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亡命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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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孙树和死后,谁来掌管渤大机械成了一件大事。陈邦华本来一直就与孙树和处于对立状态,现在正好极力推荐自己的心腹去接手,以便控制这间上市公司。他推荐的是金建国,理由是金建国资本运作能力强,将一间公司扭亏为盈并在香港上市就是最好的例证。

    但主管政法的谢书记也插了手,他极力推荐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司法局副局长彭新华,此人以前给他当过秘书,知根知底。挑选孙树和继任者的斗争十完全白热化,最后竟导致两人彻底翻脸。陈邦华背后有马省长撑腰,而谢书记在省里也有人,大家势均力敌。陈邦华抓经济在行,但管人和办案是谢书记的强项。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矛头直接对准陈邦华,收集陈邦华的不法证据,特别是经济问题。但陈邦华的经济活动隐藏得很好,买股票都是用别人的名字,所以谢书记抓不到什么把柄。此外,陈邦华一直与马省长的儿子马川合作,只要一查到马川这里阻力就巨大。

    谢书记几经努力后找到一个突破口:他查到了陈邦华那块劳力士手表,据称其价值起码十伍万元人民币。凭借这块手表,外加十几封群众检举来信,谢书记将陈邦华的罪状报到了省纪委。于是,陈邦华于一九九八年六月被“双规”,即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交代问题。结果彭新华当了渤大机械一把手。

    彭新华上台后首先面临的是濒临流产的珠江机械收购项目,此外他还得面对香港联交所和投资人日益增多的质疑。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长项,他急需专业人士的帮助。根据朱倚云和徐福生的建议,他想找王晓野商议对策,但曼哈顿证券说王晓野已经辞职。朱倚云打王晓野的香港和国内手机,全是“此号码并不存在”的回复。她问陈融、周辉以及其他王晓野的熟人,大家都说找不到他人。

    朱倚云无比焦虑,最后只有冒险打到了王晓野家里,接电话的是林洁。她这段时间已经接到无数电话找王晓野,所以对朱倚云的电话毫不惊讶。她给所有人的回答都一样:王晓野已经回美国了,而且他已经和她离了婚,外人便不好再多问。

    2.王晓野的突然到来,令李安平大喜过望。然而王晓野告诉他,此次入川是为了隐姓埋名,躲避债主,藏匿于江湖山水之间。

    李安平听到这话大吃一惊。他自己就算得上半个江湖人士,因家学之故对中医和道佛都有涉猎,上次与王晓野也谈得很投机。他深信王晓野绝非等闲之辈,就暗自琢磨:像他这种人物到哪儿都会有大老板和高官接待,但他落难时跑到我这儿来,说明他信得过我!他不多说,我也不多问。于是他灵机一动,笑眯眯地说,

    “王总既然在这种时刻跑到偏远的西部,说明王总瞧得起我。那么我倒是对王总有个请求。”

    “请李总不必客气。”

    “我的请求很简单,就是希望王总把我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王总需要我办什么事,请千万不要客气。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李总如此仗义,我也就不讲什么客套了。我眼下的确有两件事请李总帮忙。一是我想弄一张国内身份证,顺便把我的名字改成‘王道可’,就是《道德经》开篇的那句话:‘道可道非常道’的头两个字,以后也请李总这么叫我;第二件事嘛,”王晓野一笑,“说来惭愧,我想毛遂自荐给李总当公司的财务顾问。至于报酬你给不给都无所谓。这样我的名字和名分都有了个说法,对内对外就名正言顺了。我希望从以前的圈子销声匿迹,当然就越低调越好,相信李总完全理解我的意思。”王晓野一席话说得不紧不慢,显然是有备而来。

