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晓野为了见到陈邦华,先通过一个深圳朋友的找到一个中间人。因为此人从事葡萄酒业务有些名气,陈邦华前几年主管的渤大葡萄酒厂濒临倒闭,就把他请到渤大市当顾问,结果整改效果不错,深得陈邦华赏识。
中间人叫张乐平,戴深度近视眼镜,一副老实憨厚的学者样,王晓野感觉他是个实在人。可仅仅为了介绍与陈邦华见面,张就开价要3万人民币介绍费。王晓野对此项目志在必得,就支付了这笔钱,权当公关费。没想他到了渤大市后,等了三天还没与陈邦华“幽会”成功,最初张乐平还找理由,到最后他干脆溜之大吉!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自己的财产被年轻的第三任老婆席卷一空,不知去向,他身心俱焚,从此变得人穷志短,也学会了此招,而王晓野就成了第一个中招的受害者。身为银行家的王晓野,在中国也免不了犯这种低级错误!
遇到挫折时,王晓野喜欢静静地听音乐、冥想、打坐。他说这是在与自己的灵魂约会。他始终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戴着面具斡旋的世界,另一个是不戴面具的世界,他在此赤裸地面对自己的灵魂,与那个真正的自我游戏,他的困惑、痛苦和由此而来的愉悦如影相随。他常想,上帝发给人的指令是:向左-右-转!这就是人的处境。
渤大机械项目他连门都没摸到,焉能不沮丧?他望着窗外的大海出神。小时候他的眼前老是一片湖或一条河,远处总有山挡住视线!现在海替代了湖与河,可海好像没有尽头,极目处总是海天一色,令人想到万物一体;而海的变幻无穷更令人生出风月无边的感慨。
“至少眼前的海水与渤大市的海水是连在一起的。”他默默念道,“万物都是一体的,我们玩的不过是暂时分离的游戏。”
他打开了音乐,放出的是巴赫的大提琴独奏曲,卡萨斯这个西班牙老烟鬼拉的。西班牙这种地方易出产这类怪才,比如拉大提琴的卡萨斯,画画的达利、毕加索,还有老堂,对!就是堂.吉柯德,他已经比作者塞万提斯本人更有名。被阿拉伯人占领了七百年的西班牙,从文化和血液上都杂交出了一个新品种,而西班牙的这种血液一直遗传到整个南美、北美甚至菲律宾的文化中。
巴赫的曲子被卡萨斯从寂静中演绎出一种涌动的瑰丽,一种静极而动,给王晓野带来一种幽远中的勃发和宁静中的升腾,再化为一种力,抚平他内心的躁动。也许因为巴赫离上帝近,所以他的音乐总在营造人神一体的氛围,缩短了人与上帝的距离。孤独地聆听大提琴独奏是他在纽约独处的岁月里养成的习惯,那个喧闹的城市使孤独感更显突出。幸亏有了古典音乐!但这表面宁静的音乐有时会引起他更为内在的骚动和想像。孤独而低沉的大提琴旋律,给他带来的意象是两个舞动的女人,还有她们甜美的笑声……
沈青青第一次来他家做客时,和妻子林洁一起谈笑甚欢。两个女人一起回忆大学时代的种种逸事,都笑得跟孩子一样。王晓野把沈青青带到客厅的一幅油画前,画面是一片秋日的白桦林,一条小径通向密林深处,遍地秋叶,粉白色的树干被拥抱在深浅不同的黄色和橙色之中,一片静谧、悠远。
王晓野退了两步说,“这幅画远看效果更好。顺着这条林间小道看下去,你能感到秋天的凉意。画面对人的心绪有中医所说的‘去火’效果。可惜这里只有‘曲径通幽处’,缺了‘禅房花木深’。西方的树林和山就这样,登高望远,感觉极美,但中国人总觉得缺了座庙。不过少了宗教的干预,这种风景和氛围不是更适合浪漫的幽会吗?”说到这里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又很快闪开。
林洁在厨房里和菲佣做饭,听到王晓野的高谈阔论就走出来说,“是不是王晓野又开始臭显自己了?他就这么没出息,一看到美好的东西他就开始往坏处想,老想干坏事儿!他走川藏公路的时候,居然在金沙江畔的悬崖峭壁上,望着下面碧绿的江水而情不自禁。”
“可那儿能情不自禁干什么呢?跳下悬崖吗?”沈青青笑问。
林洁说,“你都想像不到他多恶心!他是情不自禁往山下撒了一泡尿!还说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令人产生羽化而登仙的飘逸和‘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视觉效果!”
