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进军美国
常立夏身穿一件质地考究的灰色风衣，走进凌敏下榻的宾馆大厅。他两眼落寞地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走到服务台，询问了几句什么。服务生礼貌地作了回答，他点点头，开始在大厅里来回地踱起步来。忽然，他透过宾馆的落地玻璃窗，看到门外凌敏、向华、孟晓洁和汪涛正分别从两辆轿车上下来。他立刻躲在大理石柱子后面，等他们都过去之后，才露
出头来。
常立夏离开海尔之后，便去了深圳那家德国公司当销售部经理。第二年德国老板患病去世，他便和老板的妻子结了婚，随她回德国定居了。不能说他和他的德国妻子没有过欢乐的时光，但那很短暂。妻子是个刚愎自用的女人，无论在妻子的公司还是在家庭中，他都处于从属地位，有种寄人篱下的屈辱感。他常常独自坐在咖啡馆，靠对往昔岁月的回忆消磨时光。想得最多的，是在海尔度过的日日夜夜。那里曾经有过他奋斗的青春，有过他美好的爱情……
他从报纸上看到凌敏率队前来参加科隆国际家电博览会的消息，便急切地从波恩乘飞机赶到这里。而当与凌敏的会面即将成为现实时，他又犹豫起来。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境遇毕竟不够体面。他坐在宾馆大厅椅子上，吸着烟，过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他站起来，找到走廊上的电话机，给楼上拨电话。
电话通了，传来凌敏温和的声音：“喂，哪一位？”
常立夏有些紧张：“喂，凌总吗？……我是常立夏……"
凌敏惊喜地说：“常立夏？你在哪儿？"
常立夏说：“我在楼下，我可以去看望您吗？"
凌敏说：“欢迎，欢迎！快上来吧！"
电梯停在十八层，常立夏走出电梯，按照房间号码指示牌，向凌敏的房间走去。忽然一个房间门打开了。
孟晓洁走了出来，正与常立夏撞个迎面，两人一下都愣住了。孟晓洁比常立夏还要吃惊，她没料到，会和昔日的恋人在异国的土地上相遇。
常立夏尴尬地叫了声：“晓洁！”然后说，“……我来看看你们。"
屋里头传出向华的声音：“谁啊？"
常立夏向房间里走去：“是我，向总，我来看看你们。"
孟晓洁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平静不下来。
向华和汪涛正在房里说话，一见来的是常立夏，十分热情。
向华道：“常立夏，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常立夏说：“向总，汪涛，你们好！"
汪涛招呼道：“你好。"一边给常立夏让座沏茶。
常立夏在沙发上坐下，孟晓洁进来了，坐在汪涛身边。
常立夏看了他俩一眼。一年多前从国内朋友的来信中，常立夏就知道了孟晓洁和汪涛结婚的消息。他原以为，自己能平静地接受这一现实。但当两人相依相伴地坐在他面前时，他的内心却有种深深的失落和痛楚。他竭力掩饰着这一切，对向华道：“我这两天都在博览会，看到我们的产品感到非常亲切。"
常立夏脱口说了“我们"之后，向华和孟晓洁、江涛对视了一下。常立夏也感到用词有点不当，显得有些尴尬。
向华问：“常立夏，你现在好吗？"
“我挺好的。"
“你现在在德国干什么工作？"
常立夏微微一笑，说：“我娶了一个德国妻子，我曾经给她从前的丈夫打过工，后来她丈夫得病死了……"
“那你现在成老板了？"
常立夏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我妻子是老板，我在外面做点事……"
向华又问：“你做什么？"
常立夏有一些支吾：“嗯……在一家电脑公司……打工……"
一时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向华为了掩饰尴尬，把水果盘端到常立夏面前：“来，吃水果，这里有刀子，自己削皮。"
常立夏看着水果说：“这种水果在德国很贵的。"
向华说：“是吗？我们房间里每天都有。"
常立夏说：“这是五星级宾馆，每天供应水果是它的服务规格。"
汪涛起身出了屋。孟晓洁把一个削了皮的苹果递给常立夏。
常立夏不敢正眼看孟晓洁，只说声：“谢谢。"接过苹果吃了起来。
这时，汪涛提着两塑料袋水果进来了，后面跟着凌敏。
汪涛道：“立夏，看谁来了!"
