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赛马大赛
一辆奥迪轿车驶入轻工局大院。凌敏、向华、汪涛从车上下来。
转眼间，一辆奔驰500驶来，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停下。厉光远、洪守礼和马成从车上下来，跟凌敏打了个招呼。
两拨人前后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墙上挂着醒目的横幅：海尔集团与东海集团资产重组协议签订仪式。
几十位有关人员分两排坐定。厉光远、洪守礼、凌敏、向华、汪涛等人分别坐在孟启虞两侧。
工作人员把《资产重组协议书》分别发到每个人的手里。大家翻看着，气氛凝重，一片肃静。
汪涛小声对向华说：“明明是兼并，干吗叫资产重组?"
向华一笑：“中国特色嘛。资产重组，好听，不伤和气。"
汪涛问：“这是谁想出的词？"
向华笑道：“可能是赵市长吧，一般人没这智慧。"
汪涛一听，也笑了。
孟启虞站起来，环顾了一下会场，道：“今天，局党组委托我主持海尔集团与东海集团资产重组协议签订仪式。我的心情很复杂，你们两个企业，可以算是我们局的双生子。现在双方法人都在，有什么事情还需要谈，现在还可以说。光远，你还有什么要求？"
厉光远苦苦一笑，形势所迫，他只能就范。他掏出笔，在数份合同文本上签了字，不冷不热地说：“……我总算成为海尔人了。"
凌敏也在合同上签了字。
凌敏与厉光远交换了合同，握了手。
孟启虞在尴尬的气氛中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鼓掌祝贺。
孟启虞道：“作为轻工局领导，我想说一句话，光远，你不要生气，不管怎么说，这次资产重组，你东海这块肉还是烂在了咱们轻工局自己的锅里嘛……"
厉光远冷冷地甩出一句话：“烂在谁的锅里还是个烂！"
孟启虞尴尬地一笑：“好了，我们还是商量一下具体日程吧。凌敏，你们的人，下星期能不能进驻东海？"
凌敏沉思了一会儿，他觉得兼并之举宜速不宜迟，否则夜长梦多，便开口说：“我看就今天吧。"
厉光远没想到凌敏的动作这么快，他吃惊地脱口而出：“今天？"
当天下午，兼并东海洗衣机厂的三位海尔人——汪涛、质检干部小张和财务干部小卢，就乘一辆桑塔纳来到东海集团门口。轿车在大铁门前被门卫拦住。
门卫上前问道：“你们找谁？"
汪涛摇下车窗：“我们是海尔集团派来的人，我叫汪涛。"
门卫已经接到了通知，连忙带笑道：“哟，我给你开门。"
门卫把铁门打开，把轿车让进厂去，然后走进门房抓起电话：
“喂，马主任，海尔来人了。"
只听电话听筒里“啊"的一声惨叫，把门卫吓了一跳。他莫名其妙地看看话筒，又听一听，里面传来打架的吵闹声。
这时，桑塔纳轿车已在办公楼大院停稳。汪涛等三人从车上下来，就听那边“嘭"的一声，马成从办公楼大门冲了出来，后面追出来一个醉醺醺的青年人。那青年看样子二十六七岁，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他的名字叫田益明。只见他边追边喊着：“站住，你给老子站住……"
马成向汪涛这里跑过来，汪涛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马成就逃了过去。
田益明追到汪涛身边时，汪涛大声喝止道：“你干什么！"
田益明站住，直愣愣地看着他。
汪涛问他：“我问你呢，你在干什么？"
田益明呆呆地看着汪涛：“你是谁？"
汪涛道：“我是新来的领导，你有什么事，非要动刀子？"
田益明说：“那个王八蛋，他要开除我。"
“为什么开除你？"
“他仗着是厉光远的小舅子，欺侮人！"
汪涛说：“不管是什么事，你都不能打架。"
“哼，官官相护，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田益明扬了扬手中的刀，“你看好了，我这刀可快！”
汪涛道：“你刀再快，还有枪子快?!"
