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青城山回到成都的那个夜晚,李安平请他们一起到“巴国布衣”吃了一顿丰盛的川菜。自从上次在蛇口喝醉,王晓野没再喝酒。然而今天他情不自禁,连喝了几杯“泸州老窖”,只因杨雪菲一路上把他带出了愁云,所以当杨雪菲来给他劝酒时,他就顺理成章地把她当成了伯克莱大学的阶梯上秀发飘扬的女生,而自己则成了廊柱后偷看女人的达斯汀。他看着杨雪菲脸上白里透红的酒后红晕,脑子里呈现的是一幅“红袖添香,举案齐眉”的图画。
李安平始终眯着那双佛眼,米勒佛一般笑口大开,一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胸怀。杨雪菲在酒后更加妩媚动人,脸上的红晕开始放光,水灵灵的目光灼灼诱人,小小的嘴唇在辣椒的刺激下一片鲜红。王晓野突然想起川剧《潘金莲》里的台词:为什么偏偏是武二爷,而不是宝二爷?顿感恍若隔世,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天上,耳边回荡的却是那首旧金山的旋律,“IfyouaregoingtoSanFrancisco……”他的世界就更加恍惚起来……
李安平让司机将都在酒色云雾中飘摇的杨雪菲和王晓野一同送到了锦江花园的住宅,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王晓野让杨雪菲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然后打开音响,放入威瓦尔第的“四季”。
热情、明快的小提琴声划破夜空,王晓野长舒一口气,重重地坐到了杨雪菲身边。小提琴拉出了潺潺流水和寂静的森林,小鸟在和煦从春风中踏歌而来,杨雪菲的脸上红光四射,目光晶莹闪烁。王晓野的左臂自然地将女人轻轻揽过来,女人便顺势倒在了他怀里,仰着头,双眼紧闭。王晓野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发现已经滚烫。再吻她的嘴唇时,她的浑身颤抖了一下。
春天的旋律已经在屋里弥漫,他的右手轻轻放到了女人隆起的双峰,却立刻被女人拿下来,他再次放上,被女人再次拿下,直到第三次,女人的手才从半空中无力地放下。王晓野的手从女人的胸部一直缓缓摸到了腰际,直到大腿。音乐不断起伏,女人的身体也在微微蜷曲。他把手伸进了女人的衬衣,杨雪菲睁开眼睛,露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满脸更红,紧张得不敢动弹。王晓野微微一笑,将压在女人乳房上的手轻轻一动,杨雪菲浑身就一阵舒展,然后安然地闭上了双眼,任由他的手指在她柔软的身体上鱼儿般游动。
她的嘴越闭越紧,王晓野就用自己的嘴打开了女人紧闭的朱唇。
他小心地解开她的衬衣和胸罩,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小巧玲珑的乳房,稚嫩而温暖,仿佛还没发育完全,敞开的衬衣下,两个乳头空前勃起,粉红鲜艳。此刻整个空间已经被小提琴挥霍成阳光灿烂的夏季,急促而热烈,万物生机勃勃,船桨在威尼斯的水中激荡,浪花四溅,一种令人迷离的光影让杨雪菲顿感灵肉分离,灵轻飘得扶摇直上,但肉和血则在加剧燃烧,形成一股升腾、飘逸的火焰。
女人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把小提琴,被王晓野的手和臂热烈而娴熟地抚按、揉摸、震颤。她想,这也许就是小提琴的宿命:琴已成型,终归有个琴手来拉她这把琴,而且演奏的效果不仅取决于提琴,更取决于提琴手的水平。王晓野晃兮忽兮,将女人身上的经络当成了琴弦,中医点穴的指法渐渐将琴声演绎成天籁,他的手和指轮番集中到女人的两个勃起的乳头和经络中选定的穴位上推、按、挤、压、揉、捏,逐渐进入“随心应手、妙手回春”的境界……到乐曲的旋律与人的气脉和谐之时,行云流水终于贯通阴阳,女人变成了威尼斯的水中破浪而行的船,只等大浪如潮而现。
