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砸!不合格的全部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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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砸!不合格的全部砸!

    正值春运高峰,凌敏带着龙建平、孟晓洁匆匆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开往北京的那趟车连一张硬座票都买不着了。他们买了站台票,挤进了车厢。

    凌敏、孟晓洁两人站在过道里,两箱青岛啤酒摞得挺高。龙建平从车厢那头挤过来,手上提着三个马扎子。

    龙建平兴奋地说:“有坐的地方了。"

    孟晓洁高兴地接过马扎子:“哪儿来的马扎?"

    “租的。"

    凌敏问:“多少钱?"

    “五毛钱一宿。"

    三人在马扎上坐下,松了一口气,这时才觉出了肚子饿。从中午到现在,他们忙着打点进京办批文的各项事宜,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呢!

    龙建平从包里掏出干馒头和咸菜,递给凌敏和孟晓洁,三个人啃起来。

    旅客列车划破黑暗,在冬季的夜色中行进。

    车厢里,凌敏、孟晓洁和龙建平三人坐在马扎上睡着了。凌敏的头靠着啤酒箱,随着列车的行进晃动着。

    出了北京火车站,已近正午时分。三人顾不上吃午饭,直奔国家机关某部委,凌敏和龙建平每人扛着一箱啤酒。为了省钱,他们乘的是公共汽车。

    来到部委的大门口,他们才发现根本不必走这么急。警卫告诉他们,现在是午休时间,下午两点才办公。他们在接待室等到两点,办完登记,然后进了大楼。找到了相关的接待科,把啤酒摞在门外,赔着万分小心走了进去。

    凌敏、孟晓洁和龙建平三人期待地看着眼前的接待科长,仿佛海尔的命运就握在他手心里。

    三十多岁的科长看完了介绍信,读出了介绍信的落款:“青岛市轻工局。"那“轻工局”三个字,读得好像京剧里的叫板。他的神色带着不屑,把介绍信还给凌敏,说道:“你们这事儿,办不了。"

    凌敏问:“为什么?"

    接待科长说:“现在要求办这种事儿的多了去了,"他翻动着桌上堆着的一摞信纸,“瞧瞧,省级的、地市级的介绍信都不顶用,更甭说你们那个青岛市了,还是个轻工局!没有部里副局级以上领导的批条,要办批文,门儿都没有。"

    电话铃响了,接待科长接起电话:“喂,哪位……哎哟,是您呐老兄,到北京啦?还是为了那件事儿……哎,好……放心,误不了您。"

    孟晓洁在接待科长接电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桌上那摞介绍信。其中露出一个批着字的条子,条子上写着:“请袁副局长批复。"

    孟晓洁又偷看了玻璃板下的内部电话联系表:在副局长栏下,清楚地写着“袁庆雄"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赶紧掏出工作本和笔,悄悄记了下来。

    接待科长放下电话,打着自己要走、也算是送客的手势说:“对不起您三位,鄙人公务繁忙,还有点事要出去,您看……”说着摊开双手,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态。

    三人还能说什么?只有随接待科长出来。接待科长把他们撇在楼道里,顾自去了。

    龙建平问凌敏道:“怎么办?"

    凌敏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还得找他们领导。"

    龙建平犯难了:“领导的门朝哪儿开,咱们都不知道啊!再说,大官都有秘书挡驾,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孟晓洁送上笔记本:“管批文的是袁副局长,这里有他家的地址和电话。"

    凌敏一看,惊喜地问:“你哪儿弄的?"

    孟晓洁一笑:“就压在玻璃板底下。"

    三人找了家小饭铺吃面,一壶一壶地喝着已经淡得没了颜色的茶水,挨到傍晚下班时分,又扛着啤酒箱上路了。他们换了几辆公共汽车,几经打听,进了一个机关家属大院,找到了袁副局长的家门口。

    扛来的两箱啤酒,也不敢一下送完了,要留个机动。龙建平把一箱啤酒放在楼梯拐角处,拣了一块破报纸盖上。

    孟晓洁看看门牌:“是这儿。"

    凌敏敲了两遍门,门开了,是个胖墩墩的小保姆。

    凌敏道:“我们找袁局长。"

    小保姆见来人扛着啤酒箱子,便闪开身子进屋去通报主人。三人跟着进了屋,凌敏把啤酒箱放在门边上,一边等着主人出来招呼,一边打量客厅。

    客厅里有一台日本电冰箱,一台德国彩电。布置还算简朴。

    片刻,一位谢顶的中年男人从里屋出来,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凌敏猜想这就是袁庆雄夫妇了,便上前招呼:“袁局长!"

    袁庆雄虽见来人陌生,但因为不知来头,表面上还是很热情。他把三人让到沙发上:“快请坐。倒茶。"

    凌敏三人坐下。袁妻亲自端上茶来,她从里屋出来的时候,看见了门旁的一箱啤酒。

    袁妻微笑着,探询道:“请问你们是?"

    凌敏抬了抬屁股,微笑道:“是这样,我们是山东省青岛市电冰箱厂的。我叫凌敏,是厂长。"

    袁妻听了有些失望,但还热情:“哦,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这儿的?"

    凌敏掏出介绍信递上去:“我们是自己找来的,因为事情太着急,事先没来得及和你们联系……这是青岛市轻工局的介绍信。"

    袁庆雄不动声色地接过介绍信,而袁妻的脸色却明显冷漠下来,径自回里屋去了。

    袁庆雄看完介绍信,强笑道:“哦,是这事啊。"

    凌敏道:“我们厂引进了一条德国的生产线和三千多套冰箱零部件,因为不懂国家有关政策,零部件让海关扣了,想补个手续。"

    袁庆雄机械地重复着:“补个手续。"他走了神,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孟晓洁想用情感的力量打动这位面无表情的局长:“我们厂有八百多职工,半年多没发工资了,如果这批零部件被没收了,我们厂恐怕就会倒闭……"

    这时袁妻忽然在里屋门口出现,大声道:“老袁啊,别忘了八点半你还有个会呢!"