常立夏放下苹果站起来，满脸羞愧地双手握住凌敏的手：“凌总，你好。"
凌敏道：“你好。我一直在我屋里等你呢。"
常立夏看看孟晓洁、向华，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是先碰上她俩了。
凌敏说：“坐，坐下，你现在做什么？"
常立夏说：“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
“还好吗？"
“还好，还好……噢，"常立夏从提包里掏出一沓照片，“你们看，这是我家的房子……”
向华和凌敏接过照片翻看。
一张张显示一套豪华别墅外观和内部陈设的照片。
常立夏指着一张照片：“……游泳池后面是一大片树林，实际上也是我家的……”
向华把看过的照片递给凌敏，说：“不错。”
常立夏收起照片，感慨地说：“没想到，海尔的产品打进了科隆国际家电博览会，真是给咱们中国人争了光了！”
向华看着常立夏，真诚地说：“当初，你要是不走多好。”
常立夏被深深触动了，他百感交集：“是啊……”忽然，他换了一种语气说，“不过，我现在还可以，工作、生活都还可以。只是……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两个字：挣钱，挣钱，除了挣钱还是挣钱。所以，这心里头再也找不到在海尔工作时候的那种感觉了。”
向华问：“什么感觉？”
常立夏说：“做主人的感觉……”他苦笑了一下。
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细细品味着常立夏的肺腑之言，为他当初的人生抉择失算感到深深的惋惜。
凌敏一直很器重常立夏的才干，甚至想，如果常立夏不离开海尔，这次海尔在科隆博览会参展，可能就是他来主事了。凌敏觉得有责任在这种时候扶他一把，便恳切地说：“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回来。海尔欧洲事业部正需要人才呢！你可以继续搞营销，开拓欧洲市场。”
常立夏没想到凌敏会说出这番话，他激动地看着凌敏，眼里闪出了泪花。
这时，杨阳推开半掩的门，催促道：“你们都在这儿！凌总、向总，时间到了，斯垂曼可能已经在餐厅等着了。汪总，孟主任，你们俩也要去啊，意大利老板请客。"
汪涛向杨阳介绍道：“这是——我们的老朋友，常立夏。"
他又对常立夏介绍道：“这是杨阳，海尔欧洲事业部部长。"
常立夏钦羡地看了一眼杨阳，站起来：“你们忙，我先走了，凌总再见，向总再见……"
汪涛将几塑料袋水果装进一个大袋子里，递给常立夏：“给，带着吧。"
常立夏推让：“不，不……"
向华说：“带着吧，反正我们这儿吃不完。"
常立夏接过水果袋：“真是……不好意思。"
凌敏握着他的手说：“有空儿再来，我们还要呆几天呢！"
常立夏点点头，提着水果往外走去。
向华吩咐汪涛和孟晓洁送送常立夏，便和凌敏出门走了。
汪涛向孟晓洁示意，让她去送。孟晓洁会意，陪着常立夏向电梯间走去。
他俩默默地站电梯里，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到一楼了，门开后，常立夏让孟晓洁先走出电梯，然后跟着走出去。两人穿过大厅，走出大门。
侍者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要车吗？"
常立夏说：“不要，谢谢。"
常立夏和孟晓洁走到院子里，驻足告别。他抬眼看着孟晓洁，这个曾经爱过自己的女人依然像当年那样光彩夺目。他耳畔响起了五年前凌敏说的话：“离开海尔，你也许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但是，有一样东西，恐怕你再也找不到了——创业的激情和成就感，还有一个优秀女孩的爱情……将来你会后悔的。”
他沉吟良久，满怀痛楚地说：“晓洁，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关键处只有一步。这一步我走错了……"他说不下去了。
孟晓洁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怜悯。
常立夏向孟晓洁伸出手来：“真心地祝福你们。"
孟晓洁不知道这是祝福她和汪涛的婚姻呢，还是祝福海尔的成功。她轻轻地握住常立夏的手，心酸地一笑：“祝福什么？"
常立夏诚挚地说：“祝福海尔的成功，也祝福你和汪涛。"
孟晓洁说：“谢谢你。"
常立夏转身走了，提着一袋水果，走入夜幕之中。
孟晓洁望着他消瘦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Hohenzollernbrucke大桥是科隆市内的一个交通要道，上面既可以通火车，又有一条宽宽的人行道。它像一条巨龙般横跨莱茵河，一端通往科隆博览会展馆，一端通往科隆大教堂。国际家电博览会开展的日子里，几十面海尔企业旗插在桥栏的旗杆上，与德国、荷兰、英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国的国旗一起，在科隆上空高高飘扬。
博览会终于圆满闭幕了。凌敏、向华、汪涛、孟晓洁、杨阳一行利用闭馆后难得的休闲时光，漫步在Hohenzollernbrucke大桥上。他们仰望着海尔旗的猎猎风采，一种民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凌敏难以忘记一百年前的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1897年11月14日清晨，德国远东舰队悍然在中国胶州湾登陆。从此，青岛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陷入了长达十七年的德国殖民统治。凌敏也难以忘怀十三年前来科隆引进冰箱生产线的情景。签合同那天夜晚，德国公司总裁助理指着满天绚丽的烟花对凌敏说：你们中国工业虽然落后，但烟花是世界一流的。还说，你们用五十年也许能赶上我们……听了这些话，凌敏的心里有一种流血的感觉。他当时就立下一个决心，要把中国自己的产品打到国外，让中国人真正在世界抬起头来！今天，在德国著名城市科隆，他终于把代表中国企业的海尔旗，自豪地插在莱茵河畔，他的心情怎能不激动呢！
