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开市伊始,深沪股市挟去年底之余威,继续放量大涨,上百只股票连续三个交易日都以涨停或接近涨停报收。B城控股也幸运的成了其中的一只。用陈应的话说,就是可以弹冠相庆了。
按我们建仓的实际成本算来,以目前的价格计,帐面获利已一倍有余。离我们的预期目标已经相差不多。是按预定计划到期获利了结,还是调整目标,乘势而上,再战江湖?这个时候,几方主要的投资者集中在一起,开了一个总结性的会议。出席这个会议的是,周敏、万华、陈应和我四个人。
陈应和周敏主张再接再励,将原定的计划进行调整,追求更高的获利目标。他们的理由是,从大盘来看,此轮行情发动自今才半年多时间,现在正在向纵深发展,若此时获利了结,放弃后半段的行情,显得过于保守,不是大将风度。从个股来看,我们投资B城控股的进展一直是很顺利的,上市公司的配合也很好,还大有潜力可挖。而且,和P大合作的这个热点题材挖掘得还不够深入,因为现在毕竟还处于合作研究阶段,随着合作进行到投资生产阶段,这一题材在市场上的号召力将越来越大,不排除会有脱胎换骨的改变。市场上有现成的成功的例子:凡是和P大以及与其门当户对的T大有实质性合作的上市公司,不论合作项目的成败,其市场形象就是高科技中的高科技,其股价无一例外地都鸡犬升天。这个东风要是不借就是太可惜了。
万华的观点则体现出他一贯做实业的谨慎作风。他认为,股价已经翻了一番,赢利已经非常可观了,他本人对此轮投资的效益是非常满意的。再往上走,风险肯定会加大。因此,他主张见好就收,落袋为安。但是,他又说,他对证券市场的认识毕竟不是十分专业,若我们一致认为有充分的把握,他也并非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立场,但我们要有翔实的资料来论证,不能存侥幸的心态。比如和P大的合作,在合作研究的成果出来之前,毕竟还谈不到下一步更实质性的内容,那么,这个寄予厚望的热点题材,其市场效果就会打折扣。
我则同意调整预期目标到更高的水平,但也赞同万华的不打无准备之战的观点。此项投资,我们可以说是做到了天时地利人和,这个时候获利了结,的确是资源的浪费。但是,当行情向纵深发展时,风险不能不考虑。但如果我们能如万华所希望的那样,每走一步都有扎实的基础,那我们是能够将风险降低到可控的水平的。
最后,三方都同意:巩固战果,乘胜追击。进一步和B城控股充分协调,做好基本面这篇文章。为满足对资金需求的进一步增加,按最初的约定,以现有的证券资产为基础,在市场上融入资金。
我对1996、1997年深沪股市的两次暴跌记忆犹新。股价低了会上去,高了会下来,这本是自然的法则,但中国股市的固有缺陷,使得这一法则的表现形式成为暴涨暴跌。而暴跌的直接导火索往往是来自于政策的调控。
1996年12月16日,面对牛了将近一年的股市,《人民日报》在头版发表了充满感情色彩的特约评论员文章《正确认识当前股票市场》,重申了“赚钱自得,损失自担”的朴素真理,其义正辞严,语重心长,令人想起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年代。在谈到1929年美国股市大涨时,该评论员文章说:“连出租车司机和街头檫皮鞋的都加入了股民大军。”字里行间对无产阶级透出的是一种歧视的心态。这样的语言出现在社会主义国家的党报上是很不得体也很不严肃的。此文一出,深沪股市应声而倒,大盘几乎连续三天跌停。
1997年开始,深沪股市在遭受重创后小步攀升,在不知不觉间慢慢超越了1996年的市场高点。此时,政府部门连连推出一系列给市场降温的举措,共有十二种之多,时人戏称“十二道金牌”。然而,每一道金牌的推出,市场均以利空出尽视之,金牌出尽,深沪股市也站在了本轮行情的最高点。这时,管理层祭出了杀手锏,立马公布1997年新股发行额度为200亿元,此举一出,深沪股市马上中锏落马,进入新一轮的大调整。要知道,1996年的新股发行额度才是150亿元,而将1997年的额度定为200亿元,如此大量的新股如果真的蜂拥而上,以当时的市场规模,不把中国股市压跨才怪。后来,当整个市场一蹶不振,又有政策出台,说1997年的额度虽是一次下达,但可以跨年度使用,按中学哲学的语言,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螺旋式前进吧。
而此轮从1999年5月19日开始的行情,又有《人民日报》的特约评论员文章来定调,只是调子和1996年的那次完全相反,这从标题上就可以看出来:《坚定信心,规范发展》。该文将这轮上涨定性为恢复性的上涨,要求大家珍惜证券市场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还有一些专家学者敲边鼓,大赞财富效应可以扩大内需:股市涨了,买了股票的老百姓手上的财富就增加了,这样他们就会增加消费,增加消费自然就扩大了内需。而扩大内需是当时的中央政府应对亚洲金融危机的工作重心所在。
数年之间,城头旗帜变幻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更让人心有余悸。任何人都不可能对到目前为止的政策面有一个相对稳定的预期,这一不可控的风险才是最让人不踏实的。
按照我们已经明确下来的操作方针,势必要大量举债,将来融进的资金将会有数亿之多。高位加仓,本身市场风险就极大。再考虑到政策上的风险,一旦市场反转,那真是哭都来不及。如此重仓,将来谁来为你接盘呢?