    袁庆雄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回道:“你别催我,让基层来的同志把话说完。"又对凌敏道,“对不起,八点半我有个会,能不能长话短说?"

    凌敏看看手表,已经差五分钟八点了。他不想耽误局长的公事,便三句并作两句,简要说明来意:“我们引进的这条电冰箱生产线,是去年经国家外贸部批准的,现在生产线已经安装好了,去德国培训的技术人员工也快回来了,零部件一到,就可以开工了……"

    那边袁妻又出来催道:“老袁,车已经来了。别误了开会,让那么多人等你。"

    袁庆雄似乎有点不耐烦:“我知道了!你别催我嘛,基层的同志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说的也不是小事。"

    袁妻嘟哝一声,对客人表示了明显的不快,又进了里屋。

    凌敏赶紧起身:“我们就是这个事,如果海关把那批零部件充了公,我们八百多人只有扎脖子了。请袁局长务必救我们一下。"

    袁庆雄支吾了两句,谁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凌敏有点着急,正想从袁庆雄那里得到一句明确的回答,袁妻又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出来,忙着往丈夫身上套。

    袁庆雄无奈地对凌敏笑笑:“你看,那边的会快到时间了,你这件事容我想一想,想一想。”

    凌敏只得告辞:“那就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走了。"

    袁庆雄边穿衣服边说:“不送了,对不起啊。"

    袁妻一边给丈夫掸衣装,一边一语双关地说:“快走吧,别误了局里的事。"

    凌敏一行和准备去开会的袁庆雄一起走到楼道里,凌敏要让袁庆雄在先,袁庆雄却客气地示意凌敏一行先走:“请。"

    四人前后下楼,刚走下一层台阶,袁妻忽然追出门来。

    “老袁,你带包了吗?"

    袁庆雄一看空空的两只手:“哦,看我这脑子。"

    “包搁哪儿了?我找不着,你自己回来找吧。"袁妻说完,又进了屋。

    袁庆雄抱歉地一笑:“对不起,你们先走吧。"返身上楼进了屋。

    龙建平“哼”了一声,抱起那箱放在楼道里的啤酒。

    “这样的干部能给咱办成事?我看悬。”

    凌敏也不说话,黑着脸。三人下了楼,站在单元门廊口等了一会儿,也没有见袁副局长下来。孟晓洁多了个心眼,四下看看,院子里没有一辆小轿车:“说有车接他去开会,车在哪儿?"

    凌敏也感到蹊跷。他们来到门房,里头一个老门卫正在看电视。

    凌敏问道:“老大爷,这院子有几个门?"

    老门卫回答:“能有几个门?就这一个!"

    凌敏再看看大门外,街道上也没有停一辆小轿车。凌敏一行知道被袁副局长骗了出来,有一种被愚弄的屈辱感。

    天上飘下星星点点的雪花儿来。老门卫从门房出来,关上了院子的大铁门。

    龙建平看看天,想找个住处,便问:“老大爷,这附近有便宜点的小旅馆吗?"

    老门卫摇摇头,随手一指:“这条街上就几个大饭店。"说完钻进了小屋。

    孟晓洁从小到大没遇到过什么挫折,现在觉得有点走投无路了:“咱们怎么办?"

    凌敏不甘心,狠狠地说:“如果这些人连咱们工人的死活都不顾了,哪还配当共产党的官?

    咱就站在这里等他!他一时不出来咱就等一时,一夜不出来咱就等一夜!我就不信他没有出来的时候!”

    雪越下越大……啤酒箱上渐渐落上了厚厚的一层。

    为了驱散心头的沮丧和焦虑,三个人一边在雪地里跺着脚取暖,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间或开点半真半假的玩笑。

    孟晓洁说:“要是批文跑不下来,新生产线开不了工,向工他们可就白去德国学习了。"

    龙建平说:“不光是他们十几个人的事,厂子怎么办?刚有了点起色,这下子好了,等着倒闭吧。"

    凌敏倒着脚:“倒闭也不怕,大不了,我还像前几任厂长那样,卷铺盖走人!"

    龙建平笑了:“那咱俩合伙儿,摆个摊卖海凉粉去!你嫂子厨艺不错呢!"

    三人说笑着,凌敏在雪中来回踱步,孟晓洁跺着脚,龙建平跑跑跳跳地取着暖……

    天明了,三个人满身皆白。家属院的大门口陆续开来数辆轿车,一些干部从院子里走出来,上车驶去。

    三个人的眼睛紧盯着大院门口。

    终于,袁庆雄穿着呢大衣,夹着公文包走了出来。

    凌敏带着龙建平和孟晓洁勇敢地迎上去。

    凌敏强笑着打招呼:“袁局长。"

    袁庆雄冷不丁看到面前站着三个冻得脸色发青、连话也说不清的人,再细端详,正是昨夜他家的访客,知道他们在外面站了一夜,惊讶尴尬至极。

    凌敏哆哆嗦嗦地掏出介绍信:“袁局长,这件事还是要请您做主啊。"

    袁庆雄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平日接待过不少求他办事的基层干部,但像凌敏他们如此坚忍执著的人,却从未见过。他向凌敏招招手:“你们跟我一起去吧。"

    凌敏不明白袁庆雄说“一起去"是什么意思,是一起坐他的车,还是打出租跟着他……正在犹豫的时候,已经上了副驾驶座位的袁庆雄降下车窗玻璃:“上车!"