田益明不知所措了。
这时候，洪守礼带着两位保安过来，保安把田益明带走了。
洪守礼与汪涛握握手，笑着说：“汪部长来了，欢迎，欢迎！"
马成这时也过来了，他热情地说：“欢迎汪总，欢迎！"
汪涛问洪守礼：“刚才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马成答道：“前年分配来的大学生，叫田益明，不服从领导，整天吊儿郎当的。把他
下放到车间当工人，还不服气，这不，今天喝醉了，非要让我给他补工资……"
“补什么工资？"
“下放到车间以后，没按大学生的工资标准发给他，他就胡搅蛮缠。"
洪守礼应和着：“拿他没办法，全厂有名的刺儿头。"
汪涛说：“洪厂长，请你通知中层以上干部，马上开会。"
洪守礼不习惯被汪涛指使，愣了一愣。
汪涛说：“有什么问题吗？"
洪守礼忙道：“不，没问题。你们才来，我先领你们上办公室坐坐，开会的事，"他转对马成，“马成，你现在就去通知。"
马成答应着走了。洪守礼请汪涛、小张、小卢进了办公楼。
东海集团的中层干部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会议室，他们散乱地坐着，脸上带着明显的对立情绪。
洪守礼四下看了看，对汪涛说：“汪总，人到齐了。”
汪涛也不说什么开场的客套话，而是开门见山，说道：“海尔兼并东海，是市委市政府的决定，也是市场经济大势所趋。所以，无论你们欢迎不欢迎，我们都来了。原来东海的干部，愿意跟着海尔干的继续留任。但是，要通过干部考核，竞聘上岗。竞聘合格的继续干，竞聘不合格的就下去。今天，我希望大家表个态，是不是同意市政府的兼并决定，是不是服从海尔集团的领导。对这个问题，每一个干部都要有个明确的态度。"
马成道：“汪部长放心，在座的都是党员，我们完全服从组织决定。"
一名干部说：“当然服从啦，哪能不服从呢？"
另一干部说：“是啊，不管是谁来领导，都是党的事业嘛。"
汪涛说：“好，既然都没意见，就请大家签个字。"
汪涛向小卢示意，小卢从包里取出打印好的文件，分发给每个干部。
马成拿起《干部表态书》念道：
“我保证，无条件服从海尔集团的领导和管理，坚决贯彻执行海尔企业文化……"
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在这份“表态书”上签字。
汪涛见他们没主意，便说：“你们的厉总都在兼并协议书上签了字，你们也得有个态度。不仅是你们，全厂每一个员工都不例外。"
干部们仍旧尴尬地坐着，没人站出来签名。
汪涛说：“那好，在座的谁感到为难，可以不签。"
马成带头打破僵局：“没什么为难的！签的又不是卖国条约。签，大家都签。"
马成签了字，把“表态书"交给汪涛。
干部们纷纷在“表态书"上签字，最后一个干部签完字，把“表态书"交给汪涛。
汪涛看了看“表态书"：“谢谢大家配合。大家在这份‘表态书’上的签字，可不是走形式。待会儿，我就把它贴在布告栏上，让全厂职工进行监督考评。如果有人阳奉阴违，将受到严肃处理。这是海尔集团的干部纪律。"
干部们没想到签完字就动真格的，都惊呆了。
突然，一位厂办干部匆匆跑到门口报告：“不好了，出大事了，张拐子要跳楼！"
大家一听，都站起来。
汪涛问：“谁是张拐子？"
马成回答：“一个退休工人，大名叫张芒种。"
汪涛说：“走，去看看。"
马成领着汪涛向外走去，其他的人都跟着。
汪涛、洪守礼、马成等干部们来到办公楼下，那里已经围了上百人，都在仰头朝楼上看。
汪涛顺着众人的视线往上瞅，只见一位六十多岁来的老人正站在楼顶上转来转去，对着下面的人群大声喊叫着：“……丧良心啊，你们这样对待一个老工人。我这腿是怎么残的？是自己撞的？自己砸的？厉厂长已经承认我这是工伤，因公负伤！可是，五年多了，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发补贴？凭什么欺负人？"
十几个工人拉着一张大绳网，拖着一些垫子过来，在楼底下忙活着。
汪涛向楼上走去，洪守礼忙跟上带路，边走边嘱咐：“汪总，你小心，那是头老犟驴。"
工人们把绳网张开，绷紧了。
汪涛小心地爬上楼顶，张芒种背对着他，还在向楼下喊着：“……不许人活，还不许人死吗？今天不发我补贴，我就死在这里，死给你们看，叫局里头、市里头的领导都知道，你们是怎样逼死一个老工人的！"
洪守礼把汪涛带到楼顶，汪涛向张芒种走过去，洪守礼站在阁楼门口不敢靠近。汪涛叫了一声：“大爷！"
张芒种一听，回过身子，紧张地看着汪涛：“你是谁？"
