贡献？冰箱二厂那几个亿，是你一个人挣来的吗？没有集团给你提供的舞台，没有一千多工人的辛勤劳动，你一个人能干什么？两千二你嫌少了，凌总挣多少？向总挣多少？他们就比你多几百块钱……"
常立夏却道：“人各有志，你别拿他们为人处世的标准来要求我。晓洁，有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没说，也不敢说。我很佩服凌总，但他毕竟有自己的弱点和局限。他和向总都是‘文革'前的一代，他们骨子里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浪漫情怀，什么为民族争光，搞中国的世界名牌……这么沉重的历史使命，一个集体企业担得起来吗？在现在这个体制下，海尔能搞到十几个亿的规模，已经到头了，可凌总却好大喜功，独断专行，非要建什么工业园！这怎么收场？他不顾员工切身利益，不管企业的前途，说不跟AE合作就不跟AE合作。海尔已经走到绝境上了，他还在那儿做什么强国梦呢……成也凌总，败也凌总，我们怎么能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常立夏这些话，深深地伤害了孟晓洁的心。在孟晓洁心目中，凌敏是一个让她敬仰的总裁。她不允许有人侮辱他。
“你这样说，对凌总太不公平了！也许我改变不了你对凌总的看法，但我相信他没做错。
我可是一心一意要跟着凌总干的，你要是离开海尔，背叛凌总，那就等于背叛我！”
常立夏没想到孟晓洁反应这么激烈，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孟晓洁看他不说话，口气又软了下来，劝道：“立夏，现在是海尔最难的时候，答应我，别离开，我们就在海尔干，跟着凌总、向总他们。你不是常提起毛主席那句话吗，‘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常立夏不耐烦地说道：“你别给我上政治课好不好？人生也就几十年，我们得现实一点，不能总为一个缥缈的梦想而苦自己。晓洁，跟我一起走吧，那家德国公司实力非常雄厚，我们在那里干肯定比这儿好得多！"
孟晓洁赌气了：“你要走你走，反正我不去。"
“晓洁，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不能没有你……"
“那你就不要走！"
“晓洁！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别在这件事上赌气，我是为了咱俩的幸福和前途。"
孟晓洁站起来：“你走吧，找你的幸福，奔你的前途去吧！我不稀罕那些。"
孟晓洁推开常立夏，向门口走去。
“晓洁！你不要走，你这一走，我们就完了。"常立夏忽然大喝一声。
孟晓洁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说：“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你……现在……我突
然感到，我们想的并不一样，我们并不是一类人……"
孟晓洁走了，把常立夏一个人留在屋里，他木然地跌坐在床上。
孟晓洁哭了一夜。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孟启虞见她眼睛红了，就问出了什么事，她一言不发。她比平时更早地来到总裁办公室，等凌敏一到，竟委屈地又大哭起来。
“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凌敏问。
孟晓洁遂把常立夏“背叛”公司的事数落一遍，并坚决地说道：“凌总，我绝不做临阵逃脱的叛徒，宁肯跟常立夏吹，也跟定你了。”
这话让凌敏深受感动。这一阵子，海尔已经经受很多风浪了，现在又有一员干将中途分道扬镳，向华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他有些伤感，但很快又让自己镇定下来，劝慰孟晓洁道：“路，都得自己走，任何人都不能代替别人选择……"
外面传来向华的声音：“凌总。"
孟晓洁赶紧擦去眼泪。
向华推门进来：“凌总，刚才冰箱一厂老刘来找我，说龙建平的爱人病得很厉害……"
“胃病又发作了？"
“转成胃癌了，还好是早期，医生说必须尽快做胃切除手术。老刘跟我说，建平正为手术的钱发愁呢！还不让告诉你。"
凌敏问：“得多少钱？"
