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盘了,9时25分,盘子上跳出了集合竞价,界龙17元9角2分,又比昨天的收盘价跳高
了3角6分,啊,庄家有恃无恐,每天都以跳高开盘,向你显示他的雄厚无比的实力,两分钟
内有抛盘涌出,数目不小,但是巨大的买盘很快就出现了,按住了抛盘,红色的曲线挫打一
个弯,就雄纠纠地往上升了。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城堡,许多穿绿衣服的人背了钱袋子涌
出来,他们怕城里有危险,都觉得城外安全,可是城外忽然出现了多得多的人,他们一律穿
红衣服,不顾一切都往城里涌,绿衣服人的势头被他们挡住了,有的手臂朝外伸,身子却被
红衣人挟持着往后退,有的看看势头下对,又折转身,重新跑进城里去,一时城里满墩墩的,
又挤满了人。
丽亚的电话打来了,大概是对我的恩宠,也为了联络方便,她给我也买了一台手机,所
以我就没有必要扑到那家公用电话上去。我懒洋洋地说:“知道了,老规矩,在十分钟之内,
见一个好价钱,把界龙全部出掉。”
“不,自作聪明的小宝贝,今天先不抛。”
我急了:“不是你说的嘛,每天一早抛,规避当天的风险,等尾市走稳了再打进去?”
她笑了,说:“我要抽烟了,可惜你不在,只得我自己点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聪明
的小骑士,我们原来都是这样做的,可是情况有变化了,刚才我得到极可靠的消息,界龙三
天内不会跳水,我们可以不出来,争取最大的盈利。”
“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嘛……”我听见她悠悠地吐烟圈的声音,“你回来了我再告诉你。今天你在那边,
可以放松一些。脑袋不痛了吧,里克帽还是有道理的嘛。”
我疑疑惑惑地放下电话,心里还是不平,她一个电话要我做啥就是啥,支配一个木偶只
须如此。何况昨天我请求她不卖掉,她一点也不予以考虑;今天怎么就完全改了主意。我离
开她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是谁给她通报了消息。只有他了,我不可挽救地想起了周欢,
这个扎着7寸小辫子的男人,他神通广大,神经灵敏,能对丽亚施加影响的也只有他。想到
我的背后是丽亚,而她的背后是周欢的影子,我很有一点悲伤。
“今天肯定还是一根长红。”夏坚自豪地向我们宣布。我的日记又要写到夏坚了,他几
乎成了我日记中的主角,这种情况是我始料不及的;但是回过来想,在股票的线性图上,我
们这些人的离奇心态,混乱的行为,都不可抗拒地随着一个巨大的主题旋转。在飞机出故障
的时候,机上所有可能蒙难者,不管是官员,明星,平民,还是骗子,大家只想一个事情:
千万要安全降落。现在我们这些人也只有一个主题:股票。它是我们这一段生命的主宰,我
们的呼吸、吃饭、排泄、睡觉,全都和它有关,它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深刻,复杂。它的灵
魂比我们大家加起来还要大。所以我的笔必须照顾到旋转的一批人,从这层意义上讲,我这
部日记就像一部手记。
夏坚的兴奋不仅是因为他自己赚钱了,还有那些听他话的人也赚钱了,他的历史观肯定
含有普济慈航的意思。他表现得非常亢奋,一会儿死盯着电脑,一会儿脑袋不停地左转右转,
向别人传递他的快乐情绪。他的外衣早脱了,削瘦的脸上起了大片的潮红,两只瘦瘦的手按
在胸口,像是怕心脏太兴奋了,不让它跳出来。老赵不在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别人的股票,
跑到话机前,把好消息告诉他。接着他又挂电话给借钱给他的朋友,说:“你放心,我没有
问题了……我这次翻身了,千真万确的,……我会好好地回报你……”说着眼睛都湿润了。
刚才夏坚还在看界龙,现在都不用看了,它的曲线走得太稳健了,太让人放心了。他嘴
里哼着曲了,一屁股坐到六爪边上,嘲讽道:“看你,要是昨天听我的,现在两块钱都出来
了。你呀,黑马牵到你的面前都不敢骑。”
这时,六爪正在痛苦,他手上的股票不但没涨,还往下跌4角,而且越走越软,他大概
头皮发胀发痒,居然也忘记了,把铜箍帽也碰落了,露出了少毛的“盐碱地”,用多出的那
根指头在上面使劲搔几下,忙又戴上去。他用一种悔之莫及的口气说:“今天买进太晚了吧,
还来得及吗?”
夏坚体会出他心里的悔恨,靠近他,手在他的肩上温馨地拍了两下,说:“来得及,这
次做庄的主力有解放全人类的胸襟,你昨天没有进,已经犯了一次关键的错误,他还允许你
犯第二次错误,甚至第三次!哪个市场主力有这么大的气魄?”