杨雪菲开始了全身的颤抖,她紧紧搂住王晓野的脖子,拉着他向下堕落,然后瘫软……王晓野缓缓脱去她的每一件衣服,直到她成为一具赤条条的美人鱼,再将她抱起,轻轻在沙发上放平,然后暗暗祷告,心中充满感激。天高云淡,玉体横存,音乐已进入收获和欢庆的秋季。女人终于在王晓野的身体下发出了秋风的吟唱,矜持却有力。须臾,她双眉紧锁,红唇圆开,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
突然,她用右手猛然堵住自己的嘴,只听里面发出一声长啸,在《四季》谢幕后的寂静中回荡,余音袅袅!随后她的脸上重现红晕,露出一种优美的光泽,白嫩的身段蠕动成了均匀的波浪。
王晓野看到一个诗人在冬季的火炉边低声吟唱,红袖添香之时,窗外的夜空中大雪纷飞……
第二天醒来时,王晓野看见杨雪菲正站在床前凝视着他。两人都笑了。阳光穿过白色的窗帘,洒到她的秀发和面颊上。她的眼睛很亮,充满柔情,脸上的红晕使她更像个婴儿。
“你终于醒了!”她说,“你听!”王晓野一听,满屋飘荡的,正是那熟悉的旋律,IfyouaregoingtoSanFransisco…
2.成都离雪域和灵山都近,更有利于冥想。王晓野一有空就往城外跑,尽找人烟稀少和灵气笼罩之地野游、冥想、打坐。现在他可以轻易地警觉:我周围世界的一切都是幻觉!要离开人生的“残酷现实”,就是离开这种幻觉。
待这种务虚的灵光在他头上盘桓久了,他便坦然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在杨雪菲陪同下,他漫游了近处的瓦屋山、乐山大佛和远处的丽江、桂林、普陀山、五台山。最令其触目惊心的是五台山的光秃,植被已被人类砍光、榨干,那种惨不忍睹的秃令他想起了西藏的甘丹寺,一个在文革中被毁得只剩满山残垣断壁的宏伟寺庙。
人的确有别于动物!伟大!光荣!他想。
帮李安平的公司重组和改造,对王晓野而言是顺手牵羊的工作。从操作的层面,帮民企比帮国企容易得多。在王晓野的运作下,收购很快就顺利完成。本市三成以上的药店也被并入新成立的“采芝堂”连锁药店。兼并顺利完成的原因是王晓野采用了一个简单的招数:所有被收购的企业都安排了管理股和职工股。
与此同时,王晓野在锦江花园结识了一位做投资顾问的邻居顾立本。顾立本原来的专业是拉大提琴,在英国学了两年大提琴之后却发现拉琴的工作很难找。为谋生,他改学了国际金融。后来他娶了个法国太太并来到成都做投资咨询,因为他太太喜欢西部。王晓野和他很快就发现彼此趣味相投:他们都酷爱音乐,都爱漫游,都喜欢和女人在大自然中做爱,都爱裸泳,而且同为酒吧发烧友,一侃起酒吧设计便通宵达旦。两人伙同一个英国酒吧设计师,用标准的英国风格在成都开了一家一个名为纽卡色的酒吧。此时正值纽卡色足球队在足坛上风光无比,结果酒吧生意大获成功,成为成都最火的酒吧,不到一年就收回投资。旗开得胜后,两人干脆合伙开了个投资顾问公司,但一切都以顾立本的名义进行,王晓野只是幕后策划。
他们的第一单业务就是给一家海归创办的高科技公司当财务顾问。该公司研发了一种新的无线通讯系统,名叫SCDMA,简称大灵通。其通话质量可媲美中国移动,但话费却比中国移动便宜许多。由于王晓野在营销和融资两方面的精心策划,大灵通首先在上海打破了电信垄断,极大地降低了市民的通话费,用户一年内就超过80万,利润超过1亿。紧接着大灵通在四川和广西获得空前成功,并很快风靡全国,比小灵通更加获得老百姓的交口称赞!