王晓野赶紧接着说,“这说明我热爱大自然!可能是在西藏养成的习惯,人只要一溶入大自然,我就老想着回应大自然的呼唤。英文撒尿的一种优雅说法就叫‘answerthecallofnature’。不过咱们还是看画吧。你要是看着画稍一动念,哼哼俄罗斯民歌什么的,画面就变成白雪皑皑中的白桦林。你若想气定神闲,直多看这幅画!”
沈青青道:“看来王总这儿调养气息的东西还挺全,雅俗都有啊!到底是留了洋的人,品味就是不一样!”她故意调侃一下王晓野。
王晓野说,“嗨!这倒不是什么贵重货色,是我背着背囊去俄罗斯流浪时,在阿尔巴特大街上直接从摆摊的画家手里买的,那时正赶上卢布贬值,这幅画才花了二十美金。”
“你一个人去的吗?为什么不带上林洁一块去?”
“其实当时是带着林洁的。可到了德国她就不愿跟我继续走下去了,因为下了飞机住哪儿都不知道,是漫无边际的游荡。她哪愿受这罪!就直接就飞回了香港。而我一人独行更方便,冒险的色彩更浓,可冒险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更是精神的,灵魂的。”
这句话打动了沈青青!她隐隐感到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漫游的不归路,一种不可言喻的神奇旅途,她对王晓野更加兴味盎然,便好奇地问,“那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俄罗斯呢?那儿当时多乱呀!”
“正因为它的乱才吸引了我。当时刚刚发生了反戈尔巴乔夫的政变,这如同当年西藏的骚乱一样吸引了我。我相信乱世必定是精彩的人世!当然,也跟西藏一样,俄罗斯早就吸引了我,我从小就想穿越西伯利亚铁路,因为它是世界上最长的铁路,是保尔和冬尼娅谈恋爱的地方,也是日瓦格医生和娜娜在乱世中产生爱情的原野。”
“我看你活着就从来没老实过,尽在瞎想!”林洁说。
“应该说是俄罗斯的幽灵和原野一直在勾引我。结果我终于经不住诱惑,辞了工作就去了。辞工仅仅为了去漫游是需要勇气的。当时既没预订饭店,又没一个朋友,也不会一句俄语,只有行动,就像一泡尿憋了很久,你只想把它撒出来再说!后来我带着这幅画,从莫斯科一路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到达北京。这万里迢迢把它带回家的历程,才是它对我更显珍贵的原因。”
“坐七天火车,真是难以想像!我坐一天火车都快闷死了。幸亏我没跟你一起去!”林洁说。
“可是,如果在火车上遇到一位让你神魂颠倒的乌克兰金发美女,她一路上与你谈笑风生,还互相勾引,然后与你情投意合,再直奔白桦林的深处!你还会闷吗?只怕七天还不够呢!”王晓野忘乎所以地神侃着,仿佛金发女郎早已被他勾引到手一样。
“你说什么?金发美女?”两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声质问。
王晓野看到两双漂亮的眼睛都已闪烁着愤怒的光,吓得赶紧转调说,“这一段是我胡编了逗你们玩的!其实真正碰到的有趣人物是一位巨肥的列车员老大妈,她提供的饭菜实在难吃,态度也不好。但有一天她突然随收音机里的歌声唱起来,那结实、浑厚的女中音实在美极了,把大伙儿全给镇晕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给予了热烈掌声,于是她的服务态度也从此变好。”两个女人的眼光也柔和了许多。
“路上的风光漂亮吗?”沈青青问题更多了。