汪涛向前走：“我是新来的领导，您听我说……"
“你不要过来！不发我补贴，谁说都没用！"
汪涛一边停下脚步，一边说：“大爷，您先别激动，您要跳楼尽管跳，可您总不能害我吧？”
张芒种一时愣了。
汪涛指着楼下，那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说：“要是您实在想跳，我就陪着您从这里往下跳。那样，您死也好，伤也好，反正我不用承担责任了，因为我跟给您一样，不死也残了。"
张芒种一时不知所措。
汪涛又说：“可是，你要是跳下去没死，把另一条腿再伤着，给家里造成拖累不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张芒种委屈地说：“我……可是……”他忽然伸出了五个手指，“厂里已经五年没发过我一分钱补贴了……"
“厂里一共欠您多少钱？"
张芒种痛苦地摇着头：“好几千块！"
汪涛说：“可是厂里现在欠着银行三个亿，您知道吗？"
张芒种的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芒：“厂里欠着账，那是厂领导无能，难道他们没干好就得叫我们等死？"
汪涛说：“当然不能等死。我不管您对从前的领导如何评价，可是请您相信我，我是海尔集团派来的新厂长，我们有信心把东海救活，把生产搞上去，好让它有钱给工人发工资，给您老人家发补贴。可是我们今天才来厂里，工作还没开展，您得给我们一点时间。"
“我凭什么相信你？"
“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您应该相信海尔，相信东海几千工人，大家谁都不想叫这个企业垮掉。再说，如果海尔集团没有能力救活东海，我们为什么要来背这个大包袱？大爷，您要还不相信，我就跟您打赌，现在就签字画押，如果一年之内，我们不能改变东海的面貌，您的补贴费我加倍包赔！"
张芒种看汪涛说话坚定，不免犹豫了：“真的？"
汪涛抓紧时机，快步走到张芒种的身边，扶住了他的臂膀。张芒种身子一下子软了。汪涛扶着他，慢慢向楼梯口走去。
太阳在距楼顶一竿子高的地方闪着光辉，汪涛和张芒种的全身沐浴着阳光。
东海厂中层以上干部考核结果出来了，十几张干部考评表贴在办公楼前的布告栏上。其中一张，显然是新贴的，周围扔着几片残纸。上面是对副厂长洪守礼的考评，分数为“C"，最差。
职工们看着这张表，议论纷纷。
“洪厂长胆真大，都撕了两次了。"
“干部不严格考评自己，怎么考评我们？"
“别说了，他来了！"
洪守礼拨开众人，一脸的无所谓，伸手把考评表撕了下来。
工人们对他的做法极为不满，却无人敢出头管。汪涛和小卢正路过告示栏，看见布告被撕了，走过去。
人事科长从办公楼里跑过来，拾着地上的碎纸。见汪涛过来，低声说道：“汪总，撕三回了。"
汪涛面带威严地问：“谁撕的？"
洪守礼站了出来，一脸不屑的神色。
汪涛看看洪守礼：“觉得丢脸了是不是？有能耐把你分管的销售工作搞上去呀！"他转身
对人事科长说，“你再去写一张贴上。"
人事科长有些犹疑：“这……"
汪涛说：“你贴你的，叫他撕，他撕一回，我就奖你一回。"
人事科长走了，汪涛又看着洪守礼：“你听着，这回贴上，你还可以撕，撕多少回都没关系，每撕一回，我就罚你二百块钱，奖给人事科长。"
洪守礼像被什么东西噎着了一样，瞪着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气得转身走了。
工人们听着十分畅快，一阵鼓掌哄笑。
一会儿，人事科长把新的布告又贴在布告栏上。
厉光远接到赵迪之秘书小桑电话，就赶到市政府。他推开赵迪之办公室外间的门，看见经委李主任坐在沙发上。
李主任见是厉光远，热情地招呼道：“光远同志，来来来。"他让厉光远坐在自己身旁，“祝贺你呀！"
厉光远一笑说：“祝贺什么？"
李主任道：“你被任命为市经委副主任了，做我的搭档。"
厉光远听了，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而是叹了一口气，问：“李主任，你说的这是真的？"
李主任道：“嗳，这种事我还能开玩笑吗？赵市长对你一直很关心，亲自向省委组织部推荐你，任命已经下来了。赵市长叫咱俩来，就是谈这事……"
一个干部夹着公文包从里间出来，走了。接着秘书小桑也出来了：
“李主任，厉总，请你们进去吧。"
二人进了里间，赵迪之热情地迎接他们：“请坐，请坐！"
李主任和厉光远坐在沙发上。小桑端进两杯茶放在他的面前。
赵迪之从桌上拿起一份省委组织部的文件，递给李主任。