“恐怕得一两万吧。龙建平爱人多年不上班了，她那个小学根本没有钱。我看咱们得想办法帮他解决一下。我可以凑七千块钱。"
凌敏想了想拿起电话拨打：“余岫吗，是我。咱家存折上还有多少钱？噢……我有用……回家再跟你说。"说完挂上电话，“我有八千。"
凌敏对孟晓洁道：“正好你在这儿，晓洁，你先去开张五千元的支票，算是我个人借的，我给你打借条。"说着写了一张借据交给孟晓洁。孟晓洁拿着，起身走了。
向华见孟晓洁眼睛红红的，问凌敏发生了什么事，凌敏遂把常立夏的事告诉了向华。向华一听大声道：“这个常立夏，他这是过河拆桥呀！不能叫他走！”
凌敏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啊。”
孟晓洁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常立夏。
常立夏轻声唤道：“晓洁……”
孟晓洁没吭气，低头侧身走了过去。常立夏回头望着孟晓洁的背影，犹豫片刻，转身走向总裁办公室。
凌敏和向华正议论着常立夏，听见敲门声。凌敏应了一声“请进”，常立夏尴尬地走了进来。
向华一看是常立夏，火就压不住了，她气冲冲地说：“常立夏，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和你理论理论。”
凌敏止住了向华，沉默了一刻，才道：“你的事，晓洁已经跟我说了……你想好了？"
常立夏点点头。
凌敏微笑了，这时他不像一个公司领导，而是像兄长一样与常立夏交心。他摸了摸下巴，开始说道：“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骨子里确实有一种浪漫的东西，可能还有一点民族主义吧。看着中国那么大的国家，没有几个像样的大企业，就觉得屈辱，总想争一口气。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唐吉诃德，骑着一匹经济转型期的瘦马，手里拿着海尔集团这根长矛，和世界上的那些大公司，那些庞大无比的风车较劲。每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有些势单力薄……"
凌敏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动了感情。
常立夏尊敬地说：“凌总，向总，说句心里话，我从心里是十分敬重你们的。我理解你们的理想和抱负，我也知道，有时候，特别是凌总，你很孤独……只是，我太弱了，我觉得自己的肩膀，担不起那么重的道义……我不想跟你们一样，做悲剧英雄。"
向华道：“你有什么权力认定我们的结局是悲剧？没错，现在海尔是很困难，非常困难！但是，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我不相信没有解决的办法。"
凌敏凝目沉思了一会儿，道：“立夏，你还记得我办公室里有一幅画吗？”
“记得。我还记得那上面有你喜欢的古诗：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你给我解释过这两句话。”
凌敏点点头，道：“是啊。‘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以入世的思想对待事业，以出世的思想对待功名，这是我的人生态度。你知道我喜欢老子，也喜欢孙子。老子讲清静无为，孙子讲功利主义。这两种东西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一直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喜欢这两种看来很矛盾的东西。后来读了韩国三星公司总裁李炳哲先生的传记，发现他的想法和我一样。他死的时候，手里攥了一张两寸宽的字条，上面写着六个汉字——空手来，空手去。他明明知道人生的结局，最终都要空手而去，挣的那些钱花不完也带不走，为什么还要拼命干，而且干了那么大的一番事业？他究竟要什么？也许我跟他一样，只是为了实现一个梦想……"
常立夏真诚地说道：“这也是我敬重你们的地方。可是我们这一代人跟你们不一样，我们更加务实，我们不做梦。"
凌敏笑看着常立夏道：“不，你也有你的梦想，只是追求不同罢了。"