凌敏有意问杨阳：“你知道这个桥叫什么名字吗？"
杨阳说：“这个桥的名字叫Hohenzollernbrucke。"
汪涛点点头，用德文重复了一遍：“噢，Hohenzollernbrucke。"
凌敏回顾当年走过这座大桥时的感触，说道：“你们发现没有，这个桥名的汉语音译不就是‘好汉之路'大桥吗！"
向华说：“这名字起得好，我们把海尔旗插到了这座桥上，这就是我们的好汉大桥！"
孟晓洁拿出相机，说：“凌总、向总，我们在这儿合个影吧。"
凌敏、向华、孟晓洁、汪涛、杨阳站成了一排。杨阳请一位年轻的游客帮着拍照，照相机“咔嚓"一声响，照片定格。
向华说：“十三年前凌总来这里引进生产线，下决心要把中国人自己的产品打到外国来。这次参加科隆博览会，也算圆了我们一个梦。我看这张照片可以起个名字，叫‘圆梦’。"
孟晓洁几个人都觉得这个名起得不错，凌敏却说：“不，我们的梦还没有圆，这张照片最好叫‘梦开始的地方'。"
是啊，海尔是海，它的梦大着哪，现在仅仅是迈出寻梦历程中的第一步啊！向华、汪涛、孟晓洁、杨阳等人望着这座标志着他们创业历程的好汉大轿，轻声地感叹道：“梦开始的地方……"
凌敏一行走进宾馆大堂，经过总服务台时，杨阳被总台主管叫住了：
“杨小姐，这里有给你们的留言。"
杨阳走过去，接过一张字条看了看：“凌总，侯主任请您速回电话。"
凌敏听罢，匆匆向电梯口走去。
他回到客房，立即拨通了青岛海尔总部的电话，侯胜的声音传出来：“……凌总，有一件事情很紧急，莫里斯，就是那位在科隆博览会上跟您见过面，愿意专营海尔产品的美国经销商，他说纽约的巴布投资咨询公司代表AE发了通告，要对海尔进行反倾销调查。AE不光起诉咱们一家，还有华光电器集团、亚明电视机有限公司和永泰家电集团等六七家企业呢。刚才华光的兰总来电话，说他们几家准备到青岛来，跟咱们一起商量对策，您看怎么办？"
凌敏问：“他们什么时候到青岛？"
“兰总说看您的时间，越快越好。"
“你告诉兰总，我明天就回去。"
凌敏挂了电话，跟向华说了这件事，向华道：“果然不出所料！可是，低于成本价销售才叫倾销，华光他们卖的电视机的确是廉价货，
AE
反他们倾销，他们没话可说。咱们卖的冰箱、冰柜，价格比韩国和日本的都贵，质量也没问题，凭什么对我们进行反倾销调查起诉？"
凌敏坐在床上，想了想说：“AE为了达到排挤我们的目的，会不择手段，跟他没什么理可讲。前些年，欧盟对韩国彩电不是也征过反倾销税吗？韩国那几家公司很齐心，联合起来跟它对着干，一方面积极应诉，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一方面在欧盟地区建厂，实施本土化战略。结果怎么样？欧盟现在对他们不是免除了反倾销税了！这个经验值得我们借鉴。看来，我们在积极应诉的同时，得加快在海外建厂的步伐了，就把厂建到AE的大门口去！"
汪涛惊讶地说：“在国外建厂？而且把第一站选在美国？"
凌敏点点头：“对。我看了一本研究日本本田公司发展经验的书，当年本田还是汽车制造业的后起之秀，曾经向兰德咨询公司提过一个问题：我有什么办法才能更快地打入美国市场？'兰德公司说，你拿二百万美金来，我就告诉你。本田给了它二百万美金，兰德公司对它说，你来美国设厂吧。二百万美金的咨询费只买了一句话，本田就根据这句话在美国建起了汽车工厂。后来美国反倾销，抵制日本的汽车，老牌的丰田由于没在美国建厂，损失惨重。而本田汽车由于成了美国的本田，在美国就很畅销。既然日本能搞一个美国的本田，我们为什么不能搞一个美国的海尔？"
汪涛觉得凌敏在国外建厂的思路是对的，但第一步就去美国，恐怕不太保险，说道：“美国一个工人的工资等于中国十几个工人的工资，我们靠中国廉价的劳动力制造低成本的产品，到美国市场都竞争不过人家。现在要到美国建厂，那么高的人工成本、那么高的地皮费和原材料费，就更不行了。"
向华也是觉得先去第三世界国家建厂比较稳妥。她说：“能不能先把菲律宾的厂子建起来？那儿的华人多，好办事。"
凌敏摆出了另外一条理由来说服他们：“为什么我想先在美国建厂？因为美国是世界上高科技最集中的地方，在那儿建厂，可以充分利用它的技术优势。然后，我们再把这些技术推广到我们其他地区的工厂去。可口可乐最值钱的东西是它的配方。配方在哪儿？在美国公司总部。它用这个配方，想到哪儿去建厂就到那儿建。配方就相当于脑子软件，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加工厂只是个躯体。我们去美国建厂，也是为了得到这种配方。但这个配方人家不会轻易给你，你必须成为在美国的厂子，打入它的主流社会，你才可能得到。"
凌敏从科隆回到海尔的时候，兰占山等六七个家电公司的老总也赶到了青岛。凌敏把他们召到海尔集团总部大楼，商讨对付AE反倾销的良策。
几位老总围坐在一起，义愤填膺地声讨AE。
兰占山最先发言，他气愤地说：“这个AE，实在太不像话！不敢进行公平竞争，拿着反倾销的大棒吓唬人。一点没有跨国大企业的气度。"
一位浙江老总操着吴侬软语道：“现在，欧盟向我们征收44%的反倾销税，已经把我们挡在欧盟市场外面了。如果美国再来这一招，我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东北老总事后卖乖道：“去年AE向我们大批订货的时候，价压得很低，质量也不提什么要求。当时我就觉得他不怀好意……"
向华没等他说完，就抢白了一句：“你既然知道是个套，为什么还往进钻？"
“唉，当时，我以为，他只是想把我们的产品低价买走，高价出售，从中渔利。没想到他来这一手！"