既不愿放弃将要到手的巨额利润,又要将风险减低到最小的可控的程度,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好走:让整个上市公司脱胎换骨。如果它本身就值市场给它所定的价钱,那我们所面临的风险也就是可控的了。
最短时间内脱胎换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资产重组。具体地说,就是由一家有实力的公司收购B城控股的控股权,在此基础上,向其注入优质资产。若进展顺利,则B城控股在一夜之间,便可以乌鸦变凤凰了。
这一重任当仁不让地落在我的头上。我因为工作关系,在这一业务领域累积了不少潜在的客户。这些客户绝大多数是民营企业。多年以来,中国的金融资源基本是向国有领域分配的,民营企业可能取得的金融资源实在是可怜。这样,对许多效益良好且急于扩张的民营企业来讲,取得一个上市的地位对它们就具有相当的诱惑力。直接上市的可能性不大,它们的目光自然就转到了二级市场。所以,每家证券公司都有这样的客户委托它们代为搜寻合适的收购对象。
这样,推动B城控股的资产重组,就成为我的重点工作内容。这一工作的艰难之处,不在买家,而在卖家。大股东易主,必然涉及到人事和利益的重新安排,这中间的复杂性,不仅仅是一笔股权交易那么简单。
我必须全身心的投入到我们自己的项目中去。我辞去了证券公司的工作,B市成了我主要的工作地点。
证券市场经过年初的一轮火爆之后,进入了一轮相对沉寂的时期,股指进入横盘阶段。综合各种情况,这更象是蓄势。在经历了一轮上涨之后,这个过程是必须的。只有在新的平台上经过充分换手,才能清洗浮筹,夯实基础,为下一轮的冲刺扫清障碍。各路人马也正好借机休整,补充粮草——也就是作好资金上的准备。
我们自然也不例外。为了一个更高的目标,我们也需要在现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增加持仓,目前的这种平衡市,正是增加仓位的良机。资金从哪里来?当然是从市场上融进。
在中国,证券公司是禁止向客户提供融资服务的。这样,在证券公司的周围,就活跃着一大批资金掮客。这些人掌握着一些相对稳定的资金来源,向资金的需求方提供巨额资金,填补了市场的空缺。他们提供资金的起点一般在千万以上,千万以下的基本不予考虑。市场上大资金的需求方,一般都免不了要和这批人打交道。
这样,以这些资金掮客为中心,围绕着证券市场,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民间资金借贷市场。这个市场的利率水平和银行的借贷利率是分割的,前者要比后者高许多。这是因为,中国的银行资金是禁止进入资本市场的,在形式上,两个市场并不连通,所以,这个民间资金借贷市场的利率长期居高不下。
但是实际上,这个市场的资金来源最终主要还是来自于银行。只不过经历了许多中间环节,使得进入这个市场的资金看起来象是资金提供方的自有闲散资金,而非是银行贷款。这也是民间资金借贷高利率的主要原因。
巨大的利差引诱着大量企业和银行介于到这一资金市场中。有很多企业,左手从银行借进低利率的资金,右手在这个市场上高利借出,转手之间,获利丰厚,且毫不费劲。有了巨额的需求,又有大量的供给,这个市场一直处于活跃的状态。
民间资金借贷的利率,主要受两方面的影响。一个是政策,一个是证券市场。证券市场向好,对资金的需求增加,利率就会上升;否则,利率就会下降。政策的影响也很直接。一旦政府觉得银行资金流入股市的情况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就会来一次大清理,责令各大银行自查或者直接组织清查,逼迫那些资金退出股市,这样,利率就会上升;假如政策不那么严厉,利率就会趋降。从资金面来讲,中国证券市场的每一轮行情都与银行资金流入股市密切相连。
资金掮客们的资金来源五花八门,但主要还是来自于国营企业,追根溯源,还是来自于银行系统,包括信用社这样的机构。在中国,只有国营企业才能相对容易地从金融机构取得贷款。一个资金掮客一般都和数个这样的企业建立了相对稳定的合作关系,帮它们的资金找下家,也就是融出去。由于巨额利差的驱使,这些企业自然也乐于此道。
那么,如何控制借贷的风险呢?这就需要证券公司的协作了。这种借款都是以借入方所持有的证券市值为担保,按双方商定的比例进行融资。同时制定一个止损点,声明当股价跌到某一个临界点时,借出资金的一方有权对股票进行平仓,以保全自身的利益。正常情况下,这种风险并不大,但是一旦股市暴跌的情况出现,借入资金的一方固然可能血本无归,而借出的一方也可能难以完壁归赵。在这样的借贷关系中,证券公司的角色,是充当双方的监管人,保证双方谁都不可能随意调走股票或资金,同时密切关注帐户市值的变化,必要时通知资金方及时平仓。