常立夏认同地点点头，站起来：“凌总，向总，你们很忙，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凌敏看着他向屋门口走去，不知为什么，他的面前突然浮现出孟晓洁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就在常立夏拉门的时候，凌敏望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话：“离开海尔，你也许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但是，有一样东西，恐怕你再也找不到了。”
常立夏一下站住了：“什么东西？”
“创业的激情和成就感，还有一个优秀女孩的爱情！我相信，将来你会后悔的。”凌敏的话语中含着深深的关爱和惋惜。
常立夏心里“咯噔”了一下，凌敏的话击中了他的痛处。但他没有回身，而是低着头走了。
当他从办公楼里出来的时候，一直站在大楼门侧等他的孟晓洁喊了一声：“立夏！”
常立夏回头看了一眼，没吭声，继续朝门口走去。
孟晓洁追到厂门口：“立夏！”
常立夏站住了，但没有回头，因为他害怕自己动摇离开海尔的决心。
孟晓洁走到他跟前深情地问：“你真要走？”
常立夏怔怔地望着她，他的情感与理智猛烈冲撞着。他深爱着眼前这个纯净的女孩，但为了自己的前程，必须快刀斩乱麻，了断跟她的关系……
于是，他淡淡地说了一声“再见”，转身朝厂门口走去，走得那样义无反顾。
他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走了。
孟晓洁孤零零地站在厂门口，抹着眼泪。
凌敏站在办公室窗口，看见了这一幕。他惋惜而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立夏坐着出租车经过海尔总部的时候，他让司机停了车，然后摇下车窗，看了好一会儿。他暗自许了一个年轻人的诺言：无论自己服务于哪个公司，在今后的竞争中绝不与海尔作对。
下班以后，凌敏开车去工业园工地，他要赶快把两万块钱交给龙建平。忽然，他看见孟晓洁骑着自行车，正在他前方的路边上行驶。
凌敏超过孟晓洁，把车停在路边，然后从车里出来，站在便道上等她。
沉浸在忧伤情绪中的孟晓洁蹬着自行车径直走着，周围的一切她都似乎视而不见，根本没有发现路边站着的凌敏。
凌敏叫住她：“孟晓洁！”
孟晓洁猛然回头，她没想到在路上能碰见自己的老总，便跳下车，叫了声：“凌总！”
凌敏问：“都下班了，你这是去哪儿？”
孟晓洁说：“上夜大，每周晚上去三次。”
凌敏这才想起来，这几年孟晓洁一直坚持着业余学习，便问：“快毕业了吧？”
孟晓洁点点头：“嗯。不知怎么搞的，越学越觉得自己懂得少……过几天，我想再报考一个北京经济管理学院硕士班……”
凌敏道：“那好啊！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技不压身嘛。”
凌敏往他的车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关切地注视着孟晓洁，说：“我相信，一个自尊、自强的女孩子，一定能获得优秀男人的爱情！”
凌敏开车走了。
孟晓洁久久地站在那里，她被凌敏的鼓励深深地感动着……
隆冬的工地上，北风呼啸。推土机马达轰鸣，打桩机铿铿锵锵。
凌敏驾驶着桑塔纳小轿车驶来，停在工棚旁边。
郝仁见是凌敏，忙走过来：“凌总，这些天工人们都嚷着要回家过年，我没法拦他们。"
凌敏说：“年肯定是不能回家过了，你就说要多少加班费吧。"
郝仁道：“这不是钱的事。工人好几个月不回家，谁能受得了？前两天工地来了两个姑娘，搞得都没人干活了。"
凌敏说：“郝经理，这个工程太紧张了，还是叫工人们辛苦点，干完了再回家。要多少加班费，你说个数。"
郝仁伸出四个手指头：“这个数怎么样？"
凌敏问：“每人每天四十块？"
郝仁道：“不是四十块，是平时加班费的四倍。就这，我都得搭面子。"
凌敏一咬牙：“行，四倍就四倍。"
凌敏推开工棚的门。
监理员小时站起来，小声说：“凌总。"
凌敏看一眼四周：“龙主任呢？"
小时用下颌指了指里间：“他爱人住院了，昨晚在医院守了一夜，今天早晨才回来。"
凌敏走进里间，只见龙建平蒙头睡在床上。
凌敏在另一张床上坐下，看见龙建平床头的一个木箱上，零乱地扔着几个吃过方便面的空塑料碗。凌敏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忽然见他揭开被子，坐了起来。