“我早意识到被他‘涮'了，但没想到他收套收得这么快！"
向华说：“大家发牢骚没用，唉声叹气也没用，总得想个办法应对才是。这几年，荷兰海马公司对中国几个家电企业提出反倾销调查起诉，没有一家站出来应诉的。你不是不应诉吗？好，正中人家下怀，人家就拿新加坡的市场价格做参照来断案，给我们定了个倾销罪。这一回要是再不应战，北美市场也就会跟着丢了。"
兰占山点头称是，道：“我看，请凌总谈谈怎么应对吧。"
众老总纷纷附和：“对，凌总说吧。"
“凌总，海尔是我们的龙头，你就是龙头老大，你说，咱们怎么整？"
凌敏看看大家，说道：“我认为，荷兰海马公司排挤中国家电企业的教训够深刻了，我们不能一错再错。大家应该立即着手，准备应诉申请和相关的证明材料，跟AE打官司……"
一位老总听说要与AE对簿公堂，便打起了退堂鼓。他操着一口广东话说：“我们公司是AE的合作伙伴，它占着49%的股份，我要是一跟它打官司，它跟我中止合同怎么办？那我们公司的损失就太大了……我看，你们先打吧，我还是不抛头露面为好……"
兰占山最看不上这种缩头龟，他不满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盘算自己的小九九？咱们是一条绳上拴的蚂蚱，我们垮了，你日子能好过得了吗？咱们都是中国人，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那老总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那……我就跟你们一块儿打啦——"
凌敏道：“官司当然要打。但是，我想这还不是长久之计。这场官司就是打赢了，以后呢?下一回，他不告你冰箱、彩电了，告你的洗衣机，告你的洗碗机、微波炉。你总不能永远跟它打下去吧？所以我说，咱们得从根本上想办法。”
一位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老总忽然高声叹了一口气道：“凌总这话才算说到根上去了。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
大家都看着凌敏，好像凌敏那里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答案。
凌敏道：“是，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入世在即，入世以后关税壁垒虽然没有了，但是非关税壁垒会增多。如果我们没有应对的办法，还是会败在人家手下。"
“现在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还有工夫考虑入关以后怎么办？人家竞争力那么强，我们想应对也没有实力，过一天算一天吧。"一位老总说。
浙江老总道：“我倒是想好好应付，但现在体制上有那么多禁区突破不了，有什么办法？目前也只能观望了。"
兰占山道：“那咱们也不能等死啊！凌总，有什么办法，你就说嘛！"
凌敏说：“我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到他们那里去建厂，搞本土化。就是要在当地设计、当地制造、当地销售，当地融资、融智、融文化。这样做，第一可以更加适合当地的市场需要，第二可以享受当地的政策，什么反倾销问题，关税壁垒问题，都没有了。"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美国的地皮，劳动力都那么贵，我们去那里建厂哪有那么多资本？"
“国内多少公司在国外建的厂子都垮了，谁还敢再去建？何况又是美国。"
“不懂人家的法律，官司都打不赢，还敢去人家院子里种庄稼？"
面对这群“扶不起的天子”，向华失望地看看凌敏。她发现，凌敏一脸的无奈，思绪已经飞走了。
孟晓洁在女儿迎迎出生以后，就和汪涛搬进了集团分给他们的新居。女儿迎迎留下，和两位老人做伴。汪涛从科隆回青岛不久，凌敏就把去美国考察厂址的重任交给了他。临行前，汪涛提着个纸袋子来到岳父家看女儿。他走进小院，见孟启虞坐在一把椅子上看报纸，女儿迎迎在花坛里玩耍。
汪涛叫了一声：“爸，您怎么没去练太极拳？"
迎迎跑过来扑到汪涛怀里：“爸爸！"孟启虞指指迎迎：“你妈去老年合唱团唱歌，我离不开。"
汪涛抱起女儿，见她嘴角上沾着糖嘎渣：“你吃什么了？"
迎迎不回答汪涛的话，只管问：“妈妈什么时候从德国回来呀？"
汪涛给她擦擦嘴：“过几天。"
迎迎追问：“过几天呀？"
孟启虞接过汪涛手里提的纸袋：“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今晚要坐飞机到北京，明天去纽约。"汪涛边说边往屋里走。
孟启虞跟在后面走进屋：“刚回来没几天，又要走。去纽约干什么？"
汪涛说：“记得那个美国AE公司吧，您曾陪着他们去过我们厂的，现在它起诉我们和六七家中国公司，说要进行反倾销调查。凌总让我去了解一下情况，再就是，为我们在美国建厂探探路。"
在汪涛和孟启虞说话的时候，迎迎一直在追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汪涛不时地捂住女儿的小嘴，跟老丈人说话。
美国纽约。高楼如林的曼哈顿。
汪涛坐在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小轿车内。开车的是美国销售商莫里斯。
凯迪拉克从第五大道开过来，拐进52街。
汪涛和莫里斯从停车场出来，走进一座大楼。他俩走到挂着“阳光投资咨询公司”标牌的门口，揿了一下门铃。门开了，一名工作人员领他们走了进去。
四十出头、精明干练的美国律师汉瑞把一沓材料放在桌上，看着莫里斯和汪涛说：“我仔细翻阅了你们的应诉书和证明材料。我认为，你们在美国销售海尔的冰箱和冰柜，没有侵犯美国法律，也没有违反什么国际法。AE对你们提出反倾销调查起诉，是没有道理的。"