    凌敏三人这才醒过神来,忙掸了掸身上的积雪上车,龙建平两手紧紧抱着一箱啤酒。

    袁庆雄确实被他们三人的行为震动了,他觉得不为这样的干部和群众办事,就太说不过去了。

    他认真地在海尔厂那份申请报告上批着字,凌敏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听着袁庆雄沙沙的写字声,彻骨的严寒渐渐从心里驱散了。

    袁庆雄批完报告,又开始飞快地写了张纸条,然后起身来到三人面前。三人立刻直直地站来。

    袁庆雄把报告交给凌敏,关照道:“我这儿是批了。可是,明天是星期天,各单位都不办公,就剩下今天一天了。后面你们要办理的手续,还得跑七个单位,就怕你们来不及啊。"

    凌敏坚定地说:“我们努力赶。”

    “好。”袁庆雄才把手里的那张纸条递给凌敏,“我写了个条子,你拿上,每到一个部门,你就拿给他们看,说是我交办的,十万火急,这样可以办得快些。”

    凌敏感激地看着袁副局长:“太谢谢了。"

    院里的积雪还没有清扫干净,凌敏心里着急,出门时险些滑了一跤,被孟晓洁一把扶住。

    扛着啤酒箱的龙建平说:“今天一天要跑下七个章子,行吗?"

    凌敏估摸了一下兜里的钱,觉得如果要打出租车,恐怕回去的车费都没了。但这种时候怎么能再慢吞吞地挤公共汽车?现在最要紧的是抢时间,回去再想回去的办法。他狠了狠心道:“赶紧包辆出租车,叫司机跑快!"

    袁副局长的条子还真是管用,先跑的几个单位,无论开始接待的时候是什么脸色,只要一见他的条子,立刻变成一副笑脸,工作态度和效率让人没的说。也算老天有眼,前面六个公章跑下来,居然只用了多半天!连给他们开出租车的司机都称“真是运气好”。可是毕竟第七个公章还没盖下来,而且最后一个部门是新组建的,设在市郊。他们马不停蹄赶到那里时,已经四点半了,虽然还不到下班时间,可由于是周末,办公楼里似乎已经走空了。凌敏的心一下子就悬在了空中。

    三人赶紧进了楼,走上楼梯。

    办公走廊内空空如也。三人似乎互相听见了对方绝望的心跳声。他们站在空落落的走廊里,一时没了主意。

    这时,从空静的走廊一头奇迹般地传来了一声开门的响动,他们一齐转过头去。只见一位四十来岁的的女干部,边穿着一件大衣,边锁门出来。她出门就看见了他们,一边锁办公室的门一边用不容分辩的口气大声道:“那几位,找谁呀?下班没人了。”

    凌敏却像见着了救星一样,向那女干部急急走过去。龙建平和孟晓洁也紧跟上去。

    凌敏笑着说:“大姐,太好了。”

    女干部板着脸:“谁是你大姐,什么太好了?告诉你们下班了,没长耳朵?”

    凌敏赔笑道:“我们有急事要找陈处长。"

    女干部打量着三人,见三人大冬天的,却出了一头的汗,口气软下来:“陈处长出差了,你们下周来吧。"说完挤开三人就要走。

    凌敏着急了,一把把她拉住。

    女干部回首盯着凌敏:“哎,您这位同志,光天化日的,要干什么?"

    凌敏赶紧放开手,从兜里掏出纸条儿来:“大姐,您看,这是袁副局长的条子。"

    女干部接过条子看了,不免瞥了凌敏一眼:“嗬,有面子。事倒也是一件急事儿,可我做不了主啊。"

    凌敏说:“大姐,您帮帮忙。"

    女干部道:“我不是不愿意帮,是帮不上。走吧,我该下班了。"

    女干部终于还是没理会那张字条儿,她把字条儿还给凌敏,顾自下楼去了。

    三个人绝望地呆在那儿,凌敏的眼睛都有点发直了。孟晓洁看着他,忽然蹲在墙根痛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使这座办公楼显得更寂静了。凌敏和龙建平过去劝孟晓洁,两人的眼睛也都潮起来。

    那位女干部走到了门口,听到楼上的哭声,不由得停了下来,怔了一下,她又返身上了楼。

    她来到三人面前:“哎哎,姑娘,别这样儿啊,来,有什么事,进办公室慢慢说吧。"说着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来来,都进来,进来说。"

    凌敏三人进了办公室。女干部把孟晓洁让到椅子上坐下,看看晓洁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为公家的事哭的,连两个大老爷们眼睛都红啦。我倒想听听,究竟是什么事儿,叫你们这么伤心?"

    凌敏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没想到孟晓洁听着,愈发觉得委屈,哭得更加止不往了。女干部递给她一条手帕,安慰道:“看把眼睛哭坏了,有什么委屈,你说。”

    孟晓洁遂对那个女干部哭诉起来。

    “我们从昨天起跑这件事,到袁副局长家,他先把我们骗到雪地里站了一夜,完了才动了恻隐之心,给我们批了报告,还写了那张纸条。谁知跑了一整天,六个章子都盖下来了,到最后这一颗章子,硬就是盖不下来了,人走楼空的……我们厂八百多工人,都快没饭吃了,眼睁睁地盼着我们跑下批文回去呢……我们三个,他是厂长,他是副厂长,我们已经两天一宿没睡一个钟点的觉了,都说好人有好报,难道老天没长眼,就不可怜可怜我们?我知道流眼泪没出息,我也不想哭,可是我忍不住……"

    女干部听了,看着他们,长长叹了一口气。

    “哎呀,这事难了。”

    孟晓洁一听,刚忍住的泪水又哗哗流了下来。

    女干部安慰道:“瞧你,别着急,让我想想有什么法儿。”片刻,她拍了一下桌子,“这样吧,我擅自做个主,给你们办了吧!"

