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得风驰电掣,等我赶到的时候,丽亚在外面的台阶上等我,还没有进门。我们三个
人一起进去,立时有许多人围上来,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华丽漂亮,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光
彩照人,他们争先恐后向周欢说一些祝贺的话。而周欢一边随随便便同他们握手,一边往里
走,就像走进丛林中,把宽大的叶片拨开一样。有人向丽亚献花,她亲切而又高傲地笑一下,
可是当第三个人再向她献花的时候,她就把前两捧花放进了我的怀里,接着我的怀里又有了
第四、第五捧。我心里再不高兴,脸上还得向一张张陌生的脸胡笑。这时,一个男人的定义,
和一个侍从差得并不是很远。
剪过彩,在一片掌声中,周欢登台讲话。他说,现在都市人最大的忧愁就是没有好的地
方让他们休闲,他们能去的地方都充满了嘈杂喧闹,这是一个最大的课题。本公司推出太阳
泳池,就是最好的人造自然,它将在天花板下,在黑夜里重现太阳和沙滩,给我们创造一个
休闲的绝佳场合。他的音质非常好,声音醇厚洪亮,带着胸腔的共鸣,简直是一个男中音歌
唱家。底下听的人脸上都泛溢着笑容,一起欢呼了一声,仿佛他们现在又拥有了一个新的伊
甸园,他真是一个给他们带来福音的上帝,一个头面人物所该有的气质他都有。
不多久开晚宴了,是一种很灵便的西式自助餐。丽亚和周欢两个坐到边上一个小圆桌旁,
离开众人较远,显然他们有私话要谈,没有人去打扰他们。而我和他们隔开两个桌子,一人
孤单单地坐着。来的大都是熟人,其中三分之一以上都略知我和丽亚的关系,也知道周欢和
丽亚的前缘,所以我总觉得他们用一种鄙视而又怜悯的眼光看我,即使有的人没有这样的含
义我也会这么想,我知道这是我的毛病。这让我心里又气又恼,恨不得一头冲出门外去。但
我知道我不能走,我要为我的存在而奋斗。如果我逃走的话,这些人会在我的背后发出令人
骨寒的冷笑,以为是一个穷极潦倒的阴谋家失败鼠窜了。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安,像模像样地
一口一口喝杯中的鸡尾酒。我发现周欢转过头,朝我这里扫了一眼。虽然隔得不近,但我还
是能感觉到他的眼里有一种隐藏的愤恨,仿佛刚刚看清了我的真实面目,说,小子,不简单,
你给我出棘手题目了。
我照旧不慌不忙地喝酒,我知道自己可笑,但又在心中竭力替自己辩护。这是一个暴发
户的世界,而世界本身也成了暴发户,它是一个十分美好,又混乱糟糕的地球。它决不会因
为我这一笔而变得比原先更糟。不错,和丽亚结婚是我一刹那间冒出的想法,但是它冒出来
后就再不肯消失,像所罗门瓶子中冒出的魔鬼。我知道他们两个被这个难题弄得措手不及,
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我想到我能叫他们头痛烦恼,心里一时高兴得像鸟叫。他们以为建立
了一个三角关系,两头是周欢和丽亚,另一头是我,这个关系是建立在当代性欲和感情关系
的最时髦的顶点。三角是几何中最简单又最稳定的形式,而我现在开始,切切实实给它的稳
定带来了危机。
周欢站起来了,他直直地朝我走过来,我发现他的眼里有蹿动的火焰,他的手似乎握成
拳头状,我耸起肩,等待着什么发生。他走到我面前,手松开来了,很温和地放在我的肩上,
同时脸上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说:“走,我们游泳去。”
泳池确实造得不错,一盏圆形的炽光灯高高地悬起,这是太阳。天幕上同时有闪闪烁烁
的群星飘过,池子边有人工的沙滩,不知什么原因微微发烫。池子中有几道暗中涌出的水流,
算是暖湾里的海流。周欢走开了,丽亚却穿着极为暴露的泳装出来了,我知道她游得非常出
色。这个丰腴优美的性感无比的躯体将成为第一个入水者,将给周欢的生意带来兴隆。虽然
我对她的肉体是那么熟悉,但是现在的感觉和我无数次见到的不一样。在床上她带给我的感
觉是无止境的淫荡,而现在我突然有一种隐约的害怕,如果我从不熟悉这躯体,那一定会对
它非常敬畏。
她下水了,池水荡开了无声的波浪,隔着水看她,我更觉得心猿意马。忽然我发现近她
身子的水变了颜色,一种猩红的颜色从底下冒上来,悠悠忽忽飘荡开,我心里猛吃一惊,这
不会是她的血吧,怎么离她远的地方水不红,就她身边的水发红呢?悠悠的猩红飘荡开,仿
佛一个阴谋的线索在慢慢地展开。我甚至还以为闻到了血的腥味,我突然恐惧地叫道:“这
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靠得近的侍从闻声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秀气的娃娃脸,说:“先生,您有事吗?”