王晓野发现,现在中国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投资银行家。
3.王晓野以为自己忘掉了股市。他想像自己如古人范蠡一样携西施而遁世,并以为这才叫“顺其自然”的境界。可惜笑傲江湖的美梦更加鲜活,并不时像泸州老窖的酒香一样飘入他的鼻孔。投资银行的梦就像个看不见的幽灵,一直在王晓野身上发酵,但潜藏极深。
终于有一天,杨雪菲从外面带回家的一张报纸,揭开了在他自己内心封闭的发酵池:他从报纸上发现江南省政府正在公开招聘省证管办审核处处长,尤其欢迎有国外工作经验的海归。王晓野读后顿时眼睛一亮,如同断食已久的饕餮突然面临久违的盛宴。
但他想考验一下自己的定力,便把报纸扔在一边。
第二天早晨俯卧撑完毕,他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满屋子寻找那张报纸。那个幽灵终于浮现了。王晓野就说服自己:这只是个政府部门,但做的是与投行相关的工作,并非投资银行。他觉得自己不会有太强的竞争对手,因为国外投行的人不可能跑到西部。
杨雪菲用忧郁的目光看着王晓野兴奋的神情,不知天边外的诱惑会把他引向何方?她不愿意他远走,可她知道这是个不安分的男人。
“你不是说从此打坐修行,大隐于世了吗?难道刚起一阵微风就能把你吹走?”杨雪菲小心地问。
王晓野一脸苦笑地答道,“这是不是有点儿像男人,面对女人的诱惑就开始不由自主?”此刻他暗暗想起临行前妻子对自己的评价。林洁认为他面对美女的诱惑铁定没戏,面对务虚的红颜知己更没戏!
一星期后,王晓野飞到江南省正式接受省证管办主任的面试。
上午十点,王晓野准时走进主任的办公室。见到起身过来的主任时,王晓野不禁大吃一惊!对方也同样吃惊地愣在那里。两人刹那间都由惊而喜,然后笑了。
原来这主任是张北凌!还是他瞪大眼说出了王晓野的那句老话:“Lifeisunpredictable!”
王晓野赶紧说:“Indeeditis!”安排他们见面的处长看傻了:原来这两位是老朋友!惊喜过后,两人单独叙旧。
王晓野的命运起伏之大,令张北凌不胜唏嘘!“你出国前浪迹天涯,现在回国倒成了亡命天涯!”张北凌还告诉他,孙树和亡故后,渤大机械陷入混乱,结局是陈邦华被“双规”,谢书记的人担任了新老总。他后来听说陈融高升了。
“那沈青青和朱倚云呢?”王晓野急切的问。
“哦,差点忘了那两个漂亮的女人!听说他们都离了婚,而且都出了国,不知是留学还是移民。”
王晓野感慨地说,“这就是命运!多么不可预测的游戏!”
张北凌的命运也出人意表。在处理一起跨省的上市公司并购案中,因为专业表现和道德操守都很突出,他被江南省的主管副省长看中,就将他从华北调到江南并被提拔成证管办副主任。
“看来你这次是真碰上伯乐了!”王晓野开始跟他调侃。
“没错!我得感谢命运。不过中国的主流不是伯乐相马,而是骏马找伯乐,或者说:你拍好谁谁就是你的伯乐。”张北凌依旧尖刻。
“那你过来之后感觉如何?”王晓野问。
“我刚来时就被提了一级,担任证管办副主任,两年多后被升为主任。其实我一直就想请你入伙,这样才更好玩!可一直找不到你!”
“问题是咱们进来有作用吗?你知道国企的问题是制度性的。”
“没错!可是没有优秀的人才又如何改变制度呢?总得有人先在旧制内改造,就像李鸿章当年搞洋务一样。这里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人才短缺,尤其是有国际经验的人才。哥们!赶紧来和我联手干吧!”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激情。干嘛那么急啊?”
“因为我怕四川也发现了你而将你留住不放。这么多年了,只有你始终能和我尿到一个壶里。你在纽约和香港的经验,尤其是H股和B股的实践经验,正好弥补我的不足!”
“你放心好了。官员们个个都在忙着找自己的伯乐,如果都像你似的忙着搜罗人才呢,中国早就发达了!”王晓野着说。
“国企和民企的改制、上市,还有兼并和收购的牵涉面都极广,急需实战经验。我记得你在纽约时就干过这些,能不能谈具体点?”