    “身份证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以后就叫你王道可先生了。不过为了工作方便,我看你挂个副总的头衔如何?我叫王总还是比叫王先生来得顺口。至于报酬嘛,我想先给你开个五十万的年薪,我知道这点钱还赶不上你香港工资的零头,只能叫生活补贴。等以后业务开展起来再调整。此外,我在锦绣花园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以后就给你住了,我还会给你配个专车和司机。另外,”李安平说到这里嘿嘿一笑,“你看上次陪你的那个杨雪菲小姐怎么样。我的意思是,她不是我们公司的人,而是个文人,可学的是财务,没准你需要个秘书什么的,我可以介绍,不过还不知人家同不同意。”

    王晓野笑曰,“李总把我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得这么妥当,简直是无可挑剔,我实在无话可说了。至于那个杨雪菲,不瞒你说,我对她的印象很不错,她又是学财务出身,当秘书蛮合适的。”

    “道可兄,嘿嘿!我就这么叫了。能不能这样,你既然是逃债,估计心情不会太好。现在人刚到四川,也需要压一压惊,放松心情。不如先让杨雪菲陪你耍上一个星期,然后再考虑工作上的事。你看怎么样?”李安平总是那么体贴入微。

    “李总如此细心体谅,我实在感激不尽!”王晓野心里充满暖意。

    “那我就不说二话,赶紧通知杨雪菲咯!”

    “好嘛!先这样整起再说,耍完过后再工作!”王晓野已经不自觉地开始用四川话和他沟通。四川方言能创造出一种氛围,就像四川泡菜的酸味和麻辣香味一样沁人心脾,马上给了王晓野新的感受,也令他和李总的距离大为缩短。

    第二天,那张白里透红的笑脸和酒窝就出现在王晓野面前。她望着王晓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带着一种羞怯,但她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再现四川!

    “笑,笑啥子嘛?你今天带王总去青城山去耍,回来的时候再去都江堰耍。记好哦,王总现在不是上次的王总了,是我们公司的副老总。王总喜欢《道德经》,对道教感兴趣,所以你先带他去青城山。”

    “我记得上次你告诉我王总信佛,还吃素,朗格现在又喜欢道家了?”杨雪菲问道。

    “我也没整清楚。但是他的名字与道有关,叫王道可,就是《道德经》里头的头两个字嘛!”李安平自然地将王晓野的新名字推出。

    王晓野忙跟上说,“佛道同源,其实讲的都是一回事。世间万物都是一体的,只是人一做梦,就整乱了!”

    “哟!我都忘了王总还会讲四川话!听起来好安逸哦!”

    “这就对头了唦!你们两个在路上用四川话慢慢摆!等你们回来我再给王总接风。”李安平交代说。

    在杨雪菲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中,司机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上了路。看着川西平原上翻滚的稻浪,王晓野不由自主地被宇宙万物的变化打动,这看似无关的种种元素一定都有神秘的渊源和因果:历代入川的移民、张献忠对成都的屠城、东去的长江、西去的川藏公路、藏区的茫茫雪域……他仿佛在一条川流不息的河道里泛舟而下,风景不断变幻,肉眼所及皆有灵魂相随,一切都似曾相识。渤大机械的梦魇渐渐隐去!

    王晓野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它像雾、风、雪和雨同时飘来,动荡、飘摇、恍惚!四川盆地缺少阳光的天空像英国,适合阅读、做梦。这盆地之旅就给了他难得的想像空间!如果没有这场灾难,他又怎么可能有机会进行这样的游历、闲暇和思考呢?

    他想起与林洁的对话,于是又问自己:得道与幸福是一回事吗?幸福难道是人的终极目标?如果不是,那人追求幸福是培养的习惯还是本能呢?跟食欲和性欲一样的本能吗?在孤寂和自然之中,也许存在着幸福的秘密。可是人却害怕孤独!他想,其实孤独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真正的孤独一定是与神,也就是与那万有合一的。惟有真正孤独的时刻才可以和灵魂沟通!