“当然!在贝加尔湖,列车只在湖边擦了个角,就整整走了一天,你可想像它有多大!这就是苏武牧羊的地方,古称北海。俄罗斯境内布满了草地和森林,但从满洲里一进入中国境内,就全是光秃秃的荒原、沙漠,森林和草地都被毁得差不多了。”
“你可真会玩啊!看不出银行家还那么喜欢流浪。对了,你既然去了莫斯科,看那儿的芭蕾了吗?”沈青青眼里透出向往的神色。
“当然!还有歌剧,两张票一共才花了十二美金。芭蕾是《吉赛尔》,歌剧是《浮士德》。那个演出大厅就是《列宁在十月》的电影中水兵们一边啃鸡腿一边看《天鹅湖》的那种,帏幕垂顶,金壁辉煌。票是从莫斯科的倒爷手里买的,回北京的火车票也这样,否则根本买不到。这也很像中国。”
林洁现在被王晓野说得几乎后悔没跟他去了。王晓野不仅耐心地解答女人们的问题,还开心地为两个女人端茶斟酒。两个女人久别重逢本来就开心,被王晓野的绅士风度一感动,就尽量陪着他喝。王晓野便被两个女人一唱一和的美言哄得更能侃,结果越侃越能喝,最后三人干掉了两瓶“塔牌”八年陈绍兴加饭酒。
王晓野看着两个女人都喝得桃花满面,眼睛和脸蛋都流溢出了迷人的光,自己也更加飘了起来。他沐浴在女人柔和的目光中,感觉就像徜徉在天国的金光大道上。他想,天国得靠自己创造,一切在乎一念!和过年一样,得靠人造!那天沈青青喝得太多,也飘乎乎的,就睡在了他家的客房。
那一夜王晓野把林洁在床上“折磨”得死去活来,三次将她推向了巅峰。王晓野想,平时也没见妻子的“性致”如此高昂,睡在隔壁的沈青青一定对她起到了神奇的催化作用,尤其是当林洁的声浪呼之欲出,全然不顾人间的礼数时,王晓野不得不用手或嘴堵住她的嘴,但那被堵的嘴里传出的呼号和喘息,仍可清晰抵达沈青青的耳朵。
客厅里,王晓野在临睡前放的这盘巴赫的大提琴独奏如一朵孤云飘向屋里每一个人的梦境。沈青青那一夜的幻想犹如鲜花盛开,再落入溪流,被流水漂向远方,那就是自己的心海,一个暗流涌动的汪洋。她纳闷为什么自己和老公就从未抵达过人们经常攀登的高峰呢?为什么一见王晓野就总是怀念初恋时狂野的心跳和刻骨铭心的思恋?而那个男人早已带着他们春潮激荡的日子随风而逝
2.大提琴缓缓孤独的旋律像一条在水中摇动的船橹,将王晓野划到了沈青青身边。这盘曲子还没放完,他已抓起了电话。
“喂,是青青吗?……哈哈!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你渤大机械的事。”他直呼“青青”,令他们之间的距离大为缩短。
“当然啦!你没事才不会给我打电话呢!渤大机械H股这么大一块肉,你能不馋吗?”
“可我是吃素的人,根本不馋肉啊!”
“你只是不馋动物的肉而已。我就不相信你什么肉都不馋!好了,不跟你贫嘴了。告诉你,这次我不仅有你老婆做内线,连渤大机械的内线也把你遭到的冷遇告诉我了。他们收到了你的传真,但他们也收到了无数传真。有关系的他们都难回复,何况你现在没背景?不瞒你说,连我们作为他们A股上市的主承销商,现在也快被挤走了!”
“是吗?看来的确没什么戏!因为朋友告诉我必须搞定副市长陈邦华,我还为此专门去了趟渤大市,结果连陈邦华的人影都没看见,还被中间人骗了几万块钱。我想看看你能不能直接与渤大机械联系上,因为毕竟渤大是你们的老客户。可是听你这么一说,渤大机械已经成了个万人迷,连靠近一下都很难了!”
“的确如此!因为国企里的好项目太难找,就像男人心中的好女人:既要漂亮迷人又要聪明贤惠,太难了!”
“看来渤大机械和你的处境太相似了!你不也是万人迷吗?是不是迷你的人太多了也苦恼啊!”王晓野逗她说。
“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儿,你就正经一点好不好?”