    孟晓洁问:“是真的吗?”

    女干部答:“这种事我敢哄你们这样儿的人吗?”

    凌敏激动地说:“大姐,你可救了我们的命了!"

    女干部打开抽屉锁,拉开抽屉,拿出公章,打开盖。凌敏三人把介绍信、身份证、袁副局长的条子都放在她面前。女干部把三人的身份证号一个个抄在袁副局长的条子上,她指着介绍信的空白处,又叫他们三人摁完了手印,遂拿起公章,没有用印盒,只在嘴上呵了两呵,说:“我就是心软,你们要是骗了我,我可就栽了。"

    说完这一句,她双手握着公章用力地盖在批文上!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凌敏看着到手的批文,却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他走上前去,向女干部深深地鞠了个躬。女干部忙阻拦:“哎哎,别这样啊……"孟晓洁和龙建平也都向女干部深深地鞠了躬。

    四人一起出了办公楼,龙建平从出租车上搬出那箱啤酒,女干部执意不收,说他们一路上万一再碰到难处,可以派上用场。凌敏见她说得恳切,也就不再勉强。

    北京郊区公路上,夜色已浓。

    凌敏数数手里的钱,已经不够买三张回青岛的火车票了。三人只好站在路边拦车,那箱啤酒放在地上。

    数辆车过去,没有停的意思。

    孟晓洁见又来了一辆,干脆站到了路中间。汽车眼看要开到跟前了,她连脚跟都不挪一下。

    大货车被迫在她面前急刹停了下来。

    司机伸出头骂道:“找死啊你!有这么拦车的吗?没见我车上拉着货?"

    凌敏和龙建平忙扛着啤酒箱走到驾驶室旁。

    凌敏抬头说道:“帮个忙师傅,我们没钱买火车票了,搭您个便车,这箱青岛啤酒算孝敬师傅了。"

    司机一见啤酒,心动了,问:“你们去哪儿?"

    孟晓洁:“山东青岛。"

    司机回身与副座上的人商量了一下,道:“上车吧。拉你们到济南。"

    凌敏三人相助着上了车,挤在货堆里。司机助手扔上来一件军大衣。

    凌敏感激道:“谢谢师傅。"

    货车在公路上奔驰。寒风甩打着卡车的帆布帐篷。凌敏三个人蜷缩在车厢的货堆里,盖着同一件军大衣,睡着了。

    多少年以后,凌敏想起创业的艰难,想起那次进京搞批文时的经历,总会想到那位冒着风险给他们盖了最后一个公章的女干部;同时,也会想起那位让他们搭车的司机。司机长什么样儿已经记不起来了,但他记得那件军大衣,厚厚实实的,有股汽油味儿……

    向华带领出国学习小组在德国学习期间,利勃公司派海丝来到海尔担任生产线安装调试的总顾问。海丝还带来了两个助手,都是德方技工。一时间,德国人和他们摆弄的新生产线在全厂搅起一阵兴奋的浪潮。

    工人们下班以后,都舍不得回家,总是结伴到总装车间来看看,眼见这一条具有世界先进水准的生产线奇迹般地在车间里渐渐起来了,大家心里充满了喜悦和自豪。然而,海丝不希望现场秩序混乱,每天来参观的工人令她头疼。凌敏便向全厂工人下达了死命令,在安装生产线的时候,非有关人员不准进入总装车间。龙建平甚至专门为此组织人检查。

    这也挡不住工人们的热情,不能进车间,他们就拥在窗口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农民看着自己种的庄稼一日日长大,期待着收获一样。

    海尔厂员工们的另一件喜事,是向华率领出国小组从科隆如期归来。全厂干部员工在凌敏的带领下,在厂门口列队迎候。在锣鼓喧天的热烈气氛中,载着出国学习人员的大轿车徐徐开进工厂大门。

    凌敏、龙建平和海丝迎上去,与从车上下来的向华一行热情握手。孟晓洁顾不上跟别人打招呼,径直跑到常立夏跟前接过他的行李,目光中充满久别重逢的炽热。侯胜见此情景,下意识地转头看看汪涛,只见汪涛正怔怔地看着孟晓洁出神。

    在德国学习的时候,常立夏表现非常突出。经向华推荐,回厂不久凌敏就任命他为质检科科长,这个任命极大地鼓舞了常立夏那颗好强上进的心。

    试生产的日子一天天在逼近,员工们急切地盼望着第一台高质量的新冰箱早日下线。但凌敏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安排了一个为期半月的日程表,叫从德国学习回来的技术骨干们,对全厂的工人进行严格的生产培训,由向华担任此次培训的总管。

    这天上夜班的时候,一名青年工人正在认真练习安装冰箱门封条。向华、常立夏在指导,几个工人在一旁观看。

    青年工人安装完毕后,退到一旁。常立夏上前检查,说了声:“行。下一个。"

    常立夏转回身对向华说道:“向工,有你在旁边看着,这些工人操作认真多了。"

    下班铃响了,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天已经大明。常立夏对培训情况进行完讲评,工人们相继走出车间。常立夏看见向华在工位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没有一点准备走的意思,就走了过去。

    “向工,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你连干两班了,回去休息吧……"

    向华道:“我没事,你快回去休息。"

    常立夏无可奈何地脱下套袖,离开车间。

    车间里只剩下向华一个人,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饭盒,打开,里面是简单的饭菜,她倒了一杯开水,默默地吃起来。

    常立夏走向办公楼,他想让凌敏劝向华休息。正巧孟晓洁拿着一个不锈钢饭盒,出现在他的面前。孟晓洁把饭盒交给他。

    “刚买的,还热着呢!"