    很快,视野中已经有山峦起伏。

    3.青城山的前山成了地道的旅游点,杨雪菲见王晓野这次回返四川,并且改名换姓,估计一定经历了人生中的大变故,就建议他去抽个签。王晓野一生从未抽过签,但听说过不少有关抽签的故事。此次落难,正好可以体验一次。结果他抽了个中吉的签。其叙述如下:

    第四十三签戊丙中吉玄德黄鹤赴宴

    一纸官书火急催扁舟东下浪如雷

    虽然目下多惊险保汝平安去复回

    圣意:功名遂好求官病讼险终必安

    失物在行人还婚宜远利不难

    王晓野读了这张签之后,一笑。天机虽不可泄漏,但宇宙又用一切手段向人类展示天机。他一路不多语,而是信步在山道上漫游、随想,心静了许多!他想,“道”本是不得已而强命的名字,它无时无刻不转化为万相,而“道”一旦转化为万相,只能是“无常”。无常演化的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过程总体是“常”,在过程中却根本无“常”可言。人能做的,只能取“常”在演化过程中的极为有限的一段、一点来总结所谓“规律”。人的“无常”和“不知”正好是“道”的正常体现。可是人类太迷恋于自己的“已知”,甚至认为人就是地球上的主宰,蔑视与自己同为一体的其他生命。如此看来,道就是万物,它与神、生命、爱、能量,都是可以互换的,全是一回事,可人只能用有限的词汇表达这无所不在的道!

    杨雪菲见他久久不语,就默默地跟着他。王晓野不时看看抽的那张签,面有遐想之色。杨雪菲忍不住问道,“王总,您说究竟什么是道啊?”

    “这可就深了。”王晓野说,“老子的整本《道德经》讲的就是它。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道包含了万物,而人只是万物中的一个,并非‘万物之灵’!道既生了万物,万物便都含有道,这一点跟佛教相通。”

    “那人怎么才能悟道呢?”

    “这也是我的问题!我猜想,能否悟道肯定不在聪明智慧,而在自然而然。万物都有自己悟道体道的方式,连每个人也必有不同的悟道方式。所以佛教也讲法无定法,这里佛和道又是相通的!”

    “怪不得李总那么看重你,因为他自己对佛和道也都有兴趣,他父亲还是个懂医又求道的学者,后来跟老子一样在西部消失了!”

    “这不奇怪。大道隐于世!高人就在市井中,你我不识而已!”王晓野讲得不多,杨雪菲却听上了瘾。

    王晓野不想在旅游的人群中晃悠,就建议早点去都江堰喝茶。于是他们迅速下山,驱车直奔都江堰。他们找到廊桥边的一个紧挨河水的露天茶馆坐下。人可以明显感到湍急的江水携带的透骨凉意,而这股清凉之气在这山地和平原的结合部尤为明显,使其成为清浊之气的交汇点。江水由西藏高原上溶化的雪水汇集而成,带着一股圣洁的清气闯入人口稠密的汉地,似乎要荡涤这里淤积万年的滔天浊气。

    王晓野和杨雪菲在竹椅上坐好,叫了一壶绿茶。江水滔滔,清风扑面,马上令人为之一爽,拂去旅途的疲惫。两人相视一笑。

    “王总看上去那么深沉,好像总有国家大事要处理。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有代沟,就不想跟我说话了?”杨雪菲先开了口。

    “你觉得咱们俩有代沟吗?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你是七十年代的,可这就是代沟吗?”王晓野反问。

    “六十年代的人虽然吃苦比不上五十年代的,但也跟苦难粘了边,是不是老用苦难的过去与现在相比呢?”杨雪菲问。

    “同时代的人肯定有些共同特征。但大部分人肯定与时俱进了,我可能算为数不多的老顽固。比如我就不习惯光吃菜,因为我认为菜是用来下饭的,这叫看菜吃饭!此外我爱吃食堂,我是吃食堂长大的,工厂的、学校的、机关的、南方的、北方的,每个食堂总是有股特殊的味儿勾起我的记忆忆,嗅觉的记忆和音乐记忆一样,可泛起各种被岁月淹没的沉渣。”

    “我周围的人几乎个个痛恨食堂!王总的类型的确罕见!”

