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董一的方法,方市长的方案比较顺利地通过了。
之所以说是比较顺利地通过,是因为在那位领导人走了之后,他还是被省人大的马副主任叫到了房间里:“我很奇怪你哪来的那么大的胆量?”他原来是主管财经的副省长,去年刚退到二线。
方市长没有答话。质问本身就是一种表态,根本就不需要回答。
“我怀疑你是不是搞不清楚你的工作范围了?”马副主任穿着睡衣,相当随便地斜靠在沙发上。
方市长继续保持一种尊敬的姿势,只坐半个沙发。
“我是爱护你的。所以我才警告你:这种事情搞不好要去坐牢的。”
“我知道。”方市长是从北京调来的,与马副主任没有渊源,所以必须格外注意分寸。
“你难道就不怕去坐牢?”
“当然害怕。我还有一个不是很老的母亲和一个快要成年的孩子。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让我去坐牢的。”他不卑不亢地说。
“你也不要太自信。有些事情发展到后来,既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马副主任的态度缓和下来,“我教你一个工作方法:凡事不要急,先放一放。事情一放就放出结果来了。”
对下面提上的事情在某些时候是要放一放,而目前这件事情,自己是原动力,放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方市长心说。
“舞会组织得怎么样?”在自己的意见得到重视之后,马副主任换了一个话题。
“一个小型的但是质量相当高级的舞会已经万事俱备。”马副主任以善于跳舞著称。
“你会跳舞吗?”
“不会。”方市长虽然会,可还是这样说。
“应该去学学。”马副主任把一杯褐色的液体倒入喉咙中,“跳舞是保养身体的好方法。”
保养身体的方法确实有许多,而对我来说,最好的就是睡上一大觉,“我一定找机会学。”
方市长告辞出门时,又被马副主任叫了回来,“我有一件事想让你给办一下。”他的声音放得很低。
“您尽管说。”方市长心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安排人,就是给某个公司争取某个项目。”
“我听说从下面来了一个算命的?”
“我好像也听说了。”所谓“下面”就是指香港。
“据说是一个女人。”
“有可能。”方市长虽然根本不明究竟,可还是随口应答。
“她根据什么?是什么流派?经历如何?”
“我去了解后再告诉您。”方市长这次不敢随便说了,因为他对“算命”这一行当是一窍不通。
“我有一句话想和你说。”康定悄悄地对常锐说。
“说吧。”常锐连头也没有抬。在他未出生前很久,家里就雇有保姆。因此他知道对她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一定距离。
“这家里没有孩子,老人的身体也好。活不多。”
常锐抬起头来。普天下的保姆只有嫌活多的,没有嫌活少的。这样的开场白后面一定是一个让你为难的要求。
“我想在晚饭后,再到附近的饭馆兼一个职,多赚几个钱。”在来这的一年中,康定的话中多了不少新名词。
“你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了吗?”常锐说。保姆在家庭中总是划归女主人管辖的。必须搞清楚自己的权力范围,这是家庭政治中不易的“黄金律”。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和他们讲了。”
“我想他们是会同意的。”常锐笑了。有些狡猾是人类所共有的,比方异性要比同性好说话之类。所以不管是都市人还是山里人都会。
“我可以少要一些工钱。”
“钱的事你和他们去商量。”越俎代庖是再俊不过的。常锐低头继续读他的《证券市场》。这本书是S市市立大学的一位副教授写的,充满逻辑和推理,清楚、空洞。他读完最后一页后就把书扔到一边,并决定不再读它:现实中的股票市场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它一定是不合逻辑也不合推理的杂乱无章所在。
股票市场正式成立了。上市的股票一共是四种:开发银行、田野公司、中山公司、亚园酒店。
在这四家企业中,数开发银行的资金最为雄厚。它原来是由几家城市信用社组成的,早在一九八五年就发行了股票,筹集了大约一亿资金。不过那时没有股票市场,所有的股票都是通过内部途径流动的。田野公司是一家生产农用机械的厂家,专门出产适合南方水田用的手扶拖拉机。中山公司是玩具公司,以产电子游戏机为主,近来市场很好,可因为抽紧银根,造成资金紧张,几次由政府出面向银行贷款。亚国酒店是中外合资的三星级宾馆,各个方面的情况都很好。
“成立大会你一定要出席。”董一说。
“我看我还是不去的好。我一出面,电视台、报纸就必须报道。闹不好会诱发出一些你根本想不到的问题来。”方市长说。
“干都干了,你还怕别人说?”
“有些事情是只能干不能说的;有些事情是只能说不能干的;有些事情却是又能干又能说。要区别对待。”
“如果事先知道如此顺利,就应该找一些骨干企业来作试点。”
“这话完全可以倒过来说:如果找一些骨干企业来作试点,就肯定不会如此顺利。”方市长点燃一支烟,“即使是一个非常大的知识分子,在特定的时刻也会发生概念错误。”
“为了防止概念错误,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能不能找一个美国的、一个日本的、一个香港的证券专家来这做顾问?对于如何管理股票市场,咱们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等看一看再说。”
股票市场成立之日,没有任何政府要员出席。国内的报纸反应也不热烈,只在“经济版”发了一条小消息。这也难怪:如今是信息的时代,需要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可这条消息被日本的《朝日新闻》转载,并附有一位名叫小岛的人写的分析文章。
“这个小岛是什么人?”方市长问董一。
“是日本野村证券公司研究所的研究员。”
方市长沉默不语。
“野村证券公司是日本最大的证券公司。”
“这我还是知道的。你能不能通过某个途径和他联系上?”