李主任看完文件，传给厉光远。
厉光远看了文件，果然是他的任命书，遂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说：“赵市长，我非常感谢党对我的信任，可是叫我去市经委当副主任，我恐怕不称职……"
赵迪之道：“称职不称职，组织上有数。光远同志，我希望通过这次任命，你能够知道，组织上对你还是肯定和信任的。你要好好配合李主任，共同把市经委的工作抓上去。"
李主任急忙表态：“我非常欢迎光远同志来经委工作，我们一定好好合作，请赵市长放心。"
厉光远又道：“我真的很感谢赵市长对我的信任和关怀，感谢组织对我的培养。但是，说心里话，以我个人的愿望来说，我还是希望搞企业，不想当这个官……"
赵迪之走到厉光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东海搞垮了，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如果我们的经济环境再好一点，东海绝不会成为这样！组织上这样做不仅是信任你，也是爱护你。难道你就不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吗？”
这一番话说到厉光远心里去了，东海被凌敏兼并了，他就是不服气啊。厉光远想起自己干企业的经历，不免百感交集，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赵迪之又道：“光远光远，眼光要远嘛，一定要服从组织分配，啊！"
感激涕零的厉光远赶紧用手掌把眼泪拭去。
李主任笑了：“光远同志，你什么时候来上班？最好快一点，经委现在工作很忙……"
“可我现在的组织关系还在轻工局……"
赵市长对李主任说：“回头你给孟局长打个电话，转过去就是了。"
晚饭后，孟启虞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
“喂……李主任啊……哦……是……是……我明白，是赵市长的意见……没问题……我怎么会想不通？李主任放心，我是快退的人了……是……好，再见。"
孟启虞放下电话，神思飞走了，发着呆。
卫荷走过来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孟启虞这才回过神来：“任命厉光远当了市经委副主任了。我这个庙还是太小啊。我原来觉得提拔他当轻工局副局长，将来接我的班，已经是很抬举他了，没想到……"
卫荷一笑：“厉光远把一个大企业搞垮了，居然升了官！"
孟启虞说：“你哪知道其中的缘故！"
“怎么，难道赵市长跟厉光远之间还有猫腻吗？"
“有什么猫腻！正是因为没有猫腻，这样的结局才令人费解……"
卫荷道：“当初不是赵市长叫厉光远兼并的激浪么，结果一败涂地。现在把厉光远提到经委当副主任，是不是赵市长对他的补偿？"
孟启虞不满地说：“你不要胡说！"
“我才没胡说呢。可依我看，即便厉光远不兼并激浪，东海也会让他搞垮。好好的一个企业，要是当初让凌敏去领导，绝不会搞成那么个烂摊子。"
“你说这种话有什么根据？"
卫荷一笑：“你想想，厉光远兼并激浪，一个亿的债务就把他压垮了。而现在凌敏兼并东海，背的是三亿多的债。人家一分钱不投入，只派去三个干部，就要把企业盘活。这么一比较，两个人的水平差距太大了，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以凌敏的一贯作风，不考虑成熟绝不会轻举妄动的。所以呀，他这次兼并东海准成！"
孟启虞说：“看你分析得头头是道，干脆去市委组织部，负责考查干部算了！说实话，我现在担心的是，咱们那个女婿究竟行不行？他就带去了两个人，东海那么大个企业……"
卫荷道：“你甭担心，汪涛要是不行，凌敏能派他去？"
孟启虞笑着：“我看哪，你成了凌敏的追星族了。"
汪涛到东海上任后的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去仓库查看积压产品和退货。这天，他和财务主管小卢在洪守礼陪同下，第一次来到仓库，积压产品和退货堆积如山的景象令他震惊。他问小卢：
“小卢，这个月亏损多少？"
“账面上是二百一十七万。实际上窟窿比这大得多！"
汪涛紧皱着眉头，又问：“库里积压的成品有多少？"
“账面上是六万台，实际是十二万台。还有两万多台货发出去了，钱没收回来。"
汪涛转头问洪守礼：“发出去的货，卖了多少？还有多少没卖？"