    常立夏接过饭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炸油饼和两个茶鸡蛋。

    他抬头看着孟晓洁,孟晓洁一脸关切的微笑。他还没有说出一句感谢的话,就见凌敏从楼里走了出来。他忙迎上去道:“凌厂长,正要找你呢。”

    凌敏停下来:“刚下夜班?有什么事?"

    常立夏道:“向工她总是三班连轴转,这一回又好几天了,我管不住她。"

    凌敏说:“我去看看,你快回去睡觉!"说完匆匆走了。

    孟晓洁责备常立夏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替向工干一班呢?"

    常立夏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那些工人,以前干活凑合惯了,哪儿受得了这么严格的训练!我们嘴上没毛,压不住阵。向工一走,他们就打马虎眼。"

    凌敏来到车间,早班的工人正陆续来到各自的岗位上。上班铃响着,催得人心紧。

    凌敏远远看到向华的时候,向华刚吃完早餐,正把饭盒盖上放进提包。他还没来得及近前说话,向华已起身向工位走去。

    那边一个刚上班的男工正在工件箱里翻找工件,把工件箱翻得哗哗作响。

    向华来到他身后看着他,他没有觉察。

    向华问:“你在找什么?"

    男工回身见向华脸上带着不满,有些心怵:“我,我找工件。"

    向华严厉地说:“有你这么拿工件的吗?跟搂土豆似的,那还不把工件碰坏了?"

    男工惶惑道:“那该怎么拿?"

    向华道:“你在家里怎么拿鸡蛋,在车间就怎么拿工件,应该小心翼翼地爱护它。"向华边说边拿起一个工件示范着。

    凌敏觉得这时候去劝向华休息也没有用,便离开现场,绕了过去。

    发泡工位上,汪涛正在示范,汗水湿透了工作服。

    几个男工站在边上看。

    汪涛叫一位青工上工位操作,他在一旁纠正动作。

    侯胜、李腊月等出国小组成员分别在不同的工位上教工人操作。因为在工作时间,他们都没有跟凌敏打招呼。这个习惯,是德国人海丝教会大家的。工作的时候,她绝不允许操作工人分心。

    凌敏来到门封条工位的时候,看见向华已经过来检查了。她正在不断地要求一个青年工人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稍有偏差,她就在一旁纠正。看上去她已经很疲惫了,但对工人的要求仍一丝不苟。

    “不对,用左手……再轻一点……这样不对……你看我,要这样。"说着动手示范起来。

    凌敏站在远处看着。那男工终于练烦了:“人又不是钟表,哪能一点点都不差?"

    向华坚持说:“要生产出高质量的冰箱,每个工位的操作都必须一点点都不能差。"

    男工嘟囔道:“这么一遍遍地练,什么时候才算是头?"

    凌敏这时候才走上前去插话道:“练到你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的时候。"

    男工不再说话,不情愿地继续操作着。向华则不厌其烦地指导着他。

    凌敏离开工位,沉思起来。自己所领导的,是一群散漫的习惯于小作坊式生产的职工,要把这些人改造成适应现代化大生产的产业工人,实在太难了!对这些工人来讲,什么是不简单?能够把一件简单的事千百遍地都做对,就是不简单。什么叫不容易?能够把公认为容易的事非常认真地做到位,就是不容易……

    “向工!向工!"

    一阵呼喊声把凌敏从沉思中惊醒。他回过头一看,只见向华晕倒在工位旁,四五个工人围着她。

    凌敏赶过去,急忙扶起她:“向工!"

    李大茂拿着把凳子赶过来,对凌敏说:“累的,三班连轴转,小伙子也受不了啊!"

    凌敏把向华扶到凳子上,对工人们说:“都干活去吧,有我在这儿。"

    工人们都听话地散去。

    向华慢慢睁开了眼睛,“啊”了一声,就坐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凌敏:“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好。"

    凌敏感动地望着向华:“走,回家休息,我找个车。"

    向华摇摇头:“你看这儿的情况,我离开能放心吗?我得再盯几班,摸清影响培训的问题究竟在哪儿,就能定出有效的培训管理办法了。"

    凌敏不容分辩地说:“回家躺着,这儿由我来盯!"

    第一台电冰箱终于下线了。这是一个晨光初布的早晨。凌敏和海丝在车间主任李大茂的引导下,站在最后一道工序旁,眼看着向华、龙建平和常立夏亲自把这一台光荣的冰箱抬下线,抬到他们面前。

    凌敏像一个父亲第一次看到初生的孩子一样,和海丝一起扑上去,检查这台电冰箱的所有细节。有没有少根手指头?脚长得正不正?会不会有兔唇啊?当海丝告诉他,这是一台完全合乎德国标准的电冰箱的时候,凌敏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亲自给这台冰箱披上了红绸,赞叹道:“这是咱们的孩子,看它多漂亮啊。”

    工人们满以为厂领导一定会召开一个庆功大会,然后就开足马力干起来。可是凌敏却很谨慎,他记着孟子的话:“慎终于始,则无败绩”。他决定在保证每一台冰箱的质量的前提下,先小批量地试生产。

    事实证明凌敏的谨慎没有错。试生产几天来,生产线上不断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每一台冰箱的出产,都有工序返工的情况。生产进度是非常慢的,而此时国内的家电市场上,冰箱正是供不应求的时候。

