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逃避要股票的熟人,王晓野躲到了四川。但他不仅是为了逃避,因为他还想趁机会晤一家民营制药厂的老板。
王晓野的视野充满前瞻性,早在国企上市的高潮中,他就隐约闻到了一股民企的发酵味儿。他发现中国的许多产业早在八十年代就对外资开放,但偏偏不对内开放,即不让中国自己的民营企业进入。民企无论在投资效益和风险控制上都优于国企,可是政府宁可让外资进也不让自己的民企进入!何故?据说是为了保护国企!至于铁路、电讯、石油、金融等领域更不许民企进,而只许国企垄断。王晓野想,若真能保护国家利益也罢,但他发现保护的都是本行业和本单位的利益,而且凡是垄断的行业,效益和质量都一定最差!比如铁路、航空、银行等等。他还发现浙江已成为中国经济最活跃的省份,原因就在于它不仅对外开放,而且对内开放。可惜政府目前的任务主要是阻挡民企出去融资,因为阻挡其在国内融资的机制已经很完善。王晓野认为对内开放已势不可挡,而自己的使命就是加速这趋势。他说这不过是在普及一个常识!
制药厂的老板李安平久闻王晓野的大名,数次邀王晓野到四川帮他策划上市之事,但王晓野一直没时间入川,此次华北食品股票的短缺正好成全了此行。李安平早已探到王晓野吃素,联想到他可能信佛,便乘机把四川行改称为峨眉山之旅。
李老板年近四十,理着平头,长得白净、高大,约有一米八五,一双笑眼看上去像弥勒佛。他原是一家国营纺织厂篮球队队长,后来被派到本厂驻深圳的公司任销售经理,从此大开眼界。由于他学东西快,出手大方,加上其面相给人好感,与港商们混了三年之后,个人的资产就到了一千多万。国营纺织厂总是给他先发货,后收款。最后这家国企倒闭,他便联合了厂里几个经理低价收购了地处市区的厂房,就地搞起了房地产开发。不到两年,李安平己经赚了两个多亿。
此时正值中国股市风起云涌。李安平很快发现上市的核心问题并非企业的业绩,而是上市指标,而掌握这些指标的主要部门和官员都集中在北京。如何“勾兑”北京的官员便成了“老干部”遇到的新问题。“勾兑”本是酿酒用语,好酒必经发酵和勾兑,四川人便把勾兑活生生地用到了更多的场合。
李安平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他把房地产业务发展到了北京,与一家单位合作盖起了一个干休所,对方出地他出钱。出面承揽此项目的是一位离休老干部的女儿,由于老领导曾长期任职金融系统,由他提拔的现任领导们还算给面子。李安平果然如愿拿到了一个上市的指标。因他的经营范围过于庞杂,主业定位不清晰,涵盖地产、食品、制药和贸易等,李安平决定收购本市的国营老字号药厂“釆芝堂”,明确以制药为主业,只是不知如何下手。
“釆芝堂”是一家名扬巴蜀的百年老号,早年本是民营企业,其主人正是李安平的爷爷李炳钧。五十年代初“釆芝堂”被政府强行公司合营,再改成了国营。李安平之父李学谊出生于翰墨、中医传统世家,少年便得道家真传,又是华西医科大学留校的高才生,德才兼备,所以反右一来他就被打成右派,发配遥远的阿霸藏族自治州,从此由医而道,由道而佛,求佛问道于峨嵋、青城之间,最后竟如老子西出函谷关一般不知所踪。李安平的愿望就是将“釆芝堂”合并上市,既让祖业回归,又救活垂死的国企。按理说两者的结合大有双赢机会。哪知“釆芝堂”尽管濒临破产,但领导们讨论了一年还没有明确的结论,主管部门也互相推诿。
李安平因父亲发配边陲,母亲去世较早,从小跟爷爷过,受家学熏陶,佛道皆有涉猎。爷爷去世后,他十三岁便开始独自闯荡江湖,人情练达,为人豪爽。他重视挖掘人才,不相信政府规章,却特别重视怎么绕过规章,这一点他很像王晓野。正像他找那位高干的女儿搞上市指标,他也一直在寻找一位投行高手。结果他从不同的中介机构屡次听到同一个名字:王晓野。于是他开始不断地接触王晓野,并不懈地邀请他入川考察。
2.李安平亲自开着奔驰500去机场接人。握手与寒暄过后,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个鼓鼓的信封交给了王晓野说,“酒店安排在锦江宾馆,这是目前成都最好的。你刚下飞机很累,我已给你安排了放松的活动。这一万现金先供你消费,这里不比国外,没那么多信用卡,你就当这是信用卡吧。这是本公司上市的前期调研费,你如果不花完说明业务没有很好展开。”
王晓野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李安平送钱和花钱的方式也让王晓野大开眼界,令人感觉惟顺水推舟是最得体的选择。如此直截了当,直指人心,大小官员焉能不被怡然自得地搞定?