掮客的收入来自哪里呢?当然也来自利差。这个民间资金市场的利率水平是协商出来的,上落之间也有一定的弹性,这一弹性就成为资金掮客的利之所在。举例来说,假如掮客做成一单2000万元的资金借贷业务,而他的好处费是一个百分点,那就是20万。所以,对于有门路的掮客来讲,一年做几单资金业务,日子就过得很滋润了。当然,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来的事情。业务比较活跃的资金掮客,每年轻轻松松赚个几百万是很正常的事。而且由于这些人的主要客户都是市场上的主力投资者,近水楼台先得月,因而他们在二级市场上获利的几率也比一般人高得多。
邓以贵就是一个颇有能量的资金掮客。
第一次和邓以贵见面,是一个圈内的朋友介绍的。我则以一个资金需求者的身份出现。朋友向邓以贵介绍说,我们需要的资金量以亿计,让他抽个时间见面谈一谈。面对这么大的客户,邓以贵自然不会怠慢,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会谈。
会谈的地点在一间清雅的茶室。那是我平常谈事情喜欢去的地方。里面的包间设计得古色古香,纯粹的古典中式风格。我尤其欣赏墙上挂的书法,颇有黄庭坚的风骨,对着它细细揣摩,可以收养神之功效。
包间里摆放有全套的茶具,有一个服务小姐负责现烧现沏。不过那一套程序复杂,我从来没有完全弄明白过。怎么闻茶香,怎么品茶味,一切按服务小姐的吩咐照办。
我先到茶室,坐下来养了一会神后,朋友才和邓以贵进来。邓以贵平头,身材不高,但双眼很有神,给人以精明强干的印象。
不等朋友介绍,邓以贵抢先说道:“郭先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这自然是客套的表示。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很善于在场面上混的人。我说:“不客气,我也刚来。”
朋友就说:“看来生意做得成了。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双方就提前来了。都很有诚意啊。”三个人都笑了。
我说:“来来,一起来品品这里的特色茶。”按着服务小姐的指点,伴着作为背景音乐的古筝曲,我们细细品了一阵。
一轮下来,该谈正事了。我示意服务小姐离开,告诉她有事会叫她来。
朋友先开口:“基本的情况我都事先分别介绍过了。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们就直接谈吧。”
我说:“现在行情不错,我们想扩大一点投资规模。今天请邓先生来,是想看看我们双方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邓以贵接口道:“郭先生是做大项目的,在资金需求上也是大手笔,我们尽力协作,相信一定会合作愉快。”
这种事情最忌讳交浅言深,不能让人家把自己的底牌看得太透。但架势也要拿足。我说:“哪里有什么大项目,大手笔。托朋友关照,跟跟风而已。资金需求的总量不会太小,但眼前有个三五千万也足够了。下一步什么时候需要,我们再具体谈。”这种类型的融资,是不可能集中在一个资金方身上的,一方面是出于保密的考虑,另一方面也防范资金抽回的风险。
邓以贵当然懂这个。他也很明白一次开口要三五千万的客户怎么会是跟风呢?最起码也是锁仓,和市场主力的关系一定非常密切。这样一来,条款上就很好谈了。
最后我们约定:我方以市值5000万的筹码为抵押,向对方融资5000万资金。对利率和止损点都作了明确的规定。我要求这部分资金指定在A省B城使用,具体的营业部由双方共同确定。
同时我也承诺,一旦有新的资金需求,优先考虑邓以贵这边。但邓以贵要尽量确保资金来源的分散性和使用的连续性。
这些邓以贵满口答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朋友早就关照过,邓以贵的父亲是外省一家大银行的头,他在这方面的门道自然很广。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在,恐怕他也做不来这门生意。
协议达成,皆大欢喜。请回服务小姐,继续品茗。
同为资深的市场中人,话题自然也离不开这几年的风风雨雨。
邓以贵恭维我说:“郭先生人缘好,有福气,这一波跟下来,只要见好就收,顶得上我们干好几年了。”