洪守礼摇摇头，仓库的账是一笔糊涂账，不仅他不清楚，就连供销科长也未必明白。
汪涛生气了：“你这个副厂长是怎么当的？"
外面下着雨。供销科里，十几位销售员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一边看着报纸喝着茶，一边聊天。
一位销售员道：“现在把人卡得太厉害了，昨天我去车间，看见工人紧张得上厕所都得跑步。"
另一位销售员道：“搞得跟‘文化大革命’一样，简直是红色恐怖。"
忽然，汪涛与洪守礼淋着雨跑进来。销售员们相互看看，立即都沉默下来。
洪守礼叫道：“开会！开会!"销售员们纷纷起身，拖拉着椅子，准备开会。
汪涛看看：“人都齐了吗？"没有人吱声。
洪守礼又问：“于科长，人齐了吗？"
供销科长于青山转着身子看了看：“齐了。"
汪涛开门见山：“现在，销售情况很不好。我们必须派人去各销售点调查，卖出去多少、库存多少、退货多少、为什么退货，都得搞清楚。"
一位销售员道：“为什么退货？这还用调查，质量不过关呗。"
另一位销售员说：“人家已经不信咱了。"
汪涛说：“原因要查得具体、准确，质量哪里不过关、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都要查清楚。大家马上到各人负责的销售点上去，摸一下底，把卖不出去的货全部拉回来。能修的修，不能修的换，反正不能叫客户吃亏。你们就对客户说，我们现在归海尔集团了，以后保证产品质量，保证最好的售后服务。"
销售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他们的科长。
于科长道：“看我干什么？"
洪守礼敷衍着：“好吧，对汪总的指示，我们一定好好研究。"
汪涛死盯着不放：“还研究什么？"
于科长愣了良久，语气硬起来：“总不能现在就走吧？"
汪涛不示弱：“海尔的作风是什么？‘迅速反应，马上行动'，现在就走，马上走。"
于科长指着屋外：“现在外头下着雨呢。"
“下雨有什么关系？下刀子也得走。"汪涛拿出了他的狠劲。
于科长不语了。
汪涛说：“在海尔当干部，必须做到两条，一是少拿，二是多干。你要是不会干，我可以教你干。你要是不想干，我就找别人干。在座的各位，谁愿意竞聘供销科长？"
销售员们都不说话。
汪涛说：“好，那我来教你怎么干。"他站在销售地图前，点着地图上的销售点开始部署。
“北京谁负责？"
一位销售员懒洋洋地举起了手：“我。"
汪涛说：“你马上动身。"
那销售员看看洪守礼，又看看于科长，好像要等他们指示。
汪涛指着另一位销售员：“你管哪儿？"
“河南。"
“你呢？"
“广州。"
“你。"
“湖北。"
汪涛说：“你们马上出发。"
大家都愣着不动，不知该怎么办。
汪涛发了火：“你们是怎么啦？都不想干了？企业欠着银行三个亿的债，内部的账上还有好多窟窿没盘点清，你们这些干销售的就不着急？！"
大家更傻了。
洪守礼不想这么僵持下去，把语气放软了说：“汪总，我们不是不听招呼，我们总得准备一下吧。等天晴了我们马上就出发。如果现在动身，恐怕连火车票也买不着。"
汪涛毫不相让：“如果这雨十天八天停不下来呢？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扎脖子？现在就走，买不着硬卧买硬座，买不着硬座就站着去！"
屋里沉默了良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忽然，一个销售员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抽屉锁上，冒雨跑了出去。接着，又有一位销售员跟了出去。然后，销售员们一个个纷纷跑了出去。一会工夫，屋里只剩下汪涛、洪守礼和于科长三个人了。
洪守礼看着空空的供销科，失神无语。
汪涛对于科长说：“于科长，你每隔几个小时打一个电话，督促他们。"
于科长忙回答：“好，好。"
汪涛指着销售地图：“这个点，分管东北点的人呢？"
于科长回答：“请病假了。"
“什么时候来上班？"
“不知道。"
汪涛指着于科长说：“那你去，去东北。"
于科长又一愣：“家里总不能不留人吧？我得在这里指挥他们……"
汪涛问：“厂里给你配手机是干什么的？"
于科长愣了一会儿，一咬牙跑出门去。
汪涛看看洪守礼。
洪守礼惭愧地躲开他的视线。
一转眼秋天来了，东海厂在汪涛的领导下，局面有了巨大改观。不到三个月，就扭转了亏损局面。这天，他被召到集团总部。