    “我的饮食本来就简单,后来吃素就更简单了。很多朋友抱怨单位食堂太差,结果我进去一吃,惊为美食天堂!人们无法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们为何食欲要求如此高!也许是历史的记忆还在发酵,因为中国人饿了几千年,所以饥饿的记忆代代相传,只到形成挥之不去的恐饿基因!”

    “中国人的确对吃有点近乎宗教的崇拜,也许真是基因在起作用。人吃饱以后才有文化,所以贵族的特征主要倒不是在物质方面,而在精神方面。可吸收精神食粮的难度太大!”

    “人是一种在神与兽之间挣扎的动物。人有物欲,但物欲的享受有限,比如说,你总不能同时穿两双鞋吧?房子如果太大,就不是房子伺候你,而是你伺候房子了!可是精神的享受和探索却是无穷无尽的,这就是神性。现在物质的花样多了,但精神漫游的空间变狭窄了!”

    “王总好像一生都在不停地漫游,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生就是一次没有止境的漫游!比如读书是一种精神的漫游,而行路则是肉身的漫游。逃亡、流浪、漂泊都是漫游的形式。人只要活着,都在漫游。”

    “那冥想、打坐的人呢?他们可能长年不动,还与世隔绝呢!”

    “我看正相反,他们看似不动,实际上漫游得更远,他们甚至游离了此世的时空!因为他们在极静中找到了更微秒的动,让灵魂脱离了肉身而漫游,所以才游得更远。”

    “有意思!可是漫游、流浪、逃亡好像听起来充满了危险!”

    “正因为如此才要漫游、流浪啊!在陌生的世界里漫游惊奇更多。你看,像马克思、爱因斯坦、弗洛伊德等几位对世界影响巨大的犹太人,都漫游在异国他乡。这里肯定有杂交优势,宗教文化都可杂交。”

    “那中国人为什么就不爱流浪呢?”杨雪菲问。

    “因为他们都被这片土地拖住了。除非你在福建、广东这种人多地少的边陲之地,或者你是自古就被所谓蛮夷追杀的中原客家人,此外还必须没有户口限制,你才可以下南洋去谋生。海外华人实际上已经有了些杂交优势。比如拿诺贝尔奖的华人就全在海外。”

    “可流浪与杂交优势有关系的吗?”

    “不流浪出去哪有杂交对象呢?那只能近亲繁殖,比如中国的大学、人种及体制就这样。上大学时我有一阵热衷于读马列原著,读了原著才发现,马克思‘工人阶级无祖国’的意识,就部分反映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流浪意识,因为犹太人祖祖辈辈都在各国流浪。比如维特根斯坦、萨特、卡夫卡这类文人,还有霍洛维兹、梅纽因、鲁宾斯坦、伯恩斯坦这些音乐家,都是犹太人与异国文化杂交生出的奇葩!”

    “人们不是常说中国人和犹太人非常相似吗?”

    “在读书和经商方面的确如此。可惜流浪不是中国人的主流。但是客家人、潮州人和温州人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的生命力就是比固守土地的中国人更旺盛!有的人走得更远,因为他们的灵魂也在流浪,我称他们为漫游者。对于漫游者,故乡永远是他乡。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永远在路上!所以我常说:如果全世界有一半的人出国流浪,共产主义没准可早日实现!”

    “王总,我看你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是个另类的人!最适合你生存的时代恐怕只有春秋战国时代了!”杨雪菲感慨道。

    王晓野笑曰,“这一点你倒说的蛮准!你看,凡是中国人引以自豪的思想遗产,几乎都产生于中国尚未统一的春秋战国时代,老子、庄子、孔子、孙子等诸子百家,莫不如此!秦统一中国以后,中国就再未产生出什么新思想,而是不断把老子、孔子等诸子的思想教条化、仪式化乃至僵化,就像各大宗教对其教主的演绎和搞法。”

    “你这么一说好像统一反而不是件好事了?”