“今天的节目就听我安排!先搞好身体,才有精力搞工作。”李老板边开车边对王晓野说。
“那一切都听李老板安排吧!”王晓野也回答得轻松自然。
他们一路由“釆芝堂”谈到中医、中药和按摩。车在一座不太起眼的大院里停下,王晓野看见“西南俱乐部”几个大字。进了大厅他才发现其装修非常精致,不在五星级酒店之下。服务生身穿制服,彬彬有礼。李安平对值班经理交待了几句,然后告诉王晓野所有节目都已经安排好,他尽管放松好了。
王晓野从容地蒸完桑拿,做完足底,身体便轻松了大半。到全身按摩时,一位盲人师傅的手法极到位,正合王晓野的味口,因为很多按摩小姐们连基本的穴位和手法都不懂,完全成了一种变相的色情服务,而王晓野自认为对纯粹的色情服务兴趣不大。他开始暗暗感激李安平的安排。这家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对自己的爱好了解得如此清楚!还真有点刘备的遗风:礼贤下士,把他所需的人才伺候好,所以各种交易在他营造的氛围烘托下总是那么自然。
保健按摩完毕,王晓野以为整个服务就此结束。没想到服务员把他领到另一间布置得温暖舒适的单人房,说最后还有一个小时的新法按摩。王晓野心中好奇:难道与古法按摩又有多大的区别么?
他刚在床上趴下,便一前一后走进两位眉清目秀的小姐,都不过二十岁左右。她们的工作服与众不同,是一件白色半透明的睡袍,其中一个梳披肩发,稍微丰满些,两只挺立的乳房隐隐约约,粉色的乳头顶在那儿尤其明显。另一个苗条一些,头上扎了个马尾,但个子高挑,双腿修长。王晓野一看这阵式便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时有些紧张,但同时又热血沸腾……
与其说没勇气拒绝,不如说他压根儿就没想拒绝。在此之前他还对“少不入川”之说嗤之以鼻,如今亲临其境,果然有些如梦如幻,天上人间的感觉。难道这就是登峨嵋问佛的前奏?他闭上眼睛,感觉两个尤物从身体两侧向他悄然靠拢……
3.登峨眉山金顶观景一直是王晓野的一个心愿。陪王晓野上山的小姐可谓李总的精心安排。小姐姓杨,名雪菲,长得小巧玲珑,透着一股清新之气,尤其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清澈透亮,总是被灿烂的微笑包围着,脸红扑扑的像婴儿,右边嘴角上还挂着个小酒窝,一笑更加妩媚。有漂亮小姐陪同让他倍感惬意,所以他们一上路就谈笑甚欢。山路因雾雨朦朦而变滑,使他时常得拉她一把,便有机会不断摸到小姐软乎乎的小手。
在一个艰险的坡道上,他们碰到一位五台山来的和尚,他因背负很多行李,上一个陡坡时异常艰难。王晓野欲上前帮忙,但被他拒绝。和尚还笑言,“人都有业障,逃不掉的,所以都得自己背着。”
王晓野故意问,“什么是业障?”
和尚说,“就是贪、嗔、痴!”说完自己大笑,王晓野也跟着笑,杨雪菲更是笑得脸红扑扑。和尚继续艰难地往上爬,王晓野和杨雪菲很快超过了和尚,他们一路上都在谈论着贪、嗔、痴。
他们终于爬到峨嵋山金顶。王晓野极目远眺,只见云雾缭绕的远处有一个顶部平展如坝的山头,顿觉奇妙。杨雪菲告诉他,那是瓦屋山,离她的老家洪雅县很近。因为山顶平得像瓦屋顶,山因此而得名,现在已成为国家森林公园。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那儿呢?”王晓野故意问。
杨雪菲笑着说,“那得看王总几时有空,因为您是大忙人啊!”