凌敏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信封：“给，这是两万块钱，是我和向总凑的，拿去给素芳交手术费吧。"
龙建平感到意外，连忙推辞：“这怎么行！你们家里也不宽裕……"
凌敏说：“你现在急着用，拿着吧。"
龙建平被感动了，他接过钱：“那我打个借条吧，将来想办法还……"
凌敏说：“不说这见外的话，最当紧的是把素芳的病治好。"
龙建平点着一支烟，闷闷地抽起来。
凌敏道：“建平，那天开干部会，我看出你对我有些意见……"
龙建平没有说话。
凌敏继续道：“咱们共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块儿滚打了七年，风风雨雨的，也算是老战友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是我的错，我就改……"
龙建平长出了一口气：“好，我说。你领着大伙儿把厂子从七年前那个烂摊子，弄成了十几亿资产的大企业，我从心里佩服你。"
凌敏说：“不说这些……"
龙建平道：“我要说，这七年里，你很多决策都是对的。不然，海尔没有今天。但是，你以前做对了，并不能说你今后什么都对，你也不可能永远正确。家业大了，名气大了，你现在越来越自负了，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了。"
凌敏道：“你说具体一点。"
“建工业园就是具体的例子！”龙建平道，“当初，买地的时候，大家都提醒你慎重，慎重！你不管不顾，把海尔五六年的积蓄全部押了进去，地是买下了，可建工业园的钱呢？你和向总满世界地跑，折腾了半年多，拉来几个投资的？到现在，八千万的银行贷款花光了，冰箱厂挣的钱填进去了，工业园连一堵墙都没垒起来。这是个无底洞，把海尔全塞进去都填不平！你听没听见底下干部和工人们在说什么？说你是败家子！"
凌敏震动了一下，随即平静地说：“我觉得，我们要是不坚持走多元化扩张的路子，海尔的事业才真的会败下来。"
龙建平道：“看来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搞多元化，搞扩张，搞自己的民族品牌，我都不反对。可你得实事求是，量力而行，不能头脑一热，一口想吃个大象……你看见了没有，咱们已经陷进泥潭里了，如果不赶紧想办法拔出脚来，就可能把企业拖垮。企业要是垮了，你所要的民族品牌还有吗？"
凌敏从工棚里出来，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扶住墙壁站了一会儿，向轿车走去。当他走到轿车跟前，正要拉开车门的时候，眼睛一黑，栽倒在地上。
雪花纷飞。
输液管里药液缓缓地滴着。
凌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睡着了，额头上擦破的伤口已经结上硬痂。
余岫坐在床边看护着他。一会儿凌敏慢慢地睁开眼睛。余岫看着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凌敏伸出一只手，余岫抓住它轻轻地抚摸着。
余岫微笑着说：“你整整睡了十二个钟头，我以为醒不过来了呢……"
凌敏笑着说：“哪能呢，就是累的，歇两天就好了。"
余岫道：“你这么干下去，总有一天……哼，到时候，老婆成了人家的，钱成了孩子的。你想想，你这么拼命值吗？"
余岫的话，触痛了凌敏，他叹了口气：“有时我也想，这么干，究竟图什么呢？你说是为了振兴民族工业，人家不信，说你是唱高调！吃苦，受累，我都不怕，当干部嘛，吃亏、吃苦是最起码的两条。我只是想出了力，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可现在不但不理解你，还指责你、骂你……"
余岫见他难过，忙岔开话题：“饿了吧？"她打开保温饭盒，“还热着呢，我给你炖了点鸡汤。"
她用小勺给凌敏喂汤，凌敏要坐起来，余岫忙说：“别动，输着液呢。"
余岫边喂边宽慰他：“咱爸让我告诉你，千万别把身体愁垮了，这世上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着又想起了一件事，“还有十来天就过春节了。我娘让人捎信儿来，说她现在身体大不如以前了，让咱们回乡下去和她一块儿过个年，还说一定把小力给她带回去。这事我也跟咱爸咱妈商量过了，他们说，这次就让小力跟姥姥过个团圆年吧！"