汪涛说：“汉瑞先生，这件事我一直很纳闷，我们的价格比韩国和日本的同类产品价格都要高，AE为什么不起诉他们，而起诉我们？"
汉瑞笑笑说：“大概是欺负你们不懂美国法律吧？"
汪涛说：“这太可笑了，AE把我们当小孩子？"
汉瑞严肃地正告汪涛：“不，这并不可笑。你们中国另外七家公司在这场诉讼中肯定会有麻烦，除非他们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他们卖给AE的产品价格高于成本价，否则，AE的反倾销调查起诉就成立了。AE或许有一种侥幸心理：如果你们不应诉，不懂得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AE就会把你们和那七个公司绑在一起，使你们成为这场诉讼的牺牲品。"
莫里斯道：“那就请你把我们的应诉书和这些证明材料寄出去吧。"
“我会的。"汉瑞看看台历说，“还来得及。"
汪涛问：“请问汉瑞先生，如果我们想在美国建厂，应该注意些什么？"
汉瑞用眼睛盯着汪涛，良久才说：“不是美国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建厂的，选择厂址非常重要。"
汪涛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汪涛和莫里斯从阳光投资咨询公司所在大楼里出来，向停车场走去。和AE打官司的事已经有了底，又得到了汉瑞关于在美国建厂需注意事项的提醒，汪涛感到此行收获很大，心情像这春日的阳天一样明媚。
莫里斯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真的要来美国建厂吗？"
汪涛爽快地回答：“当然。我们凌总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莫里斯请缨道：“如果你们建厂，我可以放弃现在的销售公司，去你们的工厂工作。你们可以相信我的管理能力，我在我父亲的工厂里干过……"
汪涛说：“你放弃销售公司，我们的产品谁来经销？"
“当然是我了，到你们的工厂以后，我可以既管生产，又管营销！"
汪涛笑道：“你忙得过来吗？"
“可以，最多不就像你一样，不吃饭不睡觉嘛。"
汪涛笑着搂住他的肩膀，边走边说：“戴维，我很喜欢你。我会向凌总推荐你的。"
为了节省开支，汪涛住的是一间中国大陆人开的小旅馆，设备简陋，房间里没有电话。汪涛从外面回来，就到柜台前与凌敏通电话，把到美国的情况向凌敏作了汇报。
凌敏在电话中告诉他：“……你下一步的任务，就是选择我们建工业园的地方。你可以跟汉瑞签一个简单的协议，请他帮助咱们选择厂址，顺便考察考察他，如果可以，就聘他长期担任我们的律师。去美国建厂，风险很大。你选择厂址的时候，除了了解周边环境，一定要了解那个州的经济情况和法律情况，还有税收制度和税率等等。弄清楚风险在哪儿，才能回避风险。你去看看日本和韩国公司都在哪里办的工厂，我们的情况与他们有相似之处，借鉴一下人家的经验……"
汪涛听完了，说：“好……再见。"便放下了电话。
一直坐在沙发上旁听的旅馆老板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上海女人，她看汪涛打完电话，说道：“你们要在美国办工厂？可要当心啊！这里厢住过一个河南老板，投资一百万美金，在NewJersey(新泽西)跟一个美国人合开了个制衣厂，半年就close(关闭)了。他跟美国人打官司，打了两年，花了两百多万美金，比投资办厂的钱还多。官司倒是赢了，可是什么都没得到，就剩了间破house(房子)那个老板一直住在阿拉这里厢，最后回国的时候，连机票钱都没有了……"
汪涛很感激那个上海女人对他的担心和提醒，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谨慎从事，力争把在美国建厂的风险降到零。
虽然汪涛自己在美国的衣食住行十分俭省，可一旦以投资者的身份与美国人打交道，便受到了很高的礼遇。
他考察的第一站是佛罗里达州。他在州长的陪同下，与州长乘坐一辆豪华轿车去察看土地。前面有警车开道，后面还跟着一串豪华的轿车——都是随行。车队浩浩荡荡，飞驶而来。
责任感使汪涛的举手投足显得异常庄重，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抑制不住的激情。他和莫里斯在州长与十几名大小官员陪同下察看了土地。州长热情地向汪涛介绍本州情况，谈话中间反复强调：“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在我的州办厂，我能给予你的优惠条件，是任何其他州所做不到的。”
且不说州长能答应的办厂条件究竟是什么，单就一个美国州长，在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企业家代表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殷切、热情、尊重甚至带着一些讨好的心态，就足以使汪涛心生戒备。他提醒自己，要非常客观地评价和权衡在佛罗里达建厂的优势和劣势，不能沉湎于某种形式上的礼节和客套。他要提防在中国境内投资时司空见惯的种种把戏。
但是很快，汪涛的这种戒备心理便化为了感慨。因为他所到的各个州，州长都非常重视，对他的礼遇也都是一样的真诚、隆重。美国各州政府办事是高效率的，而且这种高效率是在从容不迫的办公气氛中完成的。他心中怀有的疑问，只要一提出来，就会得到真实、全面的回答，好像他们知道他要提什么问题。偶尔他也会提一些刁钻的历史文化的问题，显然这一类问题他们是没有准备的。这时候，接待人员会对你微笑，告诉你这个问题他们不懂，需要请教专家。于是，他们就会给学校、图书馆或者某某研究中心打几个电话。一会儿，一份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会传真过来，被送到汪涛的手上。对来这里的投资者，美国人总是抱着好感。