    凌敏道:“不能着急,一定要把好质量关,这是企业的生命。”

    他不着急,轻工局的领导却着急了。

    几乎在海尔引进生产线的同时,厉光远所在的东海洗衣机厂也引进了一条新的生产线,他们快马加鞭地安装上了,已经生产出了第一台新型洗衣器。为了给全局鼓劲,也带着督促一下海尔厂,孟启虞决定在东海洗衣机厂召开现场会。凌敏和向华接到通知以后,就赶到东海厂。

    厉光远的确是一个造声势的高手,他把厂区搞得热闹无比。总装车间内外都是春色。那台披红挂彩的“东海牌"单缸波轮洗衣机骄傲地摆在生产线前面临时的主席台上。

    横幅上写着:“东海洗衣机厂月产量超过三千台庆功现场会"。

    轻工局系统各厂领导,头头脑脑的来了一百多号人。此刻厉光远满面春风地坐在孟启虞的身旁,谦恭地聆听着局长的夸赞褒奖。

    “……三千台洗衣机是什么概念?那就是二百四十万元销售收入啊!什么是扬眉吐气?这就是扬眉吐气!海尔厂的领导来了吗?凌敏同志来了吗?"

    孟启虞一点将,凌敏只能站起来:“来了。"

    孟启虞指着凌敏说:“你们这个月能生产多少台冰箱?"

    凌敏大声回答:“努努力,三百台吧。"

    台下响起了一片笑声,厉光远在主席台上也笑了。

    向华站起来为凌敏辩护说:“三百台这个数是不多,可我们的冰箱是四星级的,双开门,200升,比洗衣机贵,一台卖一千七百元呢。"

    孟启虞说:“那月产值也不过几十万块钱,才合九万多美金。而你们引进的那条生产线值两百多万美金。照这么个干法,你们什么时候能还上国家的外汇?坐下。"

    凌敏和向华坐下,大家都看了看他们。

    孟启虞继续说道:“我希望轻工局系统所有的厂家,都要向东海洗衣机厂学习,各位厂长要向厉光远同志学习,把产量搞上去。为了表彰东海洗衣机厂的业绩,局党组决定,授予厉光远同志‘优秀厂长'光荣称号。"

    说着,他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本大红烫金字的证书,授给厉光远。

    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一些人一边鼓掌,一边盯着凌敏和向华看,目光中含着明显的嘲笑。

    散会后,凌敏和向华推着自行车从棚里出来。

    厉光远赶前几步跟上凌敏和向华,关切地问:“凌敏啊,你怎么一个月才三百台,德国生产线不是很厉害吗?"

    凌敏道:“生产线没问题,开足马力我一天就能干到三百台。”

    厉光远问:“那你为什么死心眼子,不赶快把产量抓上去呢?”

    向华道:“以我们现在工人的素质,一天连十台都干不好,怎么敢放开叫他们干?”

    凌敏道:“我们现在正集中力量抓培训,提高工人素质,不然,质量就没法保证。"

    厉光远道:“抓质量固然重要,可产量上不去,你们欠的债什么时候还?几百职工的工资福利靠什么解决?就算职工钱拿少了有意见你不在乎,但是上面的压力你能扛得住?现在上面对产量盯得这么紧,你别让人家觉得你故意唱反调啊。"

    向华道:“厉厂长,你倒是好,顺着上面的调子唱,唱出百分之四十二的投诉率。"

    厉光远听向华揭了自己的底,大言不惭地说道:“哪有百分之四十二,纯粹是那些小报记者造谣!实际上不到百分之十五。而且,卖的时候我们是把那些不合格品作为二等品、三等品降价处理的。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他愿意买,怪得着我吗?"

    凌敏道:“你就不怕影响你们厂的声誉?"

    厉光远道:“首先得有货,才能有声誉。如果市场上连你的货都见不到,还有什么声誉?这两年老百姓日子过好了,谁不想快点享受现代生活?这可是咱们家电销售的大好时机。现在是卖方市场,拿纸糊个冰箱都能卖出去。老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凌敏耷拉下眼皮,不想再与他说什么。他觉得跟厉光远说不到一块儿。

    厉光远没理会凌敏的神情,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将他拥到一边小声地说:“我是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才这么劝你。我干厂长干了七八年了,没有经验还有教训呢。我这个厂长,在青岛市不过是个芝麻粒大的小官,上面随便来个骑自行车的,官都比我大,每天交到我手上要洗衣机的条子有这么厚一沓,”他用手比了比,“我敢不加大产量?听我的没错,别跟上面硬顶着。毕竟你我都还是共产党的干部。"

    厉光远走后,向华愤怒地说:“共产党的干部怎么了?就该为了保住官位,拿着不合格的产品糊弄老百姓吗?”

    凌敏说:“他是拿着企业的生命在投机。我们干我们的,不学他。”

    海尔厂总装车间中,常立夏和海丝一起正在检查冰箱的门封条。

    车间主任李大茂和两个责任工人在一旁关注地看着。

    海丝检查完了,不满意,连声用中文说:“不好,不好。"

    李大茂问常立夏说:“你看能评几等品?"

    常立夏说:“三等品。"

    李大茂急了:“哪有这个道理,这一点毛病就给评三等品?影响使用吗?"

    海丝对李大茂的态度十分不满,用德语说:“全部返工。"说完就走。

    李大茂问:“她说什么?"

    常立夏说:“全部返工,我同意她的意见。"

    李大茂气得和常立夏争吵起来:“海丝说全部返工,你怎么也胳膊肘往外拐!"