我慌张地说:“水怎么会红的,别的地方不红,是她受伤了,出血了?”
侍从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但他非常有涵养,耐心地对我说:“先生,我们的池子完全
按海滩设计,水底有各种仿制的海生动物,还利用了先进的光学设备。当太阳光和人体和海
底动物交集到一起,光学设备就起作用了,海水就会变红。先生一点不用紧张,她没有受伤。”
我说谢谢你,我明白了。我情绪刚平息下来,周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边上。他说:
“你下去游一圈吧,水温很合适,会很舒服的。”
我表示我不想游。他说,那好,我们可以从容地说说话。
他掏出一。包烟递给我,我抽出一支,精制的中华。他却不抽,嚼一块口香糖。他嚼口
香糖有一种类似于孩子调皮的神态,使我对他的身份有了重叠的错位的感觉。他说:“你很
聪明,你一定猜到了,丽亚把你的想法对我说了。不错,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现在位置上,都
会产生这念头,这一点都不奇怪。说起来我们要检讨自己,当时丽亚对你一见钟情,我以为
你们始终能用一种特殊的关系来处理,你们不需要结婚,她需要的是排遣孤独的办法,结婚
对你们没有意义。你们以后会怎么样,没人愿意预测。我了解丽亚。我以为你是一个现代社
会的青年人,你不会在意这些,需要就躺下来,站起来拍屁股走,你会接受这个新式的关系。
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吸了一口烟,把它徐徐地很有力吐出来,说:“不错,我确实也像你说的做了,但是
……”
他马上接上:“对,问题就在这个‘但是’上,你也不知道,你心中的另一个东西滋生
了,冒头了,这个可怕的灰色的诱惑出现了,你自己都感到害怕,你无法控制它了。有一个
成语叫做得陇望蜀。”
我微笑着说:“周先生,你是一个心理学家。”实际上我的微笑非常勉强,我心里在喊
叫: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5分钟内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我只是为了打击骄奢的你,你还会
相信?要是我告诉你,我在这个金丝筑起来的巢里不时感到烦恼苦闷,股票把我的脑袋搞得
似要炸裂,我留恋那些穷酸的卖字的日子,你还会相信啊?可是我没有必要说出来,我必须
装出正被他说中了心思,老老实实听他说下去。
他摸了一下鼻子,他的脸上最大最醒目的器官就是鼻子,一尊鼻梁高挺的富有表现力的
鼻子。他说:“即使我这么说,也没有丝毫责怪你。一个男人不可能一直抑制自己,不然为
什么要有于连,有曹操有王洪文,有那么多的年轻的形形色色的野心家?野心和雄心是一个
词。现在你在这个豪华的泳池内,”他用手朝四周一挥,他的眼里有一种骄傲的溢出来的光
亮。“你看见它喜欢它,可是它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只是被邀请来游一次泳,它属于一个
同你不相干的但是却比你智商高不了多少的人,你炒股,资金却都不属于你,你的心里还会
平静?我很理解你,换了我在你的位置,可能比你更加忿忿不平。问题是你怎么做得得体,
在我们许可的范围内得到你的利益。”
我不抽烟了,把大半截没吸的烟掐灭,扔进痰盂里。
“很好,你打起精神来了,是的,一些关键的字眼对你很要紧。”他停下来了,仔细看
着我的眼睛,他不想让我任何真实的内心逃过他的目光。我装得非常虔诚,下意识中两个膝
盖都并紧了。
“话说回来,我还是非常感激你,在你陪伴丽亚的过程中,总的说很不错,她的情绪很
饱满,你给了她热情周到的照料,这说明了你的素质。正因为这些,所以我对你的非分的念
头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当然,除此外你对股票还有特殊的天赋,操作得也不错,这些我都知
道。我郑重地告诉你,我现在和股市上的超级大户有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你只要知道这点就
可以了。如果整个操作都不错的话,我们将给你百分之二的利润,这是天下找不到的好事。
你没有资金,却可以得到百分之二,这是一笔很不小的数目,可以完完全全归你自己!但你
要切记,绝不能贪婪,不要做不聪明的事!你都听清楚了?至于你和丽亚的关系,结婚不结
婚,什么时候结婚,我不干涉,由她自己处理。不过我警告你,要适可而止,不要企图利用
她的感情。如果你们真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在婚前必须做一个财产登记,将来事情说得清。
这些你都听明白了?”