汪涛还发现，他们喜欢你提出各种问题，当你提出那种令他们为难的问题时，他们就会因为你比他们考虑得更全面而更加敬重你。汪涛想起在中国办事，常常需要为自己的想法做解释，政府许多职能部门的官员，对你提出的问题，第一个反应总是怀疑和不信任。而美国人似乎更加单纯。
为了确保在美国办厂的成功，汪涛在美国开始了全面的州际调研。各种材料也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海尔总部，送到了凌敏的办公桌上。经过全面的分析和研究，凌敏拍板选中了南卡罗莱纳州作为海尔登陆美国的第一站。这个选择有点出乎汪涛的意料。他认为从各种经济条件和优惠政策来看，佛罗里达州都是最好的。可是凌敏却比他更多了一层政治家和社会学家的眼光，后来的事实证明，凌敏把厂址选在南卡是正确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凌敏和向华来到了美国南卡罗莱纳州。他们受到了州长和政府隆重的礼遇。为了让他们对南卡州地形有一个直观全面的了解，州长在第二天就陪同他们乘坐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视察。南卡州的地势平展，原野上覆盖着一片片茂密的树林。直升机掠过郁郁葱葱的平原，州长一边给凌敏介绍情况，一边让随员拿过望远镜，递给凌敏。凌敏通过望远镜，第一次看到了他曾经梦想过的东西。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十几年前，他曾经在报上看到一则广告，说只要花多少多少钱，就能卖到美国巴掌大的一块土地。这个贩卖美国土地的商人充分利用了中国人“人穷志不短”的阿Q精神——虽然只有巴掌大，却是货真价实的美国本土啊！那时候，凌敏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巴掌大的地算什么！要卖就得卖一大片！现在，这个梦想就要变成现实了。
他把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向华，指了指下方。向华也激动地看着那片土地。州长以为他们不满意这一带还住着一些人家，便说：“这些房子我们很快就会拆除，不会影响你们办厂的时间表。”
考察结束后，州长为海尔一行设了晚宴。赴晚宴也是由两辆摩托警车开道，一辆警车殿后，四辆豪华轿车被拥在中间，浩浩荡荡沿街驶向南卡州州政府所在地哥伦比亚市最好的西餐馆。凌敏想打开车窗，呼吸南卡州的春天的气息。但是他只是想了一下，并没有提出来，因为他乘坐的是一辆防弹车，州长正坐在他的身旁。美国上层社会的保安意识是极强的。
宴会的气氛相当隆重，南卡州政府官员和社会名流都出席了。宴会开始时，州长端着一杯葡萄酒站起来致辞：“请允许我代表南卡州政府，并以我个人的名义，热烈欢迎来自中国海尔的客人……"来宾们热烈鼓掌。
州长礼貌地看看凌敏、向华和汪涛说：“尊敬的向女士、凌先生和汪先生：你们把南卡州作为在美国投资建厂的首选，是南卡州的荣幸！你们可以相信，你们的选择是正确的，英明的。
我想告诉你们，我们的州议会有史以来，很少全票通过某项议案。而这次表决海尔建厂的议案时，是全票通过的。这说明，南卡州需要你们，我们的工人需要你们，我们的经济需要你们。本州将对你们提供最优惠的投资条件。请接受我们南方人的一片热诚，祝愿你们成为南卡州最强大的企业！谢谢大家！干杯！"
第二天，凌敏与美国南卡罗莱纳州州长签订了第一份由中国大陆企业在美国本土办厂的协议书。
多少年来，殖民主义者到自己本国以外投资办企业，都带有掠夺的性质。尤其是17世纪到19世纪，殖民资本大举入侵生产力落后的国家，使被入侵国家的国民都有深深的耻辱感。旧中国也是殖民资本的蹂躏地，因此在中国国民的心目中，到国外投资与经济侵略是分不开的。20世纪里，资本在世界范围内的合作，渐渐起了变化，殖民化的资本在新兴的世界政治、经济的格局和信息革命中被淘汰和改造，形成了全球的经济合作高潮。海尔正是中国大陆企业中，走出国门办厂、参与全球经济合作的首创者。
这是一个伟大的历史瞬间，中国经济史和中国企业发展史，无论如何都不可少了这一笔。然而，先驱者所面临的挑战，却有着不可预料的严峻。
1999年5月的一天，中国大陆所有的传媒，都在同一时刻播报着同一条特大新闻。硝烟、废墟、血衣、弹洞……录像和照片充满了屏幕和报刊。新闻节目主持人神情肃穆，语音愤怒而沉痛。全中国的人都迸住呼吸，关切地收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美国导弹袭击了南联盟首府，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主持人宣读了中国政府对美国政府的抗议。不久，美国总统克林顿又在电视上就中国使馆被炸事件向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表示道歉……
此时，凌敏已经与美国南卡州州长签署了土地合同，海尔美国工业园正在破土动工！
向华急匆匆地走进海尔总部大楼内凌敏的办公室，将一张报纸递给凌敏说：“你看，冲着我们来了。"
凌敏拿起报纸，上面登着一篇触目惊心的文章，粗重的黑体字标题是：《给凌敏提个醒》。
向华有些气愤地指着一段说：“你看看这里是怎么写的。”她读道，“‘一个成熟的指挥员，绝不打没把握的仗；一个成熟的企业家，绝不做自己控制范围之外的事情……'这是我们海尔自己的决策、自己的资金、自己的风险，我们完全有能力为自己负责，怎么叫‘控制范围之外'？我们没越权，可总是有人想教训我们！"
凌敏看了看报纸，虽然不甚高兴，却也暗中想了想那篇文章的合理之处，遂说：“记者提醒我们也是好意，到人家院子里种庄稼，不小心点哪行?"