“哪里哪里,分寸把握不好,老本都会陪光。还是你老兄的生意稳妥。”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倒是,平仓的事我见过不少,听得更多。所以这个度非常重要。有钱赚就好,不必要冒险去挣那最后一分。”
“多谢邓先生的金玉良言。”我以茶带酒,向邓以贵举杯。
邓以贵点头致谢,喝上一口茶,继续说道:“我这一行的风险比你们是小些,但也几次差点踩上地雷。”
他讲了一件发生在此轮行情发动前的事情。当时也是朋友介绍,邓以贵借了1000万给一个客户,客户以其市值1000万元的股票作为担保。后来,由于所投资的上市公司出了问题,股票一路下跌。到止损点时,邓以贵要去平仓,客户托朋友苦苦要求宽限几日。邓以贵考虑到朋友的面子,而且资金量也不是太大,自己的风险还是有把握控制的,就答应了客户的要求。可是天不遂人愿,股价连续下跌。等到邓以贵不得不强制平仓时,为时已晚,客户还本付息后,帐上只剩下几十万元。整个平仓过程,客户一直脸色发白,精神快要接近崩溃。邓以贵自己也冷汗直冒,因为当时成交清淡,有可能平仓都平不掉。虽然最后他自己是有惊无险,但客户是很难翻身了。从千万级的富人一下变成了散户,后来只好找了个公司去上班了。
邓以贵得出结论说:融资操作,审时度势非常重要。在判断市场的走势时,千万不能一相情愿,以感情代替理智。象刚才讲的客户,如能及时平仓,还能剩下两三百万资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拖延的结果,是把这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
我想邓以贵讲这个故事是有深意的。我们的合作一旦开始,大家便休戚相关。所以对于风险的关注,一定要特别慎重。
讲到这里,邓以贵又说:“还有另一类的风险,是你们想也想不到的。”这一下吊起了我们的胃口,马上催他快讲。
那件事发生在一次银根紧缩时期。当时,银行严查资金流入股市,邓以贵的传统资金来源一下子断了。而民间借贷的利率因为银根紧缩又上涨了许多。所有的资金掮客都使出浑身解数去寻找新的资金来源。可以说,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搞到钱,就等于有了利润,因为整个市场的资金供给减少,不愁没人来要。
由于邓以贵的工作性质,交游面一向很广,有很多点头之交,彼此之间也不是太了解。一天,有个见过一面的人给他打电话,说一家公司有闲置资金,看到现在市场利率比较吸引人,想通过他借出去。好事上门,邓以贵自然笑脸相迎。于是双方约好时间,商谈细节。地点就定在邓以贵的办公室。
第一次见面,对方来了两个人,自称属于一间合资公司,年纪大一点的是财务经理,年轻的是会计。咋看起来,倒也是正经办事之人,不象是混吃混喝之辈。财务经理告诉邓以贵,他们公司这几年效益不错,积累了一笔闲置资金,长期放在帐上,而现在银行利率很低,十分不划算。加上公司是专注于实业的,对证券市场又不是很懂,也不敢贸然投资。听朋友介绍,现在资金市场利率非常诱人,比银行利息高出很多,借款出去还有抵押,可以说风险也很小。因此公司领导指示他们出来摸摸底,要是条件合适,可以考虑在市场上借出一部分资金。
邓以贵便将市场惯例讲给那两个人听,那两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显得很诚恳。听完以后,他们表示明白了,按照领导的意思,应该问题不大,回去汇报一下后,再和邓以贵联系。
此后,这两个人显得很职业,也很慎重。第二天,那个财务经理就给邓以贵打电话,说领导原则上同意了,可以做。但因为是第一次,要十分慎重,所以要先拟一份比较严谨的合作协议。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邓以贵立即照办,传真了一份一直沿用的标准合同过去。
对方还真是敬业。在此后的一个多星期里,又两次和邓以贵见面洽谈,对他传真过去的标准合同提了一些修改意见。改动之后的合同,显得更严谨、更完备,这下子,邓以贵以为好事大吉了。而且,邓以贵对两个人的印象也特别好,每次见面,都是在办公室,而且只谈工作,不说闲话,显得工作效率极高。
问题就出在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上午,财务经理打电话告诉邓以贵,领导对修改过的协议十分满意,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马上就可以操作。同时又说,近一段时间大家为这件事情都跑得比较辛苦,现在大功告成,理应庆祝一下,想请邓以贵中午一起吃顿饭,他们公司管财务的副总经理也会参加。