“只要你愿意带我去,一定会有时间的。”王晓野笑着说。
但杨雪菲只是笑,什么也没说。一路交谈中,王晓野了解到,杨雪菲两年前大学毕业,所学的财务专业是父母为她挑的。她对财务没兴趣,却热衷文学和宗教。她曾在报社当过记者,目前做自由撰稿人,对四川的风土人情颇有些了解。她身上充满了一种活泼、浪漫而又多愁善感的气质,仿佛她就是这盆地文化的一个美丽标本。不知李安平怎么有本事把她找来陪同王晓野,他好像早已洞悉了王晓野的心思。和充满文化味儿的女人聊天,王晓野有种回到八十年代初的感觉:潮水般涌来的外国思想、流派,还有诗歌、初恋、音乐……都是些单纯、虚幻、远离金钱的东西。
可王晓野此刻虽在峨嵋云雾中逍遥,心却在股市!他手机已关,人家找不到他,但他会主动打电话回去询问进展。他站在金顶,拨通了助手罗尼的电话。罗尼告诉他,由于股价吸引人,最后供公开认购的那一部分录得160倍的超额认购。
他踌躇满志地拨通了金建国的电话,想告知这个喜讯。没想到他刚一开口,金建国就立刻大呼,“王总你可出现了!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咱们现在可出了大麻烦!我和陈市长都急得焦头烂额,但还是没法处理。”王晓野的心一沉,天乐仪表的影子立刻闪现,便赶紧询问事由。
原来华北食品一直欠中国信贷银行渤大市分行一笔2000万人民币的贷款,银行多次追讨,但华北食品确实还不起。现在银行知道华北食品马上要在香港上市,瞅准机会,突然要求马上还款,否则会将华北食品告上法庭,让其上不了市。由于银行属于总行管理,市政府指挥不动,尽管陈邦华也找了总行的关系,但因为2000万的金额太大,总行也不敢不支持分行。
王晓野刚才在金顶上怡然自得的心情立刻被金建国的坏消息拖入了冰点。他第一个反应是:又完了!计划的上市日就在三天之后,现在却祸从天降!一旦打起官司,上市进程就会被香港交易所全面停止,人们又将看到王晓野做的股票牵连着官司、谎言、丑闻,天乐仪表的悲剧又要重复!难道真是老天要灭王晓野?
慌乱之中,他赶紧把这坏消息通知了郑雄。
郑雄大吃一惊,但很快变得冷静,问王晓野是否肯定是中国信贷银行。王晓野说肯定,郑雄说,“如果真是中国信贷银行,就别慌,也许我能想出办法来。你等我消息吧!”他说完立刻挂掉电话。
见他沉得住气,王晓野立刻通知金建国,并让他转告陈邦华这边正在想办法。金建国和陈邦华都将信将疑,但也只好如此。
杨雪菲见他打完一通电话就变得愁眉不展,和刚才判若两人,就安慰他说,“峨眉山云雾缭绕,咱们就像在仙境中行走,何必还被山下的事弄得魂不守舍呢!”
“看来我是庸人自扰!本在仙境悠悠走,却念念不忘人间忧。还是杨小姐的日子好过,年轻、漂亮、自由,无牵无挂!”
“要是没有牵挂早就成仙了!但我们可以尽量让自己开心呀!多一分开心就少了一分烦恼,为什么不多想些开心的事呢?”
“我何尝不想开心?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王总还记得那个和尚讲的话么?少一点贪、嗔、痴,就不会那么身不由己了!当下的开心最重要!”
“真是个有灵性的女人!”王晓野暗想。于是他就着杨雪菲的话说,“可究竟哪些事属于开心的事呢?”
“比如你的大学生活啊,初恋情人啊,总之那些值得回味的往事和值得憧憬的将来都让人开心?”
王晓野说,“我们的大学生活与你们有很大不同,精神面貌也与你们区别极大。”杨雪菲此刻其实已经达到了目的,因为王晓野的思绪已经被转到了遥远的过去。于是她乘胜追击,“我就是想知道区别在哪儿。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呢?”
王晓野便一边下山一边与女人慢悠悠地讲起了大学往事。
“我们的大学时代,”他眺望了一下远处的群山继续说,“可能对精神的追求多点,因为以前精神被压抑得太久了,所以精神会餐更过瘾。有时快乐来自一种神秘和危险,因为八十年代初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地下的精神食粮就跟偷情一样刺激,越看不到的电影和书搞到手时越过瘾。有一次,我们聚在一个朋友家里,关门闭窗,连窗帘都拉上,像搞地下工作一样,只为看两盘录像:乔治.奥威尔的《1984》和一部根据澳大利亚小说拍的《荆棘鸟》。一个是关于集权政府对个人自由和私生活无孔不入的控制,其预言惊人地准确;另一个是关于人面对上帝和女人的痛苦选择,神父临终前在毕身所爱的女人面前说: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选择了神而没选择你。这看上去就像一种人生无法逃遁的困境。如果神父选择了所爱的女人,他临终前会不会发出正好相反的忏悔和叹息呢?”