这时侯胜敲敲门进来：“凌总，有一个女的非要直接跟你通话，打了好几次了，接不接？"
“哪里的？"
“她不肯透露姓名，只说是咱们的客户。"
“接过来吧。"
电话铃响了，凌敏拿起电话：“喂……"
“你是凌敏凌总吗？"对方是一个女人，是一种质问的口气，带着明显的气愤。
凌敏问：“我是，你是谁？"
“我是咱青岛市的下岗女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吧！"
“美国轰炸咱们的大使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去美国开工厂？"
该怎么解释海尔去美国建厂的战略决策呢？
“这……"凌敏一时找不出深入浅出的语言来回答这位下岗女工。
那女工又说：“美帝国主义这么欺侮我们，你还去给他们投资开工厂，给美国人提供工作机会，还要给美国政府上税，我问你，你这是不是在拍美国人的马屁？"
女工的声音很大，向华在一边都听见了，她实在忍不住，一把从凌敏手中拿过电话，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你是谁？我在跟凌总说话呢！"
“我是海尔的执行副总裁，我叫向华，美国办厂的事由我负责，有话跟我说，凌总忙着呢。"
对方犹豫了一下，又说：“……好，跟你说就跟你说。我是个下岗工人，我家里有三口人，丈夫死了，上有婆婆，下有儿子，就靠我一个人养活。下岗快一年了，到现在找不到工作，只能在餐馆打点零工。像我这样的下岗工人多的是，你们为什么不在国内多办几个厂子，叫更多的中国人有工作，非要跑到美国去办厂，给美国人发工资？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你们到底是中国的企业家，还是中国的资本家？中国工人那么苦，你们就视而不见？那我，我们……"女工说着，竟一下哭出声来，把电话挂断了。
向华呆呆地握着电话，良久才把电话放下。
自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之后，打给凌敏的这种电话很多。对这样的质问，凌敏和向华的内心深处，都有深刻的同情。
“这种电话也真叫人为难，”向华说，“我们有什么办法？下岗失业，是全球性的问题。这不是企业界应该承担的责任。”
“你说得对，”凌敏道，“这里面的矛盾很清楚：社会需要物质进步，物质进步需要企业竞争，企业竞争需要裁员。企业搞好了，向社会供应物质进步和税金，然后通过政府行为来保障全社会成员的福利。如果企业不裁员，企业都搞不好，那社会物质文明不会进步，政府也没有税金可收，大家都不行。所以失业问题应该由政府来管。政府好比一个家长，家里有老大老二老三，老大叫企业，老二叫待业，老三叫失业。这个家长叫老大一心挣钱，不用管别的。挣了钱给家长，家长再用这个钱来培养老二，准备上岗，并养活老三。”
向华笑了：“这也算你的老大老二老三理论吧?"
凌敏忽然叹了一口气：“公平永远是个美好的理想，正因为它在现实中永远不可能达到，才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你说老大挣钱不辛苦吗？企业家不辛苦吗？民间有一句话，‘屎难吃，钱难挣'啊。但是老二和老三，都是一个娘养的，老大能不负担他们吗？所以我认为企业家必须最有牺牲精神。这个道理，居家过日子的人都懂。”
侯胜又敲门进来：“凌总，向总，北京来了个记者，要采访集团领导。我说你们在开会，他非要见你们，说等到半夜他也要等。"
凌敏问：“人在哪儿？"
“就在外面。"
向华与凌敏相视一眼，说：“请他到小会议室，凌总马上就去。"
小会议室里，桌上放着一台新式小录音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记者，脸上带着微笑，郑重其事地采访着凌敏：“请问凌总，目前，在我们国家利益受到伤害的时期，你们在美国办厂的计划会不会有所调整？"
凌敏不卑不亢，且胸有成竹地回答：“我们没有打算改变计划。”
“应该说现在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当一个企业的投资行为，与爱国行为发生冲突的时候，你们会怎样选择呢？”记者又问。
“如果你所说的爱国行为，是要求我们取消在美国建厂的计划，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不认为在这种时刻取消在美国建厂的计划，是爱国行为。”凌敏的回答不带一丝一毫的含糊。
“请凌总具体谈谈。”
“我们去美国建厂，是为了去占领他的市场，壮大民族工业，这是利国利民的举措。而且，到国外建厂，也是中国企业走向国际化的必由之路。因此，我们在美国建厂的计划不会动摇。"
记者在一个小本上记了一笔，又问：“好，那么请您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企业界风云人物，这几年纷纷落马，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企业家自身素质太差。许多人以振兴民族工业为幌子，图一己之私利，有的人用公款在境外办企业，却在外国银行设立私人账户，注册私人公司，买了汽车、别墅，准备一走了之。我当然不愿意看到凌总走这样的路。但是，我却听到了一些传言……"
记者说着，眼睛看着凌敏，话却忽然停顿下来，有些迟疑。
凌敏一笑道：“有什么传言，你尽管说。"
记者斟酌一下字眼，说道：“有人说，您在美国办厂，是为了拿绿卡……"
凌敏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个问题不值得回答。
向华道：“我愿意就这种不负责任的、也是别有用心的猜测或者攻击来说两句公道话。”
记者示意向华：“请您说。”
向华道：“对一个以振兴民族工业为梦想和理想、并且业绩卓著的企业老总来说，弄到一张美国绿卡，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以凌总的能力和智慧，他没有必要绕那么大的弯子去搞一张美国绿卡。十几年来，他带领海尔没拿国家一分钱，搞起这么大个企业来，去年一年就给国家上交了十几个亿的税。这样的成就足够使他感到骄傲了。他现在每月拿着三千多块钱的工资，住着三居室的普通住房，他图的什么？难道就是一张美国绿卡？要是为了这，你今天就无法面对面跟凌总谈话，你要采访他，恐怕就得通越洋长途了！"
记者走后，向华忽然有些担心。
“现在有些记者，没有一点职业良心和道德感，一心就想造点新闻，出风头。他这一走，还不知道会怎样胡说八道呢！”
凌敏道：“不怕。我们要把海尔干成世界的名牌，还干出罪来了？我就不信，他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凌敏嘴上那么说，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他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午饭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刚吃完午饭，与向华从餐厅里出来，向华的手机就响了。