邓以贵没有丝毫的疑心,欣然前往。当时还想到,认识一个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也许对自己以后的业务会很有帮助。
吃饭的地点定在一家娱乐城。这家娱乐城邓以贵以前也来过,在一幢大楼里占了三层楼面,晚上生意非常火爆,白天则显清淡。财务经理定的包间在娱乐城的最上一层,邓以贵在去包间的路上发现,最上一层最冷清,偌大的楼面,好象没几个房间有人。
进门之后,邓以贵发现里面的人数超出他的估计。他本来以为对方只有三人:副总、财务经理和会计,但一下子却来了六个。财务经理告诉他,副总经理在开会,一会就过来。另外几人都是公司各部门的同事。
按常规,谈这样的业务,不大可能来这么多不相干的人。但当时,邓以贵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往深里想。毕竟该谈的已经谈过了,现在只是礼节性的庆祝庆祝而已。
因为领导还没有来,大家坐在那里也很无聊。财务经理便提议大家打牌,为增加趣味,最好带点彩。小小输赢无伤大雅,包括邓以贵在内,很快凑齐四人,开始玩起来。
玩了几圈,领导还没有来。邓以贵手气不坏,已经有了几百元进帐。这时,有个输了钱的胖子开始焦躁起来,说牌打得太小,不过瘾,要将赌注加码。旁边的人一起随声附和。这时邓以贵才发觉不对劲了。看看四周,除了和他一起玩牌的三人外,另有一个站在旁边观战。包房门口的沙发上则坐了两个人,似睡非睡的样子。整个场景透出一种诡异的味道,邓以贵意识到可能碰上陷阱了。
心里慌乱,脸上却不动声色。他对旁边观战的那人说:“哎,我今天手头没带多的钱,你来吧!”那人推辞道:“你是客人,哪能让你看我们玩呢?”财务经理也在旁边劝道:“没带钱没关系,先记帐也是一样的。”没办法,邓以贵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同时心里紧张地盘算着如何脱身。
正在此时,邓以贵公文包里的电话响起来。他顺手拎起公文包,从包里取出手机,边接听边向包房门口走去,同时对财务经理等人点头示意,表示出去接个电话。此前邓以贵也这样到外面接过一次电话,所以,看着他很自然地走出去,那帮人也没有特别留意。
一出包房,邓以贵顿觉解脱了一半,他边讲电话,边快步向电梯方向走去,又不敢跑,怕脚步声引起对方的疑心,至于在电话里和别人说了些什么,他自己当时都不知道了。电梯间离包房还有一段距离,等邓以贵走到电梯间时,发现自己已是满身冷汗,要命的是,电梯慢吞吞的,等了一会还不见到,而包房那边,已经有两个人跟了过来。大概是见他久去不回,出来找人了。
就在邓以贵双腿发软之际,电梯门开了,里面站满了人。邓以贵如蒙大赦,挤进电梯里。此时,出来找他的那两个人刚好来到电梯门口,邓以贵对他们招招手说:“不好意思,有点急事,我先走了。”话音刚落,电梯门就关上了。邓以贵现在还记得那两个人一脸失望和沮丧的样子。
回到办公室,邓以贵惊魂稍定,马上和熟知江湖的朋友联系,请教这中间的隐秘。打探下来,才得知自己差点钻进了别人布下的笼子。这是时下刚开始流行不久的骗术。骗子往往先找准目标,然后以做生意为名,和目标开始接触。这个过程,假戏真做,直到对方心理上完全放松戒备为止。这时,骗子就会以各种名义邀对方出去,设下赌局,以多对一,受害人自然是大输特输。骗子们也会根据受害人的情况,量财而取,一般是狠敲一笔,但又不至让对方急得跳楼。一般人当然不会平时也带很多钱在身上,不过这不要紧,骗子们只需一纸欠条即可。随后,自然就会有一批混混隔三岔五到你家中、公司等地方,手持欠条找你要钱,直到还清为止。
邓以贵讲完这一经历,一时间,我们都默然。
和邓以贵的合作进展很顺利。另外,陈应和周敏也分别从不同的途径联络好了所需的资金。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这一段时间,我基本呆在B城。工作上,除了去证券公司看看行情外,主要的精力放在和张恒及熊超的沟通上,一起探讨资产重组的可行性。
前面已经谈到过,对国有控股公司来说,资产重组最大的障碍来自人。任何重组必然都伴随着人事的调整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对很多主管官员来讲,所管的企业赢利与否是无所谓的,只要在他的任期内企业不破产,那这块地盘就是他的。他可以安插亲信,为所欲为,行使无限的权力,却又不必承担相应的责任。