    “没错!秦朝就是中国堕落的开始。周以来的以礼治国的先进文明从此被暴力治国的逻辑摧毁。秦始皇统一了文字,但肢解了思想,让文字沦为强权的奴隶。所以我一向认为秦始皇是千古罪人,我对任何统一的教育和宣传都充满怀疑。秦以后,对中国影响深远的新思想都是外来的,首先是佛教,其次是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

    “看来你跟周围的人都有代沟!一般人哪有时间思考那些没用的思想。我们的生活其实很无聊,就是些满足物欲的活动和无聊重复。”杨雪菲深有感触地说。

    “无聊也是人生漫游的一道风景。其他动物就没有无聊的概念,全按本能行动。可谁敢肯定自己的活法就不是无聊的呢?所谓艺术,不也是在闲暇和无聊中产生的么?本质上所有的艺术形式乃至人类的所有活动都是游戏。也许寻求意义本来就是只有人才干的一种无聊行为。只要人愿意,谁敢说瞎混日子就一定是错呢?”

    杨雪菲问,“如果你追逐的这些东西,比如利益、权力、荣誉、女人都得到了,生命是否就有了意义而不再无聊了呢?”

    “这正是整个人类的问题。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用自己的行动回答这个问题。人正是想摆脱无聊和平庸才不停地漫游,所以生命是个创造的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

    “有关意义的问题是不是太虚幻了?一点也不实惠。我的专业虽然是金融,但对金融却毫无兴趣,反而对虚幻的事物感兴趣。”

    “虚实其实无定,是一体两面。比如我们俩此刻的对话就虚实兼备,看上去是两个肉身在对话,而实际上是两个灵魂。你说语言这种神奇的东西能从一个肉体中冒出来,它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呢?”

    “有意思!我就常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忘了自己是谁?语言肯定只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一种形式,但决不是惟一的形式。我相信万物都可以沟通。”杨雪菲说,“王总,你是做投资银行的,怎么还会对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有兴趣呢?”

    “这些问题其实是人类的问题,与职业无关!形而上者谓之道嘛!人身上形而上的天性就是神性,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迟早会流露。比如爱就是人的一种本能,而独立思考也是一种爱的表现。”

    “可这两样都是中国人正在丧失的东西。王总看来比较幸运,既没当过‘红卫兵’,也没上山下乡。”

    “我们的确比‘老三届’那一代幸运。有一次我和朋友们一起听‘当我们荡起双桨’的童声合唱时,发现周围跟着唱的人全是五十年代甚至四十年代出生的!很难想像,唱着如此迷人的歌长大的这代人,居然会突然变成一只只怪兽,将前辈和老师打得头破血流,甚至打残、打死。崇高的理想突然将人演变成一种怪兽,甚至吞噬自己的孩子!”

    “人怎么会突然由天使就变成了魔鬼呢?”

    “因为人本来就是魔鬼!就如同他也是上帝一样!”

    “你对魔鬼和上帝的存在为什么那么肯定呢?这究竟是靠经验的总结还是突如其来的顿悟呢?”

    王晓野笑道,“这取决于天性,不需要此世的经验,但也许有前世的经验。不信上帝和灵魂的人到死也不会信。灵魂,只有你真正孤独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可中国人相信‘好死不如赖活’,只关心此世的幸福,对灵魂总是半信半疑。”杨雪菲说。

    “所以狄根斯的那句话依旧管用:这是幸福的时代,也是苦难的时代!如何感受,在乎一念!如果‘赖活’是此人的意愿,这种活法就肯定是有道理的,它就是人生旅途中的一道风景。”王晓野说完,品了一口茶,然后凝视远处的山峦。

    杨雪菲看着王晓野,隐隐约约感到他是个矛盾的怪物,因为他身上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他既像个理想主义者,又像个宿命论者,仿佛一个人同时进行着两种漫游。其实灵与肉的漫游并不同步,人生是否正因此才精彩了呢?王晓野想,人生因为无常才好玩呢!