“可我越正经越没效果啊!我飞去渤大市之前,已分别给陈邦华、孙树和、市证管办和渤大机械拨过电话,发过传真,但统统都像石沉大海!都说在中国要摸着石头过河,可水一深,就不仅摸不到石头,还会喝一肚子水,甚至连小命都搭上!现在好像不是过河,而是过海,就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王晓野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他的感情总是粗犷奔放,欠柔和的梳理,所以女人总是比男人成为他更好的倾诉对象!听完王晓野的牢骚,沈青青给他把“八仙过海”的格局描述了一番。原来人人都知道渤大机械H股是近年难得的好项目,因此各大投资银行都对此项目虎视眈眈,各路大仙早已通过各种关系向市、省领导发起了公关攻势。
王晓野听完后,心向失望的深渊进一步滑落。沈青青最后干脆告诉他,“陈市长实际上已经在心目中选好了一外一中两家券商,就是香港的裕兴证券和国内的南海证券,而且两个项目一起做。”
“南海证券?是陈融的那间公司吗?”王晓野心里一动。
“是的。裕兴证券和南海证券都是马省长的公子极力推荐的。据说马公子和陈市长与这两家券商已经有紧密合作,这么铁的关系,布成了一个完美的棋局。陈市长对外宣称,因为华北食品H股是一个大家都不看好的项目,券商都敬而远之,而裕兴证券和南海证券主动请缨,知难而上,因此市政府为了补偿他们,决定将渤大机械一起给他们做。这个堂皇的理由使渤大的项目更无缝可钻了。”
“原来如此!”王晓野叹息道,“连你们沪江证券都从国内协调人的位子上被挤走,我们就更应该面对现实了。”
但此刻的沈青青却像个怀揣福音的天使说,“我们沪江证券准备在渤大市召开一个国际证券业务研讨会,已邀请国内外有关人士参加,渤大市的有关领导和企业将派人出席,陈邦华也有可能出席。这将是一次全面接触渤大企业的机会,欧洲和亚洲已经有投资银行代表应邀前往,如果你愿意,代表北美银行的名额就给你。”
王晓野心想无论想见官员还是老总,这都是个难得的机会!便当即表示,“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为表谢意,我还要按照西洋的方式送给你一个吻呢!”
还没等沈青青反应过来,他已经对着话筒给了沈青青一个响吻。这是个极具挑逗的暗示,让沈青青紧张得快要窒息。
“你怎么这么大胆,也不怕你老婆看见?真是野得没边了!”沈青青在那头红着脸说,心里狂跳不止。
“她现在不在家!就算她在,我也会说这个吻我是替她送给你的。反正你们俩的关系暧昧,说不定你们俩接吻比异性间接吻更加情意绵绵呢。”王晓野嘻皮笑脸地说。
“真讨厌!你到底能不能正经一点?”
“OK!OK!说正经的:你这么照顾我,我真的会想办法报答你!”
“用什么报答呢?”沈青青故意问,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用你意想不到的东西!”这回轮到沈青青心里一动。其实她早已替王晓野报好了名,连表格都已替他填好。最后她半开玩笑地说,“反正沪江证券这次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们还有机会,但难度很大,除非你们‘海龟’比‘土鳖’有更绝的活儿!”
这话让王晓野很受刺激。放下电话,他再次打开了音乐,这次放的是《卡门》序曲:开闸泄洪般的磅礴气势,旋律强劲有力,一股斗牛土的血液在他身上涌起,尽管那里头也含有沉重的悲剧主题。但悲剧不更令人回肠荡气么?在沮丧中,他总是用音乐来驱散心头的阴霾。他认为音乐是自然的一部分,它既滋养灵魂,又挑逗、安抚灵魂。
很快,激荡的旋律弥漫了屋子,又渐渐渗进了他的血液。他喜欢吉普赛人卡门,因为她是个自由的、流浪的灵魂。西班牙舞的响板总能挑得他热血沸腾,如斗牛看见了斗牛士晃动的红布。
八十年代初,当中央歌剧院刚恢复演出西洋歌剧时,《卡门》是中央歌剧院推出的头一部歌剧,也是《卡们》第一次由中国人演出。王晓野把这出戏看了五遍,都快跟着女指挥郑小瑛把整个歌剧的总谱哼下来。不过他更擅长用口哨吹里头的歌,尤其是卡门勾引唐.何塞的那段重唱。她说爱情像只小鸟,“你要当心!”旋律优美、撩人,令他开始遐想沈青青。尽管后来王晓野在纽约和巴黎都看过一流歌剧院演的《卡门》,但他最难忘仍是第一次听管弦乐队奏出卡门序曲的爆发力给他的震撼。
那是一种前所未闻的阳刚之气,一种惬意和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