凌敏挂着微笑的脸上一下子增添了几分难色：“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事呢……"
余岫一愣：“商量什么？"
凌敏道：“工业园那边工期很紧。我没让工程队休假，三四十人得留在这儿过春节。建平这阵子情绪不好，还得去医院照顾老婆，我怕工程队的人不安心……所以，我想，咱们今年别回家了，去工地，跟工人们一块儿过年……"
余岫脸拉了下来，往床上一坐：“我娘已经七十多了，身体又不结实，过了今年还不知道
有没
有明年！再说，老太太整天盼着见她的宝贝孙子，小力平时功课忙，好不容易等到学校放寒假，春节能回去一趟……"
凌敏说：“要不，让小力回去，咱俩留下和孩子他爷爷奶奶……"
余岫瞪他一眼：“你真想得出！谁家孩子过年不想跟父母在一起?你让孩子一个人回去……"
凌敏笑着说：“那你跟儿子回去，把我留下……你舍不得吧？"
余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嗔怒地说：“真后悔叫你去当那个厂长了……老太太要知道了，又得骂：‘操他娘'啊……"余岫学娘说着乡下土话，自己先笑了起来。
凌敏也跟着笑了：“回头我给老太太写封信，赔个不是。"
两人正说着话，李腊月挎着一个篮子推门进来了，李海洋跟在后面。
李腊月道：“嫂子，我爹看凌总来了。"
余岫收起饭盒。
凌敏挣扎着要起来：“李大叔！"
李海洋走到床边：“躺着别动！我让腊月给你炖了一锅鲍鱼，趁热吃了。"
李腊月从篮子里捧出棉布包裹的细沙锅。
余岫将沙锅用棉布包起来说：“刚喝了点鸡汤，鲍鱼呆会儿再吃吧。"
李海洋对凌敏道：“还指望过几天你能给我拜年呢，没想到住院了……"
李腊月道：“爹，您说什么呢，凌总都累病了，您就知道个拜年！"
李海洋道：“我这不是说笑话呢吗？凌敏，说实话，我得感谢你，这些年腊月跟着你，出息了！"
凌敏道：“是你这个爹当得好，给我们集团培养了一个发明家、生产标兵……"
李海洋道：“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把她的心给拴住的，她回到家三句话不离海尔，牵挂海尔比牵挂我还厉害……"
李腊月阻止父亲：“爹！说这些干吗！"
李海洋说：“不说了，不说了！"转头对凌敏悄悄说，“最近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
小伙子是工程师，长得挺精神。你的病要是好了，春节就上我家，帮着给看看？"
凌敏道：“大叔，实在对不起，今年恐怕给你拜不成年了……"
余岫接过话来：“今年春节我们得去工业园工地上过，那儿有三四十个工人加班呢。"
李腊月说：“我也去，帮你包饺子！"
青岛市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眼看就到了年根上。
大年三十的下午，李腊月和李海洋来到工业园工地。热情的小时带着他们四下观看，指着大片的地基工程介绍说：“这儿是空调器厂，那边是冰箱厂、电视机厂和冰柜厂，还有那边，是海尔集团总部大楼，十二层高呢……"
李腊月跟随小时的指点看着，赞叹着：“真大呀，顶我们老厂的十几倍呢。"
听见汽车喇叭声，李腊月、李海洋等转头望去，一辆桑塔纳轿车开进工地，来到工棚旁停下。
凌敏与妻子余岫、儿子凌力从车上下来。
李腊月向轿车跑去。
郝仁从工棚出来，一见就喊道：“凌总给咱们拜年来啦！"
工人们纷纷跑出工棚。
凌敏打开后厢盖，一边与工人们热情地招呼着，一边与妻子一起向外拿肉、蔬菜、各种年货小吃和鞭炮烟花。
郝仁笑着道：“大妹子，买了多少肉啊？"
余岫说：“五十斤，拿着，还有这个……"
她把一袋袋食品、大葱都往郝仁手上塞。
李腊月跑到余岫跟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给我拿点！"
余岫说：“腊月，你早来了！"
李腊月说：“还有我爹呢！"
余岫、凌敏与走来的李海洋打过招呼。凌敏和小时各扛起一袋白面，大家高兴地朝工棚走去。
工棚里燃着几盆炭火，炉灶上升腾着热气。用床板临时支起了一个大案板，向华正在案板上揉面，她的丈夫老杨和几个工人在剁肉馅。电视里播放着中央电视台的节目。
凌敏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向华夫妇，忙着打招呼：“你们也来了？”
向华抬头看了看进来的凌敏和余岫，正要答话，却被老杨笑着抢了先：“是啊，向华一大早就拉我去办年货。你看，贴上钱，还得给你们当厨子……”