B城控股面临的情况正是如此。国有资产管理部门的官员是不主张转让控股权的。多年以来,他们卖掉的国有企业都是负债累累,再无油水可榨的那一类。对于尚能赢利的企业,尤其是上市公司,他们看得牢牢的。可惜的是,能盈利的国有资产越来越少,亏损企业越来越多,亏损额也每年都创新高。
具体到企业的管理者,情况又有差异。B城控股的董事长刘云年,50来岁,身上的官员色彩较浓,是一个求稳的人物。对各种大的变动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可以乐成,但不能虑始。要推动B城控股的资产重组,他显然不是可以依靠的力量。
总经理张恒40来岁,对仕途没有太大的兴趣,一心想做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而且早就对公司现有的管理架构不满,打破现状的意愿十分明显。在他的周围,集中了B城控股的一批中坚力量,熊超就是其中一个。这批人有事业心,想变革,也想把企业发展好,和管理层中那批官僚型的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一天,我对张恒说:“张总,以B城控股目前的状况,你要想做点事情,我看是好有一比。”
张恒问道:“好比何来?”
“好比咸同年间的曾国藩打太平军,只有十分之三的精力在打仗,而十分之七的精力在与祖宗成法斗。”
“是啊,真是无可奈何。”张恒深有同感。
“难道就没有想过改变一下现状?”
“想是想过,难哪!上市公司是块肥肉,人人都盯着,怎么改?”
“有个办法很简单,把国有控股权卖掉,引进新的大股东,那么B城控股就是一个真正的企业了。”我明确地说。
“刘董事长不会同意的,还有国有资产管理局的那批只会收租不会办事的老爷们,也不会同意。”张恒悲观地说。
“这个我相信。但你能肯定市领导也一定不同意吗?如果市里同意了,甚至市里来推动,那些人会是什么态度呢?”
“那情况当然又不同。但要说服市里的领导,光靠我们做工作恐怕不行。”张恒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了,“而且,买方也很重要,一定要是真正的战略投资者。如果是炒一把就跑的那种,不如不卖。”
“对,对买方的选择一定要慎重,必须是实实在在想做实业的,有把B城控股做大做强的共同目标,否则免谈。至于如何说服市里的领导,我倒有一些想法,我们一起合计合计。”
这样,我、张恒、熊超将推动B城控股的资产重组当作了工作的重中之重。
熊超比张恒小好几岁,和我的年龄相仿。加之又是董秘,主管公司的证券事务,所以和我们一方的联系自然就比较密切。又因为我常在B城,张恒又派给他一项新任务,就是在工作上配合好我,在生活上照顾好我。这项任务自然不坏,熊超因此也时不时带着我去弄点公款消费。名义上是招待我,实际上是他自己想玩。我也乐得成全。
熊超的业余爱好是蹦的和唱歌。我对此道并不擅长,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故而去得不多。更多的,则是一起吃饭或者去时光倒流聊聊天。
如果不是熊超引路,我恐怕是无法见识现在的迪斯科舞厅是什么样子,和我们那个时候完全是两重天。有一次,熊超邀我去一家号称生意在B城最火爆的迪厅去玩。一进门,便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炸得人头皮发麻;随着疯狂的节奏,舞池里的人一个个拼命地扭动着自己的腰肢和屁股,如入无人之境,但见头发晃动。还有一个沙哑但极富诱惑力的声音在耳边极力煽情,把人的情绪挑逗到顶点。
我们一路走进去,迎面见到的很多人都染着金黄的头发,象古惑仔一样,一望而知是时髦青年。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十分不合时宜。但即来之则安之,走了也不礼貌,便一切听从熊超的安排。
我们先在吧台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要了两支啤酒,一边喝,一边聊天。旁边的高脚凳上,也三三两两地坐了不少人,有很多是女孩子,大部分都熟练地抽着烟,姿态优雅,神情娴静,看样子十分享受这里的氛围。一望而知是常客。
我们坐下不久,就有一个女孩过来,要我们送她一支啤酒喝。女孩黑衣黑裙,步履轻盈,就象一个传说中的精灵。她走过来的时候,看着我们的目光显得满不在乎,但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尚未脱尽的稚气。