“我那时主要对公司准备收购和兼并的公司及进行分析,还要研究亚太地区的合并收购案例。后来我深得老板查尔斯赏识,他就将我调到他身边做助理,专门研究大陆和台、港三地的投资前景。”
“那后来怎么被调到了香港呢?”张北凌问。
“那时美英正在和伊拉克打第一次海湾战争,查尔斯有一天和我一起吃工作午餐。他问我对这次战争的感觉及评估。我说‘这场战争的始作蛹者是你们英国。’查尔斯大惊,问我何以有如此高见?我说:‘你看伊拉克与科威特之间的国界,居然是英国人划的。你们一拍屁股撤了,留下一堆历史纠纷。还有中印之间的麦克马洪线,也是你们英国人划的,结果害得中印打了一仗,至今还为国界的事扯皮。”
张北凌说,“有意思!还记得小时候看的电影《林则徐》吗?当时中国人差不多都认为鸦片战争把中国给害惨了!可谁也不问中国内部已经腐朽到何种地步!”
王晓野说,“我怪罪英国的那番话虽然说的不客气、片面,但查尔斯依然频频颔首。于是我乘机要求老板把我派到香港工作。”
“你是怎么说服老板的呢?”张北凌问。
“你还记得咱们有一次侃到过海归的问题吗?”张北凌说当然记得,王晓野就说,“我告诉老板,海龟从一出生就从陆地上爬向大海,开始浪迹天涯!但无论走得多远,只要到了交配和产卵的季节,它们一定准确地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看来这是基因里预定的。所以我们迟早会回国的。查尔斯一听就乐了,说我真能想像。”
“你也的确够能煽乎的。可是他能理解吗?”张北凌说。
“刚开始他以为我在开玩笑。等听了我后面的话他就全懂了。我说中国近代史就很像一幅‘海龟’嬉戏的图卷。推翻满清的革命人物几乎全是海龟派,随后的风云人物,从孙中山、蒋介石、蒋经国、周恩来、邓小平,直到当时海峡两岸的领导人,几乎全是海龟。政界如此,文教领域更如此,从詹天佑、鲁迅、陈寅恪,到李叔同、胡适,个个都是个精彩的海龟故事。我一直以为阎锡山是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后来才发现他也是留学日本的海龟。”
张北凌笑着说,“我也一直以为他是个土鳖呢!不过大人物中没留过洋的‘土鳖’不是更多吗?”
王晓野说,“是啊!其中最著名的是斯大林和毛泽东。这两位从未去过西方学习,所以在许多方面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北凌说,“除了中国,我发现印度那位终身吃素的甘地、越南的胡志明、朝鲜的金日成和韩国的李承晚等开国人物都是海龟。”
王晓野说,“有一天我看了一出讲田汉的话剧。戏一开始就抬出了一群海归的巨幅相片,其中有李叔同。而海龟中最值得对比的就是李叔同和田汉。两人都留学日本,都是中国戏剧活动的先驱,但人生的路正相反:田汉从小就被家里送出去当了小和尚,远离女色,但后来却向政治、女人越靠越近,结果在新中国受尽凌辱而死;李叔同正相反,年轻时倘佯于烟花柳巷,醉心于琴棋书画,中年后却远离政治和女人,直至遁入佛门,出家为僧,晚年在旧中国安祥圆寂。多么戏剧化的怪圈!”
张北凌感慨道,“股市在中国的发展不也充满戏剧化吗?本来解放前就有股市,可革命消灭了股市!绕了一圈现在又要重新恢复!最初还没人买股票,得做思想工作,而且买卖股票和收购国债都是用麻袋扛着现金,证券公司的业务员要挨门挨户推销,报纸甚至鼓励党员干部带头买股票,结果带头买股票的人在无意中赚了大钱,现在的股市又成了另一种莫名的风景!”
王晓野说,“不过中国股市从一开始就是个怪胎,不是选择优秀企业上市,而是为了国企脱困,出发点就已经是大问题。”
“正因为有一大堆问题,政府才要招聘你这种海归改进嘛!”
王晓野说,“我还是怕进了政府就阳痿了。你知道我本来最不愿进政府,没想到躲了一大圈又回来了。”
张北凌说,“我完全理解!反正咱们尽力而为,不行就撤呗!只当被女人再勾引了一次,没准她会风骚得让你魂不附体呢!”
“没错!我差点忘了女人是善变的!对!就只当国企是个淑女,咱们的任务就是把它变成美丽的荡妇!”