向华说：“谁叫你是海尔家属来着！”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龙建平没有心思过年，因为妻子病和工地缺钱，他愁得不行。在医院陪妻子的时候，他有些心慌，被妻子看出来了。妻子说，工人们都没回家过年，你该去看看他们。这里有医生，你放心好了。龙建平这才离开医院，赶到工地。
工地的年夜虽然不如城市的年夜那么灯火辉煌，热闹和喜庆的气氛是一样的。
凌敏和工人们在工棚里边包饺子边看着电视，春节晚会的小品逗得他们前仰后合地笑个不停。天黑以后，两个工人带着凌力去工棚外放炮仗，正好龙建平过来，便跟着起哄放了两颗高升，才走进工棚。
凌敏一见龙建平来了，道：“建平，不是跟你说了吗，让你在医院陪素芳，怎么又来了？"
龙建平憨厚地一笑：“我去过了。"说着，就在盆中洗洗手，加入包饺子行列。
凌敏见他神情郁闷，就用手悄悄捅了他一下悄声说：“过年呢，高兴点！"
临时搭的一个大锅灶前，郝仁在烧着火。
小时蹲到郝仁跟前问：“郝经理，听说你的名字叫好人，你是个好人吗你？"
郝仁道：“我是仁义的仁，讲仁义道德，怎么不是好人？"
小时取笑道：“人家都说你心特黑，你忘了当年你在咱厂门口堵石头的事啦……"
郝仁生气了：“去去去！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懂个屁。"
他把小时推了个大跟头，逗得大家哈哈笑了。
郝仁揭开锅盖，叫道：“大妹子，水开了！"
余岫应着：“来啦！"
凌敏与工人们围坐成一个大圈，中间那块大案板当了桌子，上面竖满了啤酒和白酒瓶子。因为人多，只能一部分人先入座，这些人身后站着二三十个工人看热闹。
饺子出锅了，李腊月将一大盆饺子端上来。大家欢呼起来。
一个坐着的青年工人夹起一个饺子，对站着的人们说：“我们可不客气了，你们先参观吧！"
郝仁道：“快吃，吃饱了好换班。"
小时道：“慢慢慢，今天大年夜的，叫凌总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好不好？"
大家欢快地起哄。
余岫说：“你们别难为他了。"
郝仁道：“那大妹子你来。"
大家又起哄。
余岫赶紧向边上跑：“我不行，我不行。"
凌敏道：“郝经理，还是你唱一段吧。你爱唱，一张口就来。"
大家被凌敏转移了视线，又起哄郝仁。
郝仁道：“唱就唱，大家诸位，平时我吆喝着你们干活，今天我倒过来算是卖个唱给大家听。大家吃，一边吃，我一边儿唱！"
余岫说：“快吃吧，别凉了。"
凌敏说：“吃，吃。"大家都开始吃饺子。
郝仁用劲咳了几声，亮开大嗓门唱道：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灶下有火，火上有锅。
大妹子给咱包饺子，
香在咱的嘴里，暖在咱心窝。
哟嗬嗬——"
大家一听是熟悉的曲子，都跟着唱起来：
“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灶下有火，火上有锅。
凌总给咱包饺子，
香在咱的嘴里，暖在咱心窝……"
余岫感动地笑着，看看凌敏。凌敏望一眼妻子，会意地笑了。李腊月笑着，李海洋笑着。
一直闷闷不乐的龙建平，此时受到欢快气氛的感染，也绽出了笑容。
工棚外，凌力放起一串焰火，在空中绽放开一朵朵艳丽的礼花。
转眼到了春天。海尔工业园工程建设历尽磨难，终于初具规模。工人们看着《海尔人》报上登载的工业园工程进展报道，个个感到自豪，又满怀着期待。
这一年春天里的台风，比往年更加厉害。海浪高得令人心悸。沿海公路上漫卷着弥天的雨雾。商店不能正常营业。旅客都躲在宾馆、旅馆里不敢出门。
早晨，李腊月打着雨伞，顶风冒雨去上班，风吹得雨伞几次翻卷过去。
她进入厂区，经过临时搭建的仓库跟前，看见五六米高的仓库房顶上的许多石棉瓦被风雨掀翻，发出巨大的响声。
暴雨正汹涌地扑进仓库，浇洒在堆积如山的冰箱成品上。
李腊月冲进了仓库。只见汪涛正指挥十几个工人奋力地将冰箱往外搬运。李腊月立刻投入
了搬运。
凌敏接到了报警电话以后，也驾着车与向华一起来了。他把桑塔纳轿车停在厂房外面，两人便冲进了抢救冰箱的人群。
这时，仓库房顶几乎全被狂风揭掉，大雨瓢泼般往里浇灌着。
汪涛见凌敏和向华过来，着急地对他们大声喊着：“凌总，向总，你们快走开！这里有我们！”
凌敏只看见汪涛在喊，却听不到他在喊什么。他见现场有不少女工，便贴在向华的耳朵边上喊道：“太危险，叫女工都离开！”