他走进凌敏办公室里，见向华也在。凌敏让汪涛坐下，对他说道：“你干得不错！下一阶段，你的目标就是怎么赢利了。"说着把一份材料交给汪涛，“你看，这是一份洗衣机市场调查报告，最新的。"
汪涛翻看着调查报告。
凌敏等他看完，问：“你有什么想法？"
汪涛道：“很清楚，我们的产品太单一了。现在生产的两款洗衣机，是东海在十年前引进的，早就跟不上市场的需求了，必须开发新产品。"
凌敏道：“对。如果不在产品开发上搞创新，你两年不可能还清三个亿的债务。昨天，郝经理，就是原来大岛村那个村长郝仁，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咱们的洗衣机不好用。我问他怎么不好用，他说，大岛村的农民办了薯片加工厂，用咱们的洗衣机洗红薯，泥沙把下水管全堵了。你回去跟技术人员商量一下，能不能开发一种洗红薯的洗衣机？"
汪涛笑了：“洗红薯的洗衣机？这……这些农民也太……"
凌敏严肃地说：“你不要觉得可笑，农民既然有这个需求，我们就应该去满足。别忘了你刷在烟囱上的那几个字。"他顺手拿起一本东海洗衣机厂的宣传画册，翻开放在汪涛面前。
画册中的一张照片，高耸的烟囱上写着“绝不对市场说不"几个大字。
凌敏道：“美国的管理大师德鲁克有一句话：‘好的公司满足需求，伟大的公司创造市场。'
而满足了一份用户的个性化需求，就是创造了一个新的市场。市场就像一块大蛋糕，我们与其跟别人挤在一起去抢份额，不如自己做一个新的，也许这个蛋糕不大，可它是我们自己的。"
在凌敏与汪涛谈话时，向华一直在旁边听着。这会儿她补充了几句：“凌总的意思你明白了？就是叫你创新，要开辟新路子，不要跟着别人的脚后跟跑。我再给你出个点子，前几天我去上海出差，回家住了一晚上，我那个侄女就抱怨她家的洗衣机费水费电，说夏天爱出汗，每天都有一两件衣服要洗，可开一次洗衣机划不来，只好攒几天一块洗，衣服都捂臭了。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开发一种小型的洗衣机，每次能洗两三件衣服的，在上海准有市场。都说夏天是洗衣机的销售淡季，我就纳闷，夏天是换洗衣服最勤的时候，洗衣机怎么会卖不动呢？关键是我们没造出市场需要的东西。"
凌敏说：“向总这个建议很好。我看不是顾客夏天不需要洗衣机，而是我们卖的洗衣机不适合他的需要。看来，只有淡季的思想，没有淡季的市场。只要做出顾客需要的产品，淡季就会变成不淡了。你们说对不对？"
向华点头称是。
汪涛高兴地站起来：“我马上组织人开发！"
汪涛一回到东海厂，就拉上洪守礼来到技术科，召集技术人员开会。
五六个中年以上的技术人员坐在各自办公桌前，显得循规蹈矩，暮气沉沉。
“开发新产品当然很必要，但这是一项系统工程，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是快的，发达国家开发一个新产品，起码也得要两年。德国、日本、韩国都是这样。"
“汪总说的那两个开发项目，我觉得不现实。洗衣机是用来洗红薯的吗？简直是愚昧！我看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那句话太对了：‘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现在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教会他们如何使用洗衣机！"
在座的技术人员都笑起来。
“现在一般家庭都是买一个洗衣机，大件小件攒在一块儿洗，哪有专门为洗双袜子、洗件衬衣单买一个小洗衣机的？花钱不说，家里住的都不宽敞，买了有地方放吗？"
汪涛听着技术员们的话，脸色阴沉下来。
技术科的会不欢而散，汪涛没有达到目的。他与洪守礼从技术科出来的时候，脸色阴沉。
洪守礼见他不高兴，安慰道：“汪总，和你工作了一阵子，我也了解你了，知道你着急发火，都是为了帮助我们把工作搞好。开发新产品的确很必要，否则东海厂不可能实现赢利的目标。可这些懂技术的人都不配合，我们也无能为力呀！"
汪涛突然问：“我们厂有没有招来的大学生？"
洪守礼道：“大学生？有啊，学机械工程的、学自动化的，都有……"
汪涛说：“把他们调动起来。"
洪守礼一听笑了：“没用。什么大学生，下车间三个月，还不是跟普通工人一样！"
汪涛诧异地瞪着他。
洪守礼道：“我说的是实话，他们完全没有实际经验，能把几百万开发费交给他们？"
汪涛说：“赛马呀！通过赛马选拔人才。"
洪守礼不明白：“赛马？"
汪涛问：“‘伯乐相马'，知道不知道？"