“唉!这词儿过瘾,只有‘美丽的荡妇’才充满活力”
4.两个星期后,王晓野正式成为江南省政府通过公开招聘而录用的省证管办审核处处长,负责选拔、推荐和推动当地企业上市。从投资银行家转变为政府官员,从被监管者变为监管者,王晓野的身份虽变,但适应很快。过去上市主要根据企业的级别、规模和关系来挑选,结果上市的全是国企,后遗症极多。所以他上任后不仅推动民营企业上市,还鼓励企业到香港上市,因为那里的监管要严格得多。
但他很快发现,中国的股市与香港和美国股市相比,问题要严重得多。他在境外配合投资人和股评家玩的那些花招,与中国股市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在一次研讨会上,经济学家吴敬琏说:“中国的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但是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坐庄、炒作、操纵股价可以说是登峰造极。”
王晓野笑着说,“吴老,您真抬举了我们的股市!它可比您想像的还要黑得多!”
5.如果说长江流域是浓香型酒发酵的地域,那么黄河流域的清香型酒却一直在以另一种形式发酵,汾酒和二锅头都是从那儿的水土中发酵出来的。陈邦华被“双规”后,身心就如同进了发酵池,继续自己人生的发酵。纪委派出的调查组对他不断审讯,但他始终什么都不说,调查小组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以那块手表作为受贿证据交由检查院对他起诉。可就在检查院准备起诉时,一个懂得打假的检查官发现那块劳力士手表是个假货,其真实价值才100元港币。他的受贿罪名因此无法成立,其“双规”就被撤销,陈邦华又自由了!
正如王晓野经常唠叨的那样:自由首先意味着无依无靠!经过两年多的风风雨雨,陈邦华已不可能官复原职。事实上,经过这次折腾,他已被发酵成一个新人。那些因为他的坚强不屈而未受牵连的官员个个明哲保身,并未如他想像的那样对他进行拯救和安排,使他看透人间冷暖。自己从前的位置早已有人坐稳,马副省长已经退居二线,马川和陈融则躲着他,尤令其内心痛。上级想让他去人大或政协挂个职,被他婉言谢绝,他对官场已心灰意冷。在被“双规”的漫漫长夜,他悟出了新的人生观,所以干脆办了离休手续,成了一个平民。
但他又不是一般的平民,而是经由“贵族”而降下的平民,其沧桑之感更为刻骨铭心。尽管没有了从前权力的依靠,但也少了权力的羁绊,另一种自由度反而较从前大增。他有了更多时间考虑下一步谋生的手段。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炒股,因为这既和他原来的工作有关,也是他最努力钻研的领域。炒股还会使他每天关注国内外大事,不致于和社会脱节。再说,那500万股湘北天乐仪表B股也必须处理。于是他和代他持有股票的人取得了联系,商讨今后如何运作这一块股票。
人算就是不如天算!还没等陈邦华想好下一步,中国的B股市场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2001年2月19日,B股对国内居民开放。政策刚一公布,所有B股立刻全线暴涨。这就是计划经济的诡诈!又是中国特色。
B股1991年在中国诞生,是指中国上市公司专门发行的仅供境外投资者买卖的股票,与此对应的就是A股,即供境内中国居民买卖的股票。B股推出的最初两年最火,平均股价升了一倍以上。但很快这股热情就开始消退,因为1993年中国证监会又推出了H股。由于H股在香港上市,受监管的程度远高于B股,故投资者的信心更大。而B股市场的规模有限,整体成交量又少,国际投资者的资金进出也不方便,因此真正对B股市场感兴趣的国际投资者并不多。从此B股市场进入萧条状态。
但B股市场断断续续也出现过火爆行情,这主要源自于国内投资者的参与。理论上讲,B股不允许境内投资者参与,但由于B股长期不景气,为刺激这个市场,中国证监会对境内投资者的参与相对容忍,因为境内投资者的参与使B股市场规模扩大,成交量倍增,由此境外投资者的兴趣也被带动起来。
由于投资界要求B股向境内投资者开放的呼声越来越高,中国证监会在经过长期的考虑和讨论之后,才终于宣布了B股市场对境内投资者开放。结果境内投资者手中的外汇资金立刻潮水般涌入B股市场。第一个星期内,所有B股股票无一例外地每天都处于10%涨停版的状态。一个月之后,B股股票已平均上涨了两倍以上,高的可达四倍和五倍。
天乐仪表的股价从最初的发行价1.00港元狂涨到5.00港元。凭长期在政府工作的经验,陈邦华知道中国股市基本是一个政策市,因为大的机会由政策驱动,而并非由市场支持,行情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一定要见好就收。陈邦华果断地让朋友将手中的500万股全部抛掉,套现2500万港元。如果说被“双规”是飞来横祸,那么现在新的B股政策则是天降横财。在陈邦华抛货之后,B股市场果然开始下跌,陈邦华卖出了该股的一个历史最高价!