“为什么一定是不完美的结局呢?”女人问。
“因为这是命运,命运是神秘的!如果真有完美的结局,这个世界就不会有继续发展的余地了。因为完美意味着死亡!”
“那死亡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呢?”杨雪菲问。
“死其实就是生的一部分!生死本是一体两面。《易经》里说‘否极泰来’,所以死亡就是新生的开始,绝对世界与相对世界的通道。佛教里不也讲前生和来世吗?其实无论在佛还是道的理论中,死亡都不存在,生命是永恒的,它只是不断变换形式。一切都在变动中,一切都是开始,也都是结束。而我们此刻为人,也只是无数生命形式中的一种。比如杨雪菲,就是我今天在生命的旅途中遇到的神秘伴侣,而我对于你也一样!”
杨雪菲神色既惊讶又羞涩,便慌忙说,“你的话真有意思!”
王晓野说,“你光听别人的故事,怎么不讲讲你自己呢?”
“我太年轻,没什么故事可讲。我谈过一次恋爱,但毕业时分手,他回了海南老家,好像是早已预期的分手一样。毕业后我爱一个男人爱了两年,可他已经是别人的老公。好像又是个注定分手的结局。”杨雪菲的语调充满伤感。
“很好,这就是命运,没有道理,就是如此!”
王晓野看着她,觉得她充满鲜活、率真的气息,没了都市女人的浮华和傲气,却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单纯,如竹林边浅浅幽幽的小溪。
4.原计划第二天一整天和李安平谈他公司重组上市的事,但由于王晓野心里还在为华北食品的麻烦揪心,第二天一早他便飞回了香港。但他与李安平约好尽早再会。
王晓野下飞机一打开手机,金建国的电话就到了。他的声音很激动,“王总,事情解决了!银行不再逼我们还钱了,一切等我们上完市再说。不知道王总使的什么高招,陈市长让我向你表示谢意。”
王晓野说电话里不便多说,一切按方案往前走就行了。
他大松了一口气,赶紧打电话问郑雄。郑雄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找了中国信贷银行总行的一位高层负责人,这位老兄曾长驻香港,做过一些不太干凈的事情。我通过我那方面的关系知道了一些事,就托他们帮忙疏通一下。结果就这么摆平了。”
一场重大危机凭一个电话就被化解了,所谓体制的优越性在王晓野眼里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具体。他不禁对天长呼:“天不灭曹!”
两天后,华北食品H股顺利上市。由于股份高度集中在郑雄手中,市场上没有沽售的压力,而160倍的超额认购使股票一上市就吸引众多散户的追捧。第一天收市股价从0.30涨到0.42,升幅40%,两个星期后,股价涨到0.60,升幅一倍。
趁这股热潮,郑雄开始出货,他仿佛重新找到了当年在股市上叱咤风云的感觉。在随后的两个星期内,他和金建国将手头3.6亿股的股票全部出手,平均出货价格0.45港币。在前后一个月的投资期内,郑雄的利润为4800万港币,金建国的利润为600万港币。
当最后一批货走完,郑雄约王晓野到文华酒店大堂咖啡厅庆贺。他打上他的蝴蝶结领带,开一只香槟酒,然后点燃了一根长长的古巴雪茄。王晓野仍然对那件电话搞定的事充满感慨,郑雄就意气风发,侃侃而谈。此刻的他可谓气定神闲、风度翩翩。说完这单业务,他让平时不抽烟的王晓野也点燃了一颗雪茄,然后向他娓娓道来那次决定其命运的泅水逃亡,就是那次在南头下海的偷渡。
他喜欢在这种发酵的烟叶和发酵的气泡酒中找回记忆中的画面:后面是荷枪实弹的边防和民兵追捕,前面是茫茫无边的大海,我还能搏什么?他说,只能搏命!讲完死去的伙伴时,郑雄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然后两眼发愣,看着烟慢慢消逝在空中。王晓野发现他目光遥远,眼眶湿润,便把头默默地扭向一边。他说死去的伙伴是他们当中最聪明的、最善良的,也是这次偷渡的组织者和发起人。
王晓野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生不也在不断逃亡么?他感觉追赶郑雄的民兵一直在后面追捕自己,而自己追赶的目标却始终如地平线一样远在天边,可望不可即。即使在峨眉山金顶放眼云海,银行追债的惊魂一幕不照样从天而降吗?他便再度提醒自己:
此间一切本是虚幻,一场戏而已,何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