向华大声应了一句，便大声命令着去拉女工们。然而她的声音一出口，就被暴风雨冲碎了，没有人听清她在喊什么。她见这么做没有用，就继续投入了抢救。
暴风雨中，凌敏指挥人们扛着一台台冰箱跑出仓库，运进厂房。
李腊月则跟其他女工一起，奋力将一台台冰箱搬上男人们的肩头。她几次被风暴吹倒在地，散乱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支撑仓库房顶的大梁在风雨中倾斜了，山墙上的砖头纷纷松动脱落。然而人们都没有发现这个危险。
李腊月发现墙角还有一台冰箱被埋在脱落的石棉瓦下面，便冲过去，费力地掀开破碎的石棉瓦，试图把冰箱拉出来。
凌敏看见，正要跑过来帮忙，忽然，山墙轰然一声倒了下来。腊月被椽条砸倒，埋在砖瓦堆里。
凌敏大喊一声：“腊月！"
他冲过去，拼命地扒开砖头：“腊月——"
向华、汪涛和五六个工人见状也赶过来救人。
人们疯狂地扒开砖头和木椽——遍体鳞伤的腊月已经昏迷不醒。
医院急诊室门口，医生、护士们忙出忙进。
汪涛和十几个工人守候在门外。
凌敏搀扶着李海洋来了，人们纷纷让开路。
向华、李大茂从急诊室出来，脸色阴沉着。
李海洋颤抖着嘴唇，急切地问：“腊月她怎么样了？"
向华一把握住李海洋的手，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李大茂眼泪流了下来：“爹！"
李海洋爆发似的一声大叫：“腊月！"便冲进急诊室。一会儿，室内传出李海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腊月，我的好闺女……"
在商量办理李腊月后事的时候，大茂只是说：“凌总，我爹没什么要求，腊月的后事，你就看着办吧。"
向华道：“腊月临终的时候，对我说，她真想再看一眼咱们的工业园……"
凌敏听了心头一热，眼泪立时涌了出来。他走到窗前，悄悄用手拭干了眼泪。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上班的职工正潮水般涌进工厂大门。
他情不自禁地吟出两句古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他转过身来，对向华说道：“中国多年来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大河有水小河满'。我觉得这个说法不对，应该把它倒过来：‘小河有水大河满'。海尔就像一条大河，员工就是这条大河的源头。如果每一个员工都能像腊月那样，热爱自己的企业，创造性和积极性像源头的泉水一样喷涌而出，大家的力量汇聚起来，海尔还有什么目标不能实现呢？"
向华点着头，感叹道：“腊月是咱们看着成长起来的好姑娘，是海尔的好员工，我们一定要满足她的愿望。”
凌敏道：“就这么定了，腊月的遗体告别仪式后天上午在工地举行。集团领导都参加。告别仪式结束后，咱们再护送她的遗体去火葬场。"
一辆肃穆的灵车开到海尔工业园工地用松枝扎起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大门两侧立框上贴着对联：“学腊月英雄事迹共敬业，扬海尔拼搏精神同报国"，上有横幅：“追求卓越"。
凌敏、向华、龙建平、汪涛、侯胜等干部和工人们敬候在工业园门口。
孟晓洁和李大茂扶着李海洋，从车上下来。
几个工人把李腊月的灵棺从车后门处抬下来。
凌敏、向华、龙建平、汪涛走上前去，从工人手里接过灵棺，抬到工业园大门正中，小心地放正了位，面朝着工地。
风声裹挟着远处工地上传来的建筑机械的鸣响。
向华、龙建平、汪涛站在灵棺的一侧，另一侧站着孟晓洁、李大茂和李海洋。
凌敏走到灵棺边上，指着远方的工地，对李腊月的遗体说：“腊月，你不是想看看咱们的工业园吗，我们这么多海尔人陪你一起来看……"
话音才落，工人们开始呜咽起来。
凌敏也哭了，他流着眼泪说道：“……腊月，你放心，无论多难，我们也要把它建起来，建成世界上最好的工业园，生产出世界上最好的冰箱、最好的洗衣机、最好的空调……因为我们海尔人都像你一样，是最好的……"
风吹拂着工人们自己做的旗幡。旗幡上写着：
向海尔的女儿李腊月致哀。
李腊月——海尔人的骄傲。
李腊月与海尔工业园同在。
旗幡前是一幅镶在镜框里的放大照片：李腊月站在她的工位旁，灿烂地笑着。她的旁边竖着一块闪亮的铜牌，上面写着“腊月废料斗"。
蔚蓝色的海尔旗在工地上空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