这时我非常像一个小学生,虽然有些话不甚明白,但仍一个劲地点头:“当然听明白了,
我都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
“明白就好,我想你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不会不知好歹。”
“我当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可是有时候感情这东西是很害人的……”我用羞涩的语气
讲话。
他在我的背上不轻地击一掌:“我很高兴今天还听到谈感情,说明这个世界还有纯洁。
不过你不用对我谈,你去偷偷对丽亚谈,她可能很喜欢听呢。”说罢他情不自禁笑起来,他
的厚实的笑声真是好听。
丽亚还在池中游,这时池子中已有不少的人,但她在水中特别瞩目,她娇柔优美的躯体
在水中自由游动,简直就是一条美人鱼。可是我的幻觉还是没法消失,她周围的水还不时泛
出猩红的光晕,我知道这是人造太阳的光学作用,但是心里总有疑惑,不断地想这和她的躯
体内的鲜血有没有关系。
耳边又传来周欢的声音:“听说你还常想到你的书法。”
我肯定地点头。
“不错,穷不坠志,富也不坠志。我不懂书法,但我知道这是一门很了不起的艺术,我
尊重它。我也愿意相信陶先生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但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就没有人买你的
字画?如果不是丽亚小姐对你一往情深,恐怕你今天还在鸡鸣寺一角的寒风中等着买主呢。
不是你的字不好,是你没有名!”
我认定他没有谈书法的资格,书法是一门伟大的艺术,同时又是一门没落的保守的艺术,
欣赏保守的艺术远比欣赏时髦的艺术困难。我叹一口气说2“我活在古人的阴影下。”
但是周欢听错了,可以说他不假思索,就把古人听作了名人:“说得太对了,你生活在
名人的阴影下。你可以抱怨,他们的字并不比你好多少,但是他们有名,他们占据了画院的
协会的所有位子,这就是全部事实,全部真理!你出去走一走,到处是芸芸众生,他们名字
只是一个符号,除了给亲近的人称呼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随便抹掉一个就跟地球上从
来没有他一样,但这反而使得凡人更加崇拜名人,他们没有名,却更加渴望名,他们把对名
誉的全部热情、愿望、迷恋统统加在名人的身上。小兄弟,懂得这一点将对你非常有用。所
以如果你还喜欢书法的话,你别的不要做,就冒充名人,仿古代名人的字,仿现代当代名人
的字,仿得同他们一模一样,甚至超过他们,但你还需要打他们的牌子,这同样可以赚钱,
可以发财。等到名人死光了,你也老了,倒可能你的书法也出来了,你也成为名人了,你就
应该宽宏大量,允许年轻人冒你的名,做你做过的事情。”
我还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不由感叹,你说周欢没有谈书法的资格,但是
关于书法名人的承袭关系,我相信没有几个人能比他讲得更加透彻。
丽亚走出水池,上来了,她的身上湿滚滚的,挂满了水滴。她朝我们走过来了,她的肌
肤就像霜雪凝成的,没有一点伤破,我这才相信水里的猩红不是她的血。
周欢拍一下我的肩,说:“我要下水了,不陪你们了。陶先生,你可以和丽亚小姐讲些
亲热话。”随后他大步走开,嘴里哼起一支流行歌曲,名叫《叶丽亚》。
“陶,快给我拿一条浴巾。”丽亚娇声娇气地叫我。
当我单独和丽亚品尝煮咖啡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你猜,我和周欢刚才谈什么了?”
“不是你告诉他的,我要同你结婚?”
“你很聪明,说这个了。还有,更要紧的……”
我说:“猜不出,也不想猜。”
她盯着我,慢慢地说:“我有不少资金在他的手里,我向他要,要来投入股市。但是他
不同意,他在做一个赚更大的钱的生意,是国外的期货炒汇。”
我这才恍悟了,他半个小时前为什么对我警告,他疑心我暗中在替丽亚出主意。“那结
果怎么样?”
“我坚持要,他也没办法,但只答应给我一部分。”她喝尽咖啡,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在
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