有了这2500万港元之后,陈邦华从事股票投资的信心大增,他准备在这一行做大,让生命再创一次辉煌!他广泛联络以前的各种关系筹集资金,结果他总共筹集到三亿资金,成立了一个国内流行的私募基金,并将其命名为“通才基金”。
陈邦华的运作模式主要有两种,第一种是凭借其过去在政府的背景,专门在各级政府部门收买内线,靠内幕消息炒作;第二种是狙击已上市的公司,即先锁定一批经营不佳的上市公司,通常是所谓戴上ST(SpecialTreatment)帽子的公司,也就是连续两年亏损而被监管当局认定有重大问题的上市公司,然后在市场上慢慢收集其股票,等到筹码收集完成后,就去找主管的政府部门,先用包括金钱在内的各种手段把主管官员搞定,让他们公开表态支持其收购这家上市公司。到了这个阶段,他进可攻,退可守,既可将公司收购,又可凭借收购公司的烟幕故意将有关消息让主管官员证实,等股民们对这家公司充满憧憬而抢购这只股票时再逐步出货套现,盈利退出。
陈邦华的运作模式非常成功,到2001年年底,他的三亿资金就增值到五亿,因此他吸引了更多的机构资金,许多已经在股市上圈到大钱的公司也将资金交给他管理,最后他的私募基金膨胀到18亿人民币,他成了叱咤风云的私募基金老总。
2002年3月,通才基金锁定了一家名为太阳电子的上市公司准备炒做。太阳电子是地处江南省的一家国企,要成功炒做,在江南要找的主管官员是张北凌,可是陈邦华知道张北凌的个性,所以不敢直接找他。有人建议他去找已被提拔为证管办副主任的王道可,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马上通过其高层关系安排他去拜会王副主任。
6.陈邦华不知王道可就是王晓野,但王晓野却知道来访者陈邦华是何许人。当有人安排他去见陈邦华时,他一听这个名字吃了一惊,接着甚感荒诞,本欲敬而远之以免麻烦缠身。但有一瞬间他仿佛从陈邦华身上看见了当年自己的影子,一种冒险欲引得他心里直发痒,所以经过考虑后他答应了这次会面。陈邦华进来之前,他脑子里又浮现出与他在酒店“幽会”的情形,由此联想到电影《教父》和《美国往事》里密谋和谈判破裂的种种戏剧化场面,顿时心生一计。
陈邦华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王道可用转椅的背面对着来客。
“是陈总吗?”陈邦华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但耳熟。
“是的!”陈邦华赶紧回答。可他仍不见人,心里便一阵发毛。他从未见过领导以这种方式会客。陈邦华心慌意乱之际,王晓野的高背椅开始缓缓朝他转过来。
现在他已正面对着陈邦华,但他手中的报纸挡住了面部。接下来的是尴尬的沉默。陈邦华想说什么,又缩回去了。
突然,王晓野如电影镜头的切换一般,猛地将面前的报纸放下,一双眼睛正好和陈邦华的目光齐齐对准。陈邦华当时的那一惊非同小可,他差点叫出声来,嘴张开后了好久没合拢。
“请问,您,您……您是王道可王主任吗?”他的嘴有些哆嗦,目光充满惊恐,脑海里顿时闪过出很多可能性。在“双规”期间,办案人员为了逼他交代问题,早已让他经历了各类稀奇古怪的审讯、安排、暗示和心理折磨,有时甚至日夜不停,所以他本能地以为办案组又来用什么花招来找他麻烦了。
“本人正是王道可!难道您认识我吗?”王晓野问。
“可是,这,这怎么可能呢?您不是曼哈顿证券的总裁王晓野吗?”他已经很紧张了。
“哦,那个王晓野啊!他早回美国了。我叫王道可,是王晓野的双胞胎弟弟,所以长得很像。”王晓野一脸正经。
“可是双胞胎也不可能这么像吧,连声音和眼神都这么像!难道我见了鬼?”陈邦华禁不住自言自语,神情焦虑。他真的怀疑中纪委或检察院又在设圈套让他跳进去。于是他咬紧牙关,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呆呆地站在那儿发愣。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坚强的一招,就是闭口不说。
王晓野一看这阵势不对,估计真把他给吓住了,没准拿自己当了纪检委安排的诱饵,于是赶紧笑着说,“陈总,让您受惊了!我在跟您开玩笑呢!我就是王晓野!您再仔细看看?”陈邦华这次仔细将王道可端详了一番,然后慎重地点了点头,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叫王道可呢?而且成了政府官员?”