    夜幕即将降临之时,王晓野思辨的机锋和意念开始分散,他慢慢回到“现实世界”,渤大机械的阴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展现在他的眉头上。杨雪菲将王晓野微妙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就说李总还在成都等着给王晓野洗尘,便招呼司机赶紧上路。

    回成都的路上,为了分散王晓野的注意力,杨雪菲故意问起他在美国留学的经历,在哪个大学,读的什么专业。他说他是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念的MBA。而地处旧金山的伯克莱极是美国大学自由派的重镇,在六七十年代反越战、反种族歧视等学生运动中,它更是轰轰烈烈的中心,标语和旗帜的海洋,几乎成为当时全美各地学生的朝圣之地。那时世界各国的年轻人仿佛同时吃了上帝分发的兴奋剂,欧洲、美国和中国都闹起了学生运动,连台湾和香港的学生也因“钓鱼岛”事件发起了“保钓运动”。

    “你看过《毕业生》吗?达斯汀.霍夫曼演的。”王晓野问。

    “看过,而且特别熟悉里面的那支歌。”

    “还记得其中的一幕吗?达斯汀躲在廊柱后偷看他深爱的女孩子,看着她从校园阶梯上走下来,一头洒满阳光的金发在风中飘扬。这所学校就是伯克莱大学。”

    “镜头和音乐一合起来,的确够浪漫的。那个女孩子手里拿的书肯定是文学和哲学书,不会是金融学!”杨雪菲说,“为什么浪漫和理想都在校园呢?一出校园,文学和哲学就被谋生的压力远远抛到了一边,而银行学、市场学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社会主流。”

    “可同样在那片土地上,也出现了对什么学都不感兴趣而只对生活本身执着的家伙,比如《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他看上去那么憨傻,可正是一种罕见的单纯和执着救了他。有一点达斯汀和汤姆是一样的,他们到伯克莱大学都是为了心中的女人。我每次一听到那首歌就变得忧郁而伤感,还记得那歌词吗?‘IfyouaregoingtoSanFrancisco……’(‘如果你要去圣弗兰西斯科,……’)”王晓野脸上一片遥远。车外很拥挤,人们在往成都城里狂奔。

    “可惜我只能想像,却没机会去感受美国大学的氛围。美国大学与中国大学相比最大的特点说什么?”杨雪菲继续问道,她很高兴王晓野此刻已经远离了愁云。

    王晓野说,“自由的空气!这就够了!上课鼓励自由发言、提问,自由选课这一项更让中国大学相形见绌。中国的必修课太多了,而且逼迫你死记硬背,扼杀独立思考。”

    “咱们现在不是也挺自由吗?”杨雪菲穷追不舍地问。

    “有个笑话也许能说明问题。话说中美两国大学生辩论,美国学生说:我们美国很自由,因为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公开批判美国总统。中国学生当即反驳说:这算什么?我们中国照样很自由,我们也可以随时随地公开批判美国总统。”杨雪菲咯咯笑起来,说你能不能举个亲身经历的实例,让我对美国大学有点直观认识。

    王晓野想了想说,“有次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时,突然音乐升起,只见一位拥有魔鬼身材的金发女郎在饭厅的众目睽睽之下,跟随音乐节奏开始跳脱衣舞,令大家立刻心荡神摇。原来是几个美国同学凑钱给朋友的意外惊喜:送他一个脱衣舞表演作为生日礼物。那时从吃饭的教授到掌勺的大厨都会津津有味地一同观看表演。只见寿星坐在椅子上受到女郎的百般挑逗,女郎坐到他腿上,把胸罩、内裤之类的东西一件件放到他头上,令他越尴尬大伙儿越开心。十几分钟的表演一完,大家吃完饭继续上课和工作,这就是美国大学的氛围。”

    “天哪!看来男人个个都会对加州情有独钟了!”杨雪菲望着王晓野,见他脸上的那幅遥远的表情已变得更加遥远,眉头上的阴云已经渐渐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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