我们给她要了一瓶啤酒,同时递给她一支烟。她坐下来边喝边抽,同时极为老到地吐出一串烟圈。
“第一次来吧?”她问我。
“是啊,不太适应。”我老实回答。
“很好玩的,我天天来。”
“你天天来?那你不上学了?”我从她脸上的稚气看出她仍然是个学生。她的油滑是做出来的,和做三陪的那些女孩截然不同。那些女孩子的媚态和油滑是渗到了骨子里的,反而需要扮清纯和可爱。
“学有什么好上的?反正我们是职中,学校也不怎么管。管多了我就退学。”
“那你天天来这里玩,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以后的事情谁想那么多,现在好玩就好啊。”女孩显然觉得我很老土。
“你父母不管你啊?”
“他们?管自己还来不及呢。他们离了,各忙各的,才没有时间管我。”
原来是这样。我又问她:“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呢?又吵又闹,空气又不好。”
“很好啊,可以跳舞、喝酒,还可以交朋友。最好的是,到了这儿,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明白了,这小女孩的心里也有很多苦闷,到这里也只是为了忘却。灯红酒绿的下面,隐藏了几多人生的无奈。
“你在这里交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我又问。
“男朋友啊。”
“谈了几个了?”
女孩对我伸出一只手掌。
“五个?这么小就谈这么多?”
“五十啦。”女孩觉得我没有见过世面。
“怎么可能?你才多大?”
按我的理解,谈恋爱总要先认识,再有一个了解的过程,确定关系后也还要来往一阵才说得上分手。否则分手的理由都没有。就算速战速决,平均一个月谈一个,五十个也要谈四年多才行。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显然不可能有这么长的恋爱史。
“我都快十七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的一些同学还有谈到快一百个的呢!”
“那和你关系到什么程度才算是你的男朋友呢?一起跳舞看电影?”我想这样算的话,五十个,一百个就不奇怪了。
“我看你象是结过婚的人,男人女人在一起做什么都不懂吗?不做怎么能算谈朋友?”女孩子奇怪地看着我。
“那也太快了吧?”我觉得自己真是孤陋寡闻。
“那有什么。看得顺眼,就在一起啦;第二天觉得不合适,再分手啊。我谈的时间最短的一个男朋友才两天,后来在马路上再碰到,就象从没见过一样,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我还奇怪当时怎么会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呢!”
听女孩子讲到这里,我都说不出话来了。也就相差一代人,严格讲还不到一代,但观念和行为的差异好象隔了一个世纪。是我们已经成了出土文物,还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呢?
女孩子对我说:“我得过去了。你能不能也送我那几个朋友几瓶啤酒喝啊?我们都没有收入的。”说完指指边上的几个同伴。
“好啊。”我送给她们每人一瓶啤酒,同时还加送了一包女士摩尔。女孩子过去了。她的几个同伴笑着对我们招招手,我想是感谢的意思吧。
女孩子走后,熊超告诉我,B市的很多迪厅,都活跃着很多中学生。她们整夜整夜的泡在舞厅里,学业也荒废了,而且还染上了不少恶习,只知今天,不管明天。这些女孩子多数都来自离异家庭,或者是父母一方进了监狱,家里没人管或者根本无力约束她们。青春期特有的叛逆心理加上家庭的不幸,使得女孩子一旦形成这种生活方式后,就很难回头。而且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圈内人相互慰藉,彼此关心,成为家庭以外的依靠。
说话间,大厅的灯光开始变幻,音乐声更加猛烈。我看到刚才还在走动或者坐着的人,也纷纷进入舞池;进不去的,就站在舞池外,好象是迎接一个高潮的来临。
主持人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朋友们,现在是激情时分,让我们来一起尽情的跳吧。”大厅里立刻传来一阵阵兴奋的怪叫。
主持人用抑扬顿挫、节奏明快的声音喊道:“春眠不觉晓,”
大厅的人一起回应:“处处性骚扰。”
主持人再喊:“夜来叫床声,”
大厅的人再回应:“处女变大嫂!”