六爪蹑嚅道:“那次……小飞高位套牢,教训太深刻了,害得我损了半个身子呀。”
夏坚摇摇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当年不比你输得惨?怎么办,股市
上输的钱,还得从股市上赢回来,没有其他办法。”
六爪说:“可是已经涨了那么多啦。”
他打断他:“不是对你说了,要涨到45,还早着呢。”
六爪不知对自己,还是对别人说:“那我就少买一点,试试看。”
夏坚冷笑一声:“买多少,买不买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过是看你放着钱不挣太可惜了,
才多说了两句话。”
就这时六爪的老婆来了,她身子矮,腰和肚子一齐往外使劲鼓,分不出两者的界限,像
一口装酒的大肚子瓶。她嘴唇画得猩红,眼睛外涂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成心要在大街上当演
员。她是从南京下关出来的,后来跟着六爪贩水产赚了钱,不想再吃这份苦,就上股市来了。
她讲话粗俗,叫我们听的人都替她难为情。要是六爪做股票赢了,她一激动,就不顾别人在
场,搂住六爪,用厚厚的嘴唇亲他,还发出声音,好像油腻的肉汤烧沸了。六爪不好意思,
说干什么,干什么啦。要是他输了钱,她就暗中用血红的指甲指他的大腿,他嘴咧开了,却
不叫。
瓶子也听见夏坚的话了,失声叫道:“那怎么办,我们死定了?”她看着六爪买的那只
瘟股票,不断地往下,分明没有支撑力了,而界龙却昂起了脖子,稳稳地向上挺伸。她像一
只掉进笼子里的老鼠,急得团团转,别人都在赚钱,可是她在赔钱,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
她仰起脸,用一种可怜的乞求的口气问夏坚,好像夏坚已经变成全知全觉的神了,她发财的
希望都系在他的身上了:“现在买进去还行不行,都涨这么多天了?”
夏坚依然是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早觉悟比晚觉悟好,晚觉悟比不觉悟好。你现在觉
悟还不算晚呢!”
瓶子又把脸转向边上,似乎还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我却把目光溜过去,不愿和她对上。
我自己都没有底,能给她提供什么。便听见六爪夫妇喊喊喳喳的声音,大概是六爪提出先买
1000股,瓶子的魄力比他大得多,压低了嗓子说话,声音带着一种凶险的意味:“你没有听
夏坚说么,晚觉悟比不觉悟好,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看一板子打进。”六爪显然敌不过她,
他们割肉抛掉了手中的大部分股票,一下买进13000股界龙。
这一卖一买,他们好一阵忙碌,坐下来,尚有些惊魂未定。瓶子掏出纸巾,擦她的窄窄
的额头,说:“这下可好了,骑上大黑马了。”她环顾左右,露出一种愚蠢的笑容。我们都
附和她说:“这不肯定错不了。”果然如此,界龙的曲线又朝上爬了一小段。可是她还没享
受到多少快乐,突然曲线爬不动了,掉过头,往下栽,一栽就是4角,他们刚买进的已经套
牢了。
瓶子的嘴张大,闭不上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六爪也来火了,说:“叫你不要
冒失,先买1000股,你非不听,这下好……”瓶子便问夏坚:“是你说的,主力要做到45,
怎么回事,有危险吗?”
夏坚挺直腰板,凛然地说:“没有问题,这是洗盘子,哪个主力肯让你安安稳稳赚钱,
一定要来来回回洗几次,把不坚定的浮码洗掉,你们逃掉,正好中了他的计,他就往上做。”
六爪夫妇将信将疑的,六爪忽说:“不对呀,买进去是2位数3位数,出来的都是4位数5
位数,就是几万几十万股的
往外出,它上升以来还没有这样的事,怕是主力不肯做了。”
夏坚还是很镇静:“不会的,有大手笔出,自然也有大手笔进,你怕什么。张一强亲口
对我说的,不用伯。”
界龙的曲线又往下一坠,瓶子已经忍不住了,说:“又有5位数卖出来了,不是害人么,
主力都往外逃了。叫你不买这么多的。”她不迭声地埋怨丈夫,六爪也是十一二分的懊恼,
说:“买就买了,又能怎样,要么现在就割掉,赔得不多。”
瓶子叫起来:“还能割啊,刚才就割了来买界龙的,还嫌割得不多吗?”
六爪说:“那你要我怎么办?”
瓶子一点不含糊:“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你买的,跟我无关。”
六爪声音低沉却很重:“跟你无关?好啊,就算是我的,没有一股是你的,这行了吧。”
瓶子嘴里嘀咕一声,不再说。
我离他们不远,把这席话全听进耳朵里去,原来他们夫妻两个做股票还分家,各人有各
人的份。不过这也不差,各人有自己的充分自由。但我心中也不踏实,为什么丽亚刚叫我不
要出来,它倒往下跑了呢?