洪守礼点点头。
汪涛道：“我们凌总说，‘伯乐相马'是中国封建的人治观念。照那么做，一是被相的人才太被动，得等着伯乐出现；二是不保险，万一伯乐看走了眼，人才不是被埋没了？这等于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所以，凌总把相马改成了赛马，创造了一个赛马机制，把集团的每个工位，每个项目，都当做赛场，把比赛的标准公开，每一个员工都有资格进场平等竞赛。能不能跑在前面，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洪守礼饶有兴味地问：“那……咱们怎么个赛法？"
“成立技术开发部，出题目，把对新产品的要求、标准提出来，让应聘者交答卷。"
洪守礼想了想：“试试吧。"
办公楼前的公告栏上出现了一大条横幅标牌：“人人是人才，赛马不相马。"
厂部干部小张将一张“空岗竞聘公告"贴在了那条大标牌下面，很快聚集了十几个职工围看，一个工人大声念起来：
“……本厂拟成立技术开发部，急需开发新产品的技术人员。凡是有相关技术专业基础和创新实干精神者，均可参加竞聘。我们将为每一位员工创造发挥才能的机会和公开、公平的竞争环境。有意者请到人事科报名。"
一位技术员问：“成立技术开发部，那，咱们的技术科呢？"
小张回答：“撤了。"
另一技术员不满地说：“怎么，说撤就撤了？上级同意吗？"
小张回答：“不需要上级批准，厂里可以自己决定。"
“那我们这些技术科的人呢？"
“愿意去技术开放部的，就参加竞聘呀！"
“要是不愿意呢？"
“那还不简单，回家呗！"
技术员们一听都愣了，不是把眼瞪得老大，就是把嘴张得老大。
田益明正在职工食堂吃着午饭，两个青年工人凑到了他桌边坐了下来，显得非常兴奋。
“田大哥，你有出头之日啦！"
田益明抬起头来：“说什么呢你们……什么出头之日？"
“厂里要成立技术开发部了，你可以去竞聘技术员啦！"
田益明狐疑地看着他们。
“怎么，你不知道？走，跟我们走。"
两人一起推着田益明，来到公告栏前。
一人道：“你看，不骗你吧?"
田益明仔细看着“空岗竞聘公告"，眼睛渐渐亮起来。他走上前去，旁若无人地把竞聘公
告小心揭下来。
边上一名工人过来拦阻：“你这是干什么？竞聘公告是给大家看的，你怎么能揭下来呢？"
田益明也不回话，推开他的手，把榜塞到口袋里，径自走去。
田益明回到宿舍，抱起画夹，和两个青工来到汪涛办公室门外。
其中一人拉了一把田益明说：“哎，咱们还是先上人事科吧。公告上不是写着上人事科报名吗？"
田益明没理他们，敲响了汪涛办公室的门。
“进来。"里面传出汪涛的声音。
田益明抱着画夹走进了汪涛的办公室，两青工也跟了进来。
汪涛一看来人是他进厂那天打架的小伙子，有些意外：“你找我？"
田益明道：“我要参加竞聘。"
“竞聘上人事科。"汪涛说完，继续办起他手头的事。
田益明从口袋里掏出竞聘公告：“我竞聘技术开发部部长。"
俩青年工人在一旁吃惊地瞪大眼睛：“啊？你要当部长？"
田益明说：“部长怎么了，不是人当的？"
汪涛起身走到田益明面前，把竞聘公告接过来看看，他有点欣赏田益明的性格，便说：“你揭下这个榜，别人怎么办？人家也要来竞聘哪！"
“我是最合适的。"
汪涛问：“你现在在车间当工人？"
田益明点点头。
汪涛问：“厂里不是有技术科吗？为什么叫你当工人了？"
一位青工抢道：“因为他是个刺儿头呗！"
另一位青工补了一句：“他老给厂领导提意见，后来跟厉总吵了一架，就被下放到我们车间了。"
汪涛又问：“你凭什么竞聘技术开发部部长？"
田益明把带来的画夹打开，里头有一堆设计图纸，都是各种新型洗衣机。
“就凭这些。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搞设计，这是我设计的几种新型洗衣机。"
汪涛翻看着设计图，脸上显得高兴起来：“你的这些设计倒是挺有新意。给别人看过吗？
"
一位青工插话道：“他给过厉总，厉总笑话他异想天开。为这个他还跟厉总吵了一架。"
汪涛说：“好吧，这些图纸留下，我看看。这次竞聘，有两个必考题，实际上是两个市场急需的设计项目，一个是专为农民洗红薯的洗衣机，一个是夏天用的小型洗衣机，两公斤以内的。怎么样，你能不能搞出设计图来？速度要快！"
田益明想都没想，就说：“没问题！两天以后交给你。"
三天以后，汪涛在海尔工业园通往中央研究院的路上碰到了凌敏和向华。
“凌总，向总，我正要去总部大楼找你们呢。"
凌敏问：“什么事？"
“昨天送的那两款洗衣机设计草图，你们看了行不行?"