主持人最后喊:“为什么变大嫂?”
大厅的人一齐回答:“因为被你X。”然后又是一阵口哨声和怪叫声。
我注意到,大厅的每次回应,女声明显大过男声,好象那些女孩子比男孩子还要兴奋。
没过片刻,主持人的喊声又起:“摸摸你的头,”
大厅的人一起接上:“好温柔!”
“摸摸你的腰,”
“好风骚!”
“摸摸你的奶,”
“两边甩!”
“摸摸你的背,”
“我好想睡!”
我看到,整个大厅的人几乎都处于亢奋之中,到处是扭腰摆臀的人。而且个个都十分投入,象是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在我理解,那些煽情的话,也许和色情挂不上钩,无非是催化剂而已。它挑动一个个人的情绪,让你快速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生活太沉重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此发泄呢?
和熊超的这次迪厅之行,让我很感慨,他让我看到了生活另一面的真实。
有一天,陈应打电话告诉我,说在龙虎榜上看到,B市有家证券营业部最近一直在买入B城控股,累计已经有一千多万的市值了。让我和上市公司联系一下,看这个户头是否和他们有关。
我凭直觉判断,这个户头不会是公司行为。在上市公司内部,有魄力这样做的只有张恒,但按现有的体制,张恒在和刘云年等人取得一致意见之前,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而此事一旦和刘云年商量,即使刘云年同意,操作的方式也会变形:一定会是和我们这边合作,搞一个变相的保证,而且投入市场的资金还不会全数买入自己公司的股票。
那么这个户头会是谁的呢?从资金量来讲,一般人没有这个能量,也没有这个胆量。结合能量和胆量,张恒最有可能。但张恒做事光明磊落,这样的事不会不知会我,而且知会我只会对他有利。再说,以张恒的地位而言,这样的做法也过于招摇,简直是授人以柄,因为盯着他这个位置的人大把,那些人就盼着他出点毛病。
去掉了张恒,最有可能的就是熊超了。这个人能量差点,但以他所处的特殊地位,难免不会有人找上门来与他合作,弄到一笔资金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最主要的是,他处在一个关键位置,对很多相关的资讯和操作的进度十分了解,内外结合弄出个老鼠仓,那是太自然不过的事情。
做项目投资的人,向来对老鼠仓深恶痛绝。这些仓位要么按兵不动,从头到尾坐轿子,摘桃子的时候到了,便一涌而出,享尽他人的劳动成果。或者在中间不断倒腾,高抛低吸赚差价,消耗主力的资金实力。最可怕的是,一有风吹草动,它们会不顾一切夺路而逃,整个大局可能会因此毁于一旦。
我决定先弄清情况再作道理。我找到熊超,让他到证券交易所打一份详细的股东名册出来。这也是业内的操作惯例,隔一段时间会打一份名册,以了解股东的变动情况,做到知己知彼。
拿到最新的股东名册后,我就和熊超一起分析新出现的情况。我指着一部分股东的名字说:“熊超,你看,这里新出现了好几个流通股东,持股量也不少,而且都集中在一个证券营业部。”这些股东正是陈应提醒我注意的。
熊超反应很快。他似乎觉察到我是有备而来,尽力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哦,那是一间和我们熟识的公司买的。前不久他们要我推荐股票,我告诉他们我们公司就很好啊。没想到,买的还真不少。”
“有人看好B城控股是好事啊,买的人越多越好。”我打着哈哈。
“那会不会对你们有影响?”
“不至于吧。我还就怕别人不买。有人买得多,说明B城控股的投资价值被人广泛认可啊。”我知道,这种事情,你越说叫他不买或少买,他反而买得越多,至多分散仓位作技术上的掩盖。那样反而不好监控了。
我又问他:“张总知道吗?”
熊超说:“张总太忙,这样的事也不是涉及公司业务的大事,我还没和他讲。你看要不要告诉他?”
这意思摆明了叫我不要告诉张恒,也摆明了这个户头和他有密切的联系。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提醒他,让他通知对方:投资证券市场是有风险的,要注意见好就收;另外,一定不要在里面倒腾,吃差价。
熊超给我保证,吃差价的事他一定会阻止发生,要我放心。至于风险,他也会适时提醒对方。
我这才明白,熊超对我特别热情,除了工作关系之外,还另有深意。