    常立夏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是对产品质量负责,严格按德国标准把关。"

    这时凌敏和向华走了进来,他们一边听着一边察看着冰箱的各个部位。

    李大茂还在跟常立夏过不去:“哼,动不动就德国标准!我问你,咱们生产的是中国冰箱,还是德国冰箱?"

    常立夏说:“是中国冰箱。但是,生产线、技术和零配件都是从德国引进的,还请了德国专家当技术顾问,你说,不用德国标准用什么标准?中国冰箱生产倒是有标准,但太低,我们能用吗?"

    李大茂回头看见了凌敏和向华,向他们求助:“凌厂长,向工,你们给评评理,我听你们的。"

    凌敏看看向华,对李大茂说:“常立夏给你定的几等品?"

    “三等品。"

    “他给你定三等品是客气,”凌敏说,“要依我,都给你定废品!”

    李大茂一时说不上话来。

    向华道:“咱们起步本来就比外国晚,如果再把起点定低了,那就永远赶不上人家了。"

    李大茂小声嘟囔:“外国人吃什么?牛肉、黄油!我们吃什么?馒头、咸菜!"

    凌敏生气了:“大茂,你这话不对。人家吃的那些个牛肉、黄油,是靠高标准、严要求干出来的。你要想吃,也得这么干!不然哪,连馒头、咸菜都吃不上!"

    李大茂心里不服,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凌敏觉得该统一一下干部的思想了,他召开了厂中层干部会议。向华从车间出来,晚到了一会儿,见龙建平、李大茂、孟晓洁、常立夏、汪涛、侯胜等人都已经在座。凌敏坐在会议桌中间的位子上翻阅文件。

    向华把几封信放在凌敏面前:“机械厂的几个领导想买咱们的冰箱,后门走到我爱人那儿去了。"

    龙建平道:“我那儿也有不少呢!"说着走出去拿东西。

    李大茂接着道:“凌厂长,我表妹在中山百货大楼工作,她说现在冰箱是紧俏货,他们已经发现有人倒卖冰箱票,像冰花牌冰箱、雪霸牌冰箱,一张票都卖到一千多元了。"

    在座的干部们谈论起来。

    “看来咱们也得加把油,增加产量了!"

    “是啊,有一点小毛病就别卡了……"

    龙建平拿着一厚沓信件进来,往桌上一放:“看,都是想买咱们冰箱的,大部分是领导同志写的,还有些关系户……"

    凌敏翻了翻桌上的信件。

    龙建平说:“凌厂长,咱们是不是在质量上灵活一点,不然产量上不去,各方面压力太大……”

    凌敏抬起头:“今天的会,就是要研究这个问题……"

    这时,一位急得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开口问道:“你们谁是厂长?"

    凌敏看着他:“你有什么事?"

    中年男人抹着头上的汗水:“我买了你们一台冰箱,我要退货!"

    自海尔冰箱投产以来,不合格品时有出现,但用户上门退货这可是第一次。所有的干部几乎都站了起来,看着这位不善的来者。

    凌敏说:“别急,有话慢慢说!哪儿有毛病?"

    中年男人说:“外壳上有两道划痕,买的时候我没看清。"

    李大茂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两道划痕吗?又不影响使用。"

    中年男人急了:“你们一台冰箱卖一千多元,是我两年多的工资啊!做产品的谁不先求个外面光,要是外观上的毛病你们都不在乎,谁知道里面会出什么问题呢?还是退了吧,看着它我心里堵得慌!"

    凌敏对龙建平说:“你带他到仓库去挑一台。"

    龙建平还没答话,中年男人抢着说:“挑啦!没有一台没毛病的!"

    凌敏眼睛看着常立夏,常立夏低下头去。凌敏遂对孟晓洁说:“给他退货。"

    孟晓洁带中年男人走出会议室。

    中年男人出门的时候还在埋怨:“退个货还得厂长说了算!"

    凌敏对在座的干部宣布:“今天的会先不开了。龙厂长、向工,你们和常立夏现在就去仓库,一台一台地查,看那些冰箱到底是什么毛病!"

    从上午到下午,向华、龙建平和常立夏都在仓库检查冰箱。凌敏见一直没有回话,便径自来到仓库,进门见仓库里堆满了检查完的冰箱,都裸在包装箱外,不免心中一沉。

    他问向华:“多少台有毛病?"

    向华没有回答,叹了一口气。

    龙建平说:“一共七十六台,大部分是二等品,还有两台三等品。"

    凌敏走到冰箱前面,察看起来:“都是什么毛病?"

    向华说:“我都看了,磕磕碰碰的最多,有二十几台不是螺丝没拧紧,就是线路接头没焊牢,经不住碰。"

    凌敏抬起身子,环顾着仓库里的冰箱,感到非常难过:“我们比德国人少了什么呢?同样的生产线,同样的零部件,我们也去德国学习了技术,回来后又一直在培训,为什么我们就干不过德国人?"

    “培训的时候,只要你在旁边盯着,他们也能干得好,”向华指指自己的脑袋,“我看问题出在这儿。"

    凌敏道:“对,问题出在我们的观念上。为消费者负责的观念,在质量上无懈可击的观念,我们缺的就是这个东西。"

    凌敏在一台冰箱前蹲下,痛心地看着它,沉默无语。他觉得再也不能这么干下去了,得想个办法让员工们警醒。

    良久,他站了起来,指着龙建平道:“龙厂长,找几个人把这些冰箱都抬到院子里去。常立夏,你负责查责任人,所有毛病,哪道工序,是谁的责任,就把谁的名字贴在冰箱上。"

    分派完毕,大家各自忙去了。向华似乎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走到凌敏身边,看着凌敏的眼睛问道:“你想干什么?”