大户室里空气十分沉闷,大空调呼呼地往外冒热气,好些人脸上都出汗了,却不出声。
有人把窗开了,一股冷风进来,把桌上的买卖单子吹飞了,纸蝴蝶似的在空中扑腾两下,趴
下地。这时我才发觉有不少人买进界龙了,他们是暗暗地,悄不做声地吃进界龙,其实不用
夏坚动员,做股票的个个都是精明人,是赌徒,只要有赚钱的可能,我们大户室里十个有九
个敢冒险。现在他们的神色都不好看,我看过去,一个个脸上好像都刷了一层半透明的类似
糊糊胶水一类的东西,他们的表情都暧昧迷朦。
门外有声音,是门卫在同一个人吵,我们知道,不外乎有人要进来,可是他不是大户,
身材魁伟的门卫是等级制的坚定的维护者,必定毫不客气地把来者拒之门外,我们也是司空
见惯了,不当一回事。正这时门卫走进来,不偏不倚,径直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有人找
你。”
我奇怪了,找我的?哪一位?朝六爪等人做一个鬼睑,跟着出去。哦,不是别人,原来
就是那个菜场里的女人老脚皮,她一脸的紧张,好像地震来了,不知道该躲在桌子底下,还
是往外逃。她说:“界龙怎么啦,我买了400多股,太贵了,所有的钱都买了它,它怎么就
往下走了?到底怎么啦?你们大户室消息灵通,听说什么消息了?”
我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
她直直地看着我,我见她眼中有两朵幽忽的暗淡的亮光,像野地里飘忽的鬼火,她显然
不相信我的话,一定以为我暗藏了消息没告诉她。她说:“我们楼下大厅里都炸了,我是今
天早晨刚跟进去的,进去就套牢了。他们对我说,这个股票还要翻倍呢,我就把我的钱和儿
子的钱都买进去了,足足9000元,这是5分钱葱1角钱生姜赚来的啊,做庄的太毒了,不能这
样坑人的。”
我明白了,老脚皮并不一定以为我隐瞒消息,而是这个时候她心理失衡了,她必须找人
说说话,不然她就会像没头的苍蝇乱飞。只听得屋内一声喊:“好!主力进场了,盘子起来
了!”我连忙朝屋内走。老脚皮也要跟进来,但是门卫的茁壮的手臂又伸出来了,他像机器
人一样生硬地发音:“你不能进去。”老脚皮也是识相,掉转头,急匆匆下楼去了。
我送到屋里,只见复坚按捺不住,已经站起来了,六爪夫妇也不看自己的机子,都冲到
他的跟前,只看他一人的机于。他们对着荧屏,脑袋越凑越近,就像要钻到机子里去。界龙
的曲线往上了,主动的买盘进来了,鲜红的4位数、5位数出现了。瓶子说:“真是买盘!?”
六爪说:“不错,是买盘。”两个像旱极的秧苗盼到了雨露,一副获救的神气。
夏坚不由冷笑:“不是对你们说的么,主力要洗盘子,胆子小的,性子急的就洗掉了。
现在看到了吧。”
六爪心服口服,说:“对,对。说得不错。你们看,又是5位数,一口就吞掉60万股,好
家伙!”
夏坚说:“可以说,现在开始主力才真正发力呢,以前的不过小试牛刀。看看,5位数4
位数排着队往里进,就跟雄壮的坦克部队的进军差不多。”
屋子里的气氛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刚才的下坠仿佛是分娩前的阵痛,尽管把大家折磨得
痛苦不堪,现在新生的婴儿诞生了,伟大的界龙重新开始腾跃了。我们个个笑逐颜开,仿佛
听见了一首旋律壮阔的进军曲,在205室,在二楼,在大厅,在整个证券公司盘旋。曹经理
也到我们屋门口张望一下,给我们一个关怀的笑容。
袖珍小姐说:“我刚才就不着急,既然进来了,就不管它了。你又要想赚钱,又要一点
套子都不吃,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却还是说:“李小姐的这个心态是最好的,可是又有多少人能
做到你这样呢。”
边上瓶子叫道:“又上升了,超过我们的买价了,我们赚钱了。”六爪笑着问她:“你
还要我一个人包销吗,你没有份了?要是还这样,我马上就卖了。”瓶子在他的背上捶一拳:
“我说着玩玩的,考验你有几分真心,你倒当真的了!”大家都听见了,笑笑不说话。
接下的行情火爆得叫人吃惊,经过洗盘的界龙大显神威,势不可挡地往上升,到下午2点
10分,六爪买进去的13000股已经每股赚一块二角了。夫妇两个又说又笑,跟幼儿园里孩子一
样天真烂漫,他们已经不是嫌买多了,而觉得买少了。瓶子说要是那时把别的股票统统卖掉,
再把家中的钱也拿来,都买进界龙,那该多好啊,一天就赚2万多元!上午他们的惊慌失措,
埋怨推委,所有的痛苦烦恼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人啊,其实就那么简单,股票涨了他就笑,
股票跌了他就愁。涨了,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买一些,全部买成股票才好,账上还有一点
钱都觉得没用在刀刃上。跌了,他后悔不迭,恨不得一股都不要,说我昨天怎么就会发昏?
要是股市不好,再灿烂的太阳在他们眼中也是灰暗无光,再动听的鸟鸣也跟乌鸦叫一样令人
讨厌。要是股市好了,那么狂风暴雪也比阳光灿烂好,冰冷的石头也比软垫暖和。我们就在
这么个世界里,我也浸泡在其中,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和股票,主观和客观,到底哪个深刻,
哪个肤浅,哪个复杂,哪个简单,这个最基本的命题在我这里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