向华高兴地说：“不错！那个小洗衣机的设计构思很巧妙，外观也很漂亮，设计理念已经赶上发达国家的水平了。"
凌敏说：“洗红薯的洗衣机设计得也很好，不但新颖，而且实用，既能洗红薯，也能洗衣裳。这两款设计的模具打算什么时候开发？"
汪涛说：“我正为这事犯难呢。这两款设计是不错，可是，设计这东西的人，在厂里的口碑不太好……"
向华问：“他叫什么名字？"
“田益明，就是前几个月跟马成打架的那个人……"
凌敏道：“那件事不是已经处理了吗？他还有其他什么问题？"
汪涛说：“大家都叫他刺儿头，好像谁都看不上，爱顶撞领导，作风懒散，好讲哥们儿义气……其他倒没发现什么。"
凌敏笑着问：“没罢过工吧？"
汪涛刚要回答，忽然意识到凌敏是在暗指自己，于是一笑，摇了摇头。
向华也笑了：“那比你当初的表现还好点呢！"
三个人都笑了。
汪涛跟着凌敏、向华向中央研究院门口走去。
凌敏边走边说：“我就欣赏马拉多纳，你说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他能把世界杯捧回去了。有人批评他打记者，可这些人就不想想，那些记者有多讨厌，二十四小时追踪，谁受得了！好马没有不尥蹶子的。尤其是年轻人，有点个性怕什么？那些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听话倒听话，但多半都是庸材！"
向华也感慨道：“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企业，如果起用庸材，压制个性，那肯定没希望。"
凌敏道：“我是从工人、班长、车间主任这么一步步干过来的，算起来，被人管理的时间要比管理别人的时间长，所以特别能理解被管理者的心情。他们最需要什么？很简单，就是要个公平——我的长处你不要抹杀，我的成绩你要给予承认。‘兵随将转，无不可用之材'。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可以不知道下属的短处，但不可以不知道下属的长处。要善于用人之长，努力给他们创造发挥才能的条件。"
汪涛道：“你们的意思是，田益明可以用？"
凌敏道：“反正我敢用你，至于你敢不敢用他，由你自己定。"
汪涛高兴地笑了：“好！我马上给他投资，让他搞模具开发。"
汪涛说着，转身要走，又被凌敏叫住。
“哎，先别走。最近我在琢磨分配的事儿，创业初期因为穷，我们提倡员工无私奉献。现在企业发展了，分配机制也应该变一下，不然会影响员工的积极性。分配不合理，企业也会失去持续发展的动力。但是，现有的分配机制怎么改变才算是公平的呢？我琢磨来琢磨去，想起一个叫亚当斯的西方经济学家两百年前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市场是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经济的发展进程。这些年，我们在生产和销售上做出了成绩，就是因为我们尊重了市场规律。现在，我们在分配上也得抓住市场这只无形的手，把每个人的收入和市场挂起钩来，逐步建立起一个以市场效果为标准的分配机制，拿多拿少，由市场说了算。汪涛，你回去考虑一下，能不能在模具开发项目上，先搞一个分配机制改革的试验？"
汪涛回到东海洗衣机厂，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他就到职工集体宿舍去找田益明。这是一间库房改成的住所，三合板钉的窗户上糊着旧报纸，十几张上下床，床与床之间绷起的绳子上搭满了毛巾和衣服，屋里显得零乱而昏暗，大白天还开着电灯。
田益明正坐在一张旧木桌前写写画画，见汪涛来了，忙把他让到自己床边。汪涛对田益明道：“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把这两款洗衣机的模具做出来，怎么样？"
田益明问：“投资多少钱？"
“实报实销，但不能浪费。"
田益明想了想，说：“我需要几个助手。"
汪涛说：“可以，一切由你安排。"
两个青年工人在一旁叫道：“有我，算我一个！"
田益明答应道：“好，咱哥儿几个一块干。"又转对汪涛说，“我只要两个月。"
汪涛高兴地伸出一只手：“君子一言……"
田益明握住他的手：“驷马难追！"
汪涛欣喜地看着田益明：“对你们设计的新产品，搞联效计酬，实行项目工资。产品投产以后，按市场的回报率，乘一个系数，就是你们的收入。市场越好，你们的收入就越多。怎么样？"
田益明的嘴大大地咧开，呵呵笑了：“早该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