向华拿起手机，打开：“喂……晓洁……为什么……得等多长时间……那你就先回来吧……再见。"
果然，这个电话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向华跟凌敏走进他的办公室，对他说：“刚才孟晓洁电话里说，因为很多人利用进出口生意逃税，国家加强了外汇管理，三百万美元以上就得报中央审批。这么一来，现在在北京申请外汇的人排上长队了。有关部门的干部对她说，咱们那三千万美元要批下来，恐怕得等几个月……"
凌敏一惊道：“几个月？那我们给南卡州的三百万美元订金拿什么付？统共还有十天时间，过期就得罚滞纳金……"
向华想了一想道：“凌总，你别着急，地方上不是还有三百万美元的审批权吗？正好够咱们的。去市经贸委，找找厉光远吧！"
厉光远正在办公室里看报，听凌敏讲完情况之后，把手里的一沓报纸扔在桌上，对凌敏说：“你们在美国买地之前，也不给我打个招呼。跟人家签了合同，付不出钱了，才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
凌敏说：“你不是还有三百万美元以内的审批权吗？无论如何把三百万美元给我批了，让我把买地的订金先给人家……"
厉光远打断他的话：“在这种时候，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三百万美元批给你！"
凌敏争道：“你不批这三百万，我就得赔进去六七百万……"
厉光远有自己的看法：“如果我批给你三百万，你美国的工业园万一弄不成，那赔的会更多！"
凌敏道：“就算将来赔了，那也是我们企业自己的钱。"
“凌总，你这个观点我不同意。什么叫企业自己的钱？你那个企业是不是中国的企业？是中国的企业，中国政府就得管！"
凌敏才要争辩，厉光远又说：“凌敏！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你没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光算经济账！现在中美两国关系这么微妙，谁敢把外汇批给你让你去美国投资？"
“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厉光远在沙发上慢慢坐下，良久才道：“难说。看今后两国的关系怎么发展了。不是我说你，当初你要听我的劝，不搞什么国际化，哪有今天这些麻烦？"
凌敏看看厉光远，心想从他这儿恐怕是打不开突破口了，站起来要走。厉光远怕凌敏生他的气，向他表白道：“我这是按上面的精神办事，不是故意和你过不去。全青岛的人都知道咱俩从前是对头，今天我在这个位子上，如果跟你过不去，就算我有理，人家也会说我是公报私仇。那样一来，我不是小人也是小人了。"
凌敏生气地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厉光远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
凌敏走到他的奔驰车前，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
他沉思了一会儿，猛地发动车，开出了院子。
他驾着奔驰车，边沿街行驶，边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向总吗……厉光远一分钱不批……"
向华道：“那去找赵市长，请他出面说说……"
“赵市长出国了，半个月以后才回来。这样，我现在就去济南，找王行长，他不是调到省中行了吗？请他给想想办法。"
他说完收起电话，提高了车速。
出了青岛市，凌敏便上了高速公路，开足马力向济南方向飞奔，时速表指向了240公里。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他敲响了王岳河的家门。
王岳河一见老朋友，别提多高兴了。他热情地把凌敏引进新居的客厅，电视里正在播着晚间新闻——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的专题报道。听说凌敏还没有吃晚饭，王岳河又让保姆给凌敏弄吃的。
凌敏忙说：“你别弄了，我心里着急，吃不下。我是有急事找你来了。”
王岳河说：“再急的事你也得吃饭，先吃饭！也不费事，都是现成的。”
很快，保姆就把热腾腾的饭菜摆上客厅的桌子。王岳河又叫保姆给自己倒了一盅酒，坐在一边陪着凌敏吃。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已是十一点半了。
该说正题了，凌敏却沉默起来，他看着王岳河，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羞于求助的目光。
王岳河点上一支烟，微笑着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向华早把电话打来了。”
说完，两人都会意地笑了。
凌敏道：“王行长，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王岳河又一笑，却摇了摇头：“这件事，确实不太好办。也许，只能背水一战了。”
凌敏道：“别说背水一战，只要能干成，背什么一战我都敢。”
王岳河盯着凌敏的眼睛，严肃地问：“你对在美国建厂真的很有信心吗？”
凌敏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
王岳河道：“那好，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咱不要国家批钱了，咱自己找。”
“自己找？”凌敏疑惑地看着王岳河。
“怎么？你不是靠自己靠惯了吗？难道你担心？”
“可是，我上哪儿去找这笔款子呢？”
“贷款。”王岳河道。
“贷款？这回可是需要美金啊!"
王岳河微笑着指着凌敏的脑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在美国办厂，就可以直接在美国贷这笔款子嘛。你把海尔的全部资产给我作抵押，我给你作担保，通过中国银行纽约分行把美金贷给你。也别三百万了，在美国买地你不是总共需要三千万美金吗？干脆一下子都贷给你，省得你再一趟一趟地跑外汇。"
凌敏喜出望外：“哎，这样行吗？"
“按规定是不行。”王岳河把烟掐灭了，眼睛看着烟缸，“可是，最近，国家加强了外汇管理，你们想在短期内通过正常渠道拿到外汇，恐怕很难。所以，我想通过我们中行内部调汇的办法，帮你们把钱搞出去。"
凌敏犹豫道：“这恐怕不妥当……"
“没什么不妥当的。我做这件事很坦然，这里没有徇私舞弊。再说我们也是互惠。前几年，你们在中行资金紧缺的时候，能把海尔冰箱上市的几亿资金全部存进中行，是对中行很大的支持。现在，你们急着用钱，中行也应该拔刀相助嘛！"
凌敏激动地站起来：“王行长，建工业园的时候，因为给我们贷款，你已经受过连累了，这回要是再……"
王岳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马上就要离休了。只要你们在美国的工业园能建成，给中国人争口气，我个人怎么着都无所谓啦……"
凌敏眼圈红了。他紧紧握住王岳河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