王晓野让他先坐下。陈邦华这才惴惴不安地坐下,但仍心有余悸。王晓野说,“咱们先长话短说。渤大机械H股上市之后,不光您那儿发生了很多事,我们公司也出了事。因为孙总去世,收购泡汤,股价就跌乱了套,客户损失惨重,公司为追究责任,就把我炒掉了。我回美国呆了半年,后来国内招聘海外金融人才,我就回国应聘找到了这份工作,并改成现在这个名字,目前已经两年多了。我的顶头上司就是您的老熟人张北凌。”
陈邦华听到这儿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怪不得孙总出事后就再也找不到你人了,问陈融他们也都说不知道。”随后陈邦华仍然小心翼翼地说,“王主任,我实在没料到会这么巧,对王总变成王主任毫无思想准备。我知道张主任在这里当一把手,但他的性格你也知道,和我一直不对路,求他办事肯定没戏,所以我才通过关系找副主任王道可,但万万没想到就是您!”他突然把你变成了“您”。
“陈总,您可千万别用‘您’,否则我可真不知怎么跟您说话了。来来,喝茶呀?”他亲自为陈邦华递上茶,然后和他在沙发里对视而坐。这是他俩第三次在沙发中对视而坐。在刚刚坐下的一刹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前两次的单独会面,尤其是第一次会面的尴尬。
此刻连陈邦华的恐惧也变成了一种怪诞!正是王晓野的那块“豪华表”把他送入“双规”,也同样是那块表帮他洗清了罪名;是王晓野分给他的那500万股股票将他套牢多年,但也同样是那500万股让他鲤鱼翻身,成了今天叱咤风云的私募基金老总。真可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
王晓野见到陈邦华之后感觉还是不同:陈邦华消瘦了不少,也苍老了许多,跟以前那个白胖、敦实的副市长相去甚远。是陈邦华的傲慢导致了自己与陈融的重新合作;也同样是陈邦华逼自己从裕兴证券手里接过华北食品这个烂摊子,他才为此找到了郑雄;而郑雄和陈融后来的利害之争又迫使自己亡命天涯,弃商从官!
王晓野和陈邦华在戏台里正好互换了角色:陈邦华由官而商,而王晓野则由商而官!但他们演的还是同一台戏!人间的戏尽管花样繁多,但主旋律一直是人与自己的博弈,也就是神与撒旦的游戏!从视觉、味觉和嗅觉上讲,这幅图很像猪肉和酱油烧成的红烧肉:亮晶晶的肉皮、白乎乎的肥肉和咖啡色的瘦肉互相依傍,互为表里,但层次清晰,创造出一个热乎乎的、香喷喷的境界,色、香、味俱全,怎能不流传千古,令人垂涎欲滴呢?不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饕餮就是这样被勾引而成的!