    凌敏忧虑地叹了口气,又坚决地说:“看来,不动大手术恐怕不行了。"

    七十六台质量有问题的崭新的电冰箱摆放在厂区院子里,每个冰箱上都贴了责任人的姓名,新崭崭的磁漆外壳在阳光下亮成一片。

    八百多名工人和干部聚集在院子里,议论纷纷。他们看着凌敏蹲在那里,一言不发,这样的情景在厂长十分少见,他们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向华、龙建平、李大茂、汪涛等都站在人群中,常立夏、孟晓洁陪着海丝站在一边。

    向华走到凌敏身边,轻声说:“凌厂长,都齐了。"

    凌敏沉重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冰箱,又看了看围在院里的数百员工。

    人们鸦雀无声。

    凌敏走到一个个冰箱前,指点着道道划痕、不合缝的柜门、没上紧的螺丝和没焊牢的电源线头,语调不由得激昂起来:“看看咱们这些产品,看看,看看,这里磕掉一块,那里划上一道,不是螺丝上不紧,就是电源线接头没焊死……"他用手指头轻轻一扯,一个冰箱后面焊接的电源线头就断开了,“一共七十六台,都是这类的毛病。质量上就差这么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却总也引不起我们的重视!这些不合格的冰箱是最近半个月生产的,占我们半个月产量的百分之四十还要多!同样的生产线,同样的零部件,在德国人手里做出的都是合格品,为什么到了我们手里就弄成这个样子?"

    员工们听着。

    海丝听着,常立夏给她同步翻译着凌敏的话。

    凌敏说:“我们这些人怎么了?我们比德国人少了什么?我看,不缺胳膊不少腿,就少了一样东西——”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质量意识!质量,质量!质量!!我们不是天天在讲,天天在练吗?怎么就是引不起大家的重视呢?……我看……没别的办法了,只有把这些冰箱都砸了。"

    围观的员工哗然:“砸?这么多都砸了?!"

    “那怎么行,这些冰箱都能用啊!"

    “砸!”凌敏决然地挥了挥手,“每台冰箱上都贴了责任人的名字,谁出的问题谁砸!龙厂长,你带几个人去拿锤子,多拿几把来。"

    龙建平犹豫着:“凌厂长……"

    凌敏道:“去呀!"

    龙建平招呼了几个工人匆匆跑去。

    工人们议论纷纷:

    “真砸呀?"

    “凌厂长疯了!"

    “我看,他正在气头上,哪能真砸?"

    凌敏宣布道:“我是厂长,出了这么多不良品,首先应该罚我。扣我一个月工资,三个月奖金。向工和龙副厂长各扣半个月工资,两个月奖金。质检科长常立夏和总装车间主任李大茂各扣一个月奖金,其他人就不追究责任了。但是,从今往后,不管哪个人、哪道工序出了问题,不但要扣他的工资和奖金,还要他赔偿损失,绝不宽容!"

    龙建平和几个工人抱着十几把铁锤来了,他们把铁锤放在冰箱前面的地上。凌敏二话不说,抄起一把铁锤走到一台冰箱跟前,看着上面的责任人标签。

    凌敏说:“李大茂,这台冰箱有三处毛病,三个责任人,你是车间主任,你代表了,来吧!"

    凌敏把铁锤递给李大茂。

    李大茂猝不及防,待醒过神来以后,慢慢地走到凌敏跟前,要接铁锤。

    一个工人忽然大喊:“不能砸!"

    李大茂哀求道:“凌厂长,不能砸呀。"

    工人们都炸了锅。

    “不能砸,我们三年辛苦钱都买不来一台冰箱啊!"

    向华心疼地对凌敏说:“你应该冷静一点,这七十六台冰箱,值十几万元呐!"

    一个工人喊:“我们自己买了吧,谁的责任谁买,钱从每月工资里扣。"

    “对,我们自己买下来。"

    李大茂恳求道:“厂长,这都是咱的血汗,砸了心疼啊。"

    凌敏看着李大茂,沉痛道:“你心疼……难道我就不心疼?几个月了,大家没日没夜地干,这些冰箱不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吗?可是,大家都问问自己,既然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是怎么对待它们的?把它弄得坑坑洼洼,遍体鳞伤,难道就不心疼?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有个荒唐的观念:把产品分成合格品、二等品、三等品,还有等外品,好东西卖给外国人,劣等品出口转内销自己用。难道中国人天生比外国人低一等,只配用残次品?这种观念,只能助长我们的自卑、懒惰和不负责任,也难怪外国人看不起我们……从今往后,海尔厂的产品不能再分等级了,有缺陷的产品就是废品!不把这些废品全砸了,我们就不能面对中国人!只有砸得大伙儿心疼,才能长记性!都过来,干部带头,砸!"说着自己抡起了铁锤。

    李大茂一把架住了凌敏的手臂,话音里已带着哭腔:“厂长,都是我的错,你撤我的职,扣我的工资,就是别砸这些冰箱!”

    凌敏语重心长地对李大茂说:“大茂,今天不砸了这些冰箱,明天被砸的就是咱们厂!”说着挣脱李大茂,高高举起铁锤,猛地砸下去,随着“砰”的一声那震击人们心灵的一锤,一扇冰箱门掉了下来。

    向华、龙建平等七八个干部见状,纷纷走上前去拿起铁锤。

    向华的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但她一咬牙高举铁锤,砸了下去!

    龙建平、常立夏、李大茂和工人们围上来,纷纷抄起铁锤,砸向自己的耻辱……

    锤声如雷震耳,一台台冰箱在铁锤下破裂毁坏……

    在场的人都哭了……

    目睹了这次行动的德国人海丝,也为中国工人的壮举而激动得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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