“你是想请他来华?”董一问。
“如果是由政府出面邀请,我就不用征求你意见。”既然是“官”,就总有“官气”,方市长也不例外,“我想让他自己申请来华。这样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董一点头。
开放股票市场的消息立刻传到常锐处。他打电话给上海的父亲。
“股票死了。再也不会有这种东西了。”常父今年已经是八十四岁。在这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他阅尽了人世沧桑,对金钱、权力……和所有外在的东西早已厌倦。他整日蛰伏在一幢相当精致的法国式的洋楼中,既不读报,也不看电视。每日与医书和《易经》为伍。
“真的。”
父亲根本不听常锐解释:“十五世纪末就有了股票这东西,十六世纪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就有了世界上的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在本世纪四十年代,上海的股票交易量和上市品种雄居东南亚之首。我当时就做股票生意,在上海滩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可一解放就不行了:银行、企业统统是国有的,那还有什么炒头?”
“我记得您在解放后还到天津做了一阵子股票生意。”常锐对这段时光记忆很深。
“是这样的。”老人顿了一顿,清理了一下思绪,“当时上市的股票有:启新洋灰、滦州矿务、江南水泥……”他一口气报出若干家来,可一旦国家把物价稳定住了之后,就开始对企业、事业单位实行现金管理,催缴税款。同时国家银行又紧缩对私人的贷款。他们不许做‘期货’交易,只许做‘现货’。更可怕的是不许买空卖空。而买空卖空正是股票的生命动力所在。
“可目前确实有了股票市场。我刚刚从那里回来。”常锐强调,“我想加入进去。您能不能来给我做一个顾问?”
“股票可能会有,而股票市场永远不会有了。”老人答非所问。“有闲钱去买国库券吧!”说罢就径自挂断。
常锐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父亲这些年来之所以能保持健康的身体,其主要原因就是没有什么事物、什么人能够真正地触动他。
“我有一个学生想让你帮他补习英文。”
“谁?”
“海关的李主任。”
“你就是把林语堂请来,也不可能教会他。”常锐对这位李主任的印象极差。
“我说白了给你听:他不是真的想叫你给他辅导英文,而是想叫你帮他考‘托福’。”
“他考‘托福’干什么?”
“可能是想混一个资历,也可能是想出国。不管他干什么,反正他答应先付一千美金。考及格后再付二千美金。”郭夏把一个大枕头放在丈夫背后。她知道这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很可能触动男子汉的自尊心。所以故意放在床上说。
“帮助他辅导英文是一回事,替人考试作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常锐离开枕头,坐直身体,“用你爸爸的话讲:这事有涉原则。”
“可咱们家庭需要搞基本建设呵!要买真皮沙发、纯毛地毯……”郭夏报出除“空调”外的若干件高档商品,“这些东西别人都有。”
常锐想道:女人都是比较型的,看见别人有她就想有。这是一个真理。
“如今是商品社会,有买有卖,没有什么丢脸的。”郭夏继续动员,“卖体力和卖脑力是一样的。”
“我保证你买上这些东西就是了。”常锐认为是宣布的时候了,“股票市场开放了。”
“什么是股票?”
“股票是这样一种东西:别人作生意办企业,你可以加入资本,也就是说入股。于是它就要给你一种凭证。这凭证就是股票。”
“就和在银行存款一样。”郭夏在这方面的知识很是贫乏。
“也一样,也不一样。”对学生,尤其是对“妻子籍”的学生必须耐心,“当然,你可以享受股息和红利。然而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它可以上市去‘炒’。而且在一般情况下,它都会脱离它的本来价值。有的股票,发行时不过是二十元一股,可炒到后来,就变成六十元一股。”
“对了。”郭夏站起身,打开一个有很复杂锁的小柜子,“前年开发银行发行股票时,我也买了十股。”她取出十张印刷精致的股票来。
“我怎么不知道?”常锐问。
“我忘记告诉你了。”郭夏的脸微微有些红,“我有一个学生在开发银行当信贷部部长,他告诉我这东西的利润比银行大。而且我记得你家老爷子当年是经营股票发的财,所以就买了点玩玩。”
“你真是‘桃李满天下’啊!”常锐接过股票,“我正式通知你:这些股票的真正价值已经是它的面值的五倍到八倍。”
“是吗?”郭夏立刻把股票拿回去,“可是我只见过它们分红,没有听说过能卖。”
“在一个星期之前,它们还不能买卖,起码没有一个正式买卖的地方。可如今有了。它就叫股票市场。”
“能值多少?”
“你认为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常锐开始一个概念一个概念地给妻子解释,“在股市上,有‘多头’和‘空头’之分。所谓‘多头’就是指投资人认为股票会涨价,从而买进;而‘空头’指投资人认为股票会跌价,从而卖出。如果大家都买进,股票就会涨价;反之就会跌价。”
“如果你买进后,股票跌价了,你不是就赔了吗?”
“这就叫‘多头套牢’。不过有跌价就会有涨价。反正咱们在跌价时买进,在涨价时卖出。从而赚取差价。”
“你怎么知道它什么时候涨价,什么时候跌价?这不是和赌博差不多吗?”
“你对我的话作了杰出的理解:这确实是赌博的一种。不过像你丈夫这样对股票的内部和外部运动过程有着深刻的了解的人在S市是没有几个的。只要有足够的资本,我就能在一个月内把咱们的生活完全变一个样。”
“资本从何而来?”
“你把存款捐献出来,我再设法筹集一些。对了,我可以先答应那个李主任,把一千美金弄到手。”
“如果咱们要是赔了,可全都完了。”
“你一百个放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