他们两位都已不是初恋的少年,而是久经情场的老情人,彼此熟悉对方的身体、语言、好恶甚至呼吸,调情速度大大加快。王晓野很快就了解到,陈邦华来见他的目的,是为了重组江南省已经ST的上市公司太阳电子集团,因为没有省证管办的批准和协助,重组不可能完成。按理说与ST有染本是件坏事,然而ST公司却很快形成了中国股市的一道独特风景:ST板块。正因为ST意味着有问题,股价较低,所以引来很多人炒作ST板块,甚至以ST公司为平台进行重组。
太阳电子就是这样一只ST股票。其前身为东海市电器设备厂,创建于1972年,刚开始是一个地方国营生产马达的小企业。1988年,该厂争取到一个国家投资项目,将工业电池和小型发电机确定为主营业务,并于1998年将厂名改为太阳电子产业集团,花了近千万元经费搞上市指标和攻关。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该集团终于在1999年成功上市,其控股股东仍然是政府。由于国企体制的原因,加之管理混乱,又没有业绩和题材的支撑,与众多的上市公司一样,太阳电子在上市的第一年盈利,第二年便开始亏损,第三年继续亏损,于是被戴上了ST的帽子。
陈邦华在最初研究太阳电子时,发现该公司像一个骗局,烂得无药可救,到处是假账和谎言,公司上市融资获得的数亿资金,也并未被投入主营业务,而是投到其时正在增资扩股的南海证券公司购买了10%的股权,成为其第二大股东。
但陈邦华如同一个目光如炬的淘金者,在阴暗之处发现了闪光点:电池和电机的题材介于传统和高科技之间,易用高科技包装炒作,他手头的两项“科技成果”正好可直接派上用处;太阳电子不务正业的投资理念正合其口味,他们显然都对实业没兴趣,因为那是条漫长而艰险的道路,远不如资本运作赚钱快。更重要的是,他透过太阳电子看到了一个令他惊喜的矿藏:太阳电子作为第二大股东的南海证券。在中国,证券公司是一种稀有资源,如果能控制一家证券公司,其资本运作的广度和深度会大大加强。半年前陈邦华已经开始暗中通过不同的账户收集太阳电子的股票,他要一箭双雕:既通过重组炒高太阳电子获利,又通过控制太阳电子来操控南海证券。但他清楚:只有与上市公司紧密合作,并获得政府主管部门的批准才可能操作成功,这正是他通过关系找到王道可的原因。
王晓野表面波澜不惊,但随谈话的深入,他却感觉自己不知不觉介入了一种半公开的阴谋――难道是阳谋?他不禁问自己。他知道这些已经ST的上市公司积重难返,要将其炒做成功必然会有各种猫腻,所以帮这种忙有风险,他不会轻易出手。但是当陈邦华进一步透露出对南海证券的兴趣之后,王晓野心里立刻一动。他的第一反应是:陈融不是在南海证券吗?他立刻被想像力带入了一连串由此衍生的交易和戏剧化场面,并夹杂着当年被陈融陷害而逃出香港的回忆,这过程有点像导演对剧本的憧憬和演绎。
显然陈邦华将是这幕戏的主角!王晓野沉默片刻后,对充满期待的陈邦华说,“ST企业一直是政府头痛的问题,帮他们重组本来就是我们证管办的职责。原则上,只要你们的重组计划可行,我们会考虑批准。当然,你们和太阳电子管理层要沟通好,要取得他们的支持,现在找他们的人不少。不过,我会给太阳电子的齐总打招呼,并找机会专门将陈总介绍给他。”
王晓野话语虽短,但态度已经明确。陈邦华有些意外,因为官场上的交易没有相当的成本和时间铺垫很难到达这一步。他心里暗暗感谢王晓野,因为王晓野一点也不像自己当年官气十足,更没让自己难堪。那给王晓野的回报是什么呢?可是王晓野已将话题转到了重组中的一些技术问题。陈邦华发现,王晓野比自己对太阳电子的问题和优势更清楚。他这才意识到王晓野不仅仅是官员,而且是投资银行家。
陈邦华虽满怀喜悦,但还是想弄清王晓野的真实意图,就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个人想如何介入。王晓野一笑,“陈总,既重组太阳电子,又掌控南海证券,一箭双雕啊!至于我个人嘛,直接介入反而对你不利。我想,等你控制南海证券之后,我就不用愁退休问题了!长期在机关里做,人都退化了!”
这句话令陈邦华喜出望外!他明白凭王晓野的资历和地位,到国内一家证券公司当老总肯定不难,而这番话说明了他对自己的信任,毕竟大家认识了这么久,如同一对博弈对手那样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默契和情感。其实陈邦华早已决定从太阳电子的获利中给他分一份,如果收购南海证券后由王晓野来管理,自己当大股东,这岂不是梦幻组合?想到这里他赶紧说,“如果我能有幸与王总合作,当然是求之不得!希望到时南海证券由你来掌舵,不过你可不要嫌这条船小啊!”
“陈总哪儿的话?合作伙伴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咱们过去有过合作的基础,现在又能